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申

為了解答電視連續(xù)劇《家·春·秋》的編劇、導(dǎo)演、演員、美工等同志提出的一些問題，有助于他們對原著精神的理解，加深對時代背景、地方色彩以及封建禮教的認(rèn)識，總盡力追尋記憶，用往事中的實際事例和自己的感受給以說明。到該劇攝制完成后又連看了三次錄像，使得我當(dāng)時心潮起伏，頗為激動。特別是劇中覺新這個人物的經(jīng)歷和命運，更無處不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真是思緒萬端，似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從哪兒講起。四哥（巴金）在《和讀者談“家”》一文中曾直率地說：“覺新是我的大哥。他是我愛得最多的人?！比绻阉牧硪黄貞浳摹蹲龃蟾绲娜恕纺脕砀≌f《家》的第六章兩相比照，一看就十分清楚明白了。其實小說初版的第六章本冠有《做大哥的人》這個標(biāo)題的。不過后來他又把全書的標(biāo)題通通給刪去了。關(guān)于這部小說他寫過不少文章闡述種種，用不著我再作添足之舉，只不過想記下大哥（不是覺新）在我記憶中的一些瑣事與印象，以抒思懷而已。

大哥學(xué)名李堯枚，字卜賢小名果麐，以字行。人多喚他李卜賢，學(xué)名倒鮮為人知。我母親在家里有時也叫他“老果”。學(xué)名是按祖上定下的“道、堯、國、治、家、慶、澤、長、勤、修、德、業(yè)、世、守、書、香”十六字排列命名的。父輩就以“道”字排始，別加一字必從水，故我父親名“道河”，叔父們分別名“道溥、道洋、道沛、道鴻”。連在浙江嘉興原籍的本族人的這一輩也叫“道”什么的。到過四川，后在上海報館工作過的玉書大叔，就名“道澄”。一九二三年，三、四哥相偕來上海，這位本族大叔還帶他們?nèi)ゼ闻d塘匯鎮(zhèn)看望四伯祖，瞻仰祠堂。前些日子去醫(yī)院探望四哥，他還跟我講起往事，說我三姐還曾拜玉書大叔做過干父。我們這一輩弟兄全按“堯”字排名，另字從木。我們五弟兄就被命名為“堯枚、堯林、堯棠、堯椽、堯集。”下一輩按“國”字排，另字從火，大哥的五個孩子分別叫“國煜、國煒、國炯、國瑩、國煇”。由此可見封建大家庭的子孫連取個名字都定下這么樣的規(guī)矩，舊禮教的虛禮繁文可想而知。故使得四哥從小就產(chǎn)生反感，極不習(xí)慣，總是設(shè)法躲避和抗拒。以至后來發(fā)展到對舊社會、舊禮教、舊制度的極端憎恨與反對。不過這命名的框框早就給沖破了。四哥和我的孩子命名就沒照老規(guī)矩辦事。這是我那死去的祖父萬萬沒料到的。畢竟時代在變，人的思想也在變。舊的要滅亡，新的要萌生。

大哥出生在一八九七年，足足大我二十歲。他去世時，我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那是一九三一年的一個春天里，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我家突然發(fā)生這意外的情景。時間已經(jīng)不算早了，我正站在堂屋前的階沿上，眼見大人們從大哥住房（他住在左廂房）里進進出出，表情緊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聽見母親和嫂嫂不斷呼喚著大哥的名字，還著急地說：“這個樣子叫人咋個辦！”據(jù)說大哥睡到現(xiàn)在還不醒，怎么叫也叫不醒，不知出了什么事。之后要我馬上去請張伯馨來診視。張是位開業(yè)的私人西醫(yī)，原先在法國領(lǐng)事館為祝武烈（中名譯音）醫(yī)官（也就是小說《春》里面替海兒治病的那個外國人）任翻譯。?；貒?，張就自己申請開業(yè)行醫(yī)，跟大哥是朋友，有時我們家的人生病，也請他看看病，因之同我家很熟。我家那時早搬出老公館，住在桂王橋西街七家巷口，是租的一座公館大廳以內(nèi)的正院，與二叔一房合住。大廳外還有兩個小院，住的一家姓王、一家姓吳。張的診所（也是他的家）在雙柵子，相距兩三條街。我立即小跑奔赴張?zhí)?。張見我氣喘吁吁，一副緊張的樣子，問明情況后還安慰我說：“不要著急，你先回家，我?guī)纤幭漶R上即到?！惫?，我前腳跑回家報信，接著張也就來到。經(jīng)他仔細(xì)檢查、灌藥施救，又打強心針，可大哥依舊沉睡如故，未見醒轉(zhuǎn)。張忙了好一陣子，最后終于攤開雙手說：“發(fā)覺太晚，無法搶救，完了。”斷言大哥定是睡前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物，才是這樣。

大哥為什么要這樣做，要服用大量藥物以毒殺自己，不說當(dāng)時我這個少年不明白，就是母親、嫂嫂也弄不清楚。連他究竟吃的什么毒藥也不知道，沒留下一點痕跡。直到后來找出了他留下的遺書，方知他早就萌有死念，遺書都寫了三次，撕去了三次，第四次方成?？梢娝且魂囎觾?nèi)心的苦痛到了何等的程度。現(xiàn)今看來他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為了顧全個人面子，白白犧牲了自己不說（死時才三十四歲呀?。?，還給活著的親人們留下痛苦，損失與災(zāi)難。母親同樣為了顧全他的面子，一個紳士家庭的面子，不失體面地先辦了大哥的喪事，還請舊日在四川做過提學(xué)使、三代世交方旭（鶴齋）老先生親臨“點主”。方有挽聯(lián)：“含憤一朝亡，兩地招魂居隔巷；吊喪三代共，八旬揮淚哭通家?！狈郊译x我家不遠(yuǎn)。時年八十，安徽桐城人也。并傾家蕩產(chǎn)盡我們所有了清他留下的債務(wù)。以至后來我家的生活主要靠在天津南開中學(xué)教書的三哥按月接濟。三哥毅然決然承擔(dān)下這副重?fù)?dān)，就此把他累苦了。抗戰(zhàn)剛勝利他就因病衰竭而孤寂地死在上海，巴金有懷念文講得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