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休休?!?/p>
奶奶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揉了揉眼睛,眼睛里射入那強(qiáng)烈的陽光,刺眼的難受迫使著我翻身從床上爬起來。
“又做夢了???”奶奶彎下腰坐在我身旁說。
“嗯。”我點(diǎn)頭。那些夢總是糾纏著我無數(shù)個年頭,那寓意不明的話,包含著一些我想也想不透的秘密與無論怎樣夢,都夢不下去的結(jié)果。
奶奶摸了摸我的頭:“孩子,可憐啊。”
我叫莫慕休,這個名字念起來挺怪的。休,就是休止、停止的意思?;盍肆Ф鄠€日子,我始終想不明白我爸爸媽媽會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我有一種病,做白日夢,并不是癡想,而是白天無緣無故會睡著而且做夢。
很奇怪吧?
“休休,你爸爸來看你了。”奶奶輕聲說道。
我沒有說話?;蛟S說,對于這個爸爸,我無言以對。我爸爸叫莫凡,不,一個養(yǎng)父而已。
“他下午到,去接接他吧?!蹦棠糖那奈兆∥业氖?。
“莫凡那樣對你,你還那樣愛他?!”我站起來大吼。
那是我第一次那樣吼奶奶,吼完我就后悔了。
“不準(zhǔn)說你爸爸!”奶奶生氣了。
“他不是我爸爸!”
對,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叫慕華,他只是把我從孤兒院領(lǐng)回來,只是養(yǎng)父。況且,從他把奶奶趕出家門那一刻開始,我從不承認(rèn)我和莫凡有任何關(guān)系牽連著。
在我七歲時,莫凡一直很愛我。他把我從熟悉的白阿姨的青灰色磚瓦鋪成的幸福之家里領(lǐng)回來。莫凡沒有老婆,只有一個媽,也就是奶奶,奶奶很愛我、疼我,而莫凡卻只能物質(zhì)上滿足我。我十歲那年,莫凡所在的那家公司宣布破產(chǎn),他頹靡消沉地喝了很多酒,整個人像是墜落到底,陷于深淵一墜不起。那晚回來后,我躲在門后看見客廳里搖晃著的吊燈像是欲墜的ending。他說,奶奶是家里的絆腳石,那雙滿手的骯臟,用勁過大的揮霍在奶奶的身上,那一次,我聽到了活著的歲月里,聽過的最凜冽大喊。他抄起了陪著奶奶過了半輩子的家當(dāng)把那位慈祥的老人全部推了出去。所有的物品在空曠的樓道里發(fā)出最為慘烈的一響。躲在門后的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摔門跑出去拉著奶奶就走了。
我愛奶奶超過愛莫凡,不,我根本沒愛過莫凡。
他沒有來找過我們。以前,我想,要是莫凡來找我們道歉,我就原諒他,可是,日子一過就是六年,他沒有來找過我們。
直到今天--六年十一個月三十天零十個小時。
這樣的道歉,太晚了。
“休休,去吧,當(dāng)奶奶求你了!”奶奶說完要跪下。
“奶奶?!蔽疫B忙扶起奶奶,“我去行了吧?!?/p>
“哎!”奶奶笑了。
我跟著笑。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會原諒莫凡,可能因為是自己的兒子吧。但是我只知道,好人活得長。
一點(diǎn)鐘,我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青水廣場看到了莫凡的身影,佇立在清水廣場的噴泉旁,觀望著水流噴出,再泄入池底。
“慕休!”他招手朝我走來。
“莫先生,”我停著,“請和我保持距離,您知道我和您并不熟?!?/p>
“哦?”莫凡停住了步子,站在那里雙眼打量著我。
我和莫凡就這樣保持著三米的距離。
“慕休,六年來過的好么?”莫凡點(diǎn)起一根煙。
“你應(yīng)該問問奶奶的情況。”我說。
“哦?她還沒死?那她應(yīng)該六十歲了吧?”他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一口煙,煙圈顫抖地上升,然后,隨風(fēng)破碎。
“你!”我揮起手朝他打去。
“誒,”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女孩子太兇可不好,以后當(dāng)心沒人要。”
