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樂作為一種新興的音樂體系，人們對其必須有一個熟悉的過程。尤其是燕樂中相當部分來自外域，即所謂的“胡樂”，與中原文人的創(chuàng)作也有一個逐漸適應(yīng)配合的過程。在這初始的熟悉、適應(yīng)階段，文人的創(chuàng)作也遵循著從易到難的原則，最先引起人們注意并得到廣泛喜愛的是那些篇幅短小、精練含蓄的小詞，就是“小令”體式。

　　小令首先獲得廣泛喜愛，還與它的特殊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密切關(guān)系。據(jù)夏承燾先生考證：唐代小令出于酒令。作為酒宴之中演唱的歌辭韻語之特殊稱呼的“小令”，最早見于白居易的《就花枝詩》：“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盤呼大采。”這句詩涉及兩種酒令形式：拋打令與骰盤令，再加上律令，這是唐代酒令的三種基本形式。酒令是用來侑酒助觴的，酒令的語辭內(nèi)容如果陳陳相因，失去新鮮感，就不能很好地發(fā)揮作用。所以，為了酒宴之間的助興取樂，文人們往往喜歡各顯才能，爭奇斗艷，不斷地為舊的酒令形式填寫新的內(nèi)容。文人的這些即席創(chuàng)作當然要交給歌舞樂妓當宴表演，才能獲取預(yù)料中的侑酒助觴之效果。而這種創(chuàng)作趨勢的出現(xiàn)是在“安史之亂”以后，當時宮廷的教坊歌舞聲樂逐漸被各類官家與私人的宴席妓樂所代替，在這種酒宴游戲之中文人的即席創(chuàng)作與樂妓的即席歌舞演唱相結(jié)合，就促使普泛的酒令向?qū)ｉT化的小令演變。酒令的目的既然落實在“侑酒助觴”之上，因此必須選擇“短歌悅耳，無致人厭”（清張藎《彷園酒評·酒德》）的篇幅短小的歌舞形式，于是，酒令中具有宣騰急促音樂風格的酒令形式首先獲得文人的青睞，如《回波樂》、《傾杯樂》、《三臺》、《拋球樂》、《荷葉杯》、《上行杯》、《酒泉子》等等，這就奠定了小令精練含蓄的形式特征。曲子詞的興盛，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適應(yīng)了人們對生活享樂的追求。由酒宴上游戲之作的酒令演變而來的小令，當然首先引起文人的注意，很快在文人中尋覓到眾多的知音。

　　北宋前期，百廢待興，內(nèi)憂外患交織。太祖朝，既要平定國家內(nèi)部后周遺留勢力與跋扈軍人的不滿與反叛，又要抗擊契丹入侵、消滅割據(jù)勢力、統(tǒng)一全國。太宗朝，國家將主要精力轉(zhuǎn)向?qū)Ω锻庾迤醯ぃ谄髨D憑借武力收復(fù)五代時候割讓給契丹的失地，多次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但是卻以宋廷的大敗告終。太宗朝對契丹的戰(zhàn)爭，改變了宋、遼之間軍事力量的強弱之勢，真宗朝前期北宋就始終處于契丹的軍事威脅之下，一直到真宗景德元年（1004）宋遼訂立“澶淵之盟”，北宋才相對獲得國際與國內(nèi)的安定平靜的社會環(huán)境。所以，在北宋建國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內(nèi)，達官貴人、文人士大夫還沒有充裕的時間、閑暇的精力，去徹底享受生活，從容領(lǐng)略醇酒、美女、歌舞。這一時期，詞壇上的創(chuàng)作也是相對孤寂的，只有個別作家的零星創(chuàng)作。

　　然而，趙宋王朝的建立，結(jié)束了唐末五代以來長期動蕩混亂的政治局面，全國除西、北部分地區(qū)外，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封建社會進入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歷史發(fā)展時期。在這一歷史時期里，社會生產(chǎn)得到迅速的恢復(fù)和發(fā)展，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特別是礦業(yè)、造船業(yè)、煮鹽業(yè)以及采茶、釀酒業(yè)日益興盛，商業(yè)經(jīng)濟空前興隆，大城市也隨之興起，市民階層也因之不斷壯大。這些，都是宋詞發(fā)展不可缺少的條件。也就是說，北宋前期社會財富的積累與“太平盛世”社會局面的逐漸形成，為宋詞的興盛做好了準備。當宋詞全面的繁榮局面到來時，已經(jīng)是仁宗（1023-1063）朝的事情了①。仁宗在位期間，勵精圖強，致力于國家內(nèi)部的各種矛盾之治理，社會的繁榮因此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仁宗在位42年，“號為本朝至平極盛之世”（葉適《水心別集》卷十一《財總論》）。就是在這樣一種“太平盛世”的社會環(huán)境中，流行于酒宴之間的小令再次受到廣泛階層的關(guān)注，引起文人士大夫的濃厚創(chuàng)作興趣，北宋詞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春天也就來到了。

　　由于時代動亂、改朝換代對詞的創(chuàng)作形成沖擊的緣故，北宋初期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并沒有更多地積累多少詞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北宋前期詞人來說，依然存在一個著熟悉燕樂、熟悉長短句形式、努力做好音樂與歌辭相配合的過程，所以，他們最初選擇并喜愛上的也就仍然是短小精悍、易于駕馭的小令形式。就內(nèi)容與風格看，這一時期的詞人詞作，大體上是繼承“花間”、南唐二主和馮延巳的詞風。其中，受馮延巳的影響更為明顯。他們所寫的，仍不外是春恨秋愁，傷離念遠，戀情相思或詠物酬唱，但是，比起唐五代詞來，已有很大的發(fā)展。北宋前期的文人士大夫大都高官厚祿，生活舒適，如寇準、晏殊官至宰相，范仲淹、歐陽修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等等。他們沒有唐末五代文人之家國瀕臨困境的壓抑和絕望，而是以一種朝氣蓬勃、樂觀向上的精神對待現(xiàn)實生活。政事閑暇，則又從容不迫、理所當然地享受生活。所以，北宋前期小令就沒有了唐末五代的及時行樂、惟恐時日無多的急迫感和看不到國家與個人出路時的絕望感，而別具一種雍容富貴的氣度、平緩舒徐的節(jié)奏、雅致文麗的語言。這一時期的小令創(chuàng)作盡管在內(nèi)容上和唐五代小令相比沒有大的突破，但詞的風貌、詞的藝術(shù)手法已與唐五代有所不同，尤其是兩者在氣質(zhì)上呈現(xiàn)出顯然不同的風貌。北宋前期的小令作家，社會地位不同、個性互有差異、愛好各自異趣，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表現(xiàn)得千差萬別，詞壇上呈現(xiàn)出百花爭妍的繁榮局面。小令創(chuàng)作在此一時期已達到完全成熟的階段，在小令創(chuàng)作方面給后人留下典范性的啟示，在藝術(shù)上為宋詞的高度繁榮做了充分準備。

　　這一時期小令作者為數(shù)眾多，主要有王禹偁、潘閬、林逋、宋祁、范仲淹、晏殊、歐陽修、張先等等。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時代較晚，但他的成績依然是在小令方面，與北宋前期的小令創(chuàng)作聯(lián)系密切，所以也將他的創(chuàng)作集中到這一章節(jié)里面討論。這一時期小令創(chuàng)作方面影響最大的當屬晏殊和歐陽修，他們的作品比較多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藝術(shù)風格。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晏歐詞風”是這一時期的小令創(chuàng)作的典范性代表。

　　第一節(jié)　北宋早期的小令這是指晏殊登上詞壇之前或者開始創(chuàng)作不久的一個時期，大約在真宗朝的后期與仁宗朝的前期（大約為公元1040年之前）。在兩宋三百六十余年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這一階段從時間上約占五分之一，流傳至今的作品則僅僅只有十幾位作家的數(shù)十首小令。即使是將創(chuàng)作時間較早的柳永與晏殊的部分作品也核計在內(nèi)，也超不過一二百篇，與《全宋詞》收錄的二萬余首作品相比，是很不成比例的。這一時期作家流傳至今的作品大都只有一篇或三五篇，他們僅僅是偶爾為之。從宋人的史料、筆記等記載來看，這一階段詞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就是如此。這是宋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蕭條冷落期，或者稱之為宋詞創(chuàng)作的序幕階段。這一階段比較有特色的作家有王禹偁、寇準、潘閬、林逋、宋祁、范仲淹等人。以下分別加以介紹，并做一歸納總結(jié)。

　　一、王禹偁王禹偁（945-1001），字元之，巨野（今山東巨野）人。“世為農(nóng)家，九歲能文”（《宋史·王禹偁傳》）。據(jù)說少年時得濟州從事畢士安的賞識，“留于子弟中講學”。濟州太守在某次筵席上出上句“鸚鵡能言爭似鳳”，坐中無人能對，畢士安“寫之屏間”，苦思對句，王禹偁某日書其下說：“蜘蛛雖巧不如蠶”，畢士安因此稱贊他有“經(jīng)綸之才也”（詳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七）。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登進士第，授成武縣主簿，次年移知長洲。端拱元年（988）被召赴京，任右拾遺、直史館。王禹偁年輕得志，對趙宋王朝充滿感激之情。他的報國方式就是直言敢諫，先后向太宗獻《端拱箴》和《御戎十策》，得太宗贊賞，遷左司諫、知制誥。然而，王禹偁終因直言敢諫而屢屢得罪君王與執(zhí)政大臣，曾三度遭貶謫，二次在太宗朝、一次在真宗朝。最后一次是咸平元年（998）貶知黃州，故世稱王黃州。王禹偁特此作《三黜賦》以明志，表明態(tài)度說：“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咸平四年（1001）年徙知蘄州，到任后未逾月去世。王禹偁一生創(chuàng)作十分豐富，現(xiàn)存《小畜集》30卷，后來曾孫王汾又收集其逸文遺篇，編為《小畜外集》13卷。兩集共存詩500余首，文200余篇。

　　王禹偁是北宋最早改革華靡文風的詩文家，他推崇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歌和韓愈、柳宗元的散文。后人據(jù)《宋詩鈔·王禹偁小傳》的舛誤，說王禹偁反對過“西昆”形式主義詩風。其實，王禹偁比“西昆”著名詩人楊億年長二十歲，王禹偁去世時楊億才二十八歲?！段骼コ瓿肪幊捎诰暗履觊g（1005-1008），此時，王已去世六、七年之久，他不曾見過這部詩集，更談不上反對和批判這本詩集了。王禹偁以詩文名世，“獨開有宋風氣，于是歐陽文忠得以承流接響”（吳之振《宋詩鈔·小畜集鈔序》）。但他又是北宋初年較早的填詞者之一，傳世的作品只有《點絳唇》一首，在詞史上卻有著不可忽視的位置：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這首詞反映了作者積極用世的政治抱負，具有清新曠遠的風格，與五代、宋初剪紅刻翠、遣興娛賓的作品截然不同。詞的上片借細雨濃云來抒寫離愁別恨，既描畫出江南多雨多云的特點，又寫出了詞人對水鄉(xiāng)的喜悅之情。詞一開始就捕捉住江南水鄉(xiāng)的特異風光，突出了多云多雨這一地區(qū)性和季節(jié)性特點。盡管這“雨”使人添“恨”，這“云”使人生“愁”，但在作者眼里卻仍然感到這一切都有迷人的魅力。所以，下面禁不住用贊美的語氣寫道：“江南依舊稱佳麗”?！凹邀悺?，講的是風景優(yōu)美宜人。南齊詩人謝朓《入朝曲》中有“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之句。那么，這“佳麗”，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下面“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對此作了形象的補充和描繪?！肮聼煛币痪?，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王維的“大漠孤煙直”（《使至塞上》）。作者把王維的詩句略加改造，并使之與遍布江南的“水村漁市”相結(jié)合，江南水鄉(xiāng)的特異風光便躍然紙上了。當然，作者并不只著眼于“水村漁市”的刻畫，他內(nèi)心想的是更加遠大的事情。所以，下片宕開一筆，以“征鴻”做旁襯，暗寫滯留異鄉(xiāng)不能振翼高飛的感慨。當“征鴻”從“天際”掠過之時，作者便止不住產(chǎn)生了振翼搏斗的遐想?！妒酚洝り惿媸兰摇份d：“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作者以鴻雁奮飛來跟自己“平生事”相對照，于是便“凝睇”注視，免不了發(fā)出世無知音，“誰會憑欄意”的深長慨嘆。

　　品詞中之味，這首詞應(yīng)該是作于貶謫期間。王禹偁曾三度被貶，第一次貶為商州（今屬陜西）團練副使，第二次出知滁州、改知揚州，第三次出知黃州（今屬湖北）。宋代設(shè)“江南東西路”，轄境相當于今江蘇、安徽二省，滁州、揚州皆在其轄境之內(nèi)。況且，古人詩文中有以“江南”泛指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所以，這首詞最有可能作于第二次貶官期間。宋代文人士大夫甚得皇帝尊寵，待遇優(yōu)厚，政治環(huán)境寬松。象王禹偁這樣出身貧寒、門第卑微的知識分子能夠進入領(lǐng)導階層，完全依靠朝廷的大力提拔，因此他們對宋王室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即使仕途屢遭挫折，也此心不變。何況，寬松的環(huán)境使他們敢于有所作為，皇帝的尊寵使他們勇于有所作為。這就使得北宋被貶謫的文人士大夫的心境與前代類似處境的墨客騷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雖有貶謫的困苦、失意的牢騷，但卻輕易不沮喪、不悲觀、不沉淪，仍然試圖舒眉一搏，對前途保持著樂觀的向往。宋代士大夫貶居期間的這種特殊心態(tài)，是王禹偁作此詞時的特定心理背景。因此，即使被貶出京，詞人依然對生活保持著濃厚的興趣，有心情去欣賞“江南”的佳麗風光。在抒發(fā)“世無知音”的苦悶時，其基調(diào)是對鴻雁振翼的遐想，詞的格調(diào)因此也不會顯得悲苦沉悶，而有一種向上的引發(fā)力。

　　宋初小令大都作于酒宴之間，多是遣興娛賓、風月留連之作，即使個別作品含有傷時感懷的內(nèi)容，風格也大都雍容典雅、柔靡無力。王禹偁此詞即事即目，登覽抒懷，寓情于景，格調(diào)深沉，雄渾有力，藝術(shù)上完全臻至成熟，在宋初小令中是別開生面的。具體地說，這首詞在宋初詞壇的貢獻集中在兩個方面：在秾麗的氛圍中以清麗取勝；在狹窄的詞境中以開闊見長。過去，人們一般只注意了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其實，不論就思想內(nèi)容，還是就藝術(shù)風格講，這首詞都很具特色，從柳永的《雪梅香》（“景蕭索”）、辛棄疾的《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和姜夔的《點絳唇》（“燕雁無心”）等諸名作中，均可看出受王禹偁這首詞影響的某種痕跡。因此，王禹偁這首《點絳唇》應(yīng)當被視為掀開兩宋詞壇帷幕的重要詞篇。王弈清稱贊此詞“清麗可愛”，并因此推崇王禹偁“豈止以詩擅名”（《歷代詞話》卷四轉(zhuǎn)引）。王禹偁是開北宋詞壇創(chuàng)作風氣的重要作家。

　　二、潘閬潘閬（？──1009），字逍遙，或謂自號逍遙子，大名（今河北大名）人。早年在京師賣藥為生，宋太宗至道元年（995）經(jīng)宦官王繼恩推薦，賜進士及第，授四門國子博士。繼恩犯罪下獄，潘閬受牽連逃匿中條山。真宗后來釋其罪，除滁州參軍。晚年潘閬遨游大江南北，“放懷湖山，隨意吟詠”（《咸淳臨安志》卷六十五），過著逍遙自在的隱逸生活。存《逍遙集》一卷。

　　潘閬為人浪漫，性格豪縱，不拘一格。他的詩也多浪漫色彩，有詩句云：“散曳醉僧來蹴鞠，亂拖游女上秋千?！笨衿硪?，于此可見。存《酒泉子》10首，最享盛名，均為回憶杭州湖山勝景之作，所以又名《憶余杭》、《憶西湖》。據(jù)說蘇軾曾親書于玉堂屏風之上，石曼卿使畫師為之繪圖。其十詠錢塘江潮說：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這首詞描寫錢塘江潮水雄偉壯麗的景色與弄潮兒英勇善泅的無畏氣概，激蕩著一種人定勝天的思想感情。首二句夸張潮水到來之前的氣氛，用“滿郭人爭江上望”來描繪傾城出動、萬人空巷的宏偉場面，為潮水的到來烘托環(huán)境，制造氣氛，做好鋪墊。后兩句摹寫潮水到來時的巨大聲勢和無窮威力。“來疑滄海盡成空”，是何等壯觀！潮水奔騰澎湃，洶涌而至。這時，映入觀潮者眼簾的是：萬丈怒潮卷起無數(shù)冰峰雪壁，直向岸邊撲來；又仿佛是把東海之水盡皆卷起，直向岸邊抖落，一瀉而光。這是寫所見?！叭f面鼓聲中”則是所聞，由于聲速大大落后于光速，所以當人們眼見潮水奔騰跳躍而來之后才能聽見那有如“萬面鼓聲”的轟然巨響。這氣勢再加上這巨響，不禁使人目奪神駭，心驚骨折。下片前兩句寫弄潮兒劈潮斬浪、英勇善泅的無畏氣概。詞人順應(yīng)觀潮者目睹耳聞的自然進程，采取由遠至近、由大及小的手法，逐次寫來，終于把筆墨集中在挺立的“弄潮兒”身上。由于“弄潮兒”經(jīng)過很好的訓練，游泳的技藝十分高強，他們摸清了潮水的規(guī)律，所以，即使潮水洶涌，聲勢逼人，也休想把“弄潮兒”吞沒。他們挺立潮頭，如履平地，手中紅旗招展。這磅礴的氣勢與宏偉的場面之中，有動有靜，有聲有色，色彩鮮明，對比強烈。結(jié)尾寫夢中的回憶與感受，又是潮水的巨大聲勢和無窮威力的繼續(xù)和延伸，是全詞主題的進一步深化。

　　錢塘江潮是世界著名三大涌潮之一。古代記錄錢塘江潮的散文和歌詠錢塘江潮水的詩詞為數(shù)甚多。白居易《憶江南》中就有“郡亭枕上看潮頭”之句。柳永《望海潮》中“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寫得很有氣勢。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也有“萬人鼓嗓懾吳儂”與“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諸句。當然，上引諸詩詞雖均各有自己的特點，但比較起來卻不如潘閬此詞筆墨集中而氣勢磅礴。這首詞字句不多，詞語有限，但卻能大筆濃墨，揮灑淋漓，把錢塘江潮水寫得有聲有色，使讀者有親臨其境之感。

　　這首詞的主要特點是恰當?shù)剡\用了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藝術(shù)夸張運用得適當，不僅可以充分反映客觀事物的真實面貌，而且還可以使讀者深刻感受到作者對客觀事物的感情和態(tài)度，從而更好地發(fā)揮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黑格爾在《美學》第三卷上冊229頁中說：“在這類藝術(shù)作品中形成內(nèi)容核心的，畢竟不是題材本身，而是藝術(shù)家主體方面的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加工所灌注的生氣和靈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藝術(shù)家的心靈，這個心靈所提供的不僅是外在事物的復(fù)寫，而是他自己和他的內(nèi)心生活?！痹姼鑴?chuàng)作以夸張而著名的作品甚多，但是在詞里，潘閬以前使用夸張手法特別出名的作品并不多見。這首《酒泉子》成功地使用了夸張手法，把潮水描繪得栩栩如生，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例如：“滿郭人爭江上望”是從氣氛上進行夸張；“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是從氣勢、場面和聲響諸方面來加以夸張；“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是從“弄潮兒”的英雄氣概方面加以夸張；“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是從潮水的影響與震撼人心的力量這方面來夸張的。而這一切都是寫人，寫“弄潮兒”與他自己，突出人定勝天的精神。由于有以上這一系列夸張手法的使用，這就很容易使人想到李白在自然山水詩中所使用的夸張手法。在北宋早期，小令當中，這首詞是頗具浪漫特色的，同時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潘閬另一首《酒泉子》描寫杭州西湖，藝術(shù)上也別饒韻致：

　　長憶西湖，盡日憑欄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里，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云寒。

　　這首詞是通過回憶的手法來寫西湖美景的。回憶，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這就是經(jīng)過時間的沖刷和記憶的篩選，把過去所歷所見中的無關(guān)緊要的細微末節(jié)沖刷并篩選掉了，而那些感人最深的事物，卻因此顯得更加清晰、集中，同時也更加突出了。詩人感受最深的東西，一般說來，只要藝術(shù)表現(xiàn)得好，讀者也自然會受到感染。這首詞集中描繪了四個畫面：一是湖面上來往垂釣的小船；二是島嶼上的秋光；三是蘆葦叢；四是成群的驚飛而起的白鳥。這后兩個畫面又是和笛聲交織在一起的。全詞有完整的構(gòu)思，而不是畫面的機械羅列。其中“別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云寒”是串起全詞的關(guān)鍵句，反映了作者對西湖的向往與愛戀。全詞純用白描，不飾彩繪，清幽而又淡遠，是一幅淡墨勾勒的山水畫。

　　潘閬雖然曾經(jīng)一度出仕，但他的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以及相當一部分生活經(jīng)歷，使他的身份更加類似于一位處士或隱士。在日常生活中潘閬追求逍遙自在的境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處處體現(xiàn)他的隨意、淡泊、超脫。流傳的這一組《酒泉子》，是他的生活方式、態(tài)度、經(jīng)歷的一種表現(xiàn)。他善于去發(fā)現(xiàn)湖山景色之美，除上述二詞外，還有：“僧房四面向湖開，輕棹去還來”、“白猿時見攀高樹，長嘯一聲何處去”、“舉頭咫尺疑天漢，星斗分明在身畔”、“廟前江水怒為濤，千古恨猶高”等等。這樣的詞，與那些雕繢滿眼、剪紅刻翠的作品相比較，的確給人一種清新明快的感受，在宋初詞壇上仿佛是吹進一股新鮮的晨風，情調(diào)是優(yōu)美的，健康的，說明宋初令詞創(chuàng)作，在意境上、題材上的擴大和演進。三、林逋林逋（967-1028），字君復(fù)，錢塘（今杭州市）人。少孤力學，恬淡好古，不慕榮華富貴。他曾在江淮一帶漫游，后隱居西湖孤山二十年，足不到城市。轉(zhuǎn)運使陳堯佐以其名聞，真宗詔賜粟帛，長吏隨時勞問。他終身未婚娶，喜歡種梅養(yǎng)鶴，人們說他“梅妻鶴子”。死后，宋仁宗贈給他謚號為“和靖先生”。存《林和靖詩集》四卷，《補遺》一卷，《全宋詞》輯錄其詞三首。他的詩清淡高遠，以《山園小梅》之詠梅最為有名，其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家喻戶曉的名句。這首七律還被當作《瑞鷓鴣》詞來傳唱。林逋存詞中也有一首詠梅詞，名《霜天曉角》：

　　冰清霜潔，昨夜梅花發(fā)。甚處玉龍三弄，聲搖動、枝頭月。夢絕，金獸爇。曉寒蘭燼滅。要卷珠簾清賞，且莫掃、階前雪。

　　這是一首抒情詞，側(cè)重于寫詞人對梅花的賞愛。上片頭兩句用“冰清霜潔”形容梅花的品格?！氨逅獫崱彼膫€字，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有些俗濫不堪了，但在當時第一個用來形容梅花時，卻是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因為這四個字形象地刻畫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一特點。后三句寫笛聲，通過“玉龍三弄”寫人對梅花的賞愛和贊美?！坝颀埲奔础懊坊ㄈ?，又名《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等。傳說此曲即根據(jù)晉桓伊笛曲改編而成，內(nèi)容寫傲雪的梅花?！坝颀垺?，是笛子的美稱。全曲主調(diào)出現(xiàn)三次，故曰“三弄”。由于笛聲嘹亮，連枝頭的明月都被笛聲打動，似乎要翩翩起舞了。下片寫詞人對梅花的情感，他珍視梅花的開放，從入夜直至天明，始終伴隨著梅花，不肯稍離一步。為了欣賞銀白世界里的梅花，拂曉以后，詞人急不可耐地卷起珠簾，并叮囑家人不要掃去階前的積雪，而要這白雪與紅梅相映成趣，構(gòu)成一個“冰清霜潔”的琉璃世界。詞寫雪中的梅花，實際上歌詠的卻是詞人自己所懷有的那種梅花般高潔的品格。

　　林逋還有一首更加膾炙人口的《長相思》，流傳甚廣：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

　　林逋終身未婚并不意味著他沒有經(jīng)歷過男女情愛，這首詞體驗之真切、構(gòu)思之新穎，確實是有感而發(fā)。詞寫兩情相悅的男女雙方難舍難分的送別以及別后的刻骨相思。上片寫行人坐船離去，一程又一程，兩岸青青山色在迎接著離人，它們那里知道這對情人內(nèi)心的離別之情呢？敦煌曲子詞中有《浪淘沙》寫別情說：“看山恰似走來迎，子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贝嗽~的構(gòu)思從中脫胎而出，卻更加含蓄精練，氣質(zhì)文雅。下片寫分別時刻終于來到了，兩人再也忍不住咽下無數(shù)次的淚水?！傲_帶同心結(jié)未成”，寫美滿的愛情終于落了空。羅帶，是絲織的帶子；同心結(jié)，指羅帶打成結(jié)，象征定情，結(jié)成婚姻。潮平，指潮水漲滿，正待開船，暗示不得不從此分別。詞以抒情為主，詞中的山水在詞里只起比興與暗示作用，并不是作者著意刻畫的對象。詞中疊句的節(jié)奏、比興手法的運用、構(gòu)思的巧妙，都汲取了民歌的風韻。這樣的作品，在格調(diào)上與中唐以來文人學習民間所填寫的小令相近，而與“花間”香軟作風異趣。白居易也有一首傳播人口的《長相思》，詞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兩相對比，可以清楚看出二者之間的一脈相承關(guān)系。

　　四、寇準寇準（961-1023），字平仲，華州下邽（今陜西渭南）人。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進士，授大理評事、知巴東縣。累遷樞密院直學士，判吏部東銓。真宗時官至宰相。因鯁直敢言，個性張揚，多次觸怒皇帝，外放為地方官。又因其出色的政治才干和對趙宋王朝的忠心耿耿而兩次再度入相。似寇準如此三度入相的，在宋代只有幾位頗得恩寵的大臣才享有此殊榮。天禧三年（1019）封萊國公，次年遭政敵丁謂等誣陷，被貶官到相州、安州、道州和雷州，天圣元年（1023）卒于貶所，仁宗時謚忠愍?？軠适且晃唤艹龅恼渭?，擅長處理中央政府繁劇的政務(wù)事務(wù)。景德初曾力勸真宗親征以阻止契丹（遼國）的入侵。以后對付契丹的整個戰(zhàn)爭過程，以至簽訂“澶淵之盟”，都是在寇準的調(diào)度、領(lǐng)導之下完成的。所以，寇準遭貶謫后，當時京城民謠說：“欲得天下好，無如召寇老?！敝小犊苋R公集》七卷，《全宋詞》錄其詞四首，《全宋詞補輯》另從《詩淵》輯得一首。其中《陽關(guān)引》較有特色：

