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幼青十月懷胎，生了個女娃，因是住在三叔家，又細(xì)春在塘里干活，常氏不免要來回為她坐月子。因安春、二春、細(xì)春頭胎都是女娃娃，常氏便懷疑是祖墓風(fēng)水有問題，雖然時有感嘆：“若是老頭自己的墳?zāi)鼓茏?，子孫便能享用自家的風(fēng)水了?！眳s又不怪安春把做墳?zāi)沟腻X吞了進(jìn)去。但凡李福仁一提這茬，她便道：“是你自己做窮了，何必怪兒子，人家做得好的，還給兒子造厝。你又沒死，何必著急見那墳?zāi)梗　崩罡Ｈ实溃骸拔沂菦]死，卻離死差不多了，倘若做了墓，眼睛一閉心一寬就進(jìn)去了！”常氏道：“你就一心想你自己，兒子死活不管，盡跟兒子計較做甚?！倍核篮?，常氏疼兒之心更加偏執(zhí)，李福仁無語。
　　
　　過了滿月，細(xì)春養(yǎng)池的老板陳建武來賀喜，禮物一干全免，就送了個紅包，當(dāng)眾砸在桌上道：“不說客氣話了，意思全在這里，看得起我就收下?！碑?dāng)下細(xì)春掏錢，叫常氏治了一桌酒菜，也叫三叔一起吃。三叔拒絕道：“我不喝酒，怕你們醉醺醺的人！”細(xì)春便陪陳建武入席吃了，酒酣之際，建武道：“聽我的話，一定要生個男孩——像我只有個女兒，老婆卻讓結(jié)扎了，這輩子賺來的錢也不知道給誰去，悔得我都懶得賺錢了！”常氏道：“正是，若沒有兒子，萬貫家財有何用！”又小聲道：“也有窮人家養(yǎng)不起，如今去買一個來養(yǎng)也是可以的?！苯ㄎ湫Φ溃骸耙蚕脒^，但你想，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賺一輩子的錢給他，也不是滋味。哎，只能往后再說了。”常氏道：“去年有人送了一個男娃過來，是山里一戶農(nóng)民生的，已經(jīng)有兒子了，自己養(yǎng)不起，剛剛兩個月，說是一萬五，煞是可愛。李懷山本來是要的，跟他壓價，壓到一萬，壓著壓著，倒被下坂的人要去了，真是可惜。我思量你若有心要那娃兒，就不要這么計較了，如今斷了后，損失更大?！比龐鸾硬绲溃骸袄顟焉绞切?，失了機(jī)會，若是女娃，至少也要八千，男娃一萬五完全不貴的?，F(xiàn)在聽說那男娃給下坂人養(yǎng)得已經(jīng)會說話了，阿爸阿媽叫得比誰都親。”陳建武笑道：“你們莫說這話題，是我的短處，說了傷心，都來喝酒！”常氏道：“你也莫傷心，該買的還是要買，什么能缺也不能缺了兒子?！标惤ㄎ涞溃骸罢茄?，所以我上來跟細(xì)春吩咐，便是窮到砸鍋賣鐵了，被計生隊追到山窮水盡，也要生一個兒子出來！”當(dāng)天陳建武喝得大醉，電話叫了一個司機(jī)開車來才拉走。
　　
　　山重水復(fù)，世事流轉(zhuǎn)。這一日三嬸家里電話響起，三嬸接過，只聽得那一頭問：“細(xì)春可在？”三嬸道：“細(xì)春在塘下，幼青也抱孩子出去玩了?！睂Ψ秸畔码娫?，三嬸聽出聲音，追問道：“你可是安春？”安春道：“三嬸，正是我。”三嬸道：“既是你，我倒要問一句閑話：如今荷花母子住在縣里沒錢，整日在街頭哭訴，那錢到底如何了，你應(yīng)該要給她一個交代！”安春道：“莫急，我正要回來還她錢的?！比龐饛?qiáng)調(diào)道：“他們母子在縣里住著無錢，如今伙食都是跟人借的，不急不行，你既答應(yīng)回來，就趕緊回來處理?！卑泊旱溃骸爸乐溃揖鸵ベI車票了?！北惴畔码娫挕Ｈ逶谂月犃?，預(yù)言道：“若是安春懂得回來，肯定是在外面遇到難題了，否則這么多錢落在他手上，能過得逍遙是斷不肯露面的。”三嬸擔(dān)憂道：“這么說來，莫非這錢被他使光了？”三叔笑道：“那也說不準(zhǔn)，誰知道這天打雷劈都不怕的夫婦，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來！”當(dāng)下三嬸要打電話，將消息告知雷荷花，三叔道：“別多此一舉，安春講的話從來不可信，若是敷衍的話，雷荷花倒以為安春給你什么好處替他說話了。這個忙幫不得，回不回來過幾日便知道?！比龐鹩X得有理，放下電話作罷。
　　
　　又過了四五日，聽得安春夫婦回來的消息，離他們出走，恰是半年。眾親友都曉得此事棘手，均不插足，只由一家當(dāng)事人自己處理去。待常氏有事踅過三嬸這里，三嬸才問道：“聽說安春回來了？”常氏道：“是回來了，說是去哪里，經(jīng)過北京回來的，天安門都看過了，毛主席也見了?！比宓溃骸懊飨缢赖侥睦锶チ?。”常氏笑道：“就是呀，所以也不知道他見了毛主席的什么，反正是見到了?！边B常氏都不知道安春的一身壞名聲，倒來炫耀去過北京什么的，倒令三叔三嬸在內(nèi)心嘆息了。三嬸道：“那荷花一直在要賠償金，這回安春回來該還她了？”常氏道：“安春回來正是要還這筆錢的，原先幫她存著，是怕她在縣里碰到什么野漢子，人財都騙了去，二春都白死了；如今她既然逼得緊，安春便還她了，由她自去處理?！比遄炖锊徽f，心里卻想，你這做母親的，連安春這番鬼話也信，且不論她會不會找野漢子，那一雙兒女總是她來養(yǎng)不是你老兩口來養(yǎng)的。世上替兒子護(hù)短的，沒見過常氏這么無理的，三叔心中有氣，便不理會常氏，自顧在天井里望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