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當回國后的徐悲鴻躋身于名流之時,拖著有孕之身踏上回國之路的蔣碧微,生下一個健康漂亮的兒子。徐悲鴻給他起名伯陽,蔣碧微也贊同。伯是老大,陽是太陽,徐家的長子長孫,像初起的太陽是個好兆頭。
霞飛路霞飛坊的徐悲鴻家如同過節(jié),喜氣洋洋,友人云集,吉祥話不絕于耳。蔣碧微說,“伯陽的出生,給全家?guī)頍o比的歡樂和興奮,朋友們也為我們非常高興,紛紛跑來送禮道賀。結(jié)合十年,才有這個兒子,大家認為應(yīng)該大事慶祝。”
我注意到,這段出自于《我與徐悲鴻》一書的話,提到“結(jié)合十年”,而不是“結(jié)婚十年”,可見蔣碧微還是對當時走入事實婚姻的方式,有些顧忌。也許是無意的,卻道出了一個女人的復(fù)雜內(nèi)心,似乎沒有“明媒正娶”仍是隱痛。
蔣碧微當時是快樂的:“徐先生卻不過新友的盛意,滿月那天,假一家飯店大開湯餅之筵,到賀的親友極多,勞累了名攝影家朗靜山先生,義務(wù)擔(dān)任攝影記者,也不知道拍了多少照片,此外他還送了伯陽一個金鎖片,作為賀禮?!?/p>
徐悲鴻天生喜歡孩子,他曾發(fā)表過一篇談藝錄,叫做《兒童如神仙》?!皟和嬛少F,以其純乎樂趣。至真無飾,至誠無偽,此純真之葆,乃上帝賦予人人平等之寶物,其賦與之期間,與人智能之啟發(fā)進化,成正比例。”
在蔣碧微的記憶中,整天四處忙碌的徐悲鴻,卻愿意為兒子擠出時間?!斑@時候伯陽極獲徐先生的鐘愛,經(jīng)常抱他逗他。一天伯陽在床上小睡,徐先生抽出紙筆為他畫了一張素描;神來之筆,使睡態(tài)可掬的伯陽,活脫紙上?!?/p>
一年零十個月后,一九二九年八月,女兒徐麗麗出生。這一對兒女,讓徐悲鴻品嘗到身為人父的樂趣。他飽含深情,用畫筆描繪兒女天真活潑的人生之初。兒女長大了,他還畫過一幅油畫,徐伯陽一身小西裝,麗麗梳著童花頭,令人羨慕。
當了母親的蔣碧微心滿意足。她不再漂泊異鄉(xiāng),丈夫留洋榮歸,已在國內(nèi)最高學(xué)府當了教授,名氣正在不斷上升,蔣家父母也接來同住,一切時來運轉(zhuǎn)。當年私奔出走,使家人受到譏諷與嘲笑的內(nèi)疚,似乎在生活的富足與家庭的團圓中,一點點消散了。外界對于徐悲鴻的尊重,使她這位教授夫人如沐春風(fēng),心曠神怡。
一九二八年三月,徐悲鴻大弟徐壽安與任佑春結(jié)婚。徐悲鴻與蔣碧微還在法國期間,在宜興老家的徐壽安,就被接到上海的蔣碧微父母家,被他們收為義子,上學(xué)讀書,后來到一家紗布交易所做學(xué)徒,滿師后留用。徐壽安二十一歲時,蔣碧微母親戴清波做主,把蔣碧微三姑母的女兒任佑春許配給徐壽安。
新娘任佑春是蔣碧微表妹,可謂親上加親。任佑春隨丈夫徐壽安,與徐悲鴻和蔣碧微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日常交往中的徐悲鴻和蔣碧微,他們個性迥異,對人對事也不一樣。我采訪任佑春時,她說:“徐悲鴻是我老愛人的阿哥。蔣碧微是我表姐,舅舅的女兒。蔣碧微媽媽是我的舅媽。徐悲鴻比我大十歲,蔣碧微比我大六歲?!?/p>
等任佑春住進上海霞飛坊,做了徐家二媳婦,并不清楚徐悲鴻在外面的名氣,她只覺得,徐悲鴻很有涵養(yǎng)、和藹可親?!熬褪且患胰寺铮覀兘兴櫢?。他人很好,待人接物,沒有一樣不好。從來不罵人。蔣碧微,我從小就認得。我是她表妹啊。蔣碧微是我舅舅家的二小姐。我小,蔣碧微她們大,她們跑,我也跑。她們笑,我也笑。蔣碧微蠻大方的,待人接物蠻好的。她這個人嘛,能干很能干,但是,厲害蠻厲害。”
我問她:“怎么厲害?。俊?/p>
她說:“蔣碧微兇一點,徐悲鴻軟一點。兩個人一道,蔣碧微說得再難聽,徐悲鴻不太出聲。蔣碧微處處都要徐悲鴻聽她的?!?/p>
我又問:“蔣碧微長得好看嗎?”
她說:“蔣碧微愛打扮,頭上梳兩個髻。她長相并不好看,就是打扮跟人家兩樣的。黑旗袍,戴頂紅帽子,高跟皮鞋,看上去漂亮?!?/p>
我說:“蔣碧微對徐悲鴻好不好啊?”
她說:“好是好啊。嗨,徐悲鴻不是蔣碧微的對手。蔣碧微高明得很哎。她罵起徐悲鴻不得了。罵徐悲鴻就是三句話:鄉(xiāng)下人,語無倫次,交朋友不論貴賤。徐悲鴻不是這種人哎。她為什么對徐悲鴻這么兇啊?我不懂?!?/p>
難得遇上一個與蔣碧微、徐悲鴻一同住過的人,我就想多問幾句。而人過百年的任佑春有啥說啥,不必看任何人眼色。她與徐悲鴻蔣碧微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一年,那些細碎回憶的真實感無庸置疑。顯然,蔣碧微享受著苦盡甘來的榮耀,以往在大戶人家養(yǎng)成的小姐脾氣也不再收斂,她希望按她的理想塑造丈夫。
當徐悲鴻去北京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任校長時,兒子伯陽不滿周歲,蔣碧微未能同行。等徐悲鴻從北京回來,又在南國藝術(shù)學(xué)院繼續(xù)任教。蔣碧微早就想讓徐悲鴻與南國分手,一門心思做國立中央大學(xué)教授,說服不了徐悲鴻,她強烈不滿。
蔣碧微反對的理由并不深奧,還帶著愛護的成分。因為南國沒有薪水與任何待遇。盡管有些霸道,蔣碧微干涉徐悲鴻有她的資本,那就是她曾經(jīng)含辛茹苦地在海外這么多年的伴讀。她用非理性方式表達一種理性,她強勢地轉(zhuǎn)變丈夫事業(yè)的航向。作為一個任性自負的女人,她向丈夫索要體面而穩(wěn)定的生活,似乎也沒什么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