　　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fā)。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后會甚時節(jié)？更盡一杯酒，歌一闋。嘆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guān)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這是送別詞，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意，但詞人結(jié)合自身體驗，將情景打并在一起，宛同己出。開篇把視線引向“故人”遠去的邊塞，并通過“渭水波聲咽”從側(cè)面加以烘托。中間改寫王維詩語，錯落起伏，跌宕有致。最后又用“共明月”一句，把相隔兩地的真摯友情綰結(jié)在一起，構(gòu)思較新穎，境界也較豪放開闊。詞人以友人為思念的對象，情調(diào)凄悲但不哀艷，這在蘇軾以前的北宋詞壇上是比較少見的。《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九稱此詞“語豪壯，送別之曲，當為第一。”就是因為送別思念的對象不同帶來的詞風轉(zhuǎn)移。經(jīng)寇準的改寫，王維的詩歌以長短句的形式出現(xiàn)，更易于合拍歌唱。此外，這首詞不作代言體，直抒胸臆，近似南唐風格?？軠柿硗庖皇住陡什葑印穱@息年光流逝說：“堪惜流年謝芳草，任玉壺傾倒?！币彩侵笔阈匾?、率情自然之作。

　　五、錢惟演錢惟演（977-1034），字希圣，錢塘（今杭州市）人。為吳越王錢俶次子，隨父歸宋，授右屯衛(wèi)將軍。真宗召試學士院，改太仆少卿，命直秘閣，預(yù)修《冊府元龜》，除知制誥。仁宗時官至樞密使。攀附垂簾的太后，仁宗親政后遭貶，謫居漢東。卒謚文僖。著有《金坡遺事》、《玉堂逢辰錄》等，《全宋詞》錄其詞二首。錢惟演是“西昆體”的重要作家，在宋初詩壇上舉足輕重，詩風趨于清麗。其詞風與詩風相近，《木蘭花》說：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詞人晚年情懷，衰頹困苦。錢惟演對仕途有濃厚的興趣，一生以未為宰相而遺憾。他的阿諛奉上，其效果適得其反。太后聽政時，錢惟演就因與太后攀親備受輿論攻擊，被趕出朝廷，仁宗親政后更是屢受打擊。難怪詞人晚年心氣不順暢。這首詞就是在這樣心境之下的創(chuàng)作，是仕途挫折時內(nèi)心困苦愁怨的抒發(fā)。春天來臨之后鳥語花香、春意盎然的景色，都仿佛在攪亂詞人的心緒、牽引出詞人的愁怨。人生得意之際，面對明媚春光，意氣風發(fā)，那是一種情景，詞人當年在京城高官厚祿時也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相形之下，人生不得意之際的春色只能牽引出對往日的回憶與留戀，當然就增加了眼前的痛苦。情急之下，詞人不禁無理地責問“綠楊芳草”何時了結(jié)，也就是說惱人春天什么時候才能過去，這一問也就問出了內(nèi)心愁苦的深度。下片解釋愁苦的緣由。詞人將一切的根源都推托到歲月的流逝、容顏的衰疲上。每次覽鏡，都要為此驚嘆。剩下惟一的解脫方式就是頻頻高舉“芳尊”，借酒消愁。然而，只恐“舉杯澆愁愁更愁”。依據(jù)詞人眼前的心境，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于是，語盡意未盡，綿綿愁意溢于言外。詞人雖寫愁苦之意，但與五代十國詞人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詞中沒有那種絕望哀痛的沒落感與沉重感，錢惟演只是平常敘述而來，畢竟詞人生活在一個平和的年代。

　　六、范仲淹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生二歲而孤，母親改嫁朱氏，從其姓。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進士第，授廣德軍司理參軍，次年復(fù)范姓。仁宗朝以龍圖閣直學士與韓琦并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帶兵同拒西夏，保證了國家西北邊疆的安寧。慶歷三年（1043）又與韓琦同時被召回朝廷，拜樞密副使，改任參知政事。范仲淹因此提出過許多改革政治的措施，主持了著名的“慶歷新政”變革。后迅即被守舊派排斥出朝廷，歷任各地方官。卒于徐州，謚文正。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全宋詞》錄其詞五首。

　　范仲淹是北宋最為杰出的政治家之一，兼通文武，這在當時文人士大夫中極為罕見。尤其是范仲淹以名節(jié)自勵，倡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成為宋代士大夫精神風貌的一種新寫照。他不辭艱險困苦，在西北邊地抵御西夏入侵先后達四年之久，就是他這種“先憂后樂”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范仲淹就對邊地生活有了親身體驗與真實感受，他治軍也很有成效，當?shù)孛裰{說：“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這段軍旅生活，進入了他的長短句創(chuàng)作，留下了千古名篇《漁家傲》，詞說：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詞中反映了邊塞生活的艱苦和作者堅持反對入侵、鞏固邊防的決心和意愿，同時還表現(xiàn)出外患未除、功業(yè)未建、久戍邊地、士兵思鄉(xiāng)等復(fù)雜矛盾的心情。上片寫邊地風光，以邊地的景象之荒涼烘托守邊之艱辛。首句通過一個“異”字領(lǐng)起全篇，點出“塞下”地域性特征，為思鄉(xiāng)懷歸之情埋下伏筆?！昂怅栄闳ァ笔恰叭虑飦怼钡目陀^現(xiàn)實，“無留意”也是北雁南飛的季節(jié)性自然規(guī)律，然而，詞人卻已經(jīng)將守邊將士思鄉(xiāng)懷歸的愁緒寄寓其中。雁歸而人不得歸，其情何以堪！在這些有著濃郁思鄉(xiāng)情緒的將士們眼中，周圍塞外之景色也就失去了寬廣的氣魄、歡愉的氣氛，聽到的是凄涼的邊聲四起，牧馬悲吟；看到的是千山聳立，孤城緊閉，荒僻蕭條之景象歷歷在目，畫面上籠罩著一種曠遠雄渾、蒼涼悲壯的氣氛。上片以寫景為主，人物的主觀情緒隱含其中。下片轉(zhuǎn)而直接寫將士厭戰(zhàn)思歸的心情。“濁酒一杯”，無法排遣思鄉(xiāng)的愁苦；“燕然未勒”，歸家更是遙遙無期。在白霜滿地與“羌管悠悠”聲中，將軍與士兵都難以入眠，在邊塞熬白黑發(fā)、滴盡思鄉(xiāng)淚，卻又不能拋開國事不顧。就是在這樣的悲苦聲中結(jié)束了全文。

　　范仲淹雖然守邊頗見成效，然而，北宋長期“積弱”、“積貧”，不是一二個人能扭轉(zhuǎn)如此大局，當時在北宋與西夏的軍事力量對比上，北宋處于下風，只能保持守勢。范仲淹守邊的全部功績都體現(xiàn)在“能夠維持住守勢”這樣一個局面上，時而還有疲于奔命之感。這對有遠大政治志向的范仲淹來說肯定是不能滿足的，但又是十分無奈的。所以，體現(xiàn)在詞中的格調(diào)就不會是昂揚慷慨的，與唐人邊塞詩“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高適《塞下曲》）的豪邁氣概與樂觀精神迥然有別。在范仲淹以前，很少有人用詞這一新的詩體形式來寫邊塞生活。唐代韋應(yīng)物的《調(diào)笑》雖有“邊草無窮日暮”之句，但沒有展開，且缺少真實的生活基礎(chǔ)。所以，范仲淹這首詞，實際上是邊塞詞的首創(chuàng)。不僅如此，這首詞的內(nèi)容和風格還直接影響到宋代豪放詞與愛國詞的創(chuàng)作。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一說：“范文正公守邊日，作《漁家傲》樂歌數(shù)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zhèn)之勞苦。歐陽公（即歐陽修）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及王尚書素出守平?jīng)?，文忠亦作《漁家傲》一詞以送之，其斷章曰：‘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欀^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边z憾的是范仲淹的邊塞詞均已散佚，只剩下這一首。然而正是這首詞卻成為詞史上的重要詞篇，它繼王禹偁《點絳唇》之后，把詞的創(chuàng)作引向多方面反映現(xiàn)實生活這一廣闊的道路，使酒宴歌席上傳唱的曲詞，有了強烈的抒情性、形象性和現(xiàn)實性，對詞的題材與內(nèi)容的開拓有著積極意義。

　　范仲淹的另外四首詞，也非常有特色，姿態(tài)各異。與宋代其他士大夫一樣，出入歌樓妓館，偎紅倚翠，也是范仲淹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方面。姚寬《西溪叢話》卷下載：“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未幾召還，作詩寄后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領(lǐng)來?！骄?，以綿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两?，墨跡在鄱陽士大夫家。”這種經(jīng)歷，使范仲淹對男女的相思戀情有了十分深入細膩的體會，所以，他的兩首寫男女戀情相思的作品，也特別真摯動人?！短K幕遮》說：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詞寫旅次鄉(xiāng)愁與兒女之情、相思之恨。上片寫景。開篇“碧云天，黃葉地”上下輝映，寫出了秋日的天高氣爽，渲染了澄碧的秋色。以如此廣袤無垠的天地作為秋思鄉(xiāng)愁的背景在宋詞中比較少見，寬大深遠的境界中所烘托出來的情感也顯得格外深沉渾厚。《西廂記》“長亭送別”中“碧云天，黃花地”一段，明顯地由此脫胎而來。秋色的渲染，已經(jīng)融入了“悲秋”的情緒。秋色滲透了天地之間，那浩浩淼淼的秋水，帶著無休無盡的秋意悠悠遠去；秋江之上籠罩著一層翠色的“寒煙”，這是秋日特有的景象。詞人由上而下、由小到大、由近及遠，寫出一派俊爽空靈的境界。歇拍宕開一筆：登高視野所及，都是凄凄連綿的“無情芳草”，這“芳草”阻礙了行人的視線、阻擋了游子的歸程，鋪天蓋地，蔓延無邊。這句從李煜《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中化出，抒情更加含蓄化。下片言情。過片兩句承上啟下，言相思愁苦都是因為離鄉(xiāng)背井所導致的。以下句句用映襯手法：“好夢留人睡”，則除酣夢之外，整日為相思別情所困擾；“明月樓高”，則以美好景色反襯眼下的孤寂，所以自我勸告“休獨倚”；結(jié)尾推進一層，暗用“舉杯澆愁愁更愁”詩意。詞人從“酒”聯(lián)想到“淚”，并通過“愁腸”將二者做巧妙轉(zhuǎn)化，構(gòu)思新穎別致。這種“相思淚”中，一位佳人的倩影呼之欲出。《西廂記》“長亭送別”之“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曲詞，就是從這里再度化出。該詞格調(diào)綿麗細密，通篇即景生情，融情入景，并以豐富的聯(lián)想烘托離愁別況，有時化用前人詩句卻不露痕跡，是宋人寫別情的名篇。

　　范仲淹另一首《御街行》寫相思別情也很著名，詞說：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這首詞寫秋夜懷人。秋日里的落葉、銀河、月光，構(gòu)成一幅凄清、冷落、衰颯的畫面，無不引起對千里之外的人兒的思念?！澳昴杲褚埂保瑥默F(xiàn)在出發(fā)將相思時間推向無限；“人千里”，又將空間無限拓展。在如此巨大的時空阻隔中，注定相見無日，相思永遠。下片，無論是醉中還是睡中，這種相思之情都無法擺脫。“酒未到，先成淚”，是詞人經(jīng)過多少次“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之后得出的銘心刻骨的經(jīng)驗。末尾三句秉筆直書，用平易淺近的口語訴說深婉曲折的戀情相思，具體而形象。李清照《一剪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泵黠@受此詞影響。

　　此外，范仲淹有《剔銀燈》詠史，嘲笑三國時代的曹操、孫權(quán)、劉備，“用盡機關(guān)，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憋@然是在傾訴自己仕途一再遭受挫折的牢騷憤懣。有《定風波》抒懷，“功名得喪歸時數(shù)，鶯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爭教我輩無歡緒?！痹噲D回到大自然中尋求撫慰。范仲淹存詞數(shù)量雖然不多，視野卻十分開闊，各類題材都可以入詞，沒有其他詞人“詩言志詞言情”的斤斤計較，是蘇軾詞“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先聲。所以，不論就詞境、詞風的開創(chuàng)，還是就藝術(shù)表現(xiàn)而言，范仲淹在詞史上均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介紹了北宋前期六位重要小令作家以后，可以對他們創(chuàng)作方面的大致共同點做一歸納。首先，這些詞人的視野都比較開闊，多種題材都可以入詞。其次，就沿襲發(fā)展而言，從直抒胸臆的角度來看，他們更多地接受了“南唐詞人”的影響；從題材的活躍、語言風格的清麗平易來看，他們又接受了中唐文人詞乃至敦煌詞的影響，是二者的有機結(jié)合。再次，小令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的情景交融形式，緬邈深婉的抒情風格，含蓄精練的表達方式，在這一時期都臻于成熟。

　　第二節(jié)　北宋詞初祖——晏殊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人。幼孤，7歲能文，鄉(xiāng)里號為“神童”。真宗景德元年（1004）14歲時張知白以神童薦入試，賜同進士出身。擢秘書省正字。次年召試中書，遷太常寺奉禮郎。真宗卒，晏殊建言太后劉氏垂簾聽政，得太后歡心，天圣三年（1025）35歲時自翰林學士、禮部侍郎拜樞密副使，自此進入二府。二年后因論事忤太后旨，出知宋州，改應(yīng)天府。明道元年（1032）再入二府，為參知政事。康定元年（1040）遷知樞密院事。慶歷三年（1043）拜相。次年九月罷相，出知潁州、陳州、許州、河南府等，封臨淄公。以疾歸京師，至和二年（1055）卒，謚元獻，世稱晏元獻。有《珠玉詞》三卷，存詞一百三十余首，幾乎都是短小的令詞。

　　作者以“珠玉”名其詞集是恰如其分的?！爸橛瘛?，就其形體而言，似乎接近渺小了，但因它有一種耀眼的輝光，結(jié)果卻顯得很大，并由此而引起世人的廣泛矚目。孟子說：“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下》）晏殊《珠玉詞》的性質(zhì)就有些與此相近。晏殊詞既沒有關(guān)乎家國興亡之重大題材，又沒有心系黎民疾苦的深長嘆惋。他的詞大部分是描寫男歡女愛、輕歌曼舞的生活；或?qū)懘撼钋锖?，離情相思；或感嘆人生短暫，時不再來。然而，卻閃耀出一種詩意的生命之光，從這一角度來看，《珠玉詞》是充實的。

　　一、生命在日常生活中閃現(xiàn)光彩人的生命只有短暫一次，它展現(xiàn)在生與死的途程之中。由于人生短暫而且必有一死，面對生死這一二律背反，前人早已有過精辟的見解。陶淵明說：“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保ā峨s詩十二首》）這是一種意氣風發(fā)、銳意進取的主動精神。西方一位浪漫主義美學家，面對日益物欲化的人生，具體提出：“人，詩意在棲居于世界”這樣的口號。這是一種占有生活，把握生命的審美觀照。

　　早在900年前，當時只有七歲的晏殊就已經(jīng)被鄉(xiāng)里目之為“神童”了，他思維的敏感、感受的細膩已可想而知。隨著年齒與閱歷的增長，詞人對于生命的思考，似乎已經(jīng)兼有這兩個重要方面。他的《珠玉詞》，就其主要傾向而言，可以毫不含糊地說，就是對生命價值進行“詩意”思考的最高結(jié)晶，很多詞篇都可以說明這個問題。讓我們先從讀者熟悉的名篇談起。例如，他的《浣溪沙》就是在較深層次上對人生、對生命進行“詩意”的探討，并由此而廣為人知：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是一首生命的哀歌，它是從光陰流逝這一角度來寫的。雖然這是古詩詞中屢見不鮮的主題，但因作品的內(nèi)涵豐厚，構(gòu)思新穎，屬對工巧，終于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開頭兩句，似乎只重描述而沒有明顯的情感色彩，其實這兩句用筆極重。因為“新詞”不止“一曲”，“酒”也不止“一杯”，這一系列具有特征的動作，正好說明作者在深層次上痛感生命于不知覺之間的消失。“去年天氣舊亭臺”，是從客觀事物之不變者這一角度來寫的。季節(jié)如昨，亭臺依舊，但其中的潛臺詞卻是：物是人非，人生幾何？作者以有限的生命來體察無窮的宇宙，把人生放到時空這一廣大范疇中來進行思考，于是，這首詞便具有某種厚重的哲理韻味了?！跋﹃栁飨聨讜r回”，是承上所作的補筆。字面上，它寫的是“夕陽”萬古常新，去而復(fù)“回”，然而作者恰恰是從人們視而不見的“變”字這一角度來補充的。因為在“幾時回”這一設(shè)問之中，已包含有今日的“夕陽”已非昨日的“夕陽”之意在內(nèi)，暗示著“夕陽”縱然美好，但畢竟要“西下”，要落去。譬諸人生，一去便永無回歸之日?？梢姡掀涿菜频瓕憗?，其中卻蘊涵著時間永恒而人生短暫的深長嘆惋。

　　下片通過最有特征的具體事物和生活細節(jié)來深化上片勾畫的意境：“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人們心中所有但卻是筆底所無的一種“詩意”的感受。這兩句分別由兩個不同部分組成：“無可奈何”，是作者的感受和感嘆；“花落去”，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作者面對“花落去”這一現(xiàn)實，止不住產(chǎn)生一種惋惜之情。然而，作者對此既然無能為力，便只能徒喚“無可奈何”了。下句“似曾相識”，也是作者的感受和感嘆。燕子秋去春來，不違時節(jié)。每當新春來臨，它們便差池剪羽，貼地爭飛，呢喃對語，由于體態(tài)相同，往來飄忽，人們很難辨認出它們確否是舊巢雙燕，故在“相識”之前冠以“似曾”二字?！把鄽w來”，也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花落去”與“燕歸來”這二者每交替一次，便過了一年，而人生正是在這無窮的交替之中逐漸衰老直至死亡。舊的面孔已經(jīng)永遠消失，新的面孔又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歷史便是在這種新舊交替之中默默向前延伸。面對這一現(xiàn)實，作者便止不住要在鋪滿落花的小徑上徘徊沉思了。作者對上面的問題和思考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提供了一個宏闊的藝術(shù)框架，讓讀者跟隨作者一起去徘徊思考而已。正因為框架宏闊，評家對此詞的解釋也多有出入，但具體坐實又缺少根據(jù)，故仍以通過惜春來抒寫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以及關(guān)于存在與虛無的思考這種解釋為佳。這從與下片首二句相關(guān)的一則廣為流傳的故事中也可看得出來。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引《復(fù)齋漫錄》載：晏殊“召（王琪）至同飯，飯已又同步池上。時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書墻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對也?！鯌?yīng)聲曰：‘似曾相識燕歸來’?！辈还苓@一則故事是否可信，但從中仍可看出，這兩句是“倚聲家”的特殊追求，目的是用生動的語言、鮮明的形象來補充“夕陽西下”一句的內(nèi)涵，它準確地捕捉了生活中的“詩意”。有了這一對句，全詞便由此而詩意盎然，光彩照人?！盎ā奔t、“燕”紫，色彩斑斕，形成對比?！奥淙ァ?、“歸來”，變化強烈，動感鮮明。詞人充分運用并發(fā)揮了律詩中間兩聯(lián)講究平仄粘對的藝術(shù)技巧，讀之悅耳，聽之悅耳，恰當不過地增強了詞之所應(yīng)有的特殊韻味。前人對此已早有發(fā)現(xiàn)。張宗橚在《詞林記事》卷三中說：元獻尚有《示張寺丞王?？薄菲呗梢皇祝骸霸惹迕骷傥撮_，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中三句與此詞同，只易一字。細玩“無可奈何”一聯(lián)，情臻纏綿，音調(diào)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矣。
這段話充分說明詞中“燕歸來”一聯(lián)，比之納入詩中更為和諧勻稱。王士禎《花草蒙拾》也說：“或問詩詞、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边@里講的是同樣的意思?？梢娫~中并沒有表明詞人長期苦思冥索的對句是為了傷逝悼亡。這兩句寫的是關(guān)于存在與虛無的思考，其中雖然也可以包括有傷逝悼亡的意蘊在內(nèi)，但卻難以指實為某一具體人物?！把鄽w來”一句所透露出的某種樂觀情緒，似也與悼亡有一定距離。

　　晏殊雖然位極人臣，但是他無法挽回流逝的時光，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歲月的腳步匆匆離去?；潞ｏL波中，晏殊也免不了有沉浮得失。在官場平庸無聊的應(yīng)酬中，敏感的詩人當然會時時痛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無意義消耗。這就是詞人在舒適生活環(huán)境中也不能避免的“閑愁”，是擺脫不了的一種淡淡的哀傷。所以，在《珠玉詞》中有特別多的對歲月無情的感觸，《破陣子》說：“不向尊前同一醉?？赡喂怅幩扑暎鎏鋈ゲ煌??！薄儿o踏枝》說：“門外落花隨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薄肚迤綐贰氛f：“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春去秋來，往事知何處？燕子歸飛蘭泣露，光景千留不住?！薄赌咎m花》說：“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踏莎行》說：“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漁家傲》說：“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薄斗髂奚选氛f：“星霜催綠鬢，風露損朱顏?！泵鎸V袤的時空，個體的渺小感自然產(chǎn)生。萬般無奈之下，詞人便頻頻借助“飲酒”來擺脫愁緒的纏繞。

　　《珠玉詞》還有一些傷逝悼亡的作品，這類作品也多與生命的思考聯(lián)系在一起。如《木蘭花》：

　　池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張宗橚在《詞林紀事》卷三中說：“東坡詩‘尊前點檢幾人非’，與此詞結(jié)句同意。往事關(guān)心，人生如夢，每讀一過，不禁惘然?！睆埵系摹般弧保驮谟凇爱敃r共我賞花人”兩句，既有具體所指，同時又能在生命意識上引起讀者的某種共鳴。因為歌詞本身已含有傷逝悼亡的情緒在內(nèi)，并非讀者的引申發(fā)揮。所以，這首詞與前引《浣溪沙》是有所不同的。另一首《木蘭花》，其悼亡之情就更為具體了：“玉樓朱閣橫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朝云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別來將為不牽情，萬轉(zhuǎn)千回思想過?！钡客鍪侨祟惿钪械囊粋€重要側(cè)面，詞中表達了作者對待已逝親人的真摯纏綿的情感態(tài)度，是一種詩意的升華。
二、靈感在季節(jié)變化里蕩動漣漪人，若想“詩意地棲居”于這個“世界”是十分不易的。雖然人類自稱是萬物之靈，但在永恒的時間與有限的生命這一二律背反之中，人類（特別是古代人）的掙扎與努力卻是極為有限的，甚至連應(yīng)付小小季節(jié)變化都要付出某種代價。正因為如此，季節(jié)變化在詩人心靈中引起的反應(yīng)，便顯得分外敏感。對此，前人在理論上曾有許多概括?！按呵锎颍庩枒K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劉勰《文心雕龍·物色》）這話講的就是四季變化在人的心靈上所引起的激蕩。鐘嶸說的更為具體：“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時之感諸詩者也?！保ā对娖沸颉罚┧J為，四季的變化最容易激發(fā)詩人的靈感，并由此而寫出好的詩篇，美化這“詩意”的世界。晏殊的《珠玉詞》對春、秋二季的變化，反映尤其敏感強烈。正如陸機《文賦》所說：“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比纭恫缮Ｗ印罚?br/>
　　春風不負東君信，遍拆群芳。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須知一盞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話匆忙，夢里浮生足斷腸。

　　春風吹拂，繁花似錦，雙雙紫燕，銜泥筑巢，一切都充滿了活躍生機。多愁善感的詞人又怎能不痛感新春的短暫與青春的可貴？于是便產(chǎn)生了“莫話匆忙”與“占得韶光”這一“人定勝天”的情緒飛躍與主動追求。雖然這一追求十分有限，但其精神卻閃耀著光彩，并在讀者心底蕩起某種情感的漣漪。再看另首《采桑子》：“陽和二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戲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艷中?！痹~人從另一側(cè)面描畫二月新春的美艷，于是又產(chǎn)生了使青春永駐的遐想：“何人解系天邊日，占取春風。免使繁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與此相近的還有名篇《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面對綠遍紅稀的芳郊景色，面對濛濛撲面四處紛飛的柳絮楊花，內(nèi)心不免蕩起春光消逝的情感之波，盡管這波紋十分細小，但卻久久地難以停息?！按猴L春鳥”在詞人心中所蕩起的情感之波是十分復(fù)雜的。
秋天，自然也是如此?！扒镌虑锵s”，同樣是《珠玉詞》謳歌的一個重要方面。如《訴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氣欲重陽。遠村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

　　全篇寫景，境界闊大，筆筆含情，字里行間流溢出一種難以言傳的遐思。據(jù)夏承燾《二晏年譜》，此詞當作于詞人48歲外放知陳州任內(nèi)，有宋庠、宋祁相與唱和之詩題可考。宋祁在《上陳州晏尚書書》中說：“比華從事至，具道執(zhí)事因視政余景，必置酒極歡。圖書在前，簫笳參左，劇談虛疑誤往，遒句暮傳?！比欢?，詩酒自娛，風物流連之中卻掩蓋不住宦海沉浮的失落與悵惘，與常態(tài)性的悲秋迥異其趣。

　　更加不同的是，在詞人眼中，落葉紛紛的深秋還另有一番迷人的嫵媚。如《少年游》：

　　重陽過后，西風漸緊，庭樹葉紛紛。朱闌向曉，芙蓉妖艷，特地斗芳新。霜前月下，斜紅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將瓊萼等閑分，留贈意中人。

　　“重陽過后”，已是晚秋。然而，從秋天開放的木芙蓉花上面，詞人看到的卻是春光的“妖艷”。奇思異彩，想落天外。這是因為詞人懷著春天一樣的情感去觀察和體驗秋天里的客觀事物，于是那秋天的景物便顯現(xiàn)出春天一樣的活躍生機，使人感到可愛而又值得留戀了。熱愛自然風光，熱愛四季景物，也就是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與此近似的還有《菩薩蠻》：“高梧葉下秋光晚，珍叢化出黃金盞。還似去年時，傍闌三兩枝?！薄吨橛裨~》中更多的是把季節(jié)跟人生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思考，“詩意”，也就由此產(chǎn)生了。如《謁金門》：

　　秋露墜，滴盡楚蘭紅淚。往事舊歡何限意，思量如夢寐。人貌老于前歲，風月宛然無異。座有嘉賓尊有桂，莫辭終夕醉。

　　詞中一方面宣泄了浮生如夢、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對美好事物與有限生命的更加珍惜。雖然這值得珍惜的一切即將成為過去，而且近在明天。詞人認定人生最寶貴、最重要的是把握“今天”，把握“嘉賓”帶來的友誼，把握“終夕”的歡樂，只有這樣才能驅(qū)除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孤獨感?！澳o終夕醉”，似應(yīng)從這一角度去理解。果能如此，則《珠玉詞》中那些“有情須殢酒杯深”、“相看莫惜尊前醉”、“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等詞句，也許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因為在“娛賓遣興”、“及時行樂”的表層背后，潛伏著的是孤獨，是艱難時世，是無法把握的人生。

