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yàn)榭匆娡跻唬跏艣]走出那片幼樹林,王一不緊不慢地從學(xué)校側(cè)門方向向外辦門前的回廊走來,是她的衣著讓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驚。他在林中移動幾步,找到一個適合隱蔽同樣也適合觀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沒過腦子想就決定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王一,他看見她腳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時發(fā)現(xiàn)并且感到吃驚的那雙,然后是一套嶄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開領(lǐng),短腰身,只有兩粒挨得很緊的衣扣貼近上衣的底擺,仿佛是在幫助衣服承受王一過于明顯的乳房的壓力。她穿了一條與上衣顏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長過膝達(dá)到小腿中部。一條奇異的開衩竟在裙子正面右側(cè)。黑色肉感的絲襪,黑色的背帶兒細(xì)細(xì)的手袋!尹初石甚至還沒明白自己為什么憤怒的時候,已經(jīng)憤怒了。
實(shí)事求是地評論王一此時的裝束,應(yīng)該用漂亮和高雅這樣的詞匯,尤其她盤在腦后的發(fā)髻和白皙的脖頸所構(gòu)成的過渡,使人無法降低這個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時看不到這些似乎也有結(jié)實(shí)的理由。他的回憶準(zhǔn)確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建議王一使用她在美國購買的黑手袋。王一沒有拒絕,但她總說沒有相應(yīng)的場合。她說上班背這東西太不實(shí)用,她寧可背大皮包。事實(shí)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應(yīng)的場合呢?他還建議王一經(jīng)常把頭發(fā)盤起來,他說發(fā)髻很適合中年婦女。但王一說太麻煩,盤頭要去理發(fā)店,浪費(fèi)金錢還浪費(fèi)時間,而她自己又不會盤頭。如果時間允許,尹初石還能從回憶中挖掘出類似的東西,為自己的“火”上澆油。但朝王一迎面走過來的一個男人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們熱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后開始用英語交談。尹初石繞過男人的背影能看見王一的臉,也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但是他幾乎一句話也聽不懂。這時一輛汽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他們改變了位置,兩個人面對面?zhèn)葘χ跏?,他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是個老外。這個該死的鬼子,別沒完沒了地嗦,說太多廢話會耽誤這位漂亮女士趕赴“相應(yīng)場合”的。他想。但他們不管尹初石想什么,繼續(xù)聊著。尹初石漸漸感到一種不適,他在努力尋找?guī)磉@種不適感的根源。他幾乎馬上便發(fā)現(xiàn),讓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巴跻贿@樣笑過么?”他在心里自問。這笑容并不常見,誰也不能在大街上隨便就碰上帶著這樣笑容的女人。這笑容沒什么問題,只是它太亮麗,或者說太燦爛。除了燦爛,它還有一種只屬于成熟女性的無所畏懼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澀的笑容。即使王一這樣笑過,他不是沒見過,就是太久沒再見。他回憶王一與他戀愛時的笑容,似乎也不是這樣的笑容,否則他不會不留下印象。只有愛著的女人才有可能這樣笑出來。
尹初石感到一股難耐的熱流從他的掌心開始流涌,皮膚開始跳動。他不知道他們還要聊多久,他努力強(qiáng)迫自己冷靜。這個該死的鬼子根本沒耽誤王一去“相應(yīng)的場合”,因?yàn)樗褪沁@個場合。想到這兒,他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離對方更近了。也許他們就快擁抱了。
午后的陽光總是毫不留戀地西去,它們的移動有時竟有點(diǎn)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陽光照到臉上。他抬頭看看那片葉子間碩大的缺空,然后告誡自己再冷靜些。為什么王一不能熱情洋溢地跟一個老外用英語聊聊?也許她在美國就養(yǎng)成了這習(xí)慣,也許她過于燦爛的笑容對老外來說就是一般的笑容,因?yàn)槔贤馐切└星橥饴兜寞傋?。這樣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減慢了他血液流動的速度,但他還是扯開自己襯衫的兩??圩印_@時,好像一盆冰水澆到尹初石的頭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膚下的燥熱消失了,他像被澆注了一樣,呆在那兒。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還是看見了:那個男人用手指輕輕撫摩了一下王一握著背包帶兒的手。王一垂下眼簾。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隱蔽地。這輕輕的觸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隱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還有幾步距離。他想,王一垂下眼簾的表情真他媽的下流。
他終于站到兩個人的面前,他們都驚恐地看著他。他覺得所有重新流動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雙手,他把發(fā)脹的雙手插進(jìn)褲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話也沒說,但他的目光已經(jīng)在怒吼。
“這位是我丈夫。”王一極其生僵地用漢語介紹著,“這位是康先生?!?/p>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沒有伸手,插在褲袋里的手開始滲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時也說了“你好”。尹初石看著王一說,“還有么?”
“你什么意思?”王一敏感地問。
“我什么意思?你說呢?”尹初石說著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談,我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攔尹初石,尹初石并沒有因此放開王一的胳膊。
“我什么?”他看著康迅,“我可以帶我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語氣問道。
“當(dāng)然,不過……”
“你放開我。”王一的聲音不高,但極有威力。它讓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會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見王一的臉色慘白極了,仿佛是一個剛從煉獄爬上來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過分了,而自己沒理由如此過分。他放開王一的胳膊,長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