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要革命就來徹底的。不能光籠統(tǒng)說，要揭發(fā)具體的，何年何月何日，從庫里往家拿回多少斤糧食？用的什么家什？拿的什么糧食？是小麥、谷子，還是高粱？都要一一說清楚。”

韓大有根本沒往家拿過一粒糧食，韓天壽也就沒法具體揭發(fā)。他苦思冥想了半天，在武云英一再敦促下，開始憑空編造了：“那是一九六零年春天，各隊的食堂停了火，家里又沒吃的。大人挨餓還能忍，我那兩個孩子成天哭著喊餓。他看孩子可憐，就趁月黑天從大隊庫里弄來一布袋麥子。從此，正忙和正香再也沒有挨過餓?！?/p>

武云英聽著記著，插嘴問：“你想想，具體是哪一天？他從大隊庫里弄到你家的麥子，大概有多少斤？”

韓天壽翻著白眼想了想，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是正忙生日。他還說，要給正忙過個好生日呢！這布袋麥子有多少我沒過秤。反正滿滿的一布袋，大概有一百三十斤吧?！?/p>

“好！”武云英高興得叫起來，“你馬上打證明?！?/p>

韓天壽心里嘀咕了一下，“還要寫證明？”

“那當然了。韓大有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p>

韓天壽遲疑了片刻，還是寫了證明材料，還摁了自己的手印。

武云英有了韓天壽這顆“子彈”，立馬組織對韓大有的小戰(zhàn)斗。在這個攻心會上，韓天壽為了討好武云英，硬是昧著良心，當面揭發(fā)了韓大有的貪污問題。韓大有氣得渾身哆嗦，破口大罵他混賬，當場氣昏過去。

即便這樣，韓大有也沒交待。武云英氣憤地說：“韓大有你這個混進黨內(nèi)的國民黨特務(wù)，利用職務(wù)之便貪污盜竊集體的糧食，你要不徹底交待，就新賬舊賬一齊算！”

這次沒有讓他回家，關(guān)在了大隊一間閑房子里，由民兵看守著。

韓大有一夜沒睡，越想越覺得冤枉。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侄子會無中生有地栽臟陷害他，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趁著看守打盹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褲腰帶解下來，在窗欞上掛了干菜。

早晨，看守的民兵發(fā)現(xiàn)韓大有上吊了，驚慌失措地來工作隊報告。武云英趕緊去看，只見墻壁上用鮮血寫著：“我一生清白，冤枉！”

石大夯聽說工作隊把韓大有逼死了，氣憤地找到武云英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雌桨谉o故地把這么好的干部整死！”

武云英冷冷地說：“他是畏罪自殺，咎由自?。　?/p>

“他一身清白，何罪之有？”

“有罪沒罪，你去問韓天壽吧?！?/p>

當石大夯證實是韓天壽無中生有地誣陷韓大有貪污了一布袋麥子，破口大罵韓天壽：“你為什么拿屎盆子往你恩人的腦袋上扣?。∧氵€是人嗎？”

52

工作隊逼死了韓大有，石大夯的肺都氣炸了。韓天壽誣陷韓大有貪污集體糧食的依據(jù)是，低指標那年別人都餓得瘦瘦的，他卻胖胖的。他罵韓天壽：“你叔哪是吃得胖啊，是餓得浮腫??！”他的氣不出，又找到李碾子，氣憤地說：“這哪里是搞運動，純粹是胡作非為。我要到縣里去告他們！”

李碾子勸他說：“眼下正在風頭上，告也是白告，先忍了吧?！?/p>

“忍？看他們把村里搞成啥樣子了！”石大夯額頭上的青筋暴突起來，把脖子一擰說，“文件上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他們把咱村的干部都看成壞人了！”

李碾子攔了半天也沒攔住。第二天天還沒亮，石大夯就騎上自行車去縣城了。

東堤下村到縣城三十多里。大夯心里有氣蹬得飛快，到城里才七點鐘。

他想去找道魯子凡。如今魯子凡已當了副縣長。他知道魯子凡上班早，就直奔他的辦公室。

魯子凡剛要鎖門出去，見石大夯來了，忙往屋里讓他。大夯看他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問：“還沒上班，你這是去干啥？”

魯子凡說：“現(xiàn)在縣直也在搞四清，九點鐘地委四清工作總團政委來給俺作報告。我提前到林業(yè)局給他們安排一下冬季造林的事?！?/p>

大夯不愿打擾他，可又去找誰呢？正猶豫著，魯子凡問他：“你這么早來干啥？有事抓緊說。”

“我是為四清的事來的?！?/p>

“四清有問題嗎？”

“工作隊進村后，一個大會也不開，幾十號人成天神秘兮兮地搞什么扎根串聯(lián)，像特務(wù)似的搜集干部們的問題，干部們天天集合挨訓，不管臺上臺下的，統(tǒng)統(tǒng)是挨整對象……”

魯子凡見石大夯滿肚子氣，規(guī)勸說：“四清是革命，你不要計較。要好好配合工作隊，把運動搞好?！?/p>

石大夯生氣地說：“他們一進村，就把我一腳踢開了，還讓我停職檢查。你說我怎么配合他們！”

魯子凡不由地皺起了眉頭，思忖一下說：“四清工作隊都是外地人，不了解你。再說，工作中不可能沒有缺點和問題，你別計較他們的態(tài)度，趕緊回去好好檢查吧?！?/p>

“你叫我回去檢查？你也懷疑我有問題？”

魯子凡嘆口氣說：“我勸你還是回去吧?！?/p>

石大夯想，莫非老魯挨整挨怕了？你怕我不怕。我非較較這個真不行！”他知道魯子凡到林業(yè)局還有事，說了句“你忙你的”，就出來了。

魯子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大聲喊：“大夯，中午讓習之給你包餃子?！?/p>

大夯哪有這份閑心！頭也不回地走了。

石大夯沒有回村，直接去了地委。他知道陳列夫當了地委副書記，了解他們村的情況。這么一想，蹬著車子就非常有勁。雖然一路嗆風，六十里路半天就到了。

進了市區(qū)，他徑直找到地委大院。剛往里走，就被傳達室一個老頭兒叫住了：“同志，你找誰？”

大夯理直氣壯地說：“找陳書記?！?/p>

那老頭上下打量他一下，看他一身土里土氣的打扮就知道是莊稼人。冷著臉說：“辦公時間不會客?！?/p>

“我有急事?！?/p>

“有事到信訪辦去說?！蹦抢项^給他指了指對過那個牌子：人民群眾來信來訪辦公室。

石大夯心里罵道：“真他媽的，人倒了霉是個坷拉就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