　　古詩詞中，歌詠春、秋兩個季節(jié)的名篇佳作，幾乎俯拾皆是，而寫夏、冬兩季的詞，成功者則極為罕見?！吨橛裨~》卻有所不同。如寫初夏風光的《浣溪沙》就別有一番感人的藝術(shù)魅力：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桿影入涼波。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詞人同樣是用春天般的情感，在極其幽靜的庭院里，默默體驗著入夏之后周邊景物的細微變化，同時，又似乎是“自然在某種程度上是走進了人的血液之中并同他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懷”：小小的樓閣，重重的簾幕，只有燕子匆匆飛過；晚開的紅花，綴滿枝頭，不斷向庭院長滿莎草的綠茵飄落；曲折的欄桿，倒映入池塘涼爽的柔波。詞人似乎全身心都溶入到他所描繪的大自然中去了。池塘里的“涼波”，還有從綠樹縫隙中吹來的“好風”，驅(qū)除了盛夏的暑氣，從肌膚一直滲透到心靈，使人感到無比爽快。稀疏的雨滴敲打著圓圓荷葉，悅耳的聲響一次次傳來耳畔，仿佛是美妙的旋律在扣擊著恬靜的心靈。這一切是多么富有詩意！然而，酒醒人散之后，難以言傳的閑愁卻不斷襲上心頭。在體驗大自然無限美好的同時，詞人更加感到時光的可貴，生命的可貴。另一首《蝶戀花》，對夏季的描寫同樣細膩傳神。它先渲染盛夏的氣氛：“玉碗冰寒消暑氣，碧簟紗櫥，向午朦朧睡。”下片接寫醒后的細微感受：“無端畫扇驚飛起，雨后初涼生水際。人面荷花，的的遙相似。眼看紅芳猶抱蕊，叢中已結(jié)新蓮子?！睆摹叭嗣婧苫ā钡浇Y(jié)出新的“蓮子”，其中曾有過多少情感的經(jīng)歷，但詞人并未予以明說。此外，描寫冬季的作品也為數(shù)不少，如《秋蕊香》（向曉雪花呈瑞）、《滴滴金》（梅花漏泄春消息）、《瑞鷓鴣》（江南殘臘欲歸時）等。

　　陸機曾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保ā段馁x》）《珠玉詞》亦復(fù)如此。對季節(jié)變換的敏感在《珠玉詞》中隨處可見，“重陽過后，西風凄緊，庭樹葉紛紛”（《少年游》）；“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樂》）等等?！八臅r”的變化激活詞人的靈感，使詞人詩思紛披，波瀾起伏，雖千匯萬狀，但均能以簡約細膩的詞筆使之納入短小詞篇之中。

　　三、詩意在相思離別時凝聚升華離情相思是古詩詞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側(cè)面。人類之所以特別重視離別，并不僅僅因為離別會使自己跌入孤獨的深淵，重要的是每一次離別都仿佛跟隨有死神的幻影。在交通極其不發(fā)達的古代，尤其如此。文學藝術(shù)作品之所以用很多篇幅來抒寫離情相思，恰恰是因為這些作品在深層次上表現(xiàn)了人類跟孤獨、跟死神搏斗的過程和勇氣。因之，古詩詞中離別相思的名篇佳制幾乎俯拾皆是。晏殊一生到過許多地方，他也曾不斷地品嘗到“離別常多會面難，此情須問天”（《破陣子》）的痛苦滋味，《珠玉詞》因此多有寫離情相思的詞。如《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時窮，只有相思無盡處。

　　恨別出于戀生。只有熱愛生命，熱愛生活，才能痛傷離別。離別是考量人類情感深度的一個重要標尺。離恨愈久愈長，情感便愈深愈厚，愈加真實。相思離情是來不得半點兒虛假的，要動真情。只有動了真情，寫出的作品才能收到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功效。這首詞便是如此。它代女性立言，以閨中少婦的口吻，極寫其相思之苦。一起二句，從“綠楊芳草”連及告別的“長亭”，連及離人遠去之“路”，于是，便產(chǎn)生了因年幼無知而把離別看得過于輕易的怨悔之情?！皹穷^殘夢”兩句就是這種情感的升華。它形象具體，色彩明艷，音韻鏗鏘，對句工整，把讀者帶進了一個如夢如幻的廣闊藝術(shù)空間。五更時的鐘聲傳來耳際，三月的細雨敲打著花片落向大地，還有傾吐“離恨”的喁喁絮語。下片，緊接著便是這“絮語”的詩化。雖然這“絮語”近似嘮叨，但聽之悅耳動心，因為所有這一切都出自一個少婦的內(nèi)心深處。作者善于把一般人心中所有但又難以形諸筆墨的感受和盤托出，同時又蘊藉風流，恰到好處。詞中多用對偶，新巧工整，富有畫意詩情。然而，這首詞面世以后便圍繞是否“作婦人語”而展開了爭論?！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引《詩眼》云：

　　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眰髡疲骸啊G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眰髡Χ?。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

　　就文意而言，蒲傳正的理解無疑是準確的。但晏幾道欲為其父諱，故引白居易詩并偷換“年少”之概念，曲解為“青春難以永駐”之意，最后甚至把蒲傳正弄得無所適從。事實上，詩詞之“高雅”與否，并不決定于是否“作婦人語”，而決定于作品的審美體驗以及思想深度與情感深度。后來南宋趙與時曾針對這一則文字予以匡正曰：“蓋真謂‘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矣。”（《賓退錄》卷一）這首詞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真實地表現(xiàn)出閨中少婦的內(nèi)心活動。對此，前人評曰：“春景春情，句句逼真。”（李攀龍《草堂詩余雋》）講的就是這個“真”字。“妙在意思忠厚，無怨懟口角?！保S氏《蓼園詞選》）講的還是“真”字?！罢孀质窃~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這話也可用以評說這首詞。

　　另外一些抒寫離情的作品，也具有同樣的特點。如《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首詞創(chuàng)構(gòu)的是一個大的時空框架，但它所寫卻是極其深細的離恨相思?？蚣茈m大，使人銷魂的“離別”之情卻在不斷擴充、膨脹，一直彌漫到框架的所有空間，甚至連支撐框架的實體都被這離情所掩蓋、吞沒，直至實處化虛，整個空間剩下的只有離情了。不過，它并沒有虛到一無所有，而是在“滿目山河”、“落花風雨”之中，擺設(shè)下一臺“酒筵歌席”，在歌聲與風雨交織聲中再落實到“眼前人”身上，這就證明了現(xiàn)實的存在。這位“眼前人”，評家或理解為具體的女性。實際上，這位“眼前人”，既是女性，又不完全是女性，她的作用主要是虛指或泛指。因為詞人已經(jīng)從一般的離情別緒升華到更高的情感層次，他所“憐取”的是廣義的“人”，是整個人生和人的生命，表現(xiàn)出一種敢于向孤獨挑戰(zhàn)，向短暫的生命挑戰(zhàn)，向無限的時空挑戰(zhàn)的精神和氣派。沒有這個“人”字，人所棲居的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意義？“憐取眼前人”，也就是“憐取”這個世界。詞人自己也特別賞識這一句，在其它作品中再度出現(xiàn)，《木蘭花》說：“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边€有一些送別歌詞則寫得較為超脫。如《踏莎行》：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zhuǎn)。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詞寫送別全程。長亭餞別，離歌哽咽。雖然“行人”的航船已隨波遠去，卻仍站在船頭隔著飄飛的塵土不斷回頭遙望；“居人”的馬匹也久久地站在岸邊背映叢林在高聲嘶叫。正如江淹所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賦》）不過，這只是“別賦”的一般場景。下片才把離情別恨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畫閣中的居者無法忍受離情的折磨，只好登上高樓絕頂縱目遠望，但他望見的卻只是西去斜陽映射著平靜的水波靜靜地流向遠方。唐圭璋說此詞“足抵一篇《別賦》?！辈⒎沁^譽。

　　《珠玉詞》中，還有一些“別賦”寫得纏綿悱惻，含思婉折，用筆細膩而境界幽深，氣氛又十分濃郁。如《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詞寫相思離情。上片的意境是悲涼的。起拍便從人生這一大的范疇著眼，但通過離情的反復(fù)抒寫，最終又落墨于小小的“淚滴”之上。下片寫秋夜難挨，只有在夢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但好夢難成，心神不定，經(jīng)常被驚醒過來。這時，耳邊傳來了大雁的啼叫之聲。大雁在詞里有兩種作用：一是雁足傳書，二是季節(jié)的象征。當離人從夢中驚醒過來之時，耳邊聽到“何處高樓雁一聲”，便想到會傳來盼望已久的家書，想到大雁按時南歸，人也該按時回鄉(xiāng)了。而這一切，又都融入朦朧的“淡月”、颯颯作響的“梧桐”枯葉與勁厲的“西風”之中。但這一切，作者并未直說，而是要由讀者去補充和再創(chuàng)造。這首詞情感悲咽，但在悲涼之中透出一種樂觀的希望，境界清新明麗，境高韻遠，耐人咀嚼。另首《蝶戀花》也廣為流傳：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寫法與《采桑子》略有不同，內(nèi)容卻大體相近。詞寫深秋懷遠，氣象闊大。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说谝痪辰缫??！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说谌辰缫??！蓖跏现园言~中“昨夜西風”等句，當成“古今成大事業(yè)者”必經(jīng)的三種境界之一境界，原因在于這首詞本身就具有高遠闊大的氣魄，可以引發(fā)讀者聯(lián)想，激發(fā)人們?nèi)プ非筮h大理想與美好未來。盡管這理想和未來還在蒼茫寥廓的遠方，但那無須困惑也用不著悲哀。遠大的理想、美好的未來就在前面。這是藝術(shù)的一種增殖效應(yīng)，是讀者根據(jù)詞句提供的意境而生發(fā)的詩的想象，是一種藝術(shù)升華與再創(chuàng)造。與此相近似的還有《清平樂》：“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睂懙帽容^別致的是另一首《清平樂》：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這首詞與以上所引諸詞略有不同，詞境含蓄深婉，雖洋溢著一抹淡淡的哀愁，但卻難以指實。詞人通過色彩鮮明的畫面，把細膩的內(nèi)心活動與詩意的感受朦朧地表現(xiàn)出來，既無傷離怨別的感慨，又無哀老嗟悲的喟嘆，讀者仿佛也隨之一同進入似曾相識而又難以言說的大千世界。作者的審美感受力與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確實令人驚異。《珠玉詞》藝術(shù)風格的多樣化也于此可見一斑。

　　正因為晏殊離情相思之作豐富而又多樣，所以不管其表現(xiàn)是外放直抒還是含蓄內(nèi)斂，一般而言，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闊大而又高遠的境界。即使有時寫得凄厲悲涼，不掩哀傷，最終仍然會呈現(xiàn)出一種詞人所特有的那種溫潤秀潔與圓融平靜。正是這種闊大高遠、圓融平靜閃耀出的詩意的輝光，驅(qū)除了孤獨與離愁別恨，還心靈以安詳。托爾斯泰曾經(jīng)說過：“藝術(shù)的感動人心的力量和性能就在于這樣把個人從離群和孤單之中解放出來?！彼摹⑷宋镆蝾櫯紊耧w而活靈活現(xiàn)人，是棲居于這個詩意世界的主人翁。一般而言，篇幅短小的令詞是不宜于描寫刻畫人物形象的，所以，北宋以前刻畫人物獲得成功的詞篇頗為少見，而晏殊在這方面卻獲得相當成功。其主要特點便是善于發(fā)現(xiàn)人物身上所閃現(xiàn)出的“詩意”并賦予他筆下的人物以鮮活的生命?！懊朗堑教幎加械?。對于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薄吨橛裨~》中的人物大體有兩種類型：一是采桑女或采蓮女，二是歌女。寫采桑女的名篇是《破陣子》：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毙碾p臉生。

　　詞寫古代少女生活的一個片段。它抓住斗草獲勝后的一個鏡頭，反映出少女們充滿青春活力的精神面貌。筆觸生動，格調(diào)輕靈，與前幾首迥異其趣。開篇用對句點明季節(jié)特色。“燕子來時”與“梨花落后”，這二者一上一下，一紫一白，一動一靜，相映成趣。有此二句，“新社”與“清明”這兩個抽象的季節(jié)名稱也都具有豐富的內(nèi)容和鮮明的形象性了?！靶律纭笔枪糯漓肷缟瘢ㄍ恋刂瘢┑娜兆?，時間在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此時，閨中婦女盛行斗草、踏青與蕩秋千的游戲。三、四句承此再作發(fā)揮，把清明節(jié)時的風光描畫得有聲有色。色者，“池上碧苔三四點”；聲者，“葉底黃鸝一兩聲”是也。結(jié)尾又加之以“日長飛絮輕”。這就把清新、優(yōu)美、靜謐的初春描畫得恰到好處，并為人物出場提供了一個富有詩意的舞臺背景。下片，一開始就是人物出場。但這只是一種虛出，因為觀眾并未見到人物本身，而是少女的笑聲最先傳來耳際?！扒尚Α痹诠旁娭兄饕怯脕砻枥L婦女的美麗笑容的?！对娊?jīng)·衛(wèi)風·碩人》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钡颂幍摹靶Α眳s是用來形容悅耳的笑聲。這笑聲劃破了春天田野的寂靜，壓倒了黃鸝的鳴囀，溫馨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人物在那里呢？在“采桑徑里”。還有，怎么知道是“東鄰女伴”的？是從“巧笑”中聽出來的?！安缮健币痪洳粌H交代了“女伴”的身份，還引出了下面的一段對話：“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边@簡短的對話，刻畫出少女天真無邪的活潑情態(tài)。有此二句，點睛破壁，全篇皆活。不過，這對話仍是在“采桑徑”里講的。直到“笑從雙臉生”，觀眾才見到兩個滿面笑容的少女走到前臺。這最后一句中的“笑”字，才是笑容。這首詞不單單是一幅獨具特色的農(nóng)村風景畫，也是一幅與古代勞動婦女有關(guān)的風俗畫。在短小62字的篇幅里，作者發(fā)揮了高度概括的藝術(shù)才能，不僅描繪出初春的融和景象，而且還刻畫出少女們的聲容笑貌，真正達到了“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藝術(shù)化境。作者善于烘托環(huán)境氣氛，善于通過表情和對話來反映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這首詞無論從舞臺設(shè)計，還是從人物刻畫方面來講，均與短小獨幕劇頗為近似，在《珠玉詞》中是比較別致而又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

　　刻畫采蓮女的《漁家傲》也寫得相當活潑：

　　趙女采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斗艷。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

　　優(yōu)美的大自然使少女們的容顏艷麗多嬌，是采蓮的勞動陶冶了少女的情操，是生活把少女的青春意識喚醒，是情愛萌動使她們產(chǎn)生難以言傳的不安與煩躁。這一切都被“照影”、“看妝”、“蓮房”、“藕絲”以及“回頭欲去”等細節(ji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首詞并不像《破陣子》那樣，通過“虛出”以及運用對話和表情來完成獨幕劇的演出，而是在大跨度時空之中完成人物形象的描繪與內(nèi)心活動的刻畫。與此相類似的還有《漁家傲》（臉付朝霞衣剪翠）、（粉面啼紅腰束素）、（嫩綠堪裁紅欲綻）等。

　　寫歌女的作品也為數(shù)不少，風格多彩多姿，其中歌情舞態(tài)的描寫引人注目。如《破陣子》：“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歌長粉面紅?！薄岸嗌俳髴蜒圆槐M，寫向蠻箋曲調(diào)中。此情千萬重。”《鳳銜杯》：“一曲細絲清脆，倚朱唇?！薄暗教幚铩⒍芳庑??！薄赌咎m花》：“春蔥指甲輕攏捻，五彩條垂雙袖卷。雪香濃透紫檀槽，胡語急隨紅玉腕。當頭一曲情無限，入破錚琮金鳳戰(zhàn)。百分芳酒祝長春，再拜斂容臺粉面?！边@些詞，雖也有自家特色，但整體上還未超出“花間”與南唐同一題材的范圍。其中較為特殊的是《山亭柳》，很值得一讀：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shù)，不負辛勤。數(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銷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詞寫歌女悲慘的一生，前后呈鮮明對比，反差極大。主題與白居易《琵琶行》相近似。上片通過三個方面寫歌女年輕時紅得發(fā)紫的盛況。一是自幼便學得一身好技藝：“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倍撬囆g(shù)上的獨創(chuàng)與革新：“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比锹暶笳瘢t極一時，收入可觀：“蜀錦纏頭無數(shù)”。下片則一落千丈。由于年老色衰，聽眾銳減，但為糊口仍往來奔波，而得到的卻只是“殘杯冷炙”的凄涼境遇。她孤身一人，難覓“知音”，每當憶起當年，思慮今后，便止不住“當筵落淚”。作者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歌女寄寓了深切的同情。這是一首帶有敘事性的作品，與《珠玉詞》中其他詞作頗有不同。晏殊其他詞作一般均寫得溫婉秀潔，圓融平靜，而這首《山亭柳》卻聲情激越，感慨悲涼，可以說是晏殊《珠玉詞》中的別調(diào)。本詞似作于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今陜西西安）時期，時已年屆花甲。外放的挫折，幾乎與當年白居易貶往九江的情形相似，其中自然不乏“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刻涵蘊。

　　以上這些顧盼神飛、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形象，不僅反映出詞人生活感受的細膩，也是讀者了解詞人精神世界的一個重要窗口。

　　五、珠玉經(jīng)反復(fù)磨礪才耀眼生輝凡是有獨創(chuàng)成就的作家，幾乎都有自己獨到的藝術(shù)見解、獨到的審美趨向和不懈的追求。晏殊也不例外。遺憾的是他不曾像歐陽修那樣有詩話傳世，對于詞的創(chuàng)作，他也談?wù)撋跎?。不過，將其相關(guān)的議論加以歸納，仍可以看出他的詞學見解。這主要表現(xiàn)在：強調(diào)“氣象”、追求“閑雅”與精益求精這三個方面。

　　強調(diào)“氣象”是晏殊的審美情趣，也是他的藝術(shù)追求。吳處厚在《青箱雜記》卷五中記載這么一段故事：

　　晏元獻公雖起田里，而文章富貴，出于天然。嘗覽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惫唬骸按四似騼合啵磭L諳富貴者。故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惫使砸源司湔Z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晏殊自己標的詩句，洗凈了榮華富貴的庸俗氣息。晏殊這里所談的，已不再是“富貴”這一事實或這一詞語的本身，而是在談?wù)撘性鯓拥膶徝狼槿づc藝術(shù)追求，才能發(fā)現(xiàn)與捕捉大千世界的畫意詩情。富貴榮華本來就是身外之物，是事物的表層現(xiàn)象，是暫時的，轉(zhuǎn)瞬即可失去的東西。晏殊對此是有認識的。一方面，晏殊作為一朝宰相是有條件可以充分地享受生活的，富貴榮華對他來說已經(jīng)顯得十分平常、平淡。他的《珠玉詞》就是這種富貴環(huán)境中的產(chǎn)物。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說：

　　晏元獻雖早富貴，而奉養(yǎng)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盤饌皆不預(yù)辦，客至旋營之。蘇丞相頌曾在公幕，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設(shè)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至。數(shù)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闌即罷，遣聲伎曰：“汝曹呈藝已畢，吾亦欲呈藝?！蹦司吖P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

　　在這種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詞是脫離不了“富貴氣”的。他的《浣溪沙》說：“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闌干影入涼波?！薄锻砷T》說：“新曲調(diào)絲管，新聲更飐霓裳。博山爐暖泛濃香?！薄队裉么骸氛f：“小檻朱闌回倚，千花濃露香。脆管清弦、欲奏新翻曲，依約林間坐夕陽。”套用晏殊自己的話來追問一句：“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同時，“窮兒家”恐怕也沒有這等閑情逸致去賞識這樣的景物。這種“富貴氣”是伴隨著“珠玉詞”的產(chǎn)生而來的，是詞人不必去刻意追求而擁有的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氛圍。晏殊位極人臣的位置和極為高雅的審美趣味，使得他根本不留意、不在乎富貴生活的本身。從日常起居角度來說，晏殊對自己要求極嚴，他的生活十分簡樸，《能改齋漫錄》卷十二載曾鞏元豐年間修官史時為其所作的《傳》中語說：晏殊“雖少富貴，自奉若寒士”?！端问贰繁緜饕卜Q他“奉養(yǎng)清儉”。晏殊所強調(diào)的“富貴氣象”，乃是生命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豐富性。從物質(zhì)生活方面講，他享受的榮華富貴是其他人難以比擬的，但是，他并不富在“金玉錦繡”，而是富在生命與心靈內(nèi)質(zhì)上。正因為心靈內(nèi)質(zhì)的不斷充實，精神氣質(zhì)的無限豐富，晏殊才有可能寫出上面那些感人至深的富有“詩意”的作品。富貴榮華并沒有遮掩他的“錦心繡口”。他的作品，創(chuàng)造意境，刻畫人物，反映生活，在遣辭造句上也力求工整，鮮明準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完美地表現(xiàn)出他生命內(nèi)在氣質(zhì)的美好豐富。他的作品并沒有“金玉其外”的表層藻飾，也不作徒具夸張的形式追求。他的詞雖寫富貴氣象卻不落鄙俗，寫艷情亦不落輕佻，感傷之中還流露出一種閑雅的情調(diào)，或表現(xiàn)出一種曠達的懷抱，有的詞甚至還有一種深沉的理性與明晰的哲思。

　　晏殊詞所追求的“氣象”與所蘊涵的深沉哲思，乃是晏殊面對情感的澎湃時能夠從容地做理性“冷”處理的結(jié)果。晏殊進入詞壇并逐漸成為領(lǐng)袖的時期大約都是在仁宗年間（真宗去世時晏殊32歲），這一時期，也是晏殊在仕途上走向鼎盛的時期。仁宗年間，北宋社會相對穩(wěn)定，“外患”的壓迫大大減弱，“內(nèi)憂”的威脅也還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來，社會整體上呈現(xiàn)出“太平盛世”的景象。晏殊詞中也每每提到這一點：“太平無事荷君恩”（《望仙門》）、“見千門萬戶樂升平”、“齊唱太平年”（《拂霓裳》）等等。晏殊本人在仕途上雖然也有風波挫折，但是起伏不是太大，總體上顯得比較平穩(wěn)。晏殊的個性也因為過早地進入官場而被磨的八面玲瓏。總之，對晏殊來說，有著平穩(wěn)的年代里產(chǎn)生出來的平穩(wěn)個性。所以，面對情感激蕩的時候，晏殊基本不做“火山爆發(fā)式”的噴發(fā)，而是要做閑雅得體的含蓄表露。這是由環(huán)境與個性所決定了的審美取向。晏殊曾明確表示對“閑雅”格調(diào)的偏愛，張舜民《畫墁錄》載：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wù)?。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绷焱?。

　　這說明晏殊是很不喜歡柳永填寫為市民所廣泛喜愛的俚俗歌詞的。柳永以慢詞的形式大量創(chuàng)作通俗歌詞，掀開了中國詞史的新篇章，在歷史上有不可磨滅的功績。晏殊之所以譏柳，是他思想保守一面的具體反映，這與他所處的政治地位、文壇領(lǐng)袖位置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出自他對“閑雅”的美學追求。他討厭柳永的赤裸裸表白，而刻意追求一種“溫潤醞藉”的風格。雖然他的這種偏愛趨于一端，但是他卻始終堅持自己的這一追求，并用自己全部精力來從事這種“雅”詞的創(chuàng)作，客觀上把令詞的藝術(shù)品位推向了一個新的水平，掀開了宋初令詞創(chuàng)作的新篇章。如《蝶戀花》說：

　　梨葉疏紅蟬韻歇，銀漢風高，玉管聲凄切。枕簟乍涼銅漏咽，誰教社燕輕離別。草際蛩吟珠露結(jié)，宿酒醒來，不記歸時節(jié)。多少衷腸猶未說，朱簾一夜朦朧月。

　　詞寫離別的苦苦思戀，卻始終吞吐回斂、欲說還休。上片是環(huán)境的描寫與氣氛的渲染。這是一個天高云淡的秋夜，周圍的一切環(huán)境無不將抒情主人公誘導到特定的情緒氛圍之中：“梨葉”飄零，“蟬韻”息歇，管笛凄切，“銅漏”聲咽，“悲秋”意緒越堆積越濃厚。這是強烈的主觀情緒滲透的結(jié)果，抒情主人公的離情別思幾乎已經(jīng)呼之欲出。但是，詞人卻故意將這種愁緒轉(zhuǎn)變?yōu)閷Α吧缪噍p離別”的責怪，將苦惱的根源推卸到“社燕”頭上，而將痛苦的真正原因深深地隱藏起來。下片寫“人事”。離別之后每逢如此凄苦的秋夜，都是借酒澆愁，以至酩酊大醉，“不記歸時節(jié)”。被愁苦逼迫到這等境地，仿佛已經(jīng)抑制不住、不得不說了。因為過度的痛苦是所有的人都難以承受的，有時候傾訴就是情緒的一定解脫?！岸嗌僦阅c猶未說”，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然而，詞人終于將其咽回去了，筆鋒再轉(zhuǎn)，回到景色的描寫上：“朱簾一夜朦朧月”。朦朧凄暗的夜晚，離人是否一夜展轉(zhuǎn)難以入眠？對著一輪“朦朧月”離人又寄托了多少相思之情？連上片結(jié)尾時那種略帶責怪怨苦的情緒也被掩飾了起來，裊裊余音完全憑讀者自己回味?！短ど小穼憚e情時結(jié)尾說：“梧桐葉上蕭蕭雨”，《漁家傲》寫春景時結(jié)尾說：“黃昏更下蕭蕭雨”，同樣以景結(jié)情，結(jié)得韻味深長。

　　如此閑雅蘊藉的作品在《珠玉詞》中隨時可見，《訴衷情》說：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氣欲重陽。遠村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

　　詞人在“憑高”遠眺之時，有著“無限思量”，所有的情緒又都寄寓在“秋色如畫”的景色之中。晏殊所追求的這種“雅”，就是力求在他所“棲居”的這個世界能夠更多地挖掘出一些“詩意”。為此，他更多的是從近體詩（特別是律詩）和南唐詞（特別是馮延巳）的傳統(tǒng)中汲取經(jīng)驗，王灼在《碧雞漫志》卷二說：“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匹?！眲⑽踺d在《藝概》卷四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币驗樗缟小伴e雅”而很少接觸當時在民間廣泛流傳的新興的慢詞，所以他的《珠玉詞》與柳永的《樂章集》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風格?！瓣淘I不蹈襲人語，而風調(diào)閑雅?！保ā段簯c之詩話》引晁無咎語）《宋史》本傳也稱他的詩“閑雅有情思”，晏殊的詩與詞有著相近的風貌。這就使得他的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于是溫潤秀潔，圓融和婉便成為《珠玉詞》的整體風格。“殊賦性剛峻，而詞語殊婉妙?！保ā端膸烊珪偰刻嵋ぶ橛裨~提要》）這兩句話，講的也是這個意思。讀者在《珠玉詞》里，是很難找到縱情聲色與詞語塵下的作品的。

　　追求整體詞風的“閑雅”，就必須講究遣辭造句、謀篇布局時的精益求精。對詞的創(chuàng)作之精益求精，是晏殊畢生的追求。晏殊七歲能文，是歷史上有名的“神童”，但他在詞的寫作上卻從來不以“神童”自居，而是勤奮刻苦，虛心好學，銳意進取，并大量收羅舉薦天下文人學士，共同切磋，終于把《珠玉詞》磨礪成珠圓玉潤的詞中珍寶，其最終的目的也就是要把自己珠玉一般的生命充滿詩意地閃現(xiàn)出來。精心構(gòu)思、反復(fù)斟酌的結(jié)果，使得《珠玉詞》中出現(xiàn)大量對仗工整平穩(wěn)、語意精策的名句，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月好謾成孤枕夢，酒闌空得兩眉愁”；“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皆見《浣溪沙》）；“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陽借出胭脂色”（《漁家傲》）；“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玉樓春》）等等。晏殊詞語言凝煉自然，形象醇美疏朗，境界渾成圓融，也都顯示其精益求精的功力。

