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這個字眼兒了不得。這兩個字真是要命，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聽不得它，一聽就變得興沖沖的，兩眼就要燒起快樂的火苗。他心里總是盤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來了?？墒呛髞磉@樣的盤算總要落空，她竟然一連兩個周末沒有回家，而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美蒂說：“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個部門的負(fù)責(zé)人了，她怎樣忙你都想不到！”

廖麥當(dāng)然想不到，因為他想不到一個稚氣逼人的小娃娃怎么就變成了一個決斷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靜的樣子、笑的樣子，想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個細(xì)節(jié)，而且樂此不疲。他曾經(jīng)想過：美蒂能為自己生出這樣的一個孩子，簡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勛，將來犯了什么過錯都可以原諒。他只想了“過錯”兩個字，還從來沒有想到“罪過”。只有近來他才稍稍試過這兩個字——如果是“罪過”呢？

小蓓蓓二十歲了。其實她成熟得遠(yuǎn)遠(yuǎn)超出父親的預(yù)料。她在他眼里永遠(yuǎn)是個娃娃，一朵不可觸碰的嬌嫩花瓣，露滴顫顫欲墜。美蒂私下議論說：“孩子比我當(dāng)年還要好看！她比媽媽強(qiáng)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優(yōu)點哩！”廖麥不知該怎么說，他對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為淹掉一切的疼愛和憐惜會讓人陷入迷茫。美蒂說：“你瞧她順順溜溜的，兩條腿多么長！看她的手啊，小手兒，指頭倒這么細(xì)長！看她的眼，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對別人都是胡亂比喻哩！小家伙啊，像一頭花鹿一樣，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該躥跳的時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麥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氣了吧？她一進(jìn)來滿屋子都香，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麥樂于聽妻子這一番數(shù)叨，他真是佩服她頭腦的清晰和旁觀的眼力。不過他始終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類，那為什么會這么香呢？為什么？還能是什么？對此美蒂毫不猶豫地斷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萬個人里面也沒有這樣的小香孩兒！”

廖麥永遠(yuǎn)不忘她那種肯定自信的神氣，只是有些膽怯，問：“一直會這么香嗎？”

他記得美蒂當(dāng)時眼睫垂了一下，咕噥：“誰知道呢，一般做閨女的時候是不會有一點點改變的……”

她的話倒讓他回想起妻子十幾歲時的氣味。那當(dāng)然是不會忘記的，那是茫野之氣、綠草的青生氣，還多少摻雜有一點麝香味兒?？赡鞘嵌嗝词谷嗣詰僖灾劣谏钕萜渲械臍庀?，這氣息無所不在，先是從胸窩那兒彌漫開來，逐漸形成一團(tuán)無色無形之霧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數(shù)蓄入頭發(fā)之中。這密擠如苘麻的濃發(fā)啊，讓他長時間把臉埋于其中。至于后來她走向成熟，她與他潛回之夜懷上孩子的那個時刻，這種氣味就變得更加濃烈了——有幾次差點使他暈厥。再后來呢？他極力回憶，這會兒想一點一點還原某種氣味，竟發(fā)現(xiàn)這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他記得美蒂在用大劑量的化妝品遮掩身上的魚腥氣：她越來越貪吃那種模樣丑陋的魚，結(jié)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兒。盡管如此，他還是能從中分辨出那種令人不悅的氣息，因為它是從汗腺中分泌出來的。每當(dāng)她大呼小叫“媽呀，真逮住漢子啦”的時候，一股混著泥腥和水草藻類的氣味就瘋狂彌漫，不可遏止，這濃濃的氣息仿佛將他托舉在半空，又讓他覺得自己在濃得化不開的泥漿中掙扎、游移，最后連軟著陸的機(jī)會都沒有：純粹是砰嚓一聲掉下來，跌得七竅生煙。他忍不住問妻子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一張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連一下親他，說：“傻孩子，還用問嗎，你老婆是勞動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頭暈？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你老婆過了這個時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你、你!你這個掉進(jìn)蜜罐子的福人！”

廖麥一再發(fā)現(xiàn)，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時刻，立刻變?yōu)橐粋€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卻越來越退向一個角落——那兒是專為笨手笨腳的書呆子準(zhǔn)備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勸阻他：“少看一些書吧，少劃拉一些字兒吧，那不過是你從大學(xué)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解悶兒罷了！”

小蓓蓓與母親無話不談，母女倆在一起嘀嘀咕咕時，廖麥心上空得慌。他這時總要走近她們一點兒，小蓓蓓這才轉(zhuǎn)向父親。孩子偶爾摟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胡子扎一扎、叫一叫。她的個子快像母親一樣高了，可她還會做鬼臉！“蓓蓓，蓓蓓啊！”他這樣叫著，在書房里搬動幾本書，想讓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這個家，這個小花鹿蹄子——她的外號就這么產(chǎn)生了。她從來沒讓父母憂心，除了畢業(yè)就業(yè)這一關(guān)——孩子早一年上學(xué)，考的是大學(xué)?？?，一所民辦學(xué)校。“她太貪玩了呀，要不她會上第一等的學(xué)校?！泵赖偃氯轮?，長時間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業(yè)的關(guān)頭更是焦躁無比。最后他們總算松了一口氣，蓓蓓找到了一家相當(dāng)不錯的股份公司?？梢簿褪且荒甓嗟臅r間，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團(tuán)收購了，它轉(zhuǎn)眼之間姓了唐！廖麥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刻做出一個決定：蓓蓓要離開那兒！“那她去哪兒？你得聽聽她自己想些什么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麥說：“孩子嘛，就回家來！我們有兩百多畝的農(nóng)場呢，咱家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