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六月一日,遇到張岸那天是一個下雨的兒童節(jié)。
我還沒有習慣這里變化無常的天氣,出門的時候縮了一下脖子,然后就鼓勵自己說:“冷就冷吧,做巴黎女孩就是這樣的,不怕冷,為了美更不會打傘?!比缓缶痛┲吒⌒囊硪淼赝罔F站走。
這時候手機響了,我接到路菁菁的電話,她在那邊大叫:“吳涯你快過來,快過來,我們在CHATELET等你,過來吃火鍋?!?/p>
我聽到旁邊還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她認識路嗎?讓她就來蓬皮杜圖書館門口,我過去接她?!?/p>
那是于薔薇的聲音。
那邊太亂,我身邊又有來來往往的列車,只能大叫著和她們說:“我去不了。我可不想一身芝麻醬味兒去上班,要聚就晚上聚吧?!?/p>
身為一個讀文學的學生,我課余在一家有名的華人貿(mào)易公司實習做會計。這事兒讓我自己也挺詫異。
路人們經(jīng)過我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我才顧不得他們,繼續(xù)沖著電話大叫:“別等我了啊,你們吃吧。我下班給你們打電話?!?/p>
這時候,又一撥人從樓梯那邊上來了。突然有一個穿黃衣服的人從我身邊跑過去,我用余光一掃,詫異了一下,但這詫異沒有持續(xù)零點五秒那人又回頭跑過來和我說話。
他說:“請,請請請問……”就在他開口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這個人居然結(jié)巴并且瞬間失語了。
據(jù)他后來說,我當時目光極其兇狠,仿佛射出的冷箭一樣。身后有風吹過,我的繡花小西裝和他的大風衣下擺都飄起來,仿佛高山之巔兩個武林高手對峙。
實際上他并不是什么高手,只是一個迷路的人而已。他說:“我……我聽到你剛才打電話了……請問你知道去春天百貨怎么走嗎?”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小地圖,輕蔑地說:“一起走吧?!?/p>
不兇狠行嗎?不冷漠行嗎?在這城市生活的幾個月中,我已經(jīng)明白了巴黎女子為何大多冷漠而善變,實際上這是她們統(tǒng)一的保護色。
這里有太多莫名其妙的愛情發(fā)生,而搭訕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以問路為借口。
后來,我就請他收起手里的地圖,和我一起走了。因為這個開端,張岸后來對于他主動追求我的事實拒不承認,他說:“吳涯美少女戰(zhàn)士,好家伙,一揮手讓我跟她走,然后就理直氣壯地接管了我的生活。當時我就決定跟著你,跟到底?!?/p>
我們面對面坐著,窗戶有一半拉開了,微風吹拂著我的長發(fā)。
在許多傳說與詩歌中,在燈火輝煌的T臺與灰白色調(diào)的老電影中,屬于我的巴黎很多時候只有一個灰蒙蒙的小窗口。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每天的路程都是一樣的,這個小窗口里的風景也是一樣的。
然而遠處的圣心教堂若隱若現(xiàn),有時候能看到不知名的老建筑上懸掛著國旗。這些在剛剛來到巴黎生活的我眼中,已經(jīng)足夠美麗了。
我常常喜歡坐在飛快行駛的車上,閉上眼睛。有一點兒細小的風吹進來,我半長不短的頭發(fā)輕輕揚起,這讓我感到挺開心。
對面那個大個子看著我,有點兒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他試圖搭訕,傻乎乎地說:“要說在這兒生活真不容易啊,進趟城還要搭火車?!?/p>
我回過神來,撲哧一聲笑了,“這不是火車,這是RER,就是城郊快線。除了地鐵以外,住在郊區(qū)都要坐這個車啊?!?/p>
他也跟著我咧開嘴,從兜里掏出錢包說:“啊,你和我說話啦。我告訴你啊小姑娘,我不是壞人,真的,你看看我的證件吧?!?/p>
我再次輕蔑地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一堆卡片,有護照、身份證、工作證。其中有一張大一些塑封的,我拿起來看了看,問:“這是什么?”