　　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說：“晏元獻公以文章名譽，少年居富貴，性豪俊，所至延賓客，一時名士，多出其門?！碧觳湃绻麤]有勤奮，必將一事無成。治學如果沒有同好相互切磋，也很難日見精進。語云：“玉不琢，不成器。”刮垢磨光，才能使珠玉耀眼生輝。從王琪那里得到“燕歸來”一句，正好說明詞人對藝術(shù)的嚴肅認真，說明他的心靈在期待著充實。“燕歸來”一句入詞以后，他又一次納入七律詩中。詞人如獲珍寶般的喜悅是完全可以想見的。這才是詞人的“富貴感”，再多一些“金玉錦繡”也不會有這種充實和喜悅?！皩殑︿h從磨礪出”，“珠玉”，也是如此。詞人自名其詞集曰《珠玉集》，其用心頗為良苦?！爸橛裨~”的磨礪，同文學史上流傳的“苦吟”、“推敲”雖不完全一樣，但是從根本上講，則都是以生命為詩的具體體現(xiàn)。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當激情洶涌而來時，作者依然能夠做冷靜“過濾”，不急不慢地表達，也是對自我個性遮掩的一種結(jié)果。封建官場是最能磨去人的棱角、消融人的個性的場所，尤其是宋代職官制度的設(shè)置特別有意識地突出官僚集團之間的相互牽制，強調(diào)為官的循規(guī)蹈矩，這就使得宋代官僚更加平庸化。晏殊14歲時過早地進入官場，從藝術(shù)天賦淋漓盡致發(fā)揮的方面來看未嘗不是一種損失。作為14歲的少年，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有著很多的“可塑性”，個性并未定型，將他摁進官場的模子塑造，晏殊因此便練就了玲瓏通達、圓滑謹慎的本領(lǐng)，循規(guī)蹈矩與謹小慎微成為他性格的鮮明特征。真宗評價晏殊的為人“沉謹，造次不逾矩”（《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十五，以下簡稱《長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平日在官場上，晏殊也善于看風使舵，天禧四年（1020）十一月宰相丁謂因朝廷紛爭去相后即復(fù)相，時論對丁謂十分不滿，“（丁）謂始傳詔，召劉筠草復(fù)相制，筠不奉詔，乃更召晏殊。筠既自院出，遇殊樞密院南門，殊側(cè)面而過，不敢揖，蓋內(nèi)有所愧也?！保ā堕L編》卷九十六）晏殊做官的最大政績是“務(wù)進賢材”，“當世知名之士”，“皆出其門”（《宋史·晏殊傳》），如范仲淹、歐陽修、富弼等等。然而，晏殊雖然擅長識別人材、熱心獎掖后進，卻不敢支持這些北宋政壇上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的大膽革新與正直言論，反而處處抑制鎮(zhèn)壓，深怕連累自己。仁宗在位前期，垂簾聽政的太后處心積慮地抬高自己，時常違背朝廷規(guī)章制度。某次，“仲淹奏以為不可，晏殊大懼，召仲淹，怒責之，以為狂。仲淹正色抗言曰：‘仲淹受明公誤知，常懼不稱，為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論得罪于門下?！鈶M無以應(yīng)。”（司馬光《涑水記聞》卷十）歐陽修則因正直敢言觸怒晏殊，終生不得晏殊諒解。富弼更得晏殊賞識，被選作東床快婿。但在某次富弼與宰相呂夷簡的廷爭中，作為樞密使的晏殊曲意迎合宰相，富弼當仁宗面斥責說：“（晏）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保ā堕L編》卷一百三十七）晏殊這種平庸圓滑的個性表現(xiàn)在詞的創(chuàng)作方面，就是對有激情的俚俗歌詞的拒斥和自我情感表達時的遮掩“冷卻”。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一種被激情驅(qū)使的個體行為，當激情匱乏時，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也要相應(yīng)減弱。所以，與北宋后來的詞人相比，晏殊的作品相對缺乏個性。王兆鵬先生做過一組有趣的數(shù)字統(tǒng)計，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相對而言，晏殊詞比較受冷落。其受關(guān)注的程度，甚至遠在張先、黃庭堅等詞史地位不如自己者之下。這種統(tǒng)計說明，從感性或?qū)徝赖慕嵌瘸霭l(fā)，晏殊詞更容易被接受者遺漏。

　　盡管晏殊對民間流行的通俗歌詞以及新興的慢詞持有保守態(tài)度，他的許多詞作也不能避免平庸的毛病，但他在宋初令詞的發(fā)展上卻有不可磨滅的拓展之功。正如馮煦所說；“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宛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晏殊是宋代第一位大量創(chuàng)作歌詞的作家，并將小令之創(chuàng)作推到一個圓熟的階段。他在王禹偁等人掀開北宋詞壇帷幕以后，又以《珠玉詞》的大量詞篇繼續(xù)拉大宋詞發(fā)展的帷幕。他“得之最先”，首開風氣，影響到令詞沿著清雅婉麗與追求詩意這一方向發(fā)展并繼續(xù)提高。

　　綜上所述，如果我們把生命的思考、靈魂的激蕩、詩意的升華和形象的飛動這四股絲繩擰成一根紅線，然后再用這根紅線把《珠玉詞》穿接起來，那么，《珠玉詞》便真正地變成了井然有序而又奪目增輝的珠串了。串接這些珠玉的那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紅線，實際上就是詞人以生命為詩的生命線。況周頤評論北宋早期詞人時說：“北宋詞人聲華藉甚者，十九鉅公大僚。鉅公大僚之所賞識，至不足恃。”(《蕙風詞話》卷一)而晏殊并非如此。雖然《珠玉詞》的內(nèi)容與形式都不夠大，但因為詞人投入了整個生命并竭力捕捉他在這個世界上所能發(fā)現(xiàn)的全部“詩意”，所以他的詞又顯得十分充實。小小“珠玉”之所以“大”，那正是詞人的“生命”與“詩意”的相互碰撞所發(fā)出的“光輝”在永恒閃現(xiàn)。

　　第三節(jié)　個性張揚的作家--歐陽修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市）人。歐陽修四歲時父親去世，家境中落，母親用蘆桿畫地教他識字。仁宗天圣八年（1030）登進士第，次年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任職三年期間，與錢惟演、蘇舜欽等詩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召試學士院，授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充館閣校勘。二年后，因直言為范仲淹辯護，貶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刀ㄔ辏?040）奉詔復(fù)職，慶歷三年（1043）知諫院，以右正言知制誥，參與范仲淹等推行的新政變革。因守舊勢力攻擊，出知滁州（今安徽滁縣）。后累得升遷，嘉祐二年（1057）以翰林學士知貢舉。五年（1060）官至樞密副使，六年（1061）改任參知政事。神宗時改外任，出知亳州（今安徽亳縣）、青州（今山東益都）、蔡州（今河南汝南）等。熙寧四年（1071）以太子太師致仕，居潁州。次年卒，謚文忠。其詩文雜著合為《歐陽文忠公文集》153卷，集中有長短句3卷，別出單行稱《近體樂府》，又有《醉翁琴趣外篇》6卷。

　　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詩文革新的倡導者。他曾主編《新唐書》，還用大半生精力完成了一部文字減舊史之半而事跡增添數(shù)倍的《新五代史》。他還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和提拔后進，宋代的一些大政治家、大散文家、大詩人不少出于他的門下，或相從游，如梅堯臣、蘇舜欽、蘇軾父子、王安石、曾鞏等。歐陽修對北宋詩文的健康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歐陽修是北宋散文、詩、詞的大家。對他的散文、詩歌評價比較一致，但對他的詞的評價卻較為分歧。其實，歐陽修是北宋詞壇上的重要詞人，他的詞與他那些說理透辟、言志載道的詩文有所不同，他常常通過詞這一新的詩體形式來言情說愛，反映出這位政治家和文壇領(lǐng)袖的另一生活側(cè)面。而有的人卻對歐陽修這類詞表示懷疑，甚至認為這類綺詞艷語是歐陽修的仇人所偽托。人的感情本來極其復(fù)雜，歐陽修的私生活也非道貌岸然，故做矜持。加之，詞一開始就是筵席前歌唱的艷詞，多半是反映感情生活的，在長期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僅形成了寫情的傳統(tǒng)，而且還積累了相當豐富的藝術(shù)技巧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所以，歐陽修在他的詞里廣泛反映了他在散文與詩歌創(chuàng)作中未曾接觸過的感情生活，這是不足為怪的。

　　對歐陽修詞不同的評價，首先是由于版本的不同而引起的。歐陽修的詞有兩種版本。一種是《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3卷，有南宋慶元年間刊本，郡人羅泌校正。羅泌又有跋言：“公性至剛，而與物有情。蓋嘗致意于詩，為之本義，溫柔寬厚，所得深矣。吟詠之余，溢為歌詞，有《平山集》盛傳于世，曾慥《雅詞》不盡收也。今定為三卷，且載樂語于首。”羅泌認為集子中的“淺近者”乃是“偽作”，“故削之”，所以，這個版本已經(jīng)難見歐陽修詞概貌?！度卧~》考訂錄入171首，23首未錄。另一種是《醉翁琴趣外篇》6卷，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首次言及，稱集中“鄙褻之語，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币虼舜_定為“詞之偽”者。這種憑空推測意見不可信，《全宋詞》去其與《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重復(fù)及當作他人詞者，錄入66首?？梢姡笠粋€版本所錄之詞是前一個版本的補充，當代學者基本統(tǒng)一了認識，認為歐陽修有率情一面，同樣會有“艷俗”的作品問世。

　　一、公開謳歌男女情愛詞為“艷科”，以詞詠嘆描寫男女情愛并不足奇，關(guān)鍵是看詞人以何種心態(tài)對待這一類創(chuàng)作。歐陽修之前的詞人，不外乎兩種態(tài)度：其一，及時行樂、醉生夢死，在溫柔鄉(xiāng)中忘卻人生的苦痛；其二，羞于啟齒、遮掩吞吐，既不能擺脫欲望的纏繞，又不敢痛快淋漓地敘說。歐陽修在平庸的宋代士大夫群體中相對而言是一位個性的張揚者，在仕途與私生活兩方面都顯示出鮮明的個性特征。他對待男女情愛的態(tài)度上同樣異乎流俗，敢愛敢恨，敢于公然享受醇酒美女，表現(xiàn)自己的自然欲望?！跺X氏私志》載：

　　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錢惟演）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屢諷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惫唬骸叭舻脷W推官一詞，當為償汝?！睔W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升。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弊徒苑Q善。遂命妓滿酌觴歌，而令公庫償釵。

　　這一則創(chuàng)作“本事”記載凸現(xiàn)了歐陽修不同流俗、不顧人言、我行我素的張揚個性。歐陽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時才25歲，剛剛踏入仕途，但他卻“有才無行”，任性地與自己喜歡的歌妓廝混在一起，并且拒絕聽從同事友人的勸說。歐陽修說：“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就是他放縱的告白。歐陽修與之雙攜雙飛的是所謂的“營妓”，或稱“官妓”，這是一類由官家豢養(yǎng)以供官場宴席應(yīng)酬的歌妓。宋人之與營妓，逢場作戲之宴席間的調(diào)笑應(yīng)酬則可以，卻不允許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相親相愛或兩性關(guān)系，官家對此有明確規(guī)定。仁宗年間觸犯這條規(guī)定而遭貶官的屢有其人?！端问贰份d：蔣堂知益州，“久之，或以為私官妓，徙河中府，又徙杭州、蘇州?！保ň矶倬攀恕妒Y堂傳》）又，劉渙“頃官并州，與營妓游，黜通判磁州?！保ň砣俣摹秳o傳》）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一亦載：“宋時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寧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為王安石所執(zhí)。希濤榜笞至死，不肯承伏?！敝钡侥纤文觊g，朱熹不喜天臺郡守唐仲友，也誣其與營妓嚴蕊有私，嚴蕊“系獄月余”，“備受棰楚”（《齊東野語》卷二十）。也就是說，歐陽修在洛陽的所作所為，是冒著受處分、被貶官的風險的，但是，只要是性情所至，歐陽修并不顧忌。幸虧歐陽修此時遇見的是一位通情達理的、有卓越文才的上司錢惟演，他對歐陽修任縱的行為多有寬容。

　　以后，歷任朝官、地方官期間，有關(guān)歐陽修風流游妓的記載多見諸宋人筆記。趙令畤《侯鯖錄》卷一載：

　　歐公閑居汝陰時，一妓甚穎，文忠歌詞盡記之。筵上戲約：他年當來作守。后數(shù)年，公自淮揚果移汝陰，其人已不復(fù)見矣。視事之明日，飲同官湖上，種黃楊樹子，有詩留題擷芳亭云：“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yīng)恨我來遲?！焙笕陽|坡作守，見詩笑曰：“杜牧之‘綠樹成蔭’之句耶？”這種恣意享受、無所顧忌的態(tài)度表現(xiàn)為歌詞之創(chuàng)作，歐陽修便有了大量的描寫男女情愛或與歌妓發(fā)生種種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從詞史承襲的角度而言，這一類詞沿襲“花間”與南唐的傳統(tǒng)，抒寫惜春賞花、戀情相思、離愁別恨等等情感。歐陽修的目光專注于鐘情的女子時，對伊人的外貌打扮、神情體態(tài)、歌舞演技就有了細膩而生動的觀察與刻畫。如《好女兒令》說：

　　眼細眉長，宮樣梳妝，靸鞋兒走向花下立著。一身銹出，兩同心字，淺淺金黃。早是肌膚輕渺，抱著了、暖仍香。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別后，從頭仔細，斷得思量。

　　將筆墨主要集中在伊人外貌體態(tài)的描摹之上?！堕L相思》則道：“玉如肌，柳如眉，愛著鵝黃金縷衣。啼妝更為誰？”從“女為悅己者容”的角度透過外表進而探測伊人的心意。《減字木蘭花》抓住伊人“宛轉(zhuǎn)《梁州》入破時”之嬌媚舞姿，描寫道：“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與細。汗粉重勻，酒后輕寒不著人?！痹谘缦g觀賞歌妓的舞姿，突出了佳人之腰肢纖細，體態(tài)輕盈，粉香撲人。另一首《減字木蘭花》寫伊人歌喉，說：“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柔潤清圓，百琲明珠一線穿?！敝閳A玉潤的音響效果如在耳際?！朵较场穼懯幥锴У呐樱骸霸埔废憔d彩柱高，絳旗風飐出花梢。一梭紅帶往來拋?！眲e有一番情趣。

　　用這樣多情的眼光看待身邊的女子，無論是現(xiàn)實的還是傳說中的美艷佳人，都能引起詞人綿綿的情思?！稘O家傲》說：“妾本錢塘蘇小妹，芙蓉花共門相對?！痹~的主人公是一位已故的女鬼，即使女鬼也要思春：“愁倚畫樓無計奈，亂紅飄過秋塘外?！碑斎唬@是多情詞人情感的外移?！兜麘倩ā氛f：“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痹~的主人公又是一位采蓮姑娘。這位女子在采蓮時的心境是：“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供絲爭亂?！薄敖z”諧音“思”，是南朝民歌中的常用方法，糾纏這位女子的依然是不盡的情思。詞人曾說：“燕蝶輕狂，柳絲撩亂，春心多少？”（《洞天春》）真是天下何人不思春？用如此特殊的目光看待女性世界，所獲得的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效果。

　　從相見傾心到投入愛河有一個旖旎動人的纏綿曲折過程，如果中間再加上一些外力的阻隔，就使得這個過程更加撲朔迷離?！蹲砼钊R》描述了這樣一個相悅、相戀、幽會、墜入愛河的全過程：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么？強整羅衫，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后，亂了云鬢，被娘猜破。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更為娘行，有些針線，誚未曾收啰。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個。
詞中敘述了一個十分生動曲折的情節(jié)過程。佳人“羞容嫩臉”“素腰裊娜”之美麗輕盈打動了詞人的心扉，兩情相悅之后相約在“紅藥闌邊”幽會。初次赴約，佳人“嬌羞”異常，“語聲低顫”中透露了內(nèi)心的緊張、新奇、期待、渴望。在幽會的歡悅中雙方的情感很快達到了熾熱的頂點，決心不顧一切投入愛河。然而，畢竟是女子心細且多顧慮，為了防止“被娘猜破”，便約定各自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而將真正的歡快留待夜半“更闌”時候“庭花影下”的再度相聚。整個過程寫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讓讀者隨之時而揪心，時而會意，時而舒暢。

　　有的時候，詞人僅僅是對所見所聞之美色的渴望，所表現(xiàn)的僅僅是一種偷香竊玉的心境，而不一定被環(huán)境所許可或轉(zhuǎn)變?yōu)檎嬲男袆印＿@時候就能產(chǎn)生可望不可求的距離美感，別有一番情趣撩撥讀者?！稘O家傲》說：

　　紅粉墻頭花幾樹？落花片片和驚絮。墻外有樓花有主。尋花去，隔墻遙見秋千侶。綠索紅旗雙彩柱，行人只得偷回顧。腸斷樓南金鎖戶。天欲暮，流鶯飛到秋千處。

　　這是“行人”途中的一次偶遇，隔墻遙見飄舞于秋千之上的佳人，便心旌蕩漾，心馳神往。無奈名花有主，“尋花”未果，“行人”只有偷偷“回顧”，暗自“腸斷”，心緒將隨“流鶯”飛到佳人身旁。詞人不僅多情，而且敢于大膽地表現(xiàn)多情。蘇軾《蝶戀花》下闋“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就是從歐陽修此詞之境界中化出。

　　有愛河的曾經(jīng)沐浴，就有送別的痛苦折磨?！队駱谴骸氛f：

　　春山斂黛低歌扇，暫解吳鉤登祖宴。畫樓鐘動已魂消，何況馬嘶芳草岸。青門柳色隨人遠，望欲斷時腸已斷。洛陽春色待君來，莫到落花飛似霰。

　　送別的宴席使人黯然魂消。“畫樓鐘動”在告訴離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芳草岸”的馬嘶聲似乎在敦促著離人起程，而離人卻依然留連于“祖宴”，面對斂眉愁苦、歌聲低宛的意中人，戀戀不舍。下片為留下來的女子設(shè)想，別后的思念將化作望眼欲穿的動作和愁腸寸斷的痛苦。有了這種對別后不堪愁苦的設(shè)想，就轉(zhuǎn)為結(jié)尾二句對離人的勤勤囑托，囑咐離人一定要早早歸來，趕上大好的“洛陽春色”。也就是說要離人好好珍惜所鐘愛的女子的大好青春年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睂懙帽容^深沉的詞，還有《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本篇是歐陽修離開洛陽時所寫的惜別詞，是送別詞中的佳作。它不是借景抒情，而是側(cè)重于抒寫離別時的表情與內(nèi)心活動，并把離別這一生活中普遍的事物提高到人生與哲理的角度上來加以思考，然后把最深刻、最有典型意義的感受加以概括集中，在訴諸感性之時又夾有理性的提煉。這是歐陽修豐富詞的抒情性的鮮明例證。這首詞抒情雖然逕直真率，而感情卻十分沉郁。

　　真正的痛苦是在離別之后漫漫孤寂煎熬中所品嘗到的，所以，歐陽修寫別后相思的詞也最為動人，名篇疊出?！短ど小氛f：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首詞是通過離情別恨來寫戀情相思的。就內(nèi)容看，它并沒有突破“花間”的樊籬，但構(gòu)思卻比較別致，描寫也較深細，它打破了傳統(tǒng)詞作前景后情的尋常格局，而是上下片分別描寫與離別有關(guān)的兩個場景，并用相思這根線把二者緊密地串連起來，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手法巧妙地運用于各片之中。上片極寫行者的離愁，由景到情，又由情轉(zhuǎn)景，相思之情并不因行程漸遠而有所減弱，相反，每前進一步，這情也就增進一層，有如春水一般連綿不斷。下片寫居者對行人的思念，寫法也是由近及遠。先寫柔腸寸斷，以淚洗面；次寫登樓遠眺，望而不見；再寫平蕪春山，春山之外。詞中交叉使用比擬手法，以春水擬愁，春山?jīng)r遠；眼中景，心中情，相輔相生，頗饒韻味。這類小令雖然繼承了“花間”遺風，繼承了南唐馮延巳的傳統(tǒng)，但它又不是簡單的延續(xù)，而是有了新的時代特點和作者的藝術(shù)個性。正如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所說，在接受馮延巳影響方面，“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俊”，是俊爽、俊秀；“深”，是深沉、深細。歐陽修這類詞不僅在馮延巳的基礎(chǔ)上向深沉、深細方面開掘發(fā)展，同時還可以看出，歐詞在抒情性與內(nèi)心刻畫上，也有明顯的演進。

　　與情人或丈夫的分別有多種多樣的原因，或者是仕途奔波，或者干脆就是被拋棄。處于相同孤獨中的女子，同樣是思念是痛苦，心理背景卻大不相同。歐陽修詞可貴的是接觸到如此類型不同的女子，并深入到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兜麘倩ā氛f：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首詞寫一個上層婦女的悲哀。她丈夫整天在外尋歡逐樂，恣情游蕩，而她自己卻被幽囚于深閨之中，獨守空閨，一任青春流逝，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上片寫閨中的寂寞與男人在外走馬章臺、尋歡逐樂的冶游生活?！巴ピ荷钌睢本惺松賸D，她只能被隔絕在楊柳如煙、簾幕重重的深宅大院，“深幾許”的反詰中已經(jīng)透露出怨苦的情緒。盡管她登樓遠望，卻無法望見男人尋歡逐樂的場所。閨婦與男子，一苦一樂，一行動不自由一任縱恣意，其中包含了更多的社會內(nèi)容。下片寫傷春自傷的情感。換頭點明暮春季節(jié)，“雨橫風狂”不僅關(guān)聯(lián)結(jié)尾的“亂紅”，而且還暗示青春與愛情遭受到風雨的摧殘?！叭履骸毕笳髑啻阂咽拧！伴T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是篇中的警句。這位少婦以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賦予“黃昏”與“春天”以人的情感?！伴T”，可以把“黃昏”關(guān)在門外，但它卻無法把“春天”留在自己身邊。結(jié)尾兩句承此，寫少婦的天真與癡情：“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皽I眼”，足見傷春之深；“問花”，足見感情之癡。少婦之所以要“問花”，就是從“留春住”這一癡情的目的出發(fā)，幻想能與“花”共同設(shè)計出一個“留春”的妥善方案?！盎ú徽Z”，是無計可施，故默然相對?！皝y紅”非但無語，而且“飛過秋千”，同樣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人與“花”同病相憐，“問花”，也就是自問；傷春，實際是在自傷。其間流露的是少婦感情上的孤寂無依與青春將逝的哀愁。這首詞善于通過風景描寫、環(huán)境氣氛的烘托與動作的刻畫來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層次分明，筆觸細膩，頗為后人所推贊。清代毛先舒對此有過細致的分析。他說：“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見《古今詞論》）我們并不一定要象他這樣把層次分得很細，但是，善于描寫婦女內(nèi)心復(fù)雜的思想感情與細膩的心理活動，卻是這首《蝶戀花》藝術(shù)上主要特點之一。這首詞語言上也有獨到之處。李清照對這首詞深得疊字之法大加贊許，她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其聲即《臨江仙》也?！保ā杜R江仙并序》）

　　有的詞除感情直接抒發(fā)以外，必要時還與敘事相結(jié)合，具體感人，如《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詞以少女口吻寫成。上片回憶去年的歡悅，那時是燈好，月明，熱戀中約會也因元夜的歡樂而增添光彩?！霸律狭翌^”兩句具有典型意義。月下，樹前，黃昏時的迷人景色，為初戀的情侶增添了許多詩情畫意，同時也象征著愛情的美滿。因此，這兩句流傳人口，不脛而走。下片寫物是人非，與上片形成鮮明對照。依舊是燈好、月明，但卻不再有黃昏后的密約了。觸目傷情、悲從中來，怎能不催人淚下。這一切都反映出這位少女的純真恬美與一往情深。這首詞語言通俗明快，對比強烈，具有濃厚的民歌風味?！渡樽印芬徽f朱淑真作（見《斷腸詞》）。但南宋初曾慥編《樂府雅詞》認為是歐陽修的作品。

　　歐陽修還有兩首《漁家傲》，反映采蓮少女生活，也別饒韻味：

　　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酒盞旋將荷葉當。蓮舟蕩，時時盞里生紅浪。花氣酒香清廝釀，花腮酒面紅相向。醉倚綠蔭眠一餉。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

　　葉有清風花有露，葉籠花罩鴛鴦侶。白錦頂絲紅錦羽。蓮女妒，驚飛不許長相聚。日腳沉紅天色暮，青涼傘上微微雨。早是水寒無宿處。須回步，枉教雨里分飛去。

　　反映采蓮生活的作品在古代民歌和文人詩中是屢見不鮮的。漢樂府中有，六朝民歌中有，唐詩里也有。但在歐陽修以前用詞來反映采蓮生活的作品卻不多見，尤其象歐陽修這樣集中反映采蓮小憩時的一個側(cè)面則更屬少有。這反映了歐陽修藝術(shù)上的獨創(chuàng)性。前一首擷取勞動間歇中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場面，把少女們逡巡相訪，以荷葉當杯，醉眠樹蔭之下的場景寫得栩栩如生，宛然在目。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詞人寫出了少女們天真無邪、豪爽而又頑皮的性格，使讀者有如見其人的真實感受。后一首通過“鴛鴦”這一象征愛情和美滿的禽鳥來反映采蓮女對愛情的追求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活動。由于采蓮少女還沒有得到她理想中的伴侶，所以當她看見成雙成對的鴛鴦便止不住產(chǎn)生了妒情，并惡作劇地把鴛鴦拆散。可是，日暮天寒，細雨紛飛，這位少女又聯(lián)想到被自己驚散的鴛鴦“水寒無宿處”，于是，懊悔之情，油然而生。上片下片，相互對比，在感情起伏轉(zhuǎn)折之中，展示出少女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二、多種題材的隨意入詞詞自唐末五代以來逐漸被定格為“艷科”，多詠風花雪月、兒女私情、相思別離。抒發(fā)文人仕途以及其它人生感慨的職責則落實到詩文的頭上，所謂“詩言志詞言情”。文人只是偶爾在詞中抒發(fā)“艷情”之外的情感。惟獨只有李煜，他亡國之后在詞中傾吐了內(nèi)心所有的悲苦。在眾多詞人中，李煜是一位有鮮明個性特征的作者。歐陽修是繼李煜之后的另一位個性張揚的詞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里，他并不顧及約定俗成的成規(guī)或附庸流行的審美風格。他在詩文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新運動，并以輝煌的創(chuàng)作實踐將運動推向深入；他在詞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也時常突破“艷科”的藩籬，率意表現(xiàn)自己的性情懷抱，為蘇軾詞“詩化”革新導夫先路。所以，歐陽修表現(xiàn)在詞中的內(nèi)容是比較豐富多彩的。

　　首先，歐陽修抒發(fā)了人生不得意`的牢騷不平，其中有時光流逝的哀傷、仕途風波的憂患，更有對前景的達觀和生命力的昂揚，塑造了極富個性特征的自我形象。如《臨江仙》寫他的仕途坎坷：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聞?wù)f閬山通閬苑，樓高不見君家。孤城寒日等閑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