我抽回自己的手,不說話。莫凡見我沒表情的樣子,他笑:“病治好了沒?我認(rèn)識幾個外國有名的醫(yī)生哦……”
“我沒??!……醫(yī)生說我太累,需要多加休息!”我搶斷他的話,與其說那是種病,倒不如說是一種疲憊。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他扔掉煙,踩滅了它,煙頭生硬地在他腳下,顯得凄涼。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他一臉微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或許覺得他有點(diǎn)可恥。
“你的十七歲生日!”他攬過我的肩。
原來他還記得,連我自己都忘了。莫凡,他卻記得。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不,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走,我?guī)愠鋈ネ?!”他拉著我的手,往廣場外走。
“不用,我要回去陪奶奶。”我甩掉他的手,站住不動。
這回,莫凡大笑,廣場上的人都望過來,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捂著肚子大笑:“莫慕休,你過了六年,真他媽的變完美了!人也漂亮了,現(xiàn)在,你最大缺點(diǎn)就是,太倔犟,哈哈……”
我背對著他,慢慢走掉。
莫凡跑了過來,攔住我,讓我無路可走。
“給?!?/p>
他遞給我一款手機(jī)。
“生日禮物,里面有我的電話。我的手機(jī)二十四小時為你開機(jī),哈哈!”莫凡笑得直喘氣。
我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是索愛的,很漂亮的紅色。
看我似乎滿意的樣子,莫凡湊在我耳邊說:“給爸爸一個擁抱吧?!?/p>
“我拒絕。”
這次,莫凡就那樣走掉了。沒有對我多說什么。
我望著他的背影都有點(diǎn)刺眼。
第二天是開學(xué)的日子。
過了一個夏天,高二的日子,什么都會發(fā)生。這是胡悅曾經(jīng)說過的。
“莫休休,早??!”胡悅笑得一臉燦爛地對我說。
我看了好久,才認(rèn)出她。這丫頭一定在每天通宵達(dá)旦地寫小說,黑眼圈都里三層外三層了。
其實,我對小說不怎么感冒,當(dāng)我知道胡悅是作家時,我拿起她大堆的稿紙,問:“那些虛情假意,你濃我濃的有什么好寫?”
她說:“當(dāng)然有帥哥咯!”
“還不如自己戀愛呢?!?/p>
“切,莫休休,我告訴你啊,早戀是會受傷的!什么早孕啊,就是從早戀里出來的!而用寫的呢,又不會受傷,角色命運(yùn)隨我定,多爽呢!”
于是,我對胡悅的小說徹底后怕了。
因為胡悅寫的小說太敏感了,仿佛是真實的事情一樣,我便怕她哪一天沒有靈感了,把莫休休這個孩子給胡亂加了進(jìn)去。
“我有手機(jī)了?!蔽艺f。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莫休休,你終于敢動用壓歲錢買手機(jī)了!”
“沒有,是別人送的?!蔽疫B忙解釋道。
胡悅愣了一下,沒過一會兒又正常過來:“哈,別人送你手機(jī),我不驚訝,誰要你好看呢!哎,現(xiàn)在高二啊,什么都可能發(fā)生?!?/p>
這丫頭眼里分明有不服氣。
我拿出手機(jī)猶豫好久說:“別亂想,這是莫,我爸爸給的。”
“真的?!”她尖叫起來,好像對于我口中的“爸爸”的驚訝高于對手機(jī)。
我看著她,沒等我說什么,高二的第一節(jié)課開始了。胡悅趕快回到自己的座位,還不忘對我說:“中午一起吃飯哦!”
所有的學(xué)生都向教室跑,趕在新學(xué)期開學(xué)老師之前進(jìn)教室。我在桌下玩起了手機(jī)。莫凡一定有錢了,這款手機(jī)起碼幾千。
“同學(xué)們,今天是高二的第一天,有一位同學(xué)從二中轉(zhuǎn)到我們市優(yōu)?!标悎蚵燥@蕭條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二中耶!”