“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證,我是一個攝影家?!彼室獍选凹摇弊忠У煤芮宄?,生怕我以為對面坐的是一個普通人。
“哦,那你用那種長長鏡頭的照相機嗎?”我對會拍照的人都挺好奇的。
他笑了,瞇著眼睛饒有趣味地打量我,“是呀,我用長長鏡頭的,還有其他很多種鏡頭,你喜歡哪種都行?!彼贿呎f話一邊把掛在身上的一個包打開給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架尼康相機。
它背朝著我,就是黑色的,完全沒有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墒悄菚r候我也無法料到和這部機器及拿機器的人之間要發(fā)生什么。
這時候,電話響了,又是路菁菁。我大聲對她說:“我在路上呢。我不去吃火鍋,我要去麥當勞。”
車進站了,我?guī)е髠€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找到淺綠色的、寫著PRINTEMPS的大樓,“就這里了,再見?!?/p>
他反應挺慢的,等我走出四五步了還沒有動靜,然后突然就跑過來說:“哎,咱們一起吃飯吧,你帶我去麥當勞?!?/p>
這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氣又熱了起來,周圍的人群像從來沒有下過雨一樣穿得五顏六色的在街上穿梭。對面這個人他好像很容易熱,莫名其妙就滿頭汗水,身上斜挎著一個巨大的包。黃色的風雨衣,牛仔褲,登山鞋。
“你不是要去春天買東西嗎?我可不是閑人,我下午還要上班的,現(xiàn)在就得趕緊去吃飯了。”
“我……我現(xiàn)在也馬上去吃飯。你幫人幫到底吧?!?/p>
在歌劇院旁邊的麥當勞三層,張岸滿嘴塞滿漢堡支支吾吾地和我聊天。周圍都是跑來跑去的小孩子,以至于我不得不經(jīng)常停下攪冰激凌的勺子大聲問他:“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說你有沒有去過南特?”
“南特?沒有。那兒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作家,叫凡爾納?!彼矊ξ矣煤暗恼f話。
“因為這個人,我知道世界上有外國,有一個法國;我知道我們可以流浪,可以漂洋過海,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去做很多很多事情,見很多很多人。對了,你聽過那句話嗎?但凡有人想象到的事物,必將有人將它實現(xiàn)?!?/p>
我在這句話之后沉默下來,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點兒意思。他看起來黑黝黝的,像個野蠻人。
他大我十五歲,在二十歲的我看來,十五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了。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深棕色煙斗,上面就印著他的那句名言。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有皺紋和閱歷的男人談?wù)撈饓粝脒@件事情。
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抬頭認真看了他一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中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說不清楚是什么。
好像不一樣的東西也不是眼神,而是他看人的姿態(tài),透著一種無所畏懼的清亮。
他沖我笑,指指我手里的空杯子問:“冰激凌還要一個嗎?”
“哦,不要了不要了。你不是要去買東西嗎?”
他摸摸頭說:“哦,我忘記要買什么了。算了算了?!?/p>
我心想,這真是奇怪。
二〇〇六年的巴黎因為世界杯徹夜瘋狂,我本來是不懂足球的,卻因為張岸與這場賽事有了一點兒關(guān)系。
事情是這樣的:當我正要坐5號線去那個貿(mào)易公司上班,對付一堆和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的賬本支票的時候,突然地鐵站的廣播響了:“請大家注意,請大家注意。由于人為原因,現(xiàn)在所有北站的車輛都不能通行。請大家耐心等待,請大家耐心等待?!?/p>
站臺上的人們齊聲發(fā)出噓聲,“merde,嘛人為原因,又是有人想不開跳了地鐵了,這可怎么去上班啊?!?/p>
張岸聽不懂法語,我跟他解釋:“現(xiàn)在地鐵壞了,我得出去轉(zhuǎn)公車上班了。你也出去往東走幾步就到東站了,實在找不著就問問人。”
我一邊和他說一邊撥通公司的電話,不知道是誰接的。那人說老板今天不在,還和我客氣地說:“吳涯,今天沒有什么賬目,其實你來不來都行。我和老板說一聲啊,實在來不及就算了吧?!?/p>
那人實在不優(yōu)雅,聲音很大。張岸也聽到了,一下子高興起來,拎起地上的包說:“哎哎,你帶我去東站吧,幫人幫到底啊?!?