　　歐陽修一生因堅持自己的政見、積極參與朝廷的政治變革而屢屢遭受貶謫處分，在挫折之中就難免要產(chǎn)生牢騷怨言。北宋帝王信任與依賴文人士大夫，北宋的政治環(huán)境十分寬松，這就使得士大夫們有了實現(xiàn)個人政治抱負的憧憬以及實踐的勇氣；然而，北宋帝王又故意在士大夫中間造成相互牽制的局面，努力使個體平庸化，這就使得有理想、有才華的士大夫備受壓抑，屢遭挫折，素志難酬。這是歐陽修一類渴求在仕途上有積極作為的宋代士大夫們的共同悲劇。表現(xiàn)在詞中，就是前后的鮮明對比：剛剛進士登第時，春風得意，自以為前途似錦。豈知“薄宦天涯”、“十年”顛沛、“歧路”蹉跎，至今仍然“離愁難盡”、一事無成。這首詞是因遇見當年一起進士及第的“同年”而引發(fā)內(nèi)心的無限感觸所作的?！妒o憂》也嘆息說：“世路風波險”，轉(zhuǎn)而借助“好酒能消光景”。

　　歐陽修每每在與友人送別或相逢相聚之時便有無限感觸，其中包含著友人之間的一片情誼。仕途的奔波使歐陽修與友人有了更多次的分離與重逢，每次的重逢都必將牽動內(nèi)心的諸多感慨，《玉樓春》說：

　　兩翁相遇逢佳節(jié)，正值柳綿飛似雪。便須豪飲敵青春，莫對新花羞白發(fā)。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風情猶惜別。大家金盞倒垂蓮，一任西樓低曉月。

　　“柳綿”飛雪的春日佳節(jié)里再度重逢，“新花”依舊鮮艷，“兩翁”卻已“白發(fā)”蒼蒼，其中有多少的人事變化。仔細回顧，恐怕令人不堪，不如放懷“豪飲”，將“聚散”的苦樂和別后的顛簸拋棄在一邊，任“西樓”月沉。這種因送別或重逢友人而引發(fā)的內(nèi)心感觸，在詞中時有流露?！恫缮Ｗ印氛f：“十年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話衰翁。但斗尊前語笑同?！薄鞍资姿ノ獭敝邪藷o限的挫折磨難。遭受挫折時難免有點頹喪，不過，歐陽修總是不愿意消沉下去，同時也以這樂觀的態(tài)度鼓勵友人，“尊前語笑”可以撫平彼此心靈的創(chuàng)傷。另一首《采桑子》在回顧了“憂患凋零”的坎坷歷程之后，勸慰友人說：“華鬢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歐陽修不是在以酒色麻醉自己，而是在困境中鼓勵自己與友人再度奮起?！端问贰W陽修傳》稱其“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井在前，觸發(fā)之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痹~中所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種自我形象。

　　北宋士大夫最可貴的品質(zhì)之一是在逆境中始終保持樂觀的態(tài)度與進取的精神。北宋帝王重用、信任文人士大夫，特別有意識地從貧寒階層選拔人材。這一大批出身貧寒、門第卑微的知識分子能夠進入領(lǐng)導核心階層，出將入相，真正肩負起“治國平天下”的歷史使命，完全依靠朝廷的大力提拔，因此他們對宋王室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即使仕途屢遭挫折，也此心不變。這是他們樂觀態(tài)度與進取精神的根源所在。歐陽修初次被貶官到夷陵，生活在“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的艱難環(huán)境之中，卻依然堅定地相信“野芳雖晚不須嗟”（《戲答元珍》）；再次貶官滁州，出現(xiàn)在《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的與民同樂的太守歐陽修，仍然是對仕途抱有相當?shù)男判?。自滁州移?zhèn)揚州，歐陽修曾據(jù)蜀岡筑平山堂。后來歐陽修回到朝廷，友人劉敞出知揚州，歐陽修填寫過一首曠達樂觀的《朝中措·平山堂》為他送行，充分體現(xiàn)了歐陽修的個人氣質(zhì)，詞說：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詞中所描述的是自己在揚州任上的豪縱形象。與詞人這種開闊澎湃的心胸相適應(yīng)，是眼前的一覽無際的“晴空”，遙望可見的“山色”。“文章太守”的“揮毫萬字”、“一飲千鐘”之豪情，是一種極度自信的表現(xiàn)?！八ノ獭痹圃疲瑵摵环系木髲娨庵?。表現(xiàn)在詞中的個人品格，與《醉翁亭記》氣脈相通。后來，蘇軾過平山堂，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西江月》，說“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睂W陽修的豁達樂觀仰慕不已。

　　其次，歐陽修描寫山川景物的小詞，以賞心悅目的眼光看待外景，對四時山水景色都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從另一個角度展現(xiàn)了詞人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頗有獨到之處。其中，著名的有《采桑子》十首。這是歐陽修晚年退居潁州（今安徽阜陽）為歌詠當?shù)匚骱合木吧鴮?，每首均以“西湖好”開頭，但各首內(nèi)容并不重復(fù)，自稱為“聯(lián)章體”，也就象我們今天所說的“組詩”。現(xiàn)特選錄三首如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欄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這些詞，大都即事即目，觸景生情，信手拈來，不假雕琢，而詩情畫意卻油然而生?！拔骱钡拇禾焓敲利惖?，“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湖水明凈“澄鮮”，白云倒影其中。游人沉醉在這“琉璃”般的世界中，榮辱皆忘，物我渾然一體。即使是“群芳過后”的暮春季節(jié)，詞人依然興致盎然。面對“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和“細雨”中歸來的“雙燕”，詞人從中另外尋覓到一種清幽靜謐的美感。這些詞都以優(yōu)美輕松的筆調(diào)寫湖上新春或暮春的景象，刻畫泛舟湖上時的綺麗風光或游覽歸去時的恬靜景色，色彩清新淡雅，情調(diào)流暢歡快。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引梅堯臣的話說：“狀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边@幾句話，恰好可以用來評價歐陽修這幾首描寫自然山水的小詞。

　　以這樣美好樂觀的心境對待自然，傳統(tǒng)的“悲秋”意緒在詞人手中也有了改變?！稘O家傲》便是對秋日景象的賞識，說：

　　一派潺湲流碧漲，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嶺頭明月上。迷俯仰，月輪正在泉中漾。更待高秋天氣爽，菊花香里開新釀。酒美賓嘉真勝賞。紅粉唱，山深分外歌聲響。
月色明媚、秋高氣爽的靜夜，“潺湲流碧”，“翠竹”青青，菊花香溢，環(huán)境清幽明麗。何況更有美酒、嘉賓、紅粉相伴，寂靜的夜因此有了歡快，冷落的秋因此有了熱鬧，詞人依然從大自然中獲得了歡欣。中國古代文人中極少有以如此輕松愉悅的筆調(diào)來描寫秋景的，歐陽修的樂觀昂揚的生命意志被充分體現(xiàn)出來。
再次，歐陽修是北宋詞人中比較早地將詠古詠史題材引入歌詞的。歐陽修同時是一位杰出的史學家，他曾奉詔與宋祁等修《新唐書》，又自撰《新五代史》，在撰寫史傳之時并對歷史發(fā)表了許多真知灼見，蘇軾稱歐陽修“記事似司馬遷”（《宋史·歐陽修傳》）。詠古詠史時往往涉及到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所謂“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藝概·詞曲概》）。這樣的題材內(nèi)容顯然由詩來承擔比較合適，所以，詠古詠史在詩歌中已經(jīng)成為一大門類的題材，在詞中卻十分罕見。五代時偶有類似創(chuàng)作，如李珣的《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等等。而歐陽修的史識不僅僅見之于詩文，他的詞也較早地接觸到詠史的題材，《浪淘沙》說：

　　五嶺麥秋殘，荔子初丹。絳紗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處遠，不近長安。往事憶開元，妃子偏憐。一從魂散馬嵬關(guān)，只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

　　詠唐明皇與楊貴妃史實的詩歌已經(jīng)汗牛充棟，在詞中則是第一首。上片敘述了千里飛騎傳送荔枝的史實，帝王妃子奢侈縱欲的生活給國家埋下了極大的隱患。這一段史實為人們所熟悉，所以歐陽修只需要略略點明，那一幅幅畫面就能在人們的頭腦中活現(xiàn)出來?！翱上А币晦o輕輕帶過，卻深寓詞人的褒貶情感，對歷史的批判、對現(xiàn)實的警策皆在無言之中。下片轉(zhuǎn)為對楊貴妃的同情，同情她“魂散馬嵬關(guān)”的悲劇下場，并反用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詩意?！鞍彩分畞y”的責任如果不在楊貴妃的話，那當然就在唐明皇了，歐陽修批判的矛頭因此顯露出來。

　　其四，宋詞是歌舞升平中的產(chǎn)物，都市的繁華有時就會作為歌舞的背景在詞中出現(xiàn)，從而渲染了社會的太平。這在柳永詞的詠唱中已經(jīng)被人們所熟悉，其實，歐陽修也有描摹都市繁榮景象的作品。《御帶花》寫京城元夕的熱鬧：

　　青春何處風光好？帝里偏愛元夕。萬重繒采，構(gòu)一屏風嶺，半空金碧。寶檠銀釭，耀絳幕、龍虎騰擲。沙堤遠，雕輪繡轂，爭走五王宅。雍容熙熙畫，會樂府神姬，海洞仙客。曳香搖翠，稱執(zhí)手行歌，錦街天陌。月淡寒輕，漸向曉、漏聲寂寂。當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歸得？

　　北宋汴京元夕的喧鬧在宋人的詩文、筆記里屢有詳細記載，歐陽修是較早用詞的形式來表現(xiàn)這一幅幅繁華場面的。大街上“繒采”鋪設(shè)，金碧輝煌；花燈銀釭，五彩繽紛；“雕輪繡轂”，往來絡(luò)繹；美女“神姬”，目不暇接，一派“熙熙”的升平歡快景象。逢此盛會，“狂心未已”的“年少”自當盡歡而歸。歌詠升平，以后成為宋詞的一項重大題材，歐陽修詞肇其端。

　　在北宋前期，歐陽修詞的題材最為豐富多彩。受詞壇創(chuàng)作主流傾向影響，歐陽修詞主要表達的依然是“艷情”相思，但詞人張揚的個性也處處留下痕跡，詞人并不以某一類題材自我限制，當情感激涌而來時，就隨意地在詞中做自由抒發(fā)。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強調(diào)歐陽修詞“疏雋開子瞻”，首先是題材開拓方面的積極作為，才有了“疏雋”的氣象。所以，在詞的創(chuàng)作途徑拓展方面，歐陽修更是啟發(fā)了蘇軾。

　　三、個性張揚的藝術(shù)特征個性越張揚的作家，其作品的藝術(shù)特征也就越鮮明，所謂“文如其人”。

　　北宋前期小令作家“晏歐”并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作品主要是抒寫男女戀情，而且還因為他們主要是以委婉曲折的手法來表現(xiàn)這種戀情，符合宋詞幽隱深約的傳統(tǒng)審美風格。這種作風是承繼南唐馮延巳而來的。馮煦還以地域來為他們劃分流派，《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說：“宋初大臣之為詞者，寇萊公、晏元獻、宋景文、范蜀公與歐陽文忠并有聲藝林。然數(shù)公或一時興到之作，未為專詣。獨文忠與元獻學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于交衢，馭二龍于天路。且文忠家廬陵，而元獻家臨川，詞家遂有西江一派?！鼻按笋T延巳，罷相后曾出任昭武軍撫州節(jié)度使，臨川等為撫州屬縣，馮詞在當?shù)鼗蛄鱾鞲?，晏歐或許因此比他人更熟悉馮詞，馮、晏、歐三人之作也常?；煜v代詞論家對晏、歐學習馮延巳幾乎有一致的看法，《藝概·詞曲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這是有代表性的觀點。前文曾經(jīng)例舉的《踏莎行》（候館梅殘）、《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都是這類幽隱深約的佳作。

　　審美風格的相近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換一個角度來看，歐陽修敢于將自己鮮明的個性凸現(xiàn)在所創(chuàng)作的戀情詞中，必然會與馮、晏有所區(qū)別而自具特色。馮延巳寫戀情相思之痛苦，更多的是流露自己身處日益沒落的小朝廷之中焦慮惶恐的心情；晏殊寫戀情相思之痛苦，吞吐含糊，時而顧及自己大臣的身份地位。所以，馮、晏二人是不會花費太多精力去詳細描述被他們所愛戀著的女性的，往往只是一些皮相之說，或者篇幅極少。歐陽修則敢于大膽地去愛某一位特定的對象，并且不忌諱在公開場合下做公開表達。因此，歐陽修對所愛戀的對象之觀察更為詳細、對女性情感之體驗更為深入，在詞中之表現(xiàn)也就更為深刻。如《訴衷情》說：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處在戀愛矛盾糾葛之中的歌妓被描寫得惟妙惟肖。歌妓的日常生活就是倚門賣笑、送往迎來，為此職業(yè)需要，每日清晨起來的精心梳妝打扮和日夜的酒宴歌舞侑酒是必不可少的。但并不否定她們在閱人千千的生活中愛上某一位特定的異性?！对V衷情》所描寫的就是這樣一位被卷入戀愛旋渦的歌妓，令她痛苦的是愛戀的對象已經(jīng)不得已離她而去。清晨起床，依然得梳妝打扮，為一天的職業(yè)應(yīng)酬做好準備。然而，妝飾之間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內(nèi)心的愁苦?！昂鞘衷嚸穵y”之時還是泛泛地作為，畫成“遠山眉”之后，方忽然意識到這是對遠方戀人的思念所導致的。埋藏在心底的愁苦不時地糾纏著這位女子，這種相思苦戀是刻骨銘心的。以這樣的心境去應(yīng)付客人，強打精神、強顏歡笑、歌舞悅?cè)?，對這位歌妓來說是多大的折磨？“擬歌先斂，欲笑還顰”，但畢竟還得“笑”、還得“歌”，這種痛苦也就是“最斷人腸”的一種折磨了。這首詞突出的特征是透過這位歌妓的外部動作與表情深入寫其內(nèi)心的活動，揭示了她復(fù)雜微妙的心理狀態(tài)，這樣的描寫就避免了普泛化。

　　通過人物的動作或外部表情進一步接觸到她的心靈世界，是歐陽修詞的一大特色?！朵较场肥銓憽皵酂o消息道歸期”的思念之情，結(jié)句說：“托腮無語翠眉低”，這個“造型”式的動作和表情中包蘊著無限的情思?！兜麘倩ā氛f：“樓高不見章臺路”，“登樓眺望”的動作將閨中思婦與外出的丈夫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個獨守空閨的女子不知重復(fù)了多少次、延續(xù)了多少時的典型動作，其中蘊涵著思婦復(fù)雜的心理活動：望而“不見”自然生怨；怨極而恨，口氣不免有點悻悻；“章臺”又是“煙花”簇擁之地，怨恨中當然夾雜著妒；這一切終歸于無奈，在眺望中無奈地排遣愁緒、打發(fā)時光?！短以磻浌嗜恕氛f：“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毕阌〕苫遥凇昂摇鄙袭嬜?，脈脈心事寄寓其間，就這樣煎熬了多少光陰？

　　歐陽修同樣擅長通過情景的設(shè)置來表達誠摯的情感，《玉樓春》說：

　　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恨？漸行漸遠漸無窮，水闊魚沉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夜深人靜之時就不必再掩飾自我的情感了，對遠行的愛人的思戀之情就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漸行漸遠漸無窮”的句式中透露出的是深深的無奈，與“離愁漸遠漸無窮”是同樣的一種表達。于是，“萬葉千聲”等自然界的一切動靜都增加了“悲秋”的氣氛并牽動著愁人的心緒?！肮熟握韷糁袑ぁ笔菑娏业男睦碓竿?，心理愿望過于強烈導致心事過重，心事過重又導致失眠?！皦粲植怀蔁粲譅a”，強烈的心理愿望落空之后，必將導致更深沉的苦痛。這位女子就是在這樣愁苦的反復(fù)折磨中日復(fù)一日地打發(fā)時光。

　　歐陽修《踏莎行》說：“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翠山眉。”歐陽修的戀情詞就是擅長描寫人物的“心事”、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因此深化了抒情的效果。馮延巳詞寄寓的是極其容易引起人們身世之感的意外憂傷，馮煦《陽春集序》評價說：“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詞的隱約含蓄之美由此獲得。晏殊詞則是將所抒發(fā)的激情經(jīng)過理性“過濾”，情緒的流露點到為止，自我掩飾中獲得隱約含蓄的美感。歐陽修詞則深入挖掘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通過心理變化的微妙、不可言說，獲得隱約含蓄的審美效果。所以說，馮、晏、歐三家詞的總體審美風格相似，實質(zhì)卻有很大的不同。

　　歐陽修的創(chuàng)作個性同樣表現(xiàn)在他接受民間詞的影響方面?！案耪摗敝幸呀?jīng)描述了宋詞“雅化”的軌跡。文人的創(chuàng)作自唐末五代以來離民間詞越來越遠，文人化的高雅趣味越來越濃厚，但這并不排除個別詞人對民間作品的特別喜愛和刻意學習。歐陽修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我行我素，他既喜歡含蓄蘊藉、雍容典雅的文人化歌詞，其創(chuàng)作符合宋詞“雅化”的大趨勢；同時也對清新樸實、活潑生動的民間詞情有獨鐘，深受民間風格影響，其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趨俗”的傾向。歐陽修詞受民間詞之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對話構(gòu)成作品主體、自由大膽地運用口語、采用諧音法獲得一語雙關(guān)的效果、比喻新穎巧妙、聯(lián)章體的方式等方面。如《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這首詞寫新婚的吉祥喜慶和新婚夫婦之間融洽無間的生活情態(tài)。上片化用唐朱慶余《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意，并把“妝罷”形象化、具體化，寫盡新婚夫婦間的蜜意柔情。下片通過描花、刺繡象征愛情的美滿，“鴛鴦”兩字問得嬌憨而富有生趣。詞的語言活潑淺近，細膩傳神。一個天真、嫵媚、活潑、俏麗的新娘子形象被活脫脫勾畫而出。詞的主體結(jié)構(gòu)則是由兩段對話奠定的?；锰圃娨饩?，顯示出接受民間影響的同時之文人“雅化”的努力。

　　歐陽修詞諧音雙關(guān)往往用在對“采蓮女”的描繪之時，因為這類作品本來就是民歌中常見的，所以學習起來風格也容易相近?！兜麘倩ā氛f：“折得蓮莖絲未放，蓮斷絲牽，特地成惆悵?！薄吧彙敝C“憐”，言愛憐之心已斷；“絲”諧“思”，言內(nèi)心的思緒卻無法真正割斷。這兩類字的諧音方式也都是南朝民歌中運用得最為普遍的。沐浴過愛河的人都知道這種藕斷絲連的痛苦，歐陽修用諧音法來表達?！赌相l(xiāng)子》說：“蓮子深深隱翠房，意在蓮心無問處，難忘?！薄兜麘倩ā氛f：“蓮子心中，自有深深意。”都同樣用諧音法。有時因此生發(fā)出巧妙新穎的比喻，《漁家傲》說：“蓮子與人長廝類，無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币浴吧徸印钡目嘈挠麟x人內(nèi)心的苦痛，意味深長。脫離開“蓮子”的意象，歐陽修也有出色的比喻作品，《漁家傲》說：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里空惆悵。愿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男女的自由愛戀受到外界的重重阻隔，這種壓力往往直接來自家庭，封建禮教體現(xiàn)為家長的意志，所以又不得明言，不好直斥長輩，只得借口荷花盛開阻隔了戀人“小船”的通道。阻隔的時間越長，女子的心中就越?jīng)]底。封建社會里，女子缺少保障，在戀愛中最容易受傷害。因此，下片女子借巧妙的比喻，傳達自己愛的堅貞及無法擺脫的內(nèi)心憂慮。她愿自己的愛如同盛開的“菡萏”，年年不絕；她更希望心上“郎”的愛情如花底水浪，永遠簇擁著“菡萏”，決不分離。

　　又如《望江南》：

　　江南柳，花柳兩相柔?；ㄆ鋾r黏酒盞，柳條低處拂人頭。各自是風流。江南月，如鏡復(fù)如鉤。似鏡不侵紅粉面，似鉤不掛畫簾頭。長是照離愁。

　　“江南柳”的寓意與“江南月”的比喻，都得民歌風趣。相隔千里的男女雙方共此一輪明月，明月也因此最能引起離人的思念之情。“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中國古典詩詞中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的借“明月”意象寄相思情意的作品。歐陽修學習民歌，別出心裁，清新自然，給人們以全新的藝術(shù)感受。

　　聯(lián)章體的方式是民間曲子歌唱的常用形式，指以一組曲子串聯(lián)共同演唱一個主題，它產(chǎn)生于風俗歌唱中的齊唱、聯(lián)唱、競歌、踏歌。聯(lián)章體是隋唐五代曲子最主要的體制，敦煌曲子辭中的聯(lián)章齊雜言合計達1030首。唐代文人學習民間，也有聯(lián)章體之創(chuàng)作，如張旭“醉后唱《竹枝曲》，反復(fù)必至九回而止?！保ā对葡呻s記》卷四）北宋前期，詞曲流行于酒宴之間，成為侑酒的輔助手段，這種場合只曲演唱更有市場，聯(lián)章體失去了生存的環(huán)境而遭到冷落。至歐陽修，深受民歌影響，再度開始創(chuàng)作聯(lián)章體歌辭，為宋詞創(chuàng)作引入了一條新的創(chuàng)作途徑。歐陽修一組《采桑子》十首歌唱潁州西湖，已經(jīng)膾炙人口。組曲之前有“西湖念語”，相當于組曲的序言：

　　昔者王子猷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而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陳薄伎，聊佐清歡。

　　序言里將創(chuàng)作意圖、目的交代得清清楚楚。歐陽修因喜愛、陶醉于潁州西湖，“因翻舊闋”，填寫了這一組《采桑子》，用以“佐歡”助興。

　　聯(lián)章體有自己的特殊格式，依據(jù)敦煌曲子詞分類，大約可分成重句聯(lián)章、定格聯(lián)章、和聲聯(lián)章三種。重句聯(lián)章是以固定位置上的相同辭句為重復(fù)形式，這十首《采桑子》首句說：“輕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過西湖好”、“畫船載酒西湖好”、“群芳過后西湖好”、“何人解賞西湖好”、“清明上巳西湖好”、“荷花開后西湖好”、“天容水色西湖好”、“殘霞夕照西湖好”、“平生為愛西湖好”，以“西湖好”的重句組成聯(lián)章。此外，歐陽修還有一組《定風波》四首，皆以“把酒”開篇，為侑酒之辭，也是重句聯(lián)章。定格聯(lián)章以時序作為重復(fù)形式，時序通常置于每一首唱辭之首。歐陽修有兩組《漁家傲》各十二首，分別詠寫十二月節(jié)令與景物，皆以“正月”、“二月”等等開篇，就屬于定格聯(lián)章。和聲聯(lián)章以固定位置上的相同和聲辭作為重復(fù)形式，歐陽修詞中沒有這一類的聯(lián)章體。

　　除了這種嚴格的聯(lián)章體形式以外，歐陽修其它歌詞創(chuàng)作也深受聯(lián)章體的影響，表現(xiàn)出類似聯(lián)章的特征。如歐陽修有一組《長相思》三首專門抒寫送別相思之情，有一組《減字木蘭花》五首描摹歌妓的容貌、舞態(tài)、歌喉、心事，有一組《漁家傲》七首詠采蓮女的生活等等。這些詞都是以同一曲調(diào)詠寫同一主題，是明顯的聯(lián)章體風格。

　　向民歌學習的另一種結(jié)果必然是不避俚俗。歐陽修同時在大膽地汲取市井語言，有大量的通俗淺近的詞作傳世。前人為賢者諱，極力為歐陽修辯解，認為這些作品都是“小人”偽托以誣陷歐陽修的。從版本學的角度分析這種說法不能成立。其實，從歐陽修張揚的個性出發(fā)認識這個問題，并不是令人費解的。歐陽修不顧世俗之見，將他喜歡的表現(xiàn)手法、能夠表達真實情感的活生生語言率意“拿來”，為己所用?！澳脕怼钡恼Z言豐富多樣，詞的風貌也豐姿多彩。這類作品中有許許多多樸實無華、真摯動人的佳作?！队駱谴骸氛f：

　　夜來枕上爭閑事，推倒屏山褰繡被。盡人求守不應(yīng)人，走向碧窗紗下睡。直到起來由自殢，向到夜來真?zhèn)€醉。大家惡發(fā)大家休，畢竟到頭誰不是？

　　情人之間慪氣斗嘴是司空見慣的，大約也是每一位戀愛中的人都曾經(jīng)品嘗過的。一般文人都是舍棄這些曾經(jīng)令人不愉快的場面，而專門回味咀嚼那些甜蜜消魂的細節(jié)。歐陽修卻捕捉了這樣一個別有情趣的場景，寫的活潑真切。情人慪氣總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一些生活細節(jié)或瑣事引起，一句話不對頭或一件事沒做妥當。深愛對方于是就越在意對方，對瑣碎“閑事”也夸張對待。在氣頭上又各不相讓，以至于“推倒屏山褰繡被”。等到一方軟語相求時，另一方反而更加委屈，更加作態(tài)，“走向碧窗紗下睡”。到第二天才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吵嘴的原因推托為“夜來真?zhèn)€醉”。兩人各讓一步，“大家惡發(fā)大家休”，生活“閑事”又能說清誰是誰非呢？歐陽修通篇用口語、俗語將場面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傳神逼真。只要事先不存在一個“雅俗”標準，人人都會喜愛這樣的俚俗詞。

　　用這種淺俗的語言描述兩情相悅的發(fā)展過程，也特別動人心魄?！赌相l(xiāng)子》說：

　　好個人人，深點唇兒淡抹腮?；ㄏ孪喾?，忙走怕人猜。遺下弓弓小繡鞋。刬襪重來，半亸烏云金鳳釵。行笑行行連抱得，相挨。一向嬌癡不下懷。

　　這是一次“一見鐘情”式的戀愛。兩人在“花下”初次相見，男的立即迷戀上對方“深點唇兒淡抹腮”的容顏，女子其實也已動心，只因嬌羞而匆忙離開，卻“遺下弓弓小繡鞋”作為再度相見的理由。事情的發(fā)展果然如此，不久女子便“刬襪重來”，“半亸烏云”可見她來得急迫、來得匆忙，原來她也是同樣焦急地牽掛著男方。所以，一旦“抱得”“相挨”，便粘到情人懷中，“一向嬌癡不下懷”了。這情景是多么生動真實啊。

　　歐陽修的文人氣質(zhì)以及他對民間藝術(shù)營養(yǎng)的汲取，決定了其詞必然朝著雅俗相融合的方向發(fā)展，上面曾經(jīng)涉及到這個問題。民間口語經(jīng)過有極高文化修養(yǎng)的歐陽修的提煉過濾，或多或少地向著“雅文化”的方向轉(zhuǎn)化。如《訴衷情》說：

　　離懷酒病兩忡忡，欹枕夢無蹤?？蓱z有人今夜，膽小怯房空。楊柳綠，杏梢紅，負春風。迢迢別恨，脈脈歸心，付與征鴻。

　　上片偏于口語化，下片轉(zhuǎn)為典雅，兩者結(jié)合之間沒有生硬的痕跡。另一首《訴衷情》說：“酒闌歌罷，一度歸時，一度魂消?！薄独颂陨场氛f：“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闊山高人不見，有淚無言。”皆能于平易流暢中見含蓄雅致。這種雅俗融合的方式對宋代后來詞人頗有影響。歐陽修《洞仙歌令》說：“也拼了一生，為伊成病。”周邦彥《解連環(huán)》“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從中化出；歐陽修《一落索》說：“窗在梧桐葉底，更黃昏雨細。枕前前事上心來，獨自個、怎生睡？”李清照《聲聲慢》“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從中化出；歐陽修《少年游》說：“惱煙撩霧，拼醉倚西風?！敝焓缯妗肚迤綐贰贰皭罒熈寐?，留我須臾住”從中化出。這樣的句例在歐陽修詞中比較常見。

