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尖掐尖 11(3)

磨尖掐尖 作者:羅偉章


過了好幾秒鐘,小含才回過頭。這幾秒鐘時間超出了費遠鐘的耐性。在外人面前,費遠鐘謙和、忍耐,可在兒子面前,他就像一口燒紅的鐵鍋,隨時都可以讓鍋里的水煮天暴地。他站到小含跟前去,手臂高高掄起,厚實的手掌舒展開來,兇巴巴地說:“老子給你一耳光!”

小含小小的身體縮了一下。

費遠鐘掄了那么一陣子,把手放下了,但依然緊著,是隨時準備擊打的姿勢。

“為什么老是拉錯?你以為錢是樹葉,彎腰撿得到、夠著手也摘得到嗎?爹媽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學(xué)琴,而你呢,為什么就不知道爭——口——氣——呀!”

后面四個字,說得很慢,帶著扎實的硬度。因為費遠鐘擰住兒子的臉,正在用力。

小含跟他媽長,已經(jīng)十一歲,臉卻只有拳頭那么大。他的臉白了,又紅了,淚水一串追一串地流下來,滴落在黑色的琴身和風(fēng)箱的縫隙里。沾了水的風(fēng)箱,拉出的音質(zhì)就沒那么好了,小含害怕再次挨打,連忙舉手擦淚。他的手指修長(正因為他手指長,胡珂老師才說他有學(xué)習(xí)樂器的“條件”),指節(jié)發(fā)亮,手背像發(fā)了酵的面團,紅黑相間,整個看上去,跟火烙過的肉疙瘩沒多少區(qū)別。那是凍瘡腫的。小含的皮膚就像不經(jīng)霜的植物,朔風(fēng)一起,耳朵和手背就發(fā)干、發(fā)黑,到了數(shù)九天,就開始發(fā)腫。

凍瘡被熱嘟嘟的淚水一泡,奇癢難耐,小含把手在身上使勁搓。身上搓不過癮,又在木凳上刮,刮得卟卟響。他生怕父親認為他是找借口、磨洋工,一邊刮手,一邊驚恐地望著父親。

費遠鐘把目光移開了,望向窗外。

窗外是向北的天空,麻木地低垂著。

小含終于不再刮凍瘡,埋頭找他需要的第一個鍵。他實在耽誤得太久了,至少有一分鐘。他父親在這一分鐘里沉默如石。他想:爸爸的手是不是也會變成石頭呢?他會不會把那塊石頭朝自己頭上砸下來呢?想到這里,小含把第一個鍵找到后,迅速按下了幾個音。每一個音都發(fā)潮。他的指拇上沾著淚水,按在鍵上打滑。他又膽怯地望了父親一眼。

費遠鐘知道兒子在望他,但他裝著不知道。

他的眼睛望著窗外,但他看不清窗外的東西,只看見兒子的臉。

小含臉上的那塊印跡還在,已經(jīng)不再發(fā)紅,而是發(fā)烏。淚水從他臉上揩過,弄得花里胡哨;那些沒被擦凈的淚水,掛在睫毛上和顴骨處。

兒子的臉怎么那么小??!

費遠鐘彎了腰,沒拿毛巾,也沒用枕巾,而是牽起自己的內(nèi)衣,為兒子擦臉。

擦了臉,又給兒子擦手,接著擦琴鍵,都是用自己的內(nèi)衣。

之后,費遠鐘說:“好好拉,再錯,哼!”他的口氣一點也沒軟。

出來的時候,他把兒子的門帶上了。進了自己的臥室,他又關(guān)了臥室的門。

他并不是擔(dān)心琴聲打攪他睡覺,而是不愿意聽兒子拉琴。他生怕又聽出一個錯誤。

躺進被窩里,他冷得渾身發(fā)抖,把被子顛起來老高。剛才起來得太急,連外套也沒披。他深深地鉆進被窩里去,密封得像鉆進了胎衣,還用兩根指頭插進耳朵眼,手指很用力,耳朵里悶悶的,又脹又痛??墒?,耳朵的脹痛遠不及他指拇的疼痛。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正是這兩根指頭,擰了兒子的臉?,F(xiàn)在,兒子臉上的痛過度到他指拇上來了。

他恨不得把那兩根指拇剁掉。

盡管密封得那么嚴,琴聲還是固執(zhí)地傳了進來。如同一股冰涼冰涼的水流。那股冰涼的鐵銹味兒,是從兒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為讓手臂更靈活,兒子每次拉琴都脫了外套,里面只有件薄毛衣;寒氣那么重,針似的往兒子身上扎,讓他的每一個毛孔都被寒氣堵住了,寒氣在那里下成霜,把兒子裹起來,使他整個身體都變成了一塊冰。費遠鐘擰兒子的臉時,就感覺兒子的臉像塊冰。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才把那塊冰擰化了。但寒氣是會報復(fù)的,他躺在被窩里,報復(fù)不了他,可他脫了外套的兒子還在冷風(fēng)里晾著,寒氣就找他的兒子報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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