又是這句話,說著話我們已經(jīng)站在大街上了。通往東站的路就在前面,我都看得到那個圓頂子了。
張岸告訴我,他這次來法國只是路過,后天他就要去德國拍攝世界杯了。
“知道上一屆世界杯的冠軍是誰嗎?”他手持煙斗吐出一個圈圈,買完票后我們坐在東站出口處的臺階上聊天。
我搖搖頭,對這些事沒什么興趣。我拿出一支筆在他的車票上寫,“你看好了啊,時間在這里,車廂號在這里,這是座位號,你可別到時候弄錯了啊。”
我把車票遞給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
“哦,后天早晨十一點的火車啊。還有不到兩天我就離開巴黎了?!?/p>
“那你拍完世界杯以后呢?不回來啦?”
“可能就回國了吧。真舍不得,巴黎很美?!?/p>
“哦?!庇窒掠炅?,天氣冷下來,我穿得太少了,一說話就發(fā)抖。我坐在他身后的臺階上,有一位老人拖著行李走過我們身邊,看了看站臺號,又慢慢地走向另一個方向。
那時候,空曠的大廳里沒有一趟火車到達,也沒有一趟火車出發(fā)。那老人的身影顯得極其孤單,從側(cè)面看過去,他灰黑色的衣服渾濁不清,東亞人的深眼窩投射下令人失望的陰影。
我們都沒有說話,張岸掏出照相機,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你要拍他嗎?”我問他。
他想了想,才說:“不拍了,最好的照片都在腦子里的,拍不出來的。”然后他放回相機,又回頭沖我笑了笑,“不過,我已經(jīng)給這照片起了一個名字?!?/p>
“叫什么?”
“就叫離別。一個人的離別。”
“嗯?”
“你相信嗎?我有一種感覺,這老人并不是在等誰,也不是來接站。他只是想來看看這個地方。”張岸說著這些話,又吐出一個煙圈。
他脫下黃色風衣遞給我,也沒有多余的話,胡亂套在我身上。我瞬間好像變成一個披著帳篷的愛斯基摩人。他看著我哆哆嗦嗦的樣子撲哧笑出聲來,拍拍我的頭說:“我送你回家吧。”
我們搖搖晃晃地坐著RER回家,他在車上給我看他的長鏡頭相機。我從來沒有拿過那么重的相機,他坐在我左手邊,用右手托著相機下面教我使用。
我對著車廂、人群、窗外的風景和窗戶按下很多次快門。
最后我和他說:“等你回家別忘了把這些照片發(fā)給我?!?/p>
他笑瞇瞇地說:“我寄給你吧,我都自己洗照片的?!?/p>
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架數(shù)碼相機,在那架相機下面有一個老式相機才有的方形暗門,而我們大概已經(jīng)用去了一卷膠卷。
很快就到站了,車站很安靜,只有我們兩個人下了車。走在長長的月臺上,我脫下大衣遞給他,說:“那就這樣吧?!比缓笠膊恢缿撛僬f些什么,突然就有一點兒憂傷。這憂傷在初夏的院落里很應景。
他點點頭,說:“我看著你進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抬頭,那標志性的清亮眼神也沒有了。
我轉(zhuǎn)身離開,他突然在后面叫。
“哎,等等?!?/p>
“嗯?”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揮揮手:“沒什么,進去吧?!?/p>
我坐在家里,突然覺得心里亂起來了。喝了幾杯涼水還是很亂,我發(fā)短信給路菁菁:“晚上還一起吃飯嗎?”
“當然得一起吃飯。今天薔薇說有個大消息要和咱們說,你不來她不說。”路菁菁坐在對面揮舞著一只手一邊叫服務(wù)員一邊和我說。她今天穿了一件挺短的藍色T恤,上面畫著一只變形的猴子,所以她在揮手的時候看起來很好笑。
薔薇笑瞇瞇地給我們都倒了一點兒可樂,路菁菁又叫起來:“是不是好消息啊,要是好消息要喝酒啊。”
薔薇笑起來,把長發(fā)拿一支筆盤好,一邊說:“好啊,你要喝就要一瓶嘛。”
我問她:“薔薇,是什么好消息???”