　　歐陽修的俗詞也有失敗的實例，有時寫得過于口語散文化而失去了詩歌的韻味。如《鹽角兒》寫佳人外貌說：“增之太長，減之太短，出群風格。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傾城顏色?；鄱喽?，嬌的的。天付與、教誰憐惜。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直白的色情表現(xiàn)，沒有詩意可言。隨意的散文句式卻與南宋的辛派末流之作相似。

　　歐陽修創(chuàng)作俚俗詞，不是偶爾為之，在現(xiàn)存的近二百四十首詞作中俚俗詞約有七十多首，占三分之一。其中除個別作品韻味不足以外，多數(shù)詞皆大膽潑辣、率真淳樸。這樣的一個龐大的創(chuàng)作存在或者被完全否定，或者只被寥寥提及幾筆，是十分不合理不正常的。人們的目光全部被稍早于歐陽修或與歐陽修同時的柳永吸引走了，而漠視了歐陽修俗詞創(chuàng)作的實踐。事實上，歐陽修的這方面創(chuàng)作，與柳永相互呼應(yīng)，表現(xiàn)了當時詞壇的另一種審美傾向。同樣影響著以后俚俗詞的發(fā)展。

　　歐陽修在詞壇的諸多作為都是具有開拓性的。從題材方面來說，抒情、寫景、詠懷、嘆古，他幾乎無所拘束；從風格方面來說，雅俗兼收并蓄，或精深雅麗，或淺俗潑辣，或雅俗相互融合；從形式方面來說，側(cè)重小令，同時也有慢詞創(chuàng)作（詳見下章），且只曲、聯(lián)章齊頭并進。歐陽修在詞壇的一切作為，幾乎是他張揚個性的全面實踐。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評價了歐陽修在詞史上的地位：歐陽修繼承了南唐詞的傳統(tǒng)，“而深致則過之”，這是他超越前人之處，且對后世也有較大影響：“即以詞言，亦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睔W陽修創(chuàng)作是豐富多彩的，對后人的影響當然也是多方面的。

　　第四節(jié)　令詞的優(yōu)秀作家張先及其他與晏歐同時還有一批小令作家，他們都以小令為主要創(chuàng)作形式，共同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繁榮了北宋前期詞壇，一起推出詞壇上的一個小令創(chuàng)作繁盛期。這批詞人中以張先所創(chuàng)作的詞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突出。

　　一、張先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市）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與歐陽修同年進士。曾任吳江知縣、嘉禾判官等。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興軍（今陜西西安），辟為通判，二人常相唱和，酒席之間“往往歌子野所為之詞”（《道山清話》）。其后，又曾知渝州、虢州、安陸，人稱“張安陸”。嘉祐六年（1061）累官至都官郎中，在汴京與宋祁、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均有往來。致仕后優(yōu)游杭州、湖州之間，放舟垂釣，吟詠自樂，與歌兒舞女為伍。至85歲高齡尚納一妾，蘇軾贈詩說：“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保ā稄堊右澳臧耸迳新勝I妾，述古今作詩》）張先是一位老壽詞人，卒年89歲，葬湖州弁山多寶寺。張先“能詩及樂府，至老不衰”（《石林詩話》卷下）。詩集久佚，詞集名《安陸詞》，通稱《張子野詞》，現(xiàn)存一百八十多首。

　　張先性格疏放，生活浪漫，為人“善戲謔，有風味”。（《東坡題跋》）他的詞也有類似的特點?！稏|坡題跋》卷三《題張子野詩集后》說：“子野詩筆老健，歌詞乃其余波耳?！比欢?，張先最終“以歌詞聞于天下”（蘇軾《書游垂虹亭》），“俚俗多喜傳詠（張）先樂府”（《石林詩話》卷下）。他經(jīng)歷了從晏、歐到柳永、蘇軾這一漫長歷史時期，他在詞的發(fā)展史上起過承前啟后的作用，促進了慢詞的發(fā)展。從藝術(shù)上看，他的小令超過了慢詞，遣詞造句，精工新巧，含蓄而有韻味。他的詞比較注意于詩意的探求和美學境界的開拓。這方面?zhèn)鞑プ顝V的詞是《天仙子》：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雖然這首詞寫的不外是傷春自傷之情，庭園樓閣之景，但是，由于詞反映了作者獨特的藝術(shù)感受，并且通過直接抒情與客觀景物的描寫，把這種感情表達得細膩傳神，獨具特色?！霸破圃聛砘ㄅ啊笔窃~中名句，尤其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這首詞原有一個小序，曰：“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倍潭痰男蛭模紫冉淮藢懺~的時間、地點與作者的身份。當時作者正在嘉禾（今浙江嘉興市）任通判這一副職（倅cuì，副職）。其次，小序還說明，作者臥病，閑居在家，不想入府，心緒不佳。詞中傷春自傷之情均與小序中反映的心情密切相關(guān)。上片寫傷春之情，可分為兩層。開篇兩句是第一層，寫持酒聽歌。相傳隋煬帝開鑿運河時創(chuàng)制《水調(diào)》曲，旋律悲怨激切，其中有“山河滿目淚沾衣”這樣蒼涼悲壯的句子。對酒聽歌，目的在于消愁，結(jié)果如何呢？所聽的卻是這種聲調(diào)凄怨的《水調(diào)》曲，這不但不能排遣愁緒，恐怕還要將詞人更深沉地拖入愁苦的淵潭，難怪詞人“午醉醒來愁未醒”了。從“送春春去”至上片結(jié)尾是第二層，寫傷春自傷之情。因為春天一去，雖然不知幾時回歸，但畢竟還有回歸之日，而人的青春一去，卻永無重返之機了。所以，“幾時回”問的不是春天，而是在向自己的青春發(fā)問?！傲骶啊敝坝靡弧皞弊?，正表明青春早已逝去，留下的只是“傷”痛而已。當作者臨鏡自照，便痛感年華永逝，于是便產(chǎn)生了往事成空、后期難憑的感嘆。詞人作此詞時已年逾半百，“往事”成空，“后期”渺茫?！巴隆薄昂笃凇睂σ粋€垂垂老矣的詞人來說，長期銘記在心還有什么意義呢？

　　下片寫景，通過景物來烘托詞人傷春亦復(fù)自傷的心情。“沙上”二句寫目之所見?！安⑶荨笔浅呻p成對的禽鳥，也是愛情和美滿的象征。“暝”，指暮色。這一句交待時間的推移，從“午醉”到“池上暝”的場景變換，足見詞人為了送春而在園中徘徊了大半天時光?！霸破圃聛砘ㄅ啊?，是千古傳誦的名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弄”字有擬人的特點，富有動作性。但是，還應(yīng)當指出的是，讀者之所以欣賞這一名句，還在于句中有一“影”字。這個“影”字，才是全篇的詞眼，是這首詞富有美學情趣的關(guān)鍵之所在。這不僅僅在于它字句的秀美精工，更主要的是在于它所描繪出的那種意境，以及這一意境所提供給人們的審美享受?！霸破圃聛怼笔轻槍Α俺厣详浴倍缘?，當暮色籠罩整個池塘之際，天上浮云掩月，突然，微風吹拂，浮云飄散，月光穿出云隙，露出圓圓的笑臉，照射園中的一切。這時，詞人終于發(fā)現(xiàn)，那即將凋殘的春花，把自己的身影投向水面，而且隨著春風的吹拂不斷擺動自己的腰身，仿佛在搔首弄姿。這一景象引起詞人一連串的聯(lián)想，連殘花面對凋謝的前途，面對“春去”的殘酷現(xiàn)實，還要珍惜春光，“弄影”自憐，這與“臨晚景，傷流景”的詞人來講，不正好形成強烈的對照嗎？對此，詞人禁不住想到，連即將凋謝的殘花，面對春去的現(xiàn)實，還要弄影自憐，這對“往事后期空記省”的詞人來說，不更加引起他對春天的留戀，對生活的熱愛么？從“重重簾幕”到篇終是第四層。這一層的關(guān)鍵性詞語是“風”字?！帮L”字貫穿整個下片。由于有風，春寒料峭，沙灘上的禽鳥才依偎得緊緊的；也由于有風，把浮云吹散，才使月亮重現(xiàn)光輝；由于有風，月下的殘花才在風中搖擺，使倒映入水的花枝不斷地弄影自憐；也由于有風，窗上才遮滿重重簾幕。這風，一定會無情地將繁花紛紛吹落，明天園林里的小路上將鋪滿紅色的花瓣……詞以惜花作結(jié)，與開篇傷春持酒聽歌相應(yīng)。

　　這首詞有兩個特點。一是感情表現(xiàn)得勁直激切，有一種郁結(jié)于胸的傷春之情非直接表現(xiàn)出來不可。這一點與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相比較，就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晏殊的《浣溪沙》寫得比較客觀、冷靜，曠達而又富有閑雅情調(diào)。而張先這首詞的感情表達則是火熱的，焦灼的，甚至是坐臥不寧的，面對現(xiàn)實的。此時，詞人年逾半百而又官職低微，詞中所抒寫的那種傷春亦復(fù)自傷的情感與少年人的傷春已有很大的不同。詞人已經(jīng)閱盡人間春色，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一種埋藏于心底的深沉的、執(zhí)著的愁。晏殊仕途得意，故能曠達閑逸。處境不同，心情各別，表達的方式也大相徑庭。

　　二是這首詞在美學境界上有新的開拓，善于通過“影”字傳神。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古今詞話》等書記載，當時人們曾送給張先一個美稱：“張三中”，“謂能道得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也”。張先對此并不甚滿意，他自我介紹說：“何不曰‘張三影’？‘云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風絮無影’，吾得意句也?！笨磥?，“張三影”這一美稱是張先自己叫出來的。張先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影”字，不是沒有來由的。他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藝術(shù)中的形與影，觸及到特殊的美學情趣的問題。古代詩詞中通過“影”字來創(chuàng)造美的意境，已時有所見。但是象張先這樣自覺地有目的地捕捉“影”的美學情趣，并通過“影”字傳達神韻的詩人卻為數(shù)不多。在現(xiàn)存的張先詞中，一共15處用到“影”字。從這首詞來看，“影”字的美學意義至少可以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有助于從自然美上升到藝術(shù)美。因為倒映水中的“影”比原來自然界的“形”更集中、更概括、更豐富，甚至具有某種典型性。第二，可以把自然形態(tài)的“實”景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形態(tài)的“虛”境，化實為虛。倒映入水的“影”，很接近納入畫幅中的形象，接近攝制完成的照片，它與原來客觀現(xiàn)實中的“形”已有明顯的距離感。司空圖在《與極浦書》中所說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嚴羽《滄浪詩話》中所說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均透露了個中消息。第三，還可以使原來的靜態(tài)美過渡到動態(tài)美，化靜為動。水面上的“形”，相對說來是靜止的，但投入水中以后經(jīng)過水的光折作用與微波蕩漾，這就使倒映入水的“影”有一種迥異于原“形”的波動感。這首詞之所以膾炙人口，其主要原因也在這里。

　　張先詞中以“影”字見長的佳作為數(shù)不少，現(xiàn)特補錄兩首。一首是《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

　　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行云去后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

　　還有一首《青門引·春思》：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木蘭花》是一首充滿生活熱情和散發(fā)著清新氣息的詞篇，它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吳興一帶寒食前后的風俗習慣，抒寫了作者細膩的感受。上片勾勒出四個畫面：賽龍舟、蕩秋千、采百草（一說采集翠鳥的羽毛）和踏青。這是一些帶有強烈動勢的畫面，詞中句句有人，“競”、“并”等具有動態(tài)的詞語，充分反映出青年男女們的活躍生機。下片是另一種深幽的境界：游人歸去，笙歌散盡，月色清明，楊花輕飛。初看來，這首詞上下片之間似乎不相銜接，但仔細玩味，上片下片，細針密線，結(jié)體謹嚴。換頭承前啟后，續(xù)寫寒食之夜。煞尾二句，暗用唐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詩意，題中“寒食”二字貫串全篇。上、下片境界不同，作用有別。上片寫陽光明媚季節(jié)里青年男女游春時的熱鬧場面；下片則著意刻畫月色清明、池塘深院的幽靜風光，二者形成強烈對照?？雌饋?，作者雖然把游春的場面描繪得豐富而又熱鬧，但更加神往的卻是后者。因此，上片是陪襯，下片是主體，以動襯靜，以熱鬧襯幽寂?！盁o數(shù)楊花過無影”一句不僅表現(xiàn)出詞人觀察的細膩，同時，也是詞中傳神之筆，它無疑是作者銳意追求的審美享受與美的境界。難能可貴的是，這首詞寫于作者86歲高齡，離他辭世只有三年。詞人依然對生活保持著濃厚的興致。

　　后一首是傷春懷人之作，用筆曲折而又含蓄，與《天仙子》有所不同。作者善于從氣候的冷暖、風云的變幻來反映人的內(nèi)心活動。例如，用乍暖還寒來烘托心緒不寧；用花殘人醉、年復(fù)一年來形容懷人的強烈而又持久；本來醉意被角聲驚醒，卻只說“隔墻送過秋千影”?？梢?，這首詞在構(gòu)思上，表現(xiàn)手法上都較新穎別致，耐人咀嚼。黃了翁在《蓼園詞選》中說：“角聲而曰‘風吹醒’，‘醒’字極尖刻?！庇终f：“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筆?！边@兩首詞雖均有“影”字，但兩個“影”字的意境卻有所不同。這說明張先從“影”字中所發(fā)掘的美感是多種多樣的。其它帶“影”字的佳句還有“棹影輕于水底云”（《南鄉(xiāng)子》）、“隔簾燈影閉門時”（《醉桃源》）、“人在銀湟影里”（《鵲橋仙》）等等。

　　張先還有一首《千秋歲》也別饒詩意：

　　數(shù)聲鶗鴃，又報芳菲歇。惜春更選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方未白孤燈滅。

　　這是一首描寫戀情相思的詞篇，它通過“芳菲”的被摧殘來表達訣別之后的哀怨。這首詞曲折地表現(xiàn)出愛情的堅貞以及對理想的追求。詞以鶗鴃的哀鳴開篇，用《離騷》“恐鶗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詩意，說明季節(jié)由春到夏，人世由盛變衰?！胺挤啤笔谴禾旌蛺矍榈南笳鳌！靶弊忠徽Z雙關(guān)，說明愛情、理想也都如同春天一樣去而不返了?！皻埣t”二字緊承“芳菲”，是殘春的特寫鏡頭。詞人之所以折取“殘紅”，不僅僅是“惜春”，而且也是對被摧殘的愛情表示深情惋惜?！坝贻p風色暴”是上片中的關(guān)鍵句，它表面上交待“芳菲歇”的原因，實際卻暗示愛情遭受外力的無情摧殘。這可憎的“風暴”是在“梅子青時節(jié)”肆虐猖狂的，它將斷送春天的花苞和愛情的果實。歇拍用白居易《楊柳枝》“永豐東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詩意，借柳綿如雪、紛紛揚揚來表達自己復(fù)雜的情思。下片通過琴弦來表達相思與怨恨之情。換頭與開篇兩句上下呼應(yīng)，“鶗鴃”啼的是傷春，“幺弦”彈的則是相思?！澳选倍謽O富感情色彩，詞人愈是害怕?lián)軇幽歉鶅A訴哀怨的琴弦，就愈能說明這哀怨之情的深沉執(zhí)著。“天不老，情難絕”是對此所作的補充，表達情深似海、矢志不二的堅貞，是全詩的主題句，它是針對上片“雨輕風色暴”而發(fā)的。這兩句化用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有“天外飛來，振起全篇”的藝術(shù)功效。詞中低沉哀怨的音調(diào)為之一掃?！靶乃齐p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設(shè)想奇特，比喻生新。詞人用民歌諧音隱語法，以“絲”通“思”，使情感的表達顯得更為豐滿深摯。結(jié)尾以鮮明的形象暗示：這強烈的相思之情，夜以繼日，永無絕滅之期。這首詞在《安陸詞》中別具一格，它是一首感情火暴的抒情詩，與作者其它以清麗的語言捕捉到剎那間的藝術(shù)形象的詞相比，風格上明顯不同。

　　上面幾首詞基本上可以代表張先令詞創(chuàng)作的成就。他的詞抒情性有所增強，美學境界的開拓也很見成績。正如周濟在《宋四家詞選·序論》中所說：“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迸c晏歐相比，張先的一生比較平靜，起伏波動不大，生活接觸面也相對狹窄。況且，在藝術(shù)天賦方面張先也遠遜晏歐。所以，張先的詞題材較狹隘，絕大多數(shù)集中在寫與歌妓廝混的生活。在張先寧靜平淡的生活中，他與歌妓的來往更多的是詩酒風流、消遣歲月，優(yōu)游卒歲中少了一份深入與真誠，張先的詞同樣不能避免表面化和“有句無篇”的毛病。在描寫歌妓時，大都停留在服飾、梳妝、外貌等表層次之描述上，如《醉垂鞭》：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詞人以玩賞的目光緊緊盯住“東池宴”上陪酒的女郎，從“繡羅裙”之穿著到“朱粉不深勻”之淡妝，細細端詳?！叭巳说?，柳腰身”之酒宴間一致的看法，更招引得詞人心猿意馬。結(jié)句以“衣上云”暗示男女“云雨”之事，已經(jīng)直接想入非非。詞的寓意也僅止于此，因膚淺而顯得直白。

　　張先有捕捉剎那間美感并將其含蓄自如地表現(xiàn)出來的才賦，以“三影”之類名句而自豪，但是往往缺乏誠摯的情感促使題材進一步深化，于是，在謀篇布局方面也就顯得不均衡，“有句無篇”的弊病就突出出來了。除了少數(shù)詞篇能做到結(jié)構(gòu)均衡以外，多數(shù)作品都有這方面欠缺。

　　二、其他小令詞人北宋早期以小令著稱的詞人還有張昇、宋祁、梅堯臣等等詞人，他們大都與晏歐有較密切的交往，尤其是詩酒往來。圍繞著“晏歐”之中心，他們的創(chuàng)作群星捧月，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個小令繁盛的燦爛春天。另外一些詞人雖然時代略晚，但因他們擅長小令，仍準備在此一并介紹，以便能在比較中看中小令發(fā)展的全貌。

　　宋祁(998-1061)，字子京，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父宋玘為安州應(yīng)山令，僑寓安陸(今湖北安陸)，遂占籍。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與兄宋郊（后更名庠）同舉進士，奏名第一。章獻太后以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為第一，置宋祁第十，時稱“大小宋”。歷官大理寺丞、國子監(jiān)直講、史館修撰，與歐陽修同修《新唐書》，書成，遷左丞，進工部尚書，拜翰林學士承旨。卒謚景文。有《宋景文集》62卷，存詞六首。其中以《玉樓春》最為著名，因詞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名揚詞壇，并被人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其詞如下：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本詞歌詠春天，洋溢著珍惜青春和熱愛生活的情感。上片寫初春的風景。起句“東城漸覺風光好”，以敘述的語氣緩緩寫來，表面上似不經(jīng)意，但“好”字已壓抑不住對春天的贊美之情。以下三句就是“風光好”的具體發(fā)揮與形象寫照。首先是“縠皺波紋迎客棹”，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盈盈春水，那一條條漾動著水的波紋，仿佛是在向客人招手表示歡迎。然后又要人們隨著他去觀賞“綠楊”，“綠楊”句點出“客棹”來臨的時光與特色?！皶院p”寫的是春意，也是作者心頭的情意?！安y”、“綠楊”都象征著春天。但是，更能象征春天的卻是春花，在此前提下，上片最后一句終于詠出了“紅杏枝頭春意鬧”這一絕唱。如果說這一句是畫面上的點睛之筆，還不如說是詞人心中綻開的感情花朵?！棒[”字不僅形容出紅杏的眾多和紛繁，而且，它把生機勃勃的大好春光全都點染出來了?！棒[”字不僅有色，而且似乎有聲，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下片再從詞人主觀情感上對春光美好做進一步的烘托。“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二句，是從功名利祿這兩個方面來襯托春天的可愛與可貴。詞人身居要職，官務(wù)纏身，很少有時間或機會從春天里尋取人生的樂趣，故引以為“浮生”之“長恨”。于是，就有了寧棄“千金”而不愿放過從春光中獲取短暫“一笑”的感慨。既然春天如此可貴可愛，詞人禁不住“為君持酒勸斜陽”，明確提出“且向花間留晚照”的強烈主觀要求。這要求是“無理”的，因此也是不可能的，卻能夠充分地表現(xiàn)出詞人對春天的珍視，對光陰的愛惜。這種對時光與生命的珍惜，與晏殊在富貴中所產(chǎn)生的“閑愁”同一根源，在宋祁其它詞作中也時有流露，如《浪淘沙近》說：“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覺韶光換。至如今，始惜月滿、花滿、酒滿?！彼纹盍硪皇住兜麘倩ā穼懩信嗨贾?，細膩宛轉(zhuǎn)，情深意長：

　　繡幕茫茫羅帳卷，春睡騰騰，困入嬌波慢。隱隱枕痕留玉臉，膩云斜溜釵頭燕。遠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春睡醒來，好夢驚散，無限相思，涌上心頭。無論是“膩云斜溜”之無心梳妝，還是“整了翠鬟勻了面”之細心打扮，都無法排除苦苦的思戀之情。

　　張昇(992-1077)，字杲卿，韓城(今陜西韓城)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為楚丘主薄。累官度支員外郎、御史中丞、參知政事兼樞密使，以太子太師致仕。卒年86歲，謚康節(jié)?！度卧~》錄其詞二首，其《離亭燕》頗為流傳：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獲花洲，掩映竹籬茅舍。云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

　　這首詞描繪六朝故都秋景，抒發(fā)吊古傷今的情懷。開篇“一帶江山”從大處著眼，境界極其開闊。秋日里的所有的風情景物，都是那么的清疏俊爽，水天相連，澄澈瑩碧。長滿水蓼與盛開荻花的島嶼、沙洲，在冷落肅殺中帶著一份幽雅。上片結(jié)句落實到“竹籬茅舍”，襯托出一片隱逸閑散的情懷。因為登臨面對的是六朝故都，秋色依舊，往事如煙，榮華富貴終歸寂滅，所以只落得一片隱士懷抱。放眼長江，水面上“客帆高掛”，仍然是熙熙攘攘；長江兩岸“酒旗低亞”，繁華不減當年。季節(jié)的轉(zhuǎn)移與歷史的變遷融為一體，給今人留下許多談資。詞人在“倚層樓”之際，思索的卻是歷史的無常，不知不覺中送一輪“寒日”西下。張昇在地方或中央任職期間，“忠謹清直”，“指切時事無所避”（皆見《宋史》本傳），是一位有作為的士大夫。這首吊古詞通過肅殺的色調(diào)與季節(jié)的變遷，暗喻時代的交替，王朝的興廢，雜感慨于風景描寫之中，隱含著詞人對時局、政局的關(guān)切。在宋初小令沿襲“花間”余風，在戀情相思、春恨秋愁、傷離念遠這類作品充斥詞壇之際，象《離亭燕》這樣的作品，把人們的視線引向吊古傷今方面來，在擴大題材、擴大詞反映生活的容量方面，無疑是一個進展。張昇大歐陽修16歲，小晏殊1歲，他的這首吊古詞的創(chuàng)作年月應(yīng)該早于歐陽修。張昇流傳至今的另一首《滿江紅》推崇“無利無名，無榮無辱，無煩無惱”的隱逸閑居生活，追求“攜酒殢東風，眠芳草”的瀟灑自在，直抒胸臆，也在“艷情”之外。

　　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縣)人。以從父梅詢蔭為桐城、河南、河陽主薄，歷知德興、建德、襄城三縣。仁宗皇祐三年（1051）召試賜同進士出身，擢國子直講，累遷尚書都官員外郎，預(yù)修《新唐書》。卒年59，世稱宛陵先生。歐陽修為撰墓志銘。梅堯臣仕途失意卻享有詩名，劉克莊稱他為宋詩的開山祖師(見《后村詩話·前集》)。他反對西昆的艷麗晦澀，主張反映現(xiàn)實生活，平淡自然，要有寄托?！度卧~》錄其詞兩首，與他的詩風迥異。如《蘇幕遮》：

　　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這是一首詠春草的詠物詞，暗用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詩意，歌詠離情，諷刺不記歸期的游子。上片以景襯情，煙光草色，迷蒙淡遠，“庾郎”今日不知在何方。下片寫別久的怨苦，“王孫”無情，“不記歸期”，使閨中人空自等待一春又一春。“落盡梨花”一句，言淺意深，“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春天又將逝去，“翠色”老盡，閨中人的青春也將在如此苦苦守候中蹉跎殆盡。即使是“庾郎”歸來，屆時恐怕也已經(jīng)沒有年少的歡樂。這一切的思戀、怨愁、焦慮、擔心，都蘊涵在眼前的景色之中。《能改齋漫錄》卷十七稱梅堯臣在歐陽修處作此詞，歐陽修“擊節(jié)賞之”。梅堯臣另一首《玉樓春》詠寫“天然不比花含粉，約月眉黃春色嫩”的楊柳，細膩傳神，然詠物滯于物。

　　王琪，生卒年不詳，字君玉，華陽（今四川雙流）人。登進士第，為江都主薄。天圣三年（1025）上時務(wù)十事，得仁宗嘉獎，命試學士院，授大理評事、館閣?？?、集賢校理，歷官知制誥，加樞密直學士，以禮部侍郎致仕。晏殊為南郡太守時，王琪曾為幕賓，相處甚為融洽，日夕以飲酒賦詩為樂。據(jù)《復(fù)齋漫錄》載，晏殊曾與王琪同游池上，值晚春有落花，晏殊說：“每得句書墻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對也?！蓖蹒鲬?yīng)聲說：“似曾相識燕歸來?！标淌夥浅M意，于是納入詞中。同時，晏殊還把這兩句寫入他另一首七律《示張寺丞王?？分?。王琪也因此成為晏殊的幕賓?！度卧~》錄其詞11首，其中10首是《望江南》，現(xiàn)讀其“江景”一首，以見一斑：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飄灑正瀟然。朝與暮，長在楚峰前。寒夜愁攲金帶枕，暮江深閉木蘭船。煙浪遠相聯(lián)。

　　描繪江南濛濛雨景，在雨絲風片的籠罩中江南所有的景物都顯得迷蒙淡遠，富有詩意。其中又隱隱包含著閨中孤獨思遠的凄迷情思，清麗隱幽，朦朧淡約?！赌芨凝S漫錄》載：“王君玉有《望江南》詞十首，自謂謫仙。王荊公(安石)酷愛其‘紅綃香潤入梅天’之句。”李冠，生卒年不詳，字世英，歷城(今山東濟南市)人。以文學稱，舉進士不第，得同“三禮”出身，官乾寧主薄。有《東皋集》，不傳。《全宋詞》錄其詞五首，以《蝶戀花》著名于世：

