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火熱的白天又要過去了。只有太陽收拾一地水銀時,美蒂才試著攙扶丈夫走出屋子。一股熱風掠地而起,不遠處躺著幾只酷熱中死去的麻雀?!拔腋艺f今夏是最熱的一遭,又見麻雀這樣了。”他說著,四下?望。他好像對身邊一拐一拐的妻子并未在意。四周,約莫二百多畝的方圓都圍上了籬墻,籬內(nèi)的田埂小路樹木房屋,處處皆可入畫。這一大片田園的西部是果樹和葡萄架,往東則是中規(guī)中矩的畦壟,是剛長出一鳰高的青苗。噴灌器掃出一道道銀須,它們像是無形之手在不厭其煩地描畫大地的濕眉。身后是拐尺形的房子,單層,有閣樓,四周長滿了粗壯的加拿大楊和松柏、梧桐,幾頭花斑奶牛臥在樹陰里。前邊一百米處就是那個湖塘了,它閃閃發(fā)亮,是整個田園的眼睛和心。它的一角有睡蓮盛開,有蒲棒高舉,還棲息了幾只炯炯有神的金翅鳥。廖麥咂了咂嘴巴。他閉上眼睛,不再挪步。美蒂說:“我也走不動了,咱回家吧,咱這會兒該躺在炕上哩?!彼哪橗嬞N緊在他的胳膊上,說話像哈氣兒。
他不理不睬,坐在了地上。美蒂想倚著他蹲下,可支持不住,一彎腰就跌倒了,只得用雙手使勁撐住。她發(fā)出咝咝聲,忍著。廖麥憐惜地撫摸她的頭發(fā):“我下手太重了??赡菚簺]有辦法,我怎么也停不下來。”美蒂盯著他:“我知道你燒了三天三夜,水米不進,你大概神志不清了?!彼湫Γ骸皬膩矶紱]有這么清過。我在昏睡這三天里游了陰曹地府,查了咱倆的今生和來世,把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所以我非讓你從頭說出來不可。你早晚會說的?!泵赖儆糜H吻堵住了他的嘴巴,因為眼上有一層淚花,就把臉轉(zhuǎn)向了太陽沉落的方向。廖麥偏把她的臉龐撥正,盯著她問:
“這里是我們的家嗎?”
她點頭。
“這不行。你得開口說話?!?/p>
她擦擦眼:“是咱的家哩?!?/p>
廖麥的喉頭活動一下:“為了這片園子,我們流盡了血汗,先是你,然后是我們倆,咱像小鳥啄食小鳥筑窩一樣?。】赡?,你要把它賣給唐童……”
“麥子!你知道這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四周的地全是唐童的了?!?/p>
廖麥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像高燒未退一樣打抖:“我聽見你坐在窗前自言自語了,說‘這是咱最后的一個夏天了’——這是你說的吧?”
“是我說的。你知道唐童的人來了兩次,頭頭腦腦都來了,穿制服的人也來了?!?/p>
“我說的是你!你一個月都在我耳邊咕噥:賣地賣地!你在與那個惡霸里應(yīng)外合!”
美蒂尖叫起來:“天哪!天哪……你想到了哪里!你該不會真是這么想吧?孩子他爹,你千萬不能這么想,千萬不能!”她雙手抱住了他,“你對我怎么都行,就是不能這么想哩,老天爺,你說的都是氣話啊,你這些天被他們氣昏了頭哩?!?/p>
廖麥一動不動盯著湖塘。他長腿支地,青筋凸暴的大手擱在膝蓋上,干渴的雙唇有道道血口。夕陽把他的側(cè)面掃得一片金黃,人的整個輪廓更加清晰:幾天的高燒折磨使他雙眼深陷,眉骨聳立,顴部凸起,眼窩里時不時飛躥火星?;杷跣训哪且惶彀。@個周身由最結(jié)實的筋脈攀結(jié)而成的火暴男人,滿口粗話,聲如霹靂,雙手一抓狠似鐵爪。至今美蒂腹部、兩腿和下體都在疼,這疼痛似乎讓碘酒色的夕陽弄得加劇十倍,她不得不輕輕呻吟,一邊扶住他擁住他。
他從熱辣辣的空氣中嗅到了她的體息,那是他最熟悉的。他低頭看她被揪亂的頭發(fā)、從頸部蜿蜒而下消失在乳部的青青脈管,還有腹部若隱若現(xiàn)的淤傷。他一下下?lián)釀铀苈樗频臐獍l(fā),又捏了捏她合起的長睫,嗓子眼里發(fā)出輕輕一嘆:“真是一個寶物。”
美蒂害怕他聽到自己的怦怦心跳,也怕淚水涌出。這些年里她聽到了多少昵稱多少外號,都是這家伙隨口取的。她仰臉看他,臉龐隨著他的大手移動,想取得暴打之后的第一個犒賞,被他滿是血口的焦唇輕輕觸碰一下。他沒有這樣,只把嘴巴移到她的耳旁叫道:“大騷物。”
“真難聽,太難聽了?!?/p>
“可我喜歡這樣叫,‘大騷物’?!?/p>
“那你就這么叫吧,你怎么都行。你愿怎樣就怎樣吧,你打我也行哩。”
他扯開布綹看看淤傷,咕噥:“我打得太重了,大騷物。不管怎么說,我不該打這么重啊。”
“誰讓我是你老婆哩?游蕩了多半輩子的人,打回來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明白咱倆這一輩子是怎么一回事?!?/p>
“怎么一回事?”
“我愛死你,你打死我?!?/p>
廖麥咬了咬牙關(guān),沒再吭聲。他隱下的一句話是:要能那樣還算好的呢,可惜我們沒那么幸運??!他抬了抬她的下巴,讓一張臉龐仰起,拇指在她開闊的前額上磨擦一下,像要抹掉一層桃茸似的。他無法不驚異于這樣的事實:妻子比自己整整小九歲,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一張臉總是容光煥發(fā),泛著神秘的杏紅色。這張臉誰瞥一眼都無法忘記,終于成為海濱小平原上最危險的東西。他從她細皺如絲的唇上,從那雙墨色泛紫的眼睛上,更從突兀的胸部上,都找不到令人安然入睡的踏實感。幾十年了,雖然中間是長長的分離,但畢竟也是老夫老妻了,為什么他接受的是這么多的誘惑誘惑誘惑?他愛她,從歸來到現(xiàn)在,一分一秒地愛她,可就是——無法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