她看看我,又看看路菁菁,然后大聲說:“我要去皮爾·卡丹實習啦!”
“?。 ?/p>
“啊,太好啦?!蔽液吐份驾夹χ饋頁肀疤昧?,薔薇?!?/p>
讀服裝設(shè)計第一年碩士的薔薇,今年必須修滿五分的實習分數(shù)才能順利升級。她就讀名校,學習成績也不錯,可是找了兩個月還是一無所獲。聽到這個消息,我真是由衷地為她高興。
“快說說快說說,你是怎么找著這么好的實習地的?我也學習點兒經(jīng)驗?!甭份驾家蛔戮惋w快地夾起一筷子羊肉扔進鍋里。
“就和前幾次面試一樣,實習生么,只有兩輪面試。我前幾次也是在第二輪面試時被刷下來的,這次反而是第二輪一進去那個主管就讓我們十個人出來了,說是差不多定下來了,然后就給結(jié)果。我們那批進了三個人?!?/p>
這時候,薔薇的電話響了。她看看號碼很溫柔地接起來,“嗯,和吳涯她們兩個吃飯呢。你別等我了。哦,酸奶要桃子味道的,就別放冰箱里了吧?!?/p>
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不時咯咯地笑著。她低著頭,沒有盤起來的幾縷頭發(fā)垂下來,正好能看到她飽滿的額頭和微微嘟著的嘴唇。她真美啊,來上菜的服務(wù)生都偷偷地看她,就不知道一盤牛肉丸子的分量是不是也多一些。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去麥當勞總是讓薔薇去買甜筒,因為她買到的總是多一點兒。
“唉——”路菁菁發(fā)出點兒聲音,我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在旁邊一邊吃一邊嘆氣了。
“對了,你不是也要找實習地方嗎?還是上次那家嗎?”路菁菁是正兒八經(jīng)讀金融財會的,她一向成績優(yōu)異,去年在一家大公司做實習生,今年如果還是那家的話,畢業(yè)以后就有希望留下來了。
“唉——”她接著嘆氣,“別提了,去年我最后的成績在我們幾個實習生里是最好的,他們還都說我去那兒肯定沒問題,就連公司里的人也都這么說呢,誰知道今年人家根本不招人,一個都不招?!?/p>
“你別著急,總能找著的?!彼N薇這時掛了電話,加入談話。
“是石頭?!彼f。石頭是她的男朋友,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
“哦,他來巴黎啦?”
“對啊,昨天來的,明天一大早又得走?!彼N薇撅撅嘴,但是眼睛彎彎的,掩飾不住的笑意。
“哇,每個星期都來,那車票得多少錢???”路菁菁朝門坐著,她一邊使勁吹著火鍋里的熱氣,為了不把她的眼鏡蒙上霧,一邊好奇地問。
“反正也不便宜,他超過二十五歲了,打折也沒有的?!边@時候,我手機響了,我聽到的時候已經(jīng)響了三聲,等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時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
我心里動了一下。
“誰啊誰???”路菁菁湊過來問。
“不知道,不認識的號碼。”我喝了一大口可樂,“哦,對了,我今天上午遇到一個人,是個攝影師,要去德國拍世界杯的。”
“哦,是艷遇啊,快講講快講講?!?/p>
“算不上艷遇,他迷路了,我就是學雷鋒幫助了他?!蔽逸p描淡寫地說。
“是艷遇也沒什么啊,像路菁菁,不是上周還有個艷遇嗎?”薔薇笑著說,我也笑了。那是上個星期一,路菁菁剛搬家,我們本來一起去幫她退房子的。遇到她房東的一個朋友在那里,是個年紀挺大的法國人。他看了我們半天非要問路菁菁要電話號碼。
路菁菁不說話,猛吃麻辣鍋里的東西,呼哧呼哧喘著氣,臉通紅的。
“路菁菁你怎么不說話了?那個人后來給你打電話了嗎?”她瞪了我們一眼,嘴里塞得滿滿的。
“啊,還害羞了,那不會只是艷遇吧?”
夜深了,我們的笑聲和火鍋的香氣都傳得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