　　遙夜亭皋閑信步，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shù)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桃杏依稀香暗度，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寫暮春季節(jié)里的相思情懷?！耙淮缦嗨记f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在平易淺近的敘述中見真情?！逗笊皆娫挕芬醢彩u語說：“張子野‘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如李冠‘朦朧淡月云來去’也?！逼鋵?，淡云遮月，忽明忽暗，朦朧難辨雖也是好景，也是詩的境界，但它畢竟比較單純，停留在一般現(xiàn)象的感受上，未及張先“弄影”一句更覺細膩而多一層韻味。值得注意的是李冠有兩首長調(diào)《六州歌頭》，均寫驪山，是北宋前期較早的詠史詞。有人或以為是劉潛所作。

　　葉清臣(1000-1049)，字道卿，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二年（1024)進士，簽書蘇州觀察判官事。后授光祿寺丞，充集賢校理。歷官翰林學士、權(quán)三司使，罷為侍讀學士、知河陽。卒贈左諫議大夫。《全宋詞》錄其《賀圣朝》詞一首：

　　滿斟醁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ㄩ_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詞寫友人間的送別之情，依依惜別中有一份爽朗。詞人善于用數(shù)字來增強詞的形象，增強感情的深度?！叭执荷眱删?，設(shè)想巧妙，使離愁更加具體形象化，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蘇軾《水龍吟》中的“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諸句，蘇詞明顯受此啟發(fā)。

　　賈昌朝（998-1065），字子明，真定獲鹿（今河北獲鹿）人。天禧元年（1017）賜同進士出身，授晉陵縣主薄。慶歷年間，官至參知政事、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與晏殊為二府同僚。在相位兩年多時間。嘉祐元年（1056）再拜樞密使。后封許國公，進封魏國公。卒謚文元。詞存《木蘭花令》一首，《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說：“文元公平生唯賦此一詞，極有風味?！痹~云：

　　都城水綠嬉游處，仙棹往來人笑語。紅隨遠浪泛桃花，雪散平堤飛柳絮。東君欲共春歸去，一陣狂風和驟雨。碧油紅旆錦障泥，斜日畫橋芳草路。

　　詞寫春日里都城的繁華與景色的秀麗，以及春歸的冷落與寂寞。詞人善用色彩妝點春色，紅的“桃花”、白的飄“雪”、綠的“柳絮”和碧水，五彩繽紛?！翱耧L驟雨”催促春天歸去時又是如此的無情，讓人為美好的事物不能常留身邊而深感痛惜。全詞構(gòu)圖極其優(yōu)美，詞人以比較從容的心境賞識著大自然的景色及其變化，與晏殊的作為非常相似。

　　韓琦（1008-1075），字稚圭，自號贛叟，安陽（今屬河南）人。天圣五年（1027）進士。初授將作監(jiān)丞，歷官樞密直學士、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陜西四路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與范仲淹一起主持西北軍政，名重一時，時稱“韓范”。慶歷三年（1043）以后，二度入朝，為樞密副使、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相位將近十年，多有作為，封魏國公。晚年出判相州、大名府等地。卒謚忠獻。有《安陽集》五十卷?！度卧~》錄其詞四首，其中歌頌韓琦家鄉(xiāng)景物的兩首《安陽好》從《能改齋漫錄》中輯出，疑為他人所作。另一首《點絳唇》韻味悠然，詞說：

　　病起懨懨，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

　　寫春暮閨中相思，以“花謝”、“亂紅”構(gòu)成凄麗的情景，以景傳情，再用“武陵”的典故，將情意表達得格外委婉?！对~林紀事》引《詞苑》評價說：“公經(jīng)國大手，而小詞乃以情韻勝人。”宋代早期小令是繽紛多彩的。這一時期詞人承襲“花間”、南唐余緒，其作品主要都是描寫與歌妓有關(guān)的“艷情”內(nèi)容。他們大都是達官貴人，如晏殊、歐陽修、張昇、賈昌朝、韓琦等等皆官至宰輔，他們的詞是從容消遣歲月的結(jié)果，貫注到詞中的愁緒也總是淡淡的，是一種“貴族式”的閑愁。他們在政壇上多有作為，其詞也一定程度上掙脫了“艷情”的羈絆，抒寫個人情志的作品正在逐漸增加，歌詞廣有作為的前景漸漸露出端倪。他們發(fā)展了小令含蓄隱約言情的特征，由于身居要職、地位顯赫等環(huán)境的作用，遂使這一特征更趨雍容典雅。然而，這一階段多數(shù)小令詞人都是以“余力”寫詞，或者僅僅是偶爾為之，流傳下來的作品甚少。只有晏殊、歐陽修、張先三人花費了更多的精力于小令的創(chuàng)作，他們已經(jīng)把詞作為主要的文學樣式加以正式對待，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就代表了那一時期小令的最高成就。這一切被后人歸納為“晏歐”作風而發(fā)揮普遍的影響，其中歐陽修詞個性張揚的方面一段時間內(nèi)被忽略不計。正因為有了這一大批小令詞人，北宋前期詞壇才呈現(xiàn)出爭妍斗艷的局面。通過這一階段詞人的實踐，小令體式完全成熟。不僅如此，小令的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積累，還為宋詞創(chuàng)作高潮的到來準備了充足的條件。

　　第五節(jié)　小令的最后一位專業(yè)作家——晏幾道晏幾道(約1038-約1106)，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今屬江西）人，晏殊第七子。由于出身關(guān)系，他十多歲時便得到仁宗的賞識?！痘ㄢ衷~選》卷三晏幾道《鷓鴣天》詞注說：“慶歷中，開封府與棘寺同日奏獄空，仁宗于宮中宴樂，宣晏叔原作此，大稱上意?！笨梢?，晏幾道少年曾春風得意，詞名早播。由恩蔭入仕，曾任太常寺太祝。熙寧七年（1074）因受鄭俠案株連入獄。后出為潁昌府許田鎮(zhèn)監(jiān)官。晚年曾任開封府推官等。《碧雞漫志》卷二稱晏幾道“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師賜第”。存《小山詞》，《全宋詞》錄其詞260首。從時間上劃分，晏幾道應(yīng)該生活在北宋的中后期，甚至蘇軾及其主要子弟去世之后晏幾道依然健在。但是，晏幾道深受北宋前期令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創(chuàng)作的成績也全部體現(xiàn)在令詞方面，所以，安排在這一章的最后討論，以保持文學史發(fā)展的相對完整與連貫性。

　　一、《小山詞》的基本旋律：生活失意后的抑郁和悲哀宋代官僚體制，既給達官家族以相當?shù)恼疹?，給予他們的子弟以大量的恩蔭資格，又在使用上嚴格控制，防止形成威脅朝政的“勢家”。達貴子弟如果不重新通過科舉考試，就會始終被抑制在官僚階級的下層。晏幾道的生活道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與早年富貴公子的生活相比，晏幾道出仕后的地位、生活、環(huán)境都是一落千丈。加上晏幾道性格疏放，孤高自傲，閱世不深，是一個具有濃厚書生氣的貴家沒落子弟，處境就更加艱難。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說：

　　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決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這四點是晏幾道的很好的畫像。這樣的性格與不幸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道路。生活的變化使晏幾道對世事多了幾分深入的了解，流露在詞中就多了些深沉的憂思。他的詞大部分為應(yīng)歌而寫，是在酒席筵前讓歌女們傳唱的。同時，這些詞也大都創(chuàng)作于生活巨變之后，他在《小山詞跋》中對此有過詳細交待，他說：“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xù)南部諸賢緒余，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這說明，晏幾道所寫的歌詞已與“花間”娛賓遣興之作有所不同了，其中不僅有個人悲今悼昔之所懷，而且還包括聞見所及之事。個人身世的變化在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關(guān)鍵性的作用，他曾在這篇“跋”里敘述了這個變化過程，他說：“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于人間?！庇终f：“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蓖ㄟ^上引黃氏之序言及作者自己的題跋，再聯(lián)系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可以清楚看出，《小山詞》的主要內(nèi)容大都是描寫他個人由貴變衰以后的抑郁和失意后的悲哀，對往事的回憶和困頓潦倒的深愁，成為貫穿他詞作中的基本旋律。乃父晏殊詞中曠達懷抱與閑雅情調(diào)已了無痕跡。不過，他在抒寫個人濃重的哀愁與深沉的感傷之情時，由于是從自己身世的巨變與個人切膚之痛中概括出來的，所以不僅有其深刻內(nèi)涵，而且還有其獨到之處。黃庭堅說他的詞“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王灼說他：“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碧雞漫志》卷二)馮煦說他：“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這些，都是講晏幾道的詞是從個人不幸遭遇中提煉概括出來的，貌似淺近平淡，又多為小兒女語，但詞中卻活躍著內(nèi)在的生命，千百年后仍能打動人心。過去詞評家對小山詞所以評價偏高，其原因也在這里。

　　晏幾道的名篇之一是《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寫作者同一個朝思暮想的歌妓重逢時的驚喜之情。上片回憶過去同這位歌妓一見鐘情，相互愛慕，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某次酒宴上偶然相逢，這位女子就對詞人格外垂青，“殷勤”勸酒。最難消受美人恩，詞人因此也不惜一切地狂飲。更何況這種狂飲是在“舞低楊柳”的絕妙舞伎和“歌盡桃花”的婉轉(zhuǎn)歌喉陪伴下進行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下片寫長期分離之后難以割舍的柔情和重逢的驚喜。換頭三句是重逢時詞人面對戀人盡情的傾訴，由于重逢來得突然，兩個人都懷疑這是夢境而不是現(xiàn)實。結(jié)尾兩句從杜甫《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中化出，加上“剩把”、“猶恐”等虛詞，便化質(zhì)直為空靈宛轉(zhuǎn)，別饒韻味。這首詞的構(gòu)思比較別致，詞人采取逆入順寫的手法。明明是重逢時的驚疑，卻從當年相逢時的歡樂寫起，層次分明而又多次轉(zhuǎn)折，煞尾才落實到重逢時的情態(tài)?！拔璧蜅盍鴺切脑?，歌盡桃花扇底風”兩句，語言華美，對仗工穩(wěn)，形象性、動作性很強，愈加深化今昔對比之情。

　　還有一首《臨江仙》也很流傳：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是一首感舊懷人之作。詞中的“小蘋”即前引《小山詞跋》中提到的“蓮、鴻、蘋、云”中的“蘋”。在現(xiàn)存晏幾道詞中，涉及到“小蘋”的作品較多。如《玉樓春》：“小蘋微笑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毙√O似是嫻靜少女，一顰一笑，盡態(tài)極妍，淡妝濃抹卻有一笑傾城的魅力：“小顰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蘭花》)但是，由于世事無常，人生多變，當年的好友或病或歿，小蘋等人也不免風流云散，淪落他鄉(xiāng)。每憶及此，作者又怎能不產(chǎn)生悲今悼昔的情杯？這首詞就是通過今昔對比，抒發(fā)世事滄桑、歡會無常的感慨。

　　起筆“夢后”兩句，是逆挽手法，回憶去年別時情景，寫出一幅人去樓空、笙歌散盡的無人無樂的凄涼情景。“去年春恨”句交代了詞人之所以要借酒澆愁、醉入夢鄉(xiāng)的原因，以及醉酒后所夢見的內(nèi)容。“春恨”指一種由春天美景牽引出來的對離散而不再見面的佳人的懷戀情緒與隨之而來的愁恨。因為以往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兩人總是在一起尋求歡樂，離別之后孤獨面對春景自然會有“物是人非”的愁恨?！叭ツ辍笨梢岳斫鉃閷嵵?，更可以理解為泛指，泛指離別之后的每一個春天都要經(jīng)受這么一場愁苦的折磨。“去年春恨”承上，“卻來時”啟下，引出“落花人獨立，微雨雁雙飛”，點明春深的特點?；?、雨、燕、人雖仍如去年，但人卻“獨立”于落花之下矣。離愁別恨的“恨”，于行間字里溢出。這對偶句被稱為“千古不能有二”（譚獻《復(fù)堂詞話》），實際上出自唐翁宏《春殘》詩。翁詩有句無篇，晏詞則整體結(jié)構(gòu)、格調(diào)諧婉，運用前人成句，如同己出，一種迷惘惆悵的失落感遂籠罩全篇。下片回憶往年歡會與別時最深的感受，詞中直呼“小蘋”，足見感情之強烈，印象之深刻。其中憶念最深刻之點有三：首先是裝束：“兩重心字羅衣?！边@里表面上寫的是服裝，實際卻在寫人的美麗。另一最深的印象是，小蘋有嫻熟而又精妙的藝術(shù)才能：“琵琶弦上說相思”。同時，這里還寫出兩人彼此愛慕、傾心相知的深情。詞人與小蘋一見鐘情，卻無路可通，只能借樂聲傳達情意。三是別時情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結(jié)尾兩句從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中化出，與開篇上下呼應(yīng)，說明眼下作者正在月下懷人。月是當時月，云是當年云，而今人去樓空，悵然獨立，孤寂之情，油然而生。這首詞構(gòu)思曲折精巧，詞人通過逆挽的手法以及兩相對比的手段，把過去的生活與當前的處境交織在一起，顯示出感情的波動與思緒的起伏。詞語俊爽致密，對仗工整而又流暢自然，感情深婉含蓄。

　　同樣的題材，寫法不同，意境也就有很大的差異。如另首《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上片追憶相見時情景。首句點地、點人，次句寫事，由于人與歌同樣“妖嬈”，故而一見鐘情。三、四兩句寫傾心相屬，醉罷歸來情態(tài)。下片寫相思情懷?！扒那摹?，形容孤寂難耐；“迢迢”，寫漫漫長夜，同時又狀兩地暌隔，相見無因，于是只有托之夢寐，以求一晤。通過上述安排，充分顯示出相見之意切，相思之情深。相傳宋代著名道學家程頤竟也非常欣賞結(jié)尾兩句：“伊川聞?wù)b晏叔原‘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長短句，笑曰：‘鬼語也’！意亦賞之?！?《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晏幾道這些戀情詞所涉及的女性對象都是歌妓舞女。由于晏幾道自身淪落的遭遇處境，《小山詞》中有少量描寫歌伎舞女生活的作品，從不同側(cè)面反映了她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不幸遭遇，細致地刻畫她們的內(nèi)心活動，如《浣溪沙》：

　　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游郎。濺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

　　詞寫妓女們的生活和苦悶。起句寫妓女們?yōu)樯钏?，不得不梳妝打扮，以博得人們的歡心。句中一個“斗”字，說明她們不得不爭妍斗艷，而內(nèi)心卻飽含辛酸痛苦。次句寫她們被侮辱被損害的不幸遭遇，不論對什么人都要強顏歡笑；“行云”、“飛絮”可以任意擺布她們，“輕狂”地對待她們。但是，她們卻始終有自己的美好愿望與追求：“不將心嫁冶游郎”。“冶游郎”，即尋花問柳、輕薄無行的公子哥兒。在送往迎來的賣笑生涯中，妓女接觸的大量都是這種公子哥，所以，對他們的本質(zhì)有透徹的了解。下片頭兩句寫妓女們的日常生活。她們在酒席筵前要為“冶游郎”們歌唱，由于酒漬落到歌扇之上，扇面上的曲名、題字被弄得模糊不堪。她們還要陪同“冶游郎”摘花弄朵，以致舞衣都沾滿了花的香氣。表面上的強顏歡笑，只能暫時掩蓋心底的悲酸。所以當歡笑結(jié)束之后，剩下的只是：“一春彈淚說凄涼”了。詞人對妓女們的了解很是深刻，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妓女不幸遭遇的同情。這類作品的出發(fā)點是“同是天涯淪落人”，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但畢竟詞人寫出了歌妓生活的另一些側(cè)面。

　　《小山詞》中還有部分直接抒寫個人身世的作品，淪落困頓之悲苦意緒更加濃重，如《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開篇用漢武帝鑄銅仙人捧承露盤承露的故事，點明深秋季節(jié)。接句寫北雁南飛，烘托氣氛。后二句借重陽飲酒進入個人身世的感慨。作者客居他鄉(xiāng)，心灰意冷，本無意于“綠杯紅袖”，但主人的盛情難卻，使人有賓至如歸之感，好象是重返故鄉(xiāng)。換頭三句承此，作者借“佩紫”、“簪黃”，點出重九時的風習，恍如置身故鄉(xiāng)。正因如此，免不了又舊病復(fù)發(fā)：“殷勤理舊狂?！边@一句有三層意思：“殷勤”一層，“理”字一層，“舊狂”一層，深刻反映出作者內(nèi)心的矛盾與情不由己。然而，即使“舊狂”發(fā)作，卻早已不見當年興致，結(jié)果只能是：“欲將沉醉換悲涼?！薄氨瘺觥倍值莱隽俗髡呒揖持新洌硎榔鄾龅目鄾r與內(nèi)心感受。在這萬般無奈的處境之中，作者叮囑自己：“清歌莫斷腸?！奔床灰俜笟v史性的“斷腸”錯誤。讀這篇小令，再聯(lián)系黃庭堅的詞序，詞中的身世之感就比較明顯了。

　　通過上述幾首詞的分析，可以看出，晏幾道集中抒寫由貴變衰以及失意之后的凄苦心情。他的詞，就內(nèi)容而言，不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向水平面的寬廣方面發(fā)展，而是沿著內(nèi)心感情的垂直線向狹深的方向開掘，因此，他是北宋有獨創(chuàng)成就的純情詞人。小令的藝術(shù)技巧，通過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實踐，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級階段。不論是借景抒情，還是融情入景，也不論是融化前人詩句，還是雜近體詩的對偶于長短句之中，均極其靈活自如，臻于化境。

　　晏幾道的遭遇，特別是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與李煜有某種類似之處，詞風也較相近，然其委婉過之而沉痛卻不如李煜。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晏幾道具有歐陽修的深細，卻不如歐陽修疏朗而有高遠的韻致。小晏詞具有乃父晏殊的嫵媚風流，卻不如大晏詞的圓融溫潤，傷感色彩明顯超過晏殊。

　　二、《小山詞》情感的抒發(fā)模式：在夢境中表達沉湎于往事與記憶，晏幾道就特別喜歡做夢，無論是睡鄉(xiāng)里的酣夢還是醒著時的白日夢，夢，成為《小山詞》抒發(fā)情感的主要模式。在《小山詞》里，“夢”字竟出現(xiàn)六十余次。晏幾道還直言不諱地說：“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睆膲艟车拈W回、夢中的熱戀、夢態(tài)的抒情以及夢因的透析四個角度剖析小山詞，晏幾道戛戛獨造的藝術(shù)匠心就能被凸現(xiàn)出來。

　　1、夢境的閃回：與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審美情感世界應(yīng)當說，晏幾道是一個沉溺在睡夢中的詞人。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他的詞內(nèi)容題材十分狹窄，除極少數(shù)作品具有某種社會歷史內(nèi)容外，其余大部作品均未離開戀情相思與別恨離愁范圍，他把“自我”封閉在一個脫離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狹小空間；二是他的詞執(zhí)著于夢境描寫，熱衷于夢境的開拓，他自始至終在編織著繽紛多彩的夢。

　　夢，是絢麗的，又是虛幻的，但它卻給人以自由，許多現(xiàn)實中不可思議、不可想象的事情，在夢中卻異乎尋常地變?yōu)楝F(xiàn)實，使人體味到理想實現(xiàn)與愿望得到滿足以后那種難以抑制的激動?！缎∩皆~》中就有不少篇章閃映著夢中歡樂的場面。如《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一詞，其中跳動著歡快的情調(diào)。這歡快的情調(diào)與奔放的節(jié)奏，在《小山詞》中是殊為少見的。上片寫詞人同妖嬈的歌女一見鐘情，產(chǎn)生了傳說中唐韋皋與玉簫兩世姻緣般的戀情。下片寫詞人沖破時空局限，踏過撒滿楊花的小橋與戀人在夢中歡會。歡會的具體情景隱而未宣，但從“碧云天共楚宮遙”一句可以想象出，詞人得到的是楚王遇巫山神女這類的好夢。

　　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總是要受法律的、倫理的、道德的規(guī)范與約束，他們的情感不可能自由渲泄，行為不得越軌，否則就要受到禮法制裁與道德審判。但是，人仍有不受約束的內(nèi)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靈范疇與情感范疇。夢，就是突破一切社會秩序而進入無法無天的絕對自由的新天地，它可以最大限度地超越現(xiàn)實。愛之愈深，思之愈切；壓抑愈久，爆發(fā)愈烈。這首《鷓鴣天》就是爭得心靈自由的歡歌。北宋著名道學家程頤讀了這首詞的最后兩句說：“鬼語也?！薄肮碚Z”，不就是夢幻之語么?這種發(fā)自人類天性的對愛情的呼喚和追求，連最講孔孟之道的儒學大家也不得不為之動容：“意亦賞之”?！肮碚Z”的藝術(shù)魅力，實在夠大的了?！皻w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別后除非，夢里時時見得伊?！?《采桑子》)“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少年游》)這樣的夢，是迷人的，值得追求的。

　　然而，并非所有的夢都是美麗的，有時連夢中的追求也難實現(xiàn)。所以《小山詞》中還有不少傷心的夢，凄涼的夢。如：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蝶戀花》）

　　金風玉露初涼夜，秋草窗前，淺醉閑眠，一枕江風夢不圓。（《采桑子》）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阮郎歸》）

　　新春來臨，詞人在夢中尋訪久別的戀人，山一程、水一程，行遍江南，卻毫無蹤影。當金風送爽，連天上的牛郎織女都要一年一度跨過銀河會面，而詞人在夢中卻難得團圓。進入冬季，甚至連夢也無處可尋了。都說人的欲望永無滿足之日，其實，人的要求有時是很有限的。就晏幾道的詞來看，他要求的不過是真摯的情愛罷了。然而真正的情愛并不屬于他。他只能尋求唯一的安慰：夢。誰知如今連夢也不屬于詞人了。他怎能不悲從中來？

　　因為詞人長期經(jīng)受好夢難成的折磨，有時奇跡般出現(xiàn)的久別重逢，他甚至會誤以為是虛假的、難以置信的夢?！耳p鴣天》之“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就是這樣一種情景的描述。這首詞中出現(xiàn)兩個“夢”字?！皫谆貕艋辍笔钦鎸嵉摹皦簟?，后者是虛無的“夢”。前者是別后相思的夢，后者是久別重逢疑真似假的夢。相思的夢是歡樂的，盡管短暫；相逢的夢是凄涼的，盡管是現(xiàn)實。這兩個“夢”上下輝映，前后對比，在更深層次上襯托出詞人潛在情感的真淳、強烈、持久。

　　為了獲致更多的好夢，為了能有更多、更長的睡夢時間，詞人往往要借助醉酒的力量。在小山詞中，“酒”與“醉”常常同“夢”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孿生姊妹。上引諸詞，幾乎均有“酒”字或“醉”字，甚至“酒”、“醉”、“夢”三者樣樣齊全。再看《踏莎行》：

　　綠徑穿花，紅樓壓水。尋芳誤到蓬萊地。玉顏人是蕊珠仙，相逢展盡雙蛾翠。夢草閑眠，流觴淺醉，一春總見瀛州事。別來雙燕又西飛，無端不寄相思字。

　　上片全是夢境：詞人穿過綠草平鋪、紅花夾路的小徑，登上臨水的紅樓，與絕色的“蕊珠仙”女不期而遇。從“雙蛾”、“展盡”一句可以看出，這種相逢是十分歡快的。不僅如此，詞人整個春天一直沉浸在這美好的夢境之中：“一春總見瀛州事”?！板荨保簿褪巧掀摹芭钊R”仙境。之所以能有如此眾多的好夢，原因在于“流觴淺醉”。

　　“夢”與“醉”已難解難分?！皠窬l入夢鄉(xiāng)來，此是無愁無恨處?！?《玉樓春》)“醉中同盡一杯歡，醉后各成孤枕夢。”(《玉樓春》)“從來往事都如夢，傷心最是醉歸時?！?《踏莎行》)“新酒又添殘酒困，今春不減前春恨?！?《蝶戀花》)人睡著時可以比清醒時更少受客觀社會現(xiàn)實的約束，他可以借夢境縱情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但夢境是虛幻的，難以把捉。有時一覺醒來便忘得一干二凈。晏幾道卻有所不然。他對夢有特別的偏愛，也分外珍惜。他存儲的夢實在夠多的了。他怕夢境失落，及時讓夢境閃回，用詩的語言，把他的夢凝固下來。于是，《小山詞》便成為作者的夢的畫廊。這畫廊里的夢是五光十色的。諸如：“夢中”、“夢后”、“夢回”、“夢覺”、“夢雨”、“夢云”；還有“春夢”、“秋夢”、“夜夢”、“虛夢”、“殘夢”；再加上“鴛屏夢”、“巫峽夢”、“桃源夢”、“蝴蝶夢”、“高唐夢”、“陽臺夢”等等。這六十余個“夢”字已占260首《小山詞》的四分之一了。如果再加上“酒”字55次，“醉”字48次(“酌”、“尊”、“觴”字均未計算在內(nèi))，共160余次，已超過全詞二分之一。假如再把具有暗示意義的“高唐”、“云雨”、“朝云”之類與“夢”有關(guān)(但并無“夢”字)的詞語加在一起，那么這個數(shù)字便接近全詞的三分之二了。這就是晏幾道詞的現(xiàn)實，是需要另眼相看的一種心態(tài)，一種現(xiàn)象。

　　晏幾道之所以如此熱衷于夢境的描寫，在于他執(zhí)著于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社會相對立的另一個審美藝術(shù)新天地。他把戀情雙方的外在審視，轉(zhuǎn)化為正面的、對象化的內(nèi)在審視。詞人的審美視野已由體態(tài)、服飾、環(huán)境與自然景物的描寫，轉(zhuǎn)向戀情心態(tài)的深層開掘。他把潛在的美的必然性，自然而巧妙地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的現(xiàn)實性。在抒情主人公的性格美與情感執(zhí)著(包括審美對象的美質(zhì))方面，雖不免有某種程度的夸張，但就其整體而言，卻已做出了前人不曾有過的貢獻，在中國詞史上，這種轉(zhuǎn)化也是具有某種開創(chuàng)意義的。

　　2、夢中的熱戀：睡著的詞人在雕塑著清醒的戀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女性，值得晏幾道如此全心傾注，無比眷戀？晏幾道生平資料傳世甚少，其戀情本事也知之無多。從他自撰《小山詞序》中可以得知，他熱戀的不外是沈、陳等朋友家的歌兒舞女而已。沈、陳二人，大約是與詞人出身、經(jīng)歷、性格有某些相近的知心好友。蓮、鴻、蘋、云不僅善于歌唱彈奏，而且人品、風韻也與世俗之輩大不相類，所以詞人才能從并非傾心相許而逐漸發(fā)展成為生依死戀的極境。《小山詞》中關(guān)于蓮、鴻、蘋、云的形象以及她們與詞人的戀情關(guān)系，均有生動反映。先看《鷓鴣天》：

　　守得蓮開結(jié)伴游，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云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ú徽Z，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向朱顏不耐秋。

　　詞里出現(xiàn)“蓮”、“萍”、“云”等字，似乎有意把四位歌女“結(jié)伴”在一起。

　　其他篇章還分別刻畫了四位歌女的不同形象。寫小蓮的有《木蘭花》：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舊時家近章臺住，盡日東風吹柳絮。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墻偷眼覷。

　　詞中對小蓮的姿容、體態(tài)均有具體描繪。另外一些詞還在不斷補充，使小蓮的形象逐漸豐滿?！懊啡镄聤y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云隨綠水歌聲轉(zhuǎn)，雪繞紅綃舞袖垂?！?《鷓鴣天》)“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時事，寫向紅窗月夜前。憑誰寄小蓮?！?《破陣子》)“渾似阿蓮雙枕畔，畫屏中。”(《愁倚闌令》)直接刻畫小鴻的詞不多。《虞美人》：“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庇行┰~雖未直接寫小鴻，但同音假借，似也可看成是對小鴻的描寫。如《玉樓春》：

