正文

第四章(7)

英雄時代 作者:柳建偉


  金月蘭無法想清楚這些。她只是感覺到不能放棄以最低價在市場立足的經營方針,不能妥協(xié)。當初走這一步,目的并不是開一家可以用來養(yǎng)家口的雞毛小店。不說什么遠大的理想,也不講什么百萬富婆、億萬富姐的野心,金月蘭只認準了一條:讓廣大群眾歡迎的“都得利”發(fā)展壯大并沒有錯。
  
  翻完當天的《西平都市報》,金月蘭的心愈發(fā)變得沉重了。春節(jié)前后,大商場肯定要挑起降價大戰(zhàn),用這種最直接也最殘酷的方法,逼那些實力單薄的對手退出角斗場,或者把它們殺死?!岸嫉美痹趺磻獞?zhàn)?應戰(zhàn)或許還談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還能維持嗎?靠李姐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崗人員組成的娘子軍迎戰(zhàn),行嗎?當然不行。讓金月蘭感到悲涼的是:“都得利”招聘廣告登了一個多星期,男性應聘者只來過三個人。如果短時間內找不到一個男性總經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難了。
  
  金月蘭仰靠在椅子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辦公桌上的一疊報表,猛然間發(fā)現(xiàn)玻璃板里映出的凌亂頭發(fā)里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驚?;琶某閷侠锬贸鲆粋€鏡子,對著翻找好一會兒,沒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剛出了一口長氣,她無奈地發(fā)現(xiàn)眼角的兩三條纖細的魚尾紋像是變深變長了。她索性站起來,仔細審視了剛剛度過四十歲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顯得苗條而富有曲線,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雙頰還帶著自然而均勻的潮紅,雙唇不涂口紅而依舊鮮艷和飽滿,一頭青絲沒用任何護發(fā)產品依然能發(fā)出濕潤的光澤。她對自己說:還用不著為眼角這幾條淺淺的魚尾紋而驚慌失措。她對著小鏡子微笑了。笑容剛剛綻放,又僵住了。女為悅己者容。金月蘭又一次想起了該死的男人!
  
  在金月蘭四十歲的生命里,男人留給她的美好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叵肫饋?,只有區(qū)區(qū)四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影響。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兩路解放大軍從東面和北面對西平形成了合圍態(tài)勢,無數(shù)個西平的有產家庭面臨是走是留的兩難選擇。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資本家金西林和小兒子金鐘鳴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沖突。金西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早在兩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了。父親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小兒子跟他去臺灣,他不會追究兒子在政治上年幼無知所犯的錯誤。小兒子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父親留在西平,不轉移任何資產,他保證全家在新的政權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倆都沒讓步,談話以父親打兒子一記耳光和兒子一份與父親和家庭斷絕一切關系的聲明結束了。一個星期后,父親帶著一家主要成員登上了西平飛往昆明的飛機,從那里轉飛臺北;兒子當天就把父親惟一帶不走的資產——一個偌大的院子,變成了知識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營。五年后,金鐘鳴和一位西南軍區(qū)的女戰(zhàn)士結了婚。兩年后,這個在延安孤兒院長大的女戰(zhàn)士,生下金月蘭四十天,死于產后風。以后的九年,金月蘭和整天郁郁寡歡的父親相依為命?!拔母铩遍_始后,郁悶成疾的父親撒手塵寰,金月蘭像她母親一樣進了孤兒院。八年后,初中畢業(yè)的金月蘭到國棉六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在金月蘭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和焦裕祿十分相似,留著一邊倒的發(fā)型,沒日沒夜地披著衣服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為黨工作著,剩下的時間,就是燃起一根紙煙,望著窗外西平那總也不會晴朗的天空沉思。父親那個時候在想什么,金月蘭不知道。金月蘭只記得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們的一切,包括我們的生命,都是黨給的。你永遠都要相信黨,依靠黨?!备赣H的臨終遺言,也是這樣一句話。
  
  二十一歲那年冬天,廠長帶著民政局的干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干部對她說:“金月蘭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個月七號在臺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遺囑。在這份遺囑里,他特別注明為你留下稅后二十萬人民幣的遺產。”金月蘭當即表示不要資本家的臭錢,她父親與反動舊家庭決裂的聲明在國民黨的《西平日報》上發(fā)表過,她與這個去世的資本家爺爺沒有任何關系,黨培養(yǎng)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資,有工作,不要這筆遺產。廠長說:“月蘭同志,接受這筆遺產,是一項政治任務。政府剛發(fā)表了《告臺灣同胞書》,葉劍英提出了和平統(tǒng)一祖國的九項主張。你接受這筆遺產,也算為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做了貢獻?!苯鹪绿m一聽這是組織決定,這才在有關接受遺產的文件上簽了字。西平市孤兒院發(fā)生火災第三天,金月蘭就把這二十萬元捐了出去。時隔一二十年,金月蘭還是想不明白祖父為什么要為她留下這二十萬遺產。是血緣的呼喚?是為了顯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對幺兒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懷?抑或是耄耋老人用來表達比血還要濃的鄉(xiāng)愁?不管是為什么,祖父這一個念頭,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這些年來,她很少想起這個只給她帶來無限傷痛的男人。這個世界上與她發(fā)生親密接觸的惟一的男人,以陰謀闖進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謊言遠離她的生活,這樣劣跡斑斑的前夫,哪一個女人愿意時?;貞浐退黄鹕畹娜魏我粋€瞬間?如果不是女兒晶晶的存在,金月蘭肯定能夠把這十三年婚姻生活從記憶里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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