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除了驚異,沒有流露出別的感情。女仆告訴他,愛爾莎曾來取過行李,來去匆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向他提及我和愛爾莎的會面。女仆是本地人,熱情而浪漫,她對我們的處境想必產生了一種饒有趣味的想法。尤其是經她一手操辦的調換房間。
父親和安娜悔恨交加,于是格外陪著小心地關心起我來,這番好意一開始讓我感到受不了,但很快就使我飄飄然起來。希里爾和愛爾莎顯得親熱非凡,盡管這是我自己出的餿主意,但每每見到他倆摟肩搭背,我總覺得別是一般滋味。我再也不能前去駕船了,但我卻可以看到愛爾莎在海面上晃來晃去,披散的頭發(fā)迎風飛揚,就像我以前那樣。當我們碰上他們時,我可以毫不費力地顯出沉思的模樣,假裝漠不關心。因為我們到處碰到他們,在松樹林,在村子里,在公路上。安娜瞥我一眼,扯開話題,手搭在我肩上,給我鼓勵。我說過她心地善良嗎?我不知道她的善心到底是她智慧的優(yōu)美形式,或者只單純地是她的冷漠的優(yōu)美形式,但是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那么恰到好處,假如我真的該受苦,我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依靠了。
于是,我安心地聽天由命了,并無過多的不安,因為,我說過,我父親沒有顯出絲毫的妒意。在我看來,這表明了他對安娜的一片癡情,也證實了我的計劃毫無效果,讓我心里煩極了。一天,他和我一起上郵局,在郵局門口遇見了愛爾莎,她好像沒看見我們,父親突然轉過身,像盯著一個陌生人那樣盯著她,輕聲嘖嘖稱道:
“你看,她竟變得越發(fā)俊俏了,這個愛爾莎?!?/p>
“她在情場上很得意呢!”我說。
他驚奇地瞪了我一眼:
“你倒是對此滿不在乎……”
“我又能怎么樣呢?”我說,“他們年齡相仿,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要是沒有安娜的話,這命可就完全不一樣……”
他惱怒了。
“要是我不同意,你怎么也想象不到,一個小頑童竟能從我手中奪走一個女人,……”
“年齡畢竟還是會作弄人的,”我神情嚴肅地說。
他聳了聳肩膀?;丶业穆飞?,我見他憂心忡忡:他也許在想,愛爾莎歲當妙齡,希里爾也風華正茂;若是娶了一個年紀相當?shù)娜?,他興許就將徹底告別原先那個青春常駐的男人圈。我不由得萌生出了一種勝利感。當我看到安娜眼角上細細的魚尾紋,嘴唇邊淺淺的皺褶時,我就后悔不迭。然而,我還是聽憑著本能的驅使,完了以后再次悔恨不已,這樣做實在太容易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對事情的進程依然蒙在鼓里的希里爾和愛爾莎,肯定天天在翹足企首地等著我。我不敢去他們那里,他們會拼命榨取我腦袋里的想法,我受不了。每天下午,我借口去做功課,就上樓回到臥室里。實際上我什么也不干:我找到一本瑜珈讀本,便潛心研讀起來,有時獨自狂喜得發(fā)笑,但從不敢出大聲,我怕安娜聽見,結果弄得那笑聲變得恐怖可怕。我誆哄安娜,言稱自己正在辛勤用功;我在她面前假裝成一個失戀的情人,萬般意念皆成灰,只指望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合格的學士,以慰平生。我感到她已經開始器重我,我甚至公然在飯桌上引用起康德的語錄來,這一切顯然使我父親大失所望。
一天下午,我身裹一條浴巾,裝扮成一個印度人的樣子,右腳盤纏在左腿上,在臥室里練習禪功。我目不斜視地瞧著鏡子中的我那副猙獰可惡的面目,此舉并非為了自得其樂,而倒是真正想嘗試一次瑜珈功的最高境界的滋味。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女仆,心想她不會大驚小怪的,就叫了一聲“進來”。
進來的卻是安娜。她在門檻上遲疑了一秒鐘,嫣然一笑:
“你在玩什么?”
“瑜珈,”我說,“這可不是游戲,它是印度的一種哲學?!?/p>
她走到桌前,拿起書本,我開始不安起來。翻開著的是第一百頁,在其他各頁上,我已寫滿了諸如“難以實踐,”“極累”之類的批語。
“你倒挺認真喲,”她說?!澳憬洺L崞鸬哪瞧P于帕斯卡爾的著名論文寫得怎么樣啦?”
確實,我在飯桌上曾經開玩笑地論述過帕斯卡爾的一句格言,并假裝經過了深思熟慮和透徹研究的樣子。當然,我從來沒有就此寫過一個字。我愣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安娜靜靜地注視著我,突然,她明白了:
“你不用功就不用功,你對著鏡子玩木偶戲就玩好了,這是你自己的事!可你還要變著法子欺騙我們,欺騙你父親和我,這就太過分了。本來嘛,你突然用功起來,這也未免有些讓我吃驚了……”
她奪門而出,我呆若木雞地裹在浴巾之中。我不懂她為什么把它稱為“欺騙”。我說過論文的事。但那是為了討她的歡心,誰知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倒被她訓了我一頓。我早已習慣了她新近待我的那番好意,她冷靜的外表、侮辱人的輕蔑惹得我惱火。我脫去偽裝,換上一條長褲,一件舊襯衣,就跑了出去。陽光下酷熱異常,但我仍然拼命跑著。我被一股無名的怒火驅使著,由于弄不清是否心中有愧,便越發(fā)地感到怒火中燒。我一直跑到希里爾的別墅。氣喘吁吁地在大門口站住。在午后撲面而來的熱浪中,屋子里顯得格外的幽深、謐靜,蘊含著神秘。我一直走進希里爾的臥室。前幾天,我們來看他母親時,他曾指給我看過他的房間。我推開門:他睡著了,攤展在床上,臉枕著手臂。我靜靜地看了他有一分鐘,他第一次顯得那么軟弱無力、令人憐憫。我輕輕地呼喚著他,他睜開眼睛,一見到我,立即挺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