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丹港,有一套一成不變的禮儀伴隨著黃昏的到來。屋頂、稀疏的樹冠、棕櫚樹的枝葉,像是被一整天積攢下來的熱量激化成白熾狀態(tài),轉瞬之間,就會冒出火苗;而在其中躥動不停的,是氧氣與硫黃混合燃燒生成的最強烈色彩。在這炎熱的峰極時刻,連兀鷲都變得瘋狂,原來不慌不忙地平展著雙翼,猛然間向前沖去,到處亂飛,擠成一團,相互碰撞。喊叫聲中,帶著血跡的羽毛在天空里旋轉,像一層煤灰慢慢飄落下來。地面上,有著另一幕同樣的瘋狂:一群群害著瘰疬的動物,沿著海岸游來蕩去。這些家犬與鬣狗不道德交配出來的雜種,東找西尋著魚腸魚肚,有時候碰上溺水之人長長的腸子拖拉在石頭上,也要吃得一干二凈。見到活物,它們當然更不放過,總要撲上去,用獠牙咬住喉嚨或者腰部;非等對手咽了氣,或者動彈不得,翻了白眼,它們才肯松開口,然后狼吞虎咽地美餐一頓。
夜色,就像從阿拉伯半島涌過來一個巨大的浪頭,說落就落了下來。黑暗降臨,所有的東西一下子都滑行起來;火堆抖動著紅色的翅膀,煤油燈罩點綴著一圈蚊蟲的白色光環(huán)。
她渾身上下只有黑白兩色。腳上不是白網(wǎng)球鞋,就是黑皮靴子。身上穿的不是黑色上裝與牛仔褲,就是白色襯衣或T恤衫,別無他物。不,還有裙子,是黑白方格的。顯然,這是個戴著輕孝的女人。女小時工料定:此人面皮白凈,不愛修飾打扮;還進一步推斷出,她性格拘謹沉悶,喜好夢幻遐想,不善言辭;可以想象:她把自己的內心深深地埋藏起來,用一個神秘的扣結拴住。這是個死結,她自己無力解開,甚至講不清楚這個復雜的結是怎樣系起來的。又似乎有一個錨,牢牢地拋在她內心深處某個地方的淤泥之中,把她死死地定在那里;她感到痛苦,卻無能為力,難以自拔(女小時工當然不會說得如此直白。她是西班牙人后裔,跟我談話時,用了一個西班牙語的詞,相當委婉,有矜持、沉吟、自我閉鎖的意思)。于是,年輕女子被看成一尊面色蒼白的偶像,沉默寡言,難以接近,內心里懷著恐懼與不安,卻說不清楚怕的是什么。不過,她可能并不想克服這種情緒,反而把它當成自己本性里最不容置疑的一部分,有意地培育它。當然,我們的小時工也可能搞錯了。這位女子說不定是一只蠢母雞,既無聊又狠毒。這種可能,恐怕不能說沒有。
無論如何,A初次遇到那女子目光的時候,一定從對方的眼睛里,照見了自己死亡的影子。他一定很清楚,并因此而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這種快意,要是換一個時代,可能出自向敵人閃著寒光的刀叢策馬沖鋒的輕騎兵。當田野被東方的魚肚白照亮,一名男子,腰間小小的皮套里別著兩把手槍,推開家門,穿過輕紗般的晨霧,走向決斗的時候,也會產生類似的快意;此行的風險,他當然心中有數(shù):很可能是躺在擔架上被抬回來,面孔用自己大氅的下擺蒙上……女小時工說:“死得有種,先生,恐怕不會錯。反正,希望他是這么個好樣的人?!彼p輕出了一口氣,接著往下說:“我認為,他問心無愧,而不必深究到底是無愧于這樣一種死法還是無愧于那個女人。也不必深究:在他心目中,兩者是否原本就是合二為一的。本來嘛,人在不得志的時候,那兩樣東西很可能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