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主挺了挺被汗水濕透的脊梁,長舒了一口氣。他在暗自思量,是否可稍稍地休息一下。不過已不需要思量,耳邊早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怒吼。
山坡后,繞出一片白茫茫的海洋。掘突正凸著血紅的眼珠瞪著戎主,身后是無數(shù)和他一樣滿身披麻掛孝的士兵。
沖擊。
還沒等戎主反應過來,鄭軍早已突入,而當戎主稍稍清醒時,掘突的大刀已砍向他的頭頂。戎主眼一閉,等待被報銷。
“當”的一聲,掘突的大刀卻倏然而止。
一柄曲齒大環(huán)刀,一個滿臉血污的男人。刀,磕住了掘突的刀;眼,瞪著掘突的眼。
滿也速。
雖是殘兵敗將,仍不失壯漢風格。悍匪也。
掘突一驚,立刻掄開大刀,向滿也速腰間橫掃過去,兩人就此廝殺在一起。戎主得空,把頭殼一縮,打馬加鞭,逃匿而去。戎兵一看主人開溜,皆如潮水般呼啦啦撤去。滿也速緊跟著斷喝一聲,瞅空虛晃一刀,撥轉(zhuǎn)馬頭,瞬間亦逃得無影無蹤。
山川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到能聽見思想的聲音。
掘突的思想很滴血,就像他此刻手中的刀鋒??杀У氖?,這血,卻不是戎主的血。
半個月亮跌了下去,一個太陽爬了上來。天,大亮了。掘突收拾好兵馬,向豐鎬城中走去。還沒入城,悲劇卻已開幕。
雕欄畫棟的宮殿,空空蕩蕩,只有釉瓷中一株動人的梅萼在慢慢地枯萎。
六尺白綾,飄飄搖搖,被挽了一個結(jié),結(jié)成了一個圈,褒姒把頭輕輕地伸進這個圈,然后腳尖一踢,離地,吊起。
芳魂一縷自此去,人間何有憐花人?只是朦朦朧朧間,下起了一點雨。雨在落,卻滴不出童話的傳說。
從當初的貧賤,到王室的富貴,到申后的刁難,太子的毆打,娘娘的登基,老公的被殺,兒子的慘死,犬戎的凌辱,起起落落太多,悲悲喜喜交叉,說也說不清,嘗,卻終能嘗完,終須嘗完。
一路辛酸,一路踉蹌,似有好運,亦化泡影。而她,始終孤冷如斯??v生,縱死,縱世間口沫橫飛,冷眼相對。生,即不凡;死,又何須隨俗?
歲月鎖幽恨,伶仃紅塵間。一笑傾城國,冷冷后人言。
就像這座大殿,曾經(jīng)滿是瑪瑙、珍珠、玉璧,而到如今剩下的,唯有一片蔫落的梅萼,一條繃直的白綾,一縷返天的香魂。
在大殿的側(cè)壁,有一間精致的小室。小室內(nèi)春意盎然,里面擺了一桌又大又肥的酒席,并靜靜躺著五雙筷子。
申侯、衛(wèi)武侯、秦襄公、晉文侯、掘突打圈對坐。申侯端起酒樽笑道:仰仗各位之力,終趕走犬戎,復我大周江山,實為幸事,老朽斗膽,特置薄酒敬各位一杯。說完,一飲而盡。
申侯放下酒樽,準備斟上第二杯。他的手,卻忽僵在了半空中。剩下的四個杯子竟紋絲不動,四個人清一色的苦瓜臉。
申侯一臉尷尬,又一臉愕然。他只好干咳一下道:各位為何不飲?
衛(wèi)武侯嘿嘿冷笑一聲道:閣下現(xiàn)還有飲酒雅興?
申侯臉上立刻緋紅,強笑道:不知衛(wèi)老侯爺有何吩咐?
衛(wèi)武侯正顏道:現(xiàn)國破君亡,不思江山復繼,而欲大口酒肉,豈是時宜?
申侯心頭一凜,忍不住一陣干笑。這個把戲,他懂。這些人提著腦袋來打犬戎,并不是討酒,而是為了討賞。
衛(wèi)武侯需要正名,秦襄公需要入門,晉文侯需要擴張,掘突需要報仇??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要。但,這個需要現(xiàn)在卻絕對滿足不了。
不是無法滿足,而是無人滿足。
因為,老板死了。
老板死了,獎勵當然沒人發(fā)。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到新老板,兌現(xiàn)大家的紅利。
衛(wèi)武侯、秦襄公、晉文侯、掘突每個人都很急,但實際上,最急的人并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申侯。
如果沒有新老板的御旨為其平反昭雪,他這輩子怎么甩脫掉弒君的罪名?如果甩不掉,他嘴巴斷了氣眼皮怕都不能合上。
我們知道,申侯當初的目的只是想為女兒爭回面子而已。
既然話已至此,申侯干脆挑明道:不知諸位對新君如何計劃?該由哪位登基方才合適?
衛(wèi)武侯對申侯笑道:除太子宜臼外,難道還有其他人選嗎?
諸人連連附和稱是,申侯又道:太子現(xiàn)正在鄙國休息待命,不知哪位肯去迎接?說完,給掘突使了個眼色。
掘突立刻霍地站起道:小子奉命截殺犬戎,不幸讓其逃脫,現(xiàn)欲向新王面謝請罪,不知可否?
申侯忙應和道:由世子前去很合適,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放眼望去,一片人叢中,只見點頭,不見搖頭。
申國。
早春的風很寒,但屋內(nèi)卻很熱乎,火爐噼里啪啦。宜臼正在拿一條熱毛巾擦臉,所過之處,辛辛苦苦淌下的滿臉淚痕均被一掃而空。
宜臼把毛巾向外一遞,掘突的一雙手恰到好處地接了過去,并乘機勸道:殿下小心身體才是,先王過世,你可是萬民的希望。
宜臼嘆了口氣,道:我愧對先王,怕天下從此譏我為不肖子矣。
氣一嘆完,立刻“啪”地起身,向門外走去。門外,早停了一輛舒服而奢華的馬車。
上路。車輪滾滾。宜臼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本以為要終身為庶,沒想被犬戎一鬧騰卻峰回路轉(zhuǎn),這實在是一種幸運。
但越近豐鎬,不幸卻越嚴重。因為本來是絲絳的垂柳,而現(xiàn)在卻都被戰(zhàn)火熏成了焦炭,并時不時蒸騰著黑煙。
房子破了,宮殿塌了,連龍椅上都留著一股濃重的西域腥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