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爭如我解語花(1)

知君用心如日月 作者:楊紫陌


 

錢選 貴妃上馬圖

  是什么樣的女人讓一代英武有才略的盛世君王愛得上,且愛得如此癡狂,愛到日日看不足??吹藉X選這幅畫時,我一下子明白了,畫上唐明皇勒馬頻頻回頭看玉環(huán)的眼神,平靜安祥里有一種已骨血相融的至親的柔,就連那玉環(huán)也全無艷冶浮浪之態(tài),更像一位要去歸寧省親的婦人,平靜地接受著一切而不心驚,她只當這是凡人家事,她坦然得讓人嫉恨。

  也唯其這樣的簡靜,才見人世夫妻的大信,此信如天如地,昭昭于世,不可褻瀆。

  她不當他是明皇,不當他是英雄,他只是她的三郎,她也不是識得英雄的人。他也不把她當作妃,她只是他的玉環(huán)。唯有這樣沒有負累的愛才得以長久。哪像漢宮的班婕妤,飽讀詩書,皆為所累,到頭來跟自己的夫君同乘一輛車的勇氣都沒有,苦了自己也怠慢了另一顆正熱絡的心。玉環(huán)與隆基以他們的方式選擇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玉環(huán)嬌俏解語,隆基滿腹才情,且他亦有足夠的能力愛得起他的兒妃。

  他們更像是一對富貴的民間夫妻,跟現(xiàn)實一樣的真實可信,宛然觸手可及。圖中嬌客臉上全是志得意滿的從容祥和,手握著潑天的富貴榮華去覲見岳翁?;仡^看慵懶的妻嬌怯被侍女數(shù)次扶于馬上,也迎來了他數(shù)次的轉(zhuǎn)頭回望。心里全是溫情如水的嗔與憐,他兩手按膝凝眸注視,心中的擔念寫在了眼神里。時時驚痛樹上飛花落下都會傷到玉環(huán)的三郎,恨不能下得馬來,抱起那“海棠酣春睡未足”的可人共騎而行,心里才踏實。

  胯下那匹名滿天下的良駒名字叫做“照夜白”,它溫和盤旋,跟他的主人一樣有著大唐風神垂范,也一如英雄呵護著美人在那里沉吟著等。

  玄宗有兩匹最心愛的胡種寶馬,一名“玉花驄”,一名“照夜白”。這兩匹馬均來自西域的大宛國。大宛國在中亞深處,那里草原廣漠、山巒跌宕,所產(chǎn)之馬均意態(tài)雄杰、筋骨矯健。唐時宮廷畫家韓幹喜畫玄宗愛馬,杜甫曾指責他畫肉不畫骨,使馬的雄豪意氣凋喪了,可是那個大唐已繁華了那么久,邊關無戰(zhàn)事,那馬日日養(yǎng)于深宮御廄,再神峻也失了體態(tài)。但觀韓幹“照夜白”雖膘肥無骨,但依然有“骨力追風,毛彩照地”之精神。大唐勢雄,馬也心胸寬豁。只是這身膘肥勁骨更喜歡在燕支山下的高域雪原上跑沙跑雪獨嘶吧。

  畫上十數(shù)人,眼里唯有一人。只是這御侍們的注視,卻只在眼里不在心里,曾經(jīng)“三千初擊浪,九萬欲搏空”的隆基,今昔已褪卻往日英雄顏色,有的全是人世的平凡與兒女情長的癡。御侍們看在眼里,諷在心里,臉上掛著的歆羨中帶著幾許嘲意的笑。

  且喜元人錢選筆下的仕女已不再豐肥濃麗、肌勝于骨。錢選,浙江吳興的大才子,與趙孟頫、王子中、牟應龍、肖子中、陳天逸、陳仲信、姚式并稱“吳興八俊”。他的畫風以細膩見長,從這幅《楊貴妃上馬圖》可見其筆力。圖中貴妃靜謐雅致,蘊靜纖弱,已帶有明顯宋以來文人的審美情趣,體顯了儒家所賦予女性的人格觀。若是楊妃碩壯,我們怎會想象得出“被底鴛鴦、解語花”?

  “端午臨中夏,時清日復長”,又是一個晝長風靜的五月五,帝攜貴妃與嬪女去興慶池避暑,隆基與豐體的玉環(huán)白日貪涼寢于水殿中??吹綄m嬪們倚檻爭看雌雄二鸂鶒戲于水中。明皇在綃帳內(nèi)擁著貴妃說:“爭如我被底鴛鴦!”即便是上天入地,這份溫情哪里能尋得到,只愿與你這樣常相廝守,才不枉今世為人。

  八月麗秋,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shù)枝盛開。帝與貴戚游宴吟賞,左右皆嘆羨白蓮的亭亭出水豐姿嬌媚??墒锹』豢窗咨徶豢慈耍钢F妃,對左右眾人說:“爭如我解語花!”

  哪里就能與我的玉環(huán)相比呢,日日對人如對花,夜夜相伴私語而眠,彼花怎與此花同。

  玉環(huán)雖無班姬之才情,她卻有她的方式。“被底鴛鴦”“解語花”道盡了明皇的恣意深情。

  她這個本色的人間女子,只愿與三郎配成俗世的夫妻,只這份平常的珍重,便感動了那個在宮闈動蕩的浪尖上舞了數(shù)十年的經(jīng)世安邦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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