“哇,找死啊。雖然都是重點(diǎn),但是二中比市優(yōu)更好耶!”
“哎,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p>
……“同學(xué)進(jìn)來吧?!?/p>
教室里一片安靜。
“他叫陶樣?!?/p>
我怔住,愣生生地抬起頭。
講臺前面站著一個我并熟悉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我小時候的陶樣,如果是,只能說,他依然和小時候一樣,有種獨(dú)特的魅力,或許說,更帥了。
“帥哥呀!”
“哈哈?!?/p>
“安靜!”班主任拍了拍桌子。
我合上手機(jī),注視著前面的陶樣。他做的發(fā)型,讓人一看就會以為是個壞孩子,四處彌漫的眼光和插在口袋里的動作就是一副不羈的樣子。這種看似頹敗的表情倒是彌漫開了那種隱隱作用的壞。
“你坐在韓林琳后面的后面!”班主任指了指我后面。
陶樣懶散地走了下來,拖著步子走。當(dāng)他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刻意低下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低下頭。隨后,又有一種迫切抬起頭的感覺壓抑著。
“好了,上課。”
……“鈴鈴--”
下課后,我轉(zhuǎn)過頭去看陶樣,他正倚在椅子上,閉著眼,陽光照在他臉上,皮膚顯得更白了,白得像個天使,那應(yīng)該就是潔白無暇。
我走到他身邊,問:“你認(rèn)識白阿姨嗎?”
他安靜地倚在那兒,像個雕像,沒有動彈,更沒有回答我的話。
不是吧。我暗暗否定。幸福之家的陶陶是很溫柔的,他會在我沒吃飽時,遞給我他僅有的一顆大白兔奶糖,在我被別人欺負(fù)后,握住我的小手像一個大哥哥似的哄我笑,直到我不哭,可以在生日會上,答應(yīng)我的無理要求,彈著他那不熟的吉他唱“祝你生日快樂”。
如果他是那個陶陶,就不會忘記幼時那個任性野蠻的慕慕。
我失望地后退。
“幸福之家那個懶蟲豬慕慕,不許走。”陶樣閉著眼靠在椅子上拉住我的手。
慕慕?他記起我啦!我高興得握著他的手來回晃蕩,竟像得到糖果的小女孩一樣開心不已。
陶樣睜開眼站起來在我手背上寫了一個字。“是這個草字頭的‘慕’嗎?”他比劃著。
“嗯。”我點(diǎn)頭。
陶樣突然不屑一笑:“媽的,你一個字就麻煩,我要是知道你全名不要累死?”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顯得相當(dāng)驚訝。
“對呀?!彼p手插進(jìn)口袋,懶洋洋地坐下,臉上流露出一種慵懶,“你叫什么?”
“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說你了。
該死的陶樣。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小時候就不要對我那么好,弄得我刻骨銘心的記住你,你卻絲毫不知道我是你記憶里的誰。
“你……記好啦!”我拿出一只黑色水性筆,拉起陶樣的手,在他的胳膊上寫著大大的“莫慕休”三個字。
我特意寫得重重的,讓他感受到一點(diǎn)疼痛,算是對他小小的懲罰。
他饒有興趣地看這三個字:“莫慕休?怎么有兩個姓?挺特別的,就是怪難記的?!?/p>
“誰像你的名字一樣那么簡單,陶、樣!”我說,并且特意加重最后兩個字。
“哈!名字又不是我取的,再說,我的名字你記得很熟?。俊彼麑ι衔业哪抗?。
驀然,他的眼睛變得澄澈還有一點(diǎn)灼熱。
可沒等我開口,已經(jīng)又上課了,他意猶未盡地看著我笑,我心虛地逃避他的目光。
其實,十年前我就記住你的名字了。
我想說。
我狠狠狠狠喜歡你。
我非常非常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