　　紅綃學舞腰肢軟，旋織舞衣宮樣染?？棾稍仆庋阈行保咀鹘洗核疁\。露桃宮里隨歌管，一曲霓裳紅日晚。歸來雙袖酒成痕，小字香箋無意展。

　　“紅綃”、“紅日”、“雁行”均可使人聯(lián)想到“鴻”字。

　　“蘋”字在小山詞中出現(xiàn)較多，有時作“顰”，有時作“萍”，似乎就是一個人?！杜R江仙》(夢后樓臺高鎖)寫到“小蘋初見”時的第一印象?！队駱谴骸穭t有更為周詳?shù)目坍嫞?br/>
　　瓊酥酒面風吹醒，一縷斜陽臨晚鏡。小顰微笑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手挼梅蕊尋香徑，正是佳期期未定。春來還為個般愁，瘦損宮腰羅帶剩。
小云出現(xiàn)的場面不多?！队菝廊恕废缕f她：“雙星舊約年年在，笑盡人情改。有期無定是無期，說與小云新恨，也低眉?！薄朵较场吩~中多次出現(xiàn)的“朝云”，有的似指小云，但又不可一概而論。

　　此外，詞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碧玉”、“念奴”、“小瓊”、“玉真”、“玉簫”、“阿茸”等，也都似代指四位歌女或特指他最傾心的那一個。

　　這四位歌女的美貌、風韻、舞姿、歌喉，是那樣久久地撥動著詞人的心弦?！绑w態(tài)的美麗，親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促使詞人從表層上的愉悅、吸引進而轉(zhuǎn)為靈魂深處的感受。他對這四位歌女的塑造，也大體經(jīng)歷了由淺入深的過程。而這一過程的轉(zhuǎn)捩點便是生離死別的打擊。

　　晏幾道是晏殊的暮子。他生于侯門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經(jīng)歷過一段錦衣玉食的好日子。然而，晏幾道的日子正在走下坡路，隨著沈、陳二位友人的“疾廢”、“下世”，悲劇發(fā)生了?！皭鄱坏盟鶒邸?，這就是《小山詞》中貫穿始終的矛盾沖突。對此，一般情況下，可有兩種選擇：一是堅持信守，堅決抗爭，直至不顧生死；一是把戀情珍藏于心底，在孤獨時刻作為美好回憶以求得安慰。晏幾道這兩方面都有一些，但他的行動又與這二者不盡相同。一方面，因為家庭的由盛變衰，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更無法改變這四位歌女的命運；另方面又因這種感情具有“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的巨大力量，這就逼促詞人不得不采取行動。當然，他的行動不是直面社會現(xiàn)實，而是使美好情感對象化與物質(zhì)化，這就是他的歌詞創(chuàng)作。在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的摧殘與考驗以后，他從兩方面來進行美的升華：一是通過夢境或激情的自由來塑造自我；一是通過夢幻和虛構(gòu)來雕塑四個清醒的戀人。

　　隨著家境的中落，政治上的挫折，晏幾道從富貴的峰顛跌落。在生活的浪潮之中，他是一個被放逐出來的流浪漢。表面上看，這四位歌女是因生活無著而“流轉(zhuǎn)于人間”的。其實，真正被放逐的不是別人，而是晏幾道自己。他無力拯救這四個柔弱的生命，最終被剝奪了相愛的權(quán)利而成為失意者。他內(nèi)心充滿了悲痛、自譴與漂泊感。這種感情除了寄托給夢境以外，有時還要作激情的自白：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在《小山詞》中，《長相思》只有這唯一的一首。陳廷焯說：“此亦小山集中別調(diào)。”調(diào)名與內(nèi)容結(jié)合緊密，“相思”二字出現(xiàn)六次之多。低回往復(fù)，情深意長。這樣的自白在《小山詞》中比比皆是：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思遠人》）

　　相思處，一紙紅箋，無限啼痕。（《兩同心》）

　　題破香箋小砑紅，詩篇多寄舊相逢。（《鷓鴣天》）

　　憑誰細話當年事，腸斷山長水遠詩。（《鷓鴣天》）

　　欲寫彩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蝶戀花》）

　　書簡、詩詞都是用淚水和心血寫成的。這講的是詞人自己，也講的是他的戀人。上引諸句，很難分清是用詞人自我口吻還是用歌女口吻寫成的了。詞人還善于將心比心，在睡夢中雕塑戀人的形象：

　　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diào)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虞美人》）

　　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干。玉笙聲里鸞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鷓鴣天》）

　　淚痕搵遍鴛鴦?wù)恚乩@回廊，月上東窗，長到如今欲斷腸。（《采桑子》）

　　詞人熱戀著對方，甚至認為對方比自己更多情，更多一重相思的折磨。他把自己的審美意識全部傾注于社會地位低下的歌女身上，用自己的美好感情去創(chuàng)造她們，改造她們，豐富她們。甚至認為她們經(jīng)歷了最悲慘的“流轉(zhuǎn)”以后，仍能保持其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德。詞人把她們幻想成純情的少女，幻想成大自然的精靈。她們被塑造得愈完美，同時也就愈加可望而不可即，從而更增添無限深情。羅曼·羅蘭說過：“只要有一雙忠實的眼睛和我們一道流淚的時候，就值得我們?yōu)榱松芸??！标處椎篮退麘偃说臏I水已匯流到一起了。他是甘心忍受這種折磨的。

　　晏幾道是在睡夢中塑造理想的戀人。他是在同夢境中的戀人談情說愛。幸虧他沒有清醒過來，從而保持了他戀人的完美與崇高。這一切又都與晏幾道的“癡”密切相關(guān)。晏幾道癡情地相信他所愛的人永生永世鐘情于他。他的詞就是獻給戀人的贊美詩。

　　四位歌女是否象詞人想象的那樣完美無瑕，無須深究。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即她們是清醒的。不然，怎么能適應(yīng)“流轉(zhuǎn)于人間”的生活？夢境是美麗的，自由的；但“人間”卻是殘酷的，悲慘的。面對悲慘的世界，夢是無能為力的。值得慶幸的是詞人閉眼睡著，他并不知她們的具體遭遇和變化，從而保持他戀人頭上那耀眼的光環(huán)，并永遠咀嚼那份苦澀的甘甜。

　　法國著名作曲家柏遼茲年輕時熱戀上在巴黎演出《哈姆雷特》的英國演員史密森，但被史拒絕。他在失戀中繼續(xù)編織著熱戀之夢，并為此寫出一部著名的《幻想交響曲──一個藝術(shù)家生活中的情話》。四年后，這部交響曲在巴黎演出獲得成功，恰巧史密森也在觀眾席里，并感知這部交響曲寫的就是她。他們結(jié)合了。新婚過后，柏遼茲才發(fā)現(xiàn)史密森原來是一個極端庸俗、目光短淺、心胸狹窄的英國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天使。他后半生被她折磨得才華喪盡。柏遼茲僥幸沒有與史密森過早結(jié)合，否則便不會有《幻想交響曲》傳世了。晏幾道始終沒有走上柏遼茲的道路，因而保持了他旺盛的藝術(shù)生命，使他雕塑成的戀人形象的異彩，永不凋萎。

　　3、夢態(tài)的抒情：審美情趣與心靈形態(tài)的多向開掘為了適應(yīng)夢的藝術(shù)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為了適應(yīng)夢境的特殊建構(gòu)方式，晏幾道在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相應(yīng)地有所更新和創(chuàng)造，這就是夢態(tài)的抒情或稱之為醉態(tài)抒情。其主要特點是：豐富性與多樣性；跳躍性與模糊性；象征性與暗示性；可視性與音樂性。

　　所謂豐富性與多樣性，主要指夢境的繽紛多彩與表現(xiàn)手法的翻新。詞人的喜、怒、哀、怨，所有心理感受幾乎均可通過夢境的閃回予以重現(xiàn)。有時是線性的延伸，有時是點狀的定格或輔之以階段性的回縮。時間是一線性的流動過程。既可表現(xiàn)為線性的發(fā)展，如前引《踏莎行》（綠徑穿花）、《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有時還可固定于一個畫面，然后圍繞此畫面作夢境的回縮，包括激情的自白，如《留香令》（畫屏天畔，夢回依約）、《采桑子》（無端惱破桃源夢），有時還可作波浪式的皺疊。這種手法又稱頓挫或襯跌，沈祥龍則稱之為“透過”、“翻轉(zhuǎn)”、“折進”，“用意深而用筆曲”。如前引《阮郎歸》：“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薄赌咎m花》：“欲將恩愛結(jié)來生，只恐來生緣又短?！薄逗鷵v練》：“異香直到醉香來，醉后還因香醒。”《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的十句之中竟有四次翻轉(zhuǎn)、折進，極盡波瀾起伏，頓挫回環(huán)之妙。黃庭堅《小山詞序》說小晏詞“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奔粗复硕浴?，在詞人心中存儲的愈多，其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愈加色彩紛呈。

　　跳躍性與模糊性。跳躍性是伴同夢境大幅度空間轉(zhuǎn)換而出現(xiàn)的，它與線性的延伸、回縮不同，它是在二維或多維空間展開的。夢的時空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時空多有不同。夢的時空是虛擬的，其目的不在生活本身，而在于傳達作者潛在的心理趨向，它不受現(xiàn)實生活時空形態(tài)的制約，顯示出充分的自主性與跳躍性。夢的發(fā)生、展現(xiàn)無任何規(guī)律可循，它來無影，去無蹤，意象、畫面、情節(jié)、人物的出現(xiàn)、發(fā)展、過渡、銜接、轉(zhuǎn)換，令人難以把握。加之小令字數(shù)有限，不可能把夢的來龍去脈作全景式的展開，因而更加重了詞的跳躍與閃動。隨之又出現(xiàn)了情境的模糊性。如《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起句點“夢”，接句點“酒”，“夢”、“酒”二字已籠罩全篇。但“夢”卻難以落實。何日之“夢”？何時之“酒”？一下難以說清?！皹桥_”在何處？“簾幕”在何方？甚至連“高鎖”、“低垂”也難確指。第三句又突然回到“去年”，“去年”指一、二兩句，還是指三、四兩句？下片“記得”、“當時”，似乎已具備時間的確定性，但聯(lián)系全篇，把下片解成夢境，甚至夢中之夢亦無不可。時空的跳躍與情境模糊，更濃化了夢的虛無縹緲和神秘氣氛，并由此形成隱性抒情。

　　象征性與暗示性。所謂象征，乃是指詞人通過使事用典或嵌入某種傳統(tǒng)文化意識、意象以暗示深層心理的騷動。再看上引《臨江仙》。如能將首句“夢后樓臺高鎖”與結(jié)句“曾照彩云歸”聯(lián)系起來作整體考察，那么，這首詞中的“夢”，已非一般形態(tài)的夢。而是楚王夢巫山神女這類性質(zhì)的夢?！皹桥_”，即《高唐賦序》中的“高臺之觀”，“彩云”似即賦中的“朝云”。正如李商隱所說：“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有感》）自宋玉這篇賦出現(xiàn)后，凡是文字作品中出現(xiàn)的“高唐”、“朝云”、“陽臺”、“云雨”、“巫峽”、“楚夢”等詞語，便均暗示男女戀情與歡合。在唐以前，上述詞語，一般均不屬褻語。在小晏詞中，也只是象征戀愛雙方所決意爭取的那一份相親相愛與完美結(jié)合的自由。為了爭得這份自由，詞中曾反復(fù)出現(xiàn)上述詞語：

　　曉枕夢高唐，略話衷腸。（《浪淘沙》）

　　疑起朝云，來作高唐夢里人。（《采桑子》）

　　朝云信斷知何處，應(yīng)作襄王春夢去。（《木蘭花》）

　　憑誰問取歸云信，今在巫山第幾峰？（《鷓鴣天》）

　　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清平樂》）

　　倚枕片時云雨事，已關(guān)山。（《愁倚闌令》）從《高唐賦》衍化、積淀逐漸生成的系列意象，在長期流傳、運用過程中，吸附了濃厚的感情內(nèi)容，并逐漸凝固為歌詠愛情熾烈并通向峰顛的主題句。一個簡單的抒情主題，通過實境與夢境兩個層次的疊合，在相互輝映中使美得以升華。有時還形成實境、夢境、夢中之夢等多維、多層次的立體表現(xiàn)。值得指出的是，有時詞人還把原來結(jié)合十分緊密的“云雨”一詞拆卸開來，以新的方式重新組合。如“墜雨已辭云，流水離南浦?！薄盁o端輕薄云，暗作廉纖雨?！蓖ㄟ^拆散，擴展，楔入，把主體包含的內(nèi)容重新填充，引出一種隱而未宣的亮點，吸引讀者參與并進行再創(chuàng)造，由此構(gòu)成情感內(nèi)涵十分豐富而且?guī)в猩衩厣实南笳魇澜纭｜S庭堅最早發(fā)現(xiàn)這一特點，他說：“至其樂府，可謂狹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可視性與音樂性。在可視性方面，小晏詞主要發(fā)揮了視覺功能的造型作用。一是使心態(tài)動作化。詞人特別敏感地捕捉反映人物潛意識的小動作，如“琵琶弦上說相思”?！罢f”，在此傳達出旋律以外的某種情感?！霸囈袥鲲L醒酒面”，“半鏡流年春欲破”，“曉妝呵盡香酥凍”?！耙小?，“破”，“呵”均表達出潛在復(fù)雜心態(tài)，而不宜浮面地理解。二是情緒的色彩化。如“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薄罢f著西池滿面紅。”“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薄跋加x熏冷艷，云髻嫋香枝?！比乔楦械囊庀蠡?。如“兩重心字羅衣”，“惱亂層波橫一寸，斜陽只與黃昏近。”“小字還家，恰應(yīng)紅燈昨夜花?！薄霸录氾L尖垂柳渡，夢魂常在分襟處?！薄凹殹?、“尖”，亦不只一般的意象造型，而是死別生離之情的外現(xiàn)，反映出深層的心理情緒。

　　所謂音樂性，即充分發(fā)揮詞體之音樂性節(jié)奏的藝術(shù)功能。詞，本屬音樂性文學。因音樂旋律之差異，于是便出現(xiàn)了長短不齊的句式與詞體。能否發(fā)揮其音樂性特長并使之與抒情主題相結(jié)合，這已成為詞人是否能在藝術(shù)上有所創(chuàng)造的關(guān)鍵。小晏詞在這方面是成功的。他的詞讀起來往往具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音樂感?？娿X先生在分析小晏《鷓鴣天》（彩袖殷勤）時說：這首詞“上半闋用了許多漂亮的顏色的字面”，“寫得非常絢爛”，“象一幕電影，在眼前一現(xiàn)，化為烏有?！薄跋掳腴爩懢脛e重逢的驚喜”，“運用聲韻配合之美，造成一種迷離惝恍的夢境”。繆先生指出下半闋２７字中，共用１６個陽聲（字尾帶ｍ、ｎ、ｎｇ），讀起來“仿佛是聽一首諧美的樂曲，其中經(jīng)常有嗡嗡的聲音。引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靈谿詞說》）這一分析十分精彩。注意運用音響效果創(chuàng)造夢的氣氛，還表現(xiàn)在其他詞篇之中。如《臨江仙》：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全詞58字，陽聲字竟有34字之多：“前”、“見”、“穿”、“針”、“上”、“曾”、“逢”、“裙”、“香”、“風”、“靚”、“妝”、“沁”、“臉”、“粉”、“生”、“紅”、“便”、“春”、“遠”、“行”、“云”、“終”、“同”、“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中”。有時一句幾乎全是陽聲字，如“穿針樓上曾逢”、“酒醒長恨錦屏空”。這是詞中的關(guān)鍵句，比較恰切地表現(xiàn)出夢回酒醒后的迷惘。此種音響效果與夢境相互配合，增添了“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的韻味，使讀者久久回蕩在夢境的抒情氣氛之中。
上述三點并非刻意求之，而是出自作者天性。作者以善感善覺之才，遇可感可覺之境，于是觸物生情，而發(fā)于自覺不自覺的心靈意態(tài)，即所謂“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他的藝術(shù)技巧不是簡單追求起承轉(zhuǎn)合所能達到的。

　　4、夢因的透析：一種自覺但并非心甘情愿的選擇晏幾道并非一開始就沉溺在夢境之中。早年，他是一個非常清醒的人?！痘ㄢ衷~選》選晏幾道的《鷓鴣天》，據(jù)夏承燾《二晏年譜》，這年晏幾道約十五六歲。他這首詞已寫得相當不錯了：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zhuǎn)紅陽。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玉床。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圣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透過歌舞升平的詞句可以看出，詞人所寫的乃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初夏風光，象征著北宋王朝正向它繁榮的峰顛爬升。此時，他自己也滿懷希望。他“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規(guī)模，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比欢镁安婚L。隨著晏殊去世，家道中落，晏幾道沉浮于生活激流之中，后來竟因鄭俠反對新法被拘而牽連入獄。入獄、出獄，對一個貴公子來說，不論身、心，均是難以承受的打擊。早年，他無論如何不曾想到會有這一步。但他對前途并未失去希望。元豐五年（1082），在他監(jiān)潁昌許田鎮(zhèn)時，曾將新詞進呈府帥韓維?！渡凼下勔姾箐洝肪硎耪f：“晏叔原，臨淄公晚子。監(jiān)潁昌府許田鎮(zhèn)，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云。一監(jiān)鎮(zhèn)官敢以杯酒間自作長短句示本道大帥，以大帥之嚴，猶盡門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為甚豪，在韓公為甚德也?！标處椎缹n進獻新詞，是最大的尊敬和信任，然而得到的卻是爽直的批評?！安庞杏唷薄ⅰ暗虏蛔恪钡氖孔?，更無法求得宦途的伸展了。在多次挫折之后，他自然要轉(zhuǎn)而把自己封閉于狹小天地之中。黃庭堅說他：“不能一傍貴人之門”，“磊隗權(quán)奇，疏于顧忌”，“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惫赂吖⒔椋恐袩o人。這樣的文人是無法被當時上層社會圈所接受的。從這一點上看，他是個落伍者。

　　正是在這無可奈何的情境下，他才在沈、陳二位朋友家飲酒、聽歌，追求“一笑”之樂：“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xù)南部諸賢緒余，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彼鞔_表示他的創(chuàng)作走的是“花間”、南唐詞的道路。這是一種“自娛”。他同沈、陳家四位歌女之間的戀情，則是他精神世界的最大寄托。然而好景不長。沈、陳二友或病或歿，四位歌女又“流轉(zhuǎn)于人間”。詞人唯一的心靈寄托已化為泡影。從政，無門；理財，無能。“四癡”之中，他只剩有兩“癡”了：一是“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一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晏幾道正是憑借他對四位歌女的信賴與癡情，憑借他那不媚俗，不跟風的筆，才在夢境的創(chuàng)造上，超越了他以前的詞人。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晏幾道以前的詞集，如《敦煌曲子詞集》（王重民）161首詞中，“夢”字出現(xiàn)７次；《唐五代詞》（林大椿）1140余首詞中，“夢”字出現(xiàn)180余次。入宋后的情況是：晏殊，12次；歐陽修（包括《全宋詞》附錄），20余次；張先，12次。晏幾道詞中的“夢”，正是晏殊、歐陽修、張先的總和。當然，小晏詞的成功并不在于量的優(yōu)勢，而決定于他作品的美質(zhì)。前人對此有很高評價。陳振孫說：“叔原詞在諸名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直齋書錄解題》）毛晉說：“《小山集》直逼《花間》。字字娉娉裊裊，如攬嬙、施之袂，恨不能起蓮、鴻、蘋、云按紅牙板，唱和一遍。晏氏父子俱足追配李氏父子云?！保ā缎∩皆~跋》）。周濟評價說：“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保ā端嗡募以~選目錄序論》）

　　現(xiàn)實世界把晏幾道拒之門外，沉潛于意識深處的夢幻世界收容了他。離現(xiàn)實世界愈遠，對“夢”的迷戀愈深?！皦簟?，成為晏幾道難以釋解的情結(jié)。藝術(shù)家就其天性而言，本就適宜于生活在想象和情感構(gòu)成的審美世界之中。時代摧殘了他，又成全了他。

　　倘一定要問：晏幾道“夢”詞有什么價值與意義可言？為避免小晏詞貶值，似可湊成以下幾條。首先是心靈情感方面的價值。在宋代日益膨脹起來的、追逐官能享受的歷史條件下，小晏詞主要從心靈體驗與情感躍動方面進行多側(cè)面、多層次、多維性開掘，揭示出精神活動的極大豐富性。他的詞里，很少有低級庸俗的描寫。即使夢魂中無遮攔的曝光，也絕少猥褻。不獨“夢詞”，甚至包括其全部作品，都比較清雅，純正，藝術(shù)質(zhì)量也較均勻整齊。

　　其次，在周敦頤、程氏兄弟與邵雍等理學風行一時之際，晏幾道借助自己的詞作揭示人性與情感的復(fù)雜內(nèi)涵，客觀上構(gòu)成了對“存天理，去人欲”的一個沖擊。程頤對“夢魂慣得無拘檢”的贊賞，不就是人情味淡化了道學氣，人性沖擊著天理的明證么？

　　第三，從詞體自身著眼，小山詞還把小令的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新臺階，使詞更具有它本身的特點。如葉嘉瑩先生所說，晏幾道的詞在歷史發(fā)展中是“回潮之中的開新”?！盎爻薄?，主要表現(xiàn)在內(nèi)容與形式兩方面。就內(nèi)容而言，他在柳永詞內(nèi)容開新與蘇軾拓展詞境的大潮中，卻只集中于戀情相思的寫作。就形式而言，他在慢詞興起之后而只用小令這一體式進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他觀念的保守與對新事物的某種排拒。但他又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回潮”，在“回潮”中又有所“開新”，而且以“開新”為主。他的“開新”由此而更加艱難了。

　　晏幾道不顧別人怎樣生活，怎樣寫作，而只沿著他情感的垂直線向狹深的內(nèi)心世界開掘。開掘，終于掘出別的詞人不曾特別珍視的東西：無理性卻又孕含著人生哲理的“夢”。

　　三、《小山詞》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失落后的心理補償小山詞抒寫生活巨變之后的失意與抑郁，大都是通過對往事的回憶而完成。進入詞人腦海的又往往是昔日與多位歌妓的纏綿多情，當年的燈紅酒綠、歌舞尋歡的生活成了一種美好往事的積淀。延續(xù)到眼前，晏幾道仍然念念不忘從歌兒舞女那里尋求安慰。于是，戀情詞成了《小山集》中的主要內(nèi)容。這類詞的抒情方式大致是如此的：描寫歌妓對他的多情留戀或兩人之間的深情交往，以至分別后難以忘懷、悲傷不已。正如前文所言，晏幾道是在夢幻的虛景中構(gòu)筑自己的情感世界，所以，晏幾道詞所抒寫的戀情，與其說是一種真實世界的真實情感，不如說是虛構(gòu)情景的心理補償。

　　1、愛戀的第一個層次：一見鐘情晏幾道是位多情詞人，他在友人家飲酒聽歌，便對其歌婢侍妾情有所鐘；在江湖上落魄飄零，便對偶遇的歌兒舞女念念難忘。這是晏幾道愛戀的兩類主要對象。他一再墮入愛河，又一再被迫別離，相思苦戀就始終伴隨著他。而每一次愛戀的發(fā)生總是毫無例外地屬于“記得小蘋初見”式的一見鐘情。詞人無論是與友人家的養(yǎng)伎還是與江湖上的歌妓相遇，大都是在歌舞酒宴上，或者他要顧忌在座的友人的心態(tài)與面子，不可隨意流露情感；或者各地流落，不容詞人與某一異性逐漸地、長期地建立起感情聯(lián)系。這樣的環(huán)境決定了詞人根本沒有從容的時間與對方互道情愫、培養(yǎng)情感，彼此只能匆匆生情，草草了事。晏幾道曾經(jīng)說：“狂花頃刻香，晚蝶纏綿意。天與短因緣，聚散常容易?！保ā渡樽印罚┚凵⒋掖遥筒荒苡懈星榈睦喂探⒑桶l(fā)展。

　　詞人與歌妓在文化修養(yǎng)、身份地位諸多方面相去甚遠，故在應(yīng)酬場合偶爾免不了對某歌妓產(chǎn)生一點理解，或抒發(fā)一些“天涯淪落人”的感慨，但更多的時候是夸耀對方的穿著打扮、美貌柔情，賣弄今夜飲酒狎妓的艷遇。晏幾道許多戀情詞，都集中描寫歌妓的服飾、容貌、體態(tài)、技藝，與“初見”小蘋時就記得她“兩重心字羅衣”的感受一樣。如“嬌慵未洗勻妝手，閑印斜紅”（《丑奴兒》）、“凈揩妝臉淺勻眉，衫子素梅兒”（《訴衷情》）、“遠山眉黛嬌長，清歌細逐霞裳”（《清平樂》）。他經(jīng)?；匚兜氖恰皵嘣茪堄辍薄ⅰ案咛茐簟?、“襄王春夢”、“歸云巫山”、“借取師師宿”等等。在那個時代，文人士大夫主要將歌妓作為排憂解悶的工具是當然的，晏幾道不可能超越。酒宴間逢場作戲時，第一印象就尤其重要。詞人總是根據(jù)對方的色藝決定取舍。遇上一位容貌出眾、技藝超群的歌妓，詞人就不免心醉神迷，一見鐘情。如《玉樓春》說：

　　一尊相逢春風里，詩好似君人有幾？吳姬十五語如弦，能唱當時樓下水。良辰易去如彈指，金盞十分須盡意。明朝三丈日高時，共拼醉頭扶不起。

　　春風宜人，萍水相逢，美女如花，歌喉宛轉(zhuǎn)。詞人神魂蕩漾，如癡如醉地迷戀上“伊人”，醉宿伊家，日高三丈，猶不愿告別溫柔鄉(xiāng)。隨之而來的又是別離痛苦，相思腸斷。詞人一生的艷遇大抵如此。因此，詞人便在一見鐘情與乍離凄苦的情感交替中消磨時光。分手后最值得留戀的仍是初次見面時的第一印象。所謂“斗草階前初見”（《臨江仙》）一類。

　　古代封建社會嚴男女禮防，異性之間絕少相見相近的時間和機會。能與男性自由交往的，就是青樓女子。她們憑色藝事人，一次性地被決定取舍。良家女子偶爾能與陌生男子匆匆一見，更如驚鴻一瞥。所以，中國古代男女之愛戀大都是一見鐘情式的。古小說、戲曲中千篇一律的一見鐘情故事，就是這種時代文化與社會氛圍中的產(chǎn)物，如李娃與滎陽公之子、杜蕊娘與韓輔臣，乃至上層社會的張生與崔鶯鶯、裴少俊與李千金等等，都是這方面膾炙人口的故事傳說。晏幾道一見鐘情式的愛戀，是以這種社會文化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

　　2、愛戀的第二個層次：自作多情愛的付出需要回應(yīng)，尤其是男女之愛。如果單方的付出而得不到相應(yīng)的反饋，就意味著付出者正在演出生活悲劇。晏幾道就是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晏幾道在“一見鐘情”式的愛戀游戲中，多數(shù)時間是自編自導，自鳴得意，自作多情。這與他人“一見鐘情”式的戀愛就有所不同。仍從晏幾道與兩類愛戀的對象的關(guān)系談起。

　　宋人家庭豢養(yǎng)歌兒舞女之風甚盛。北宋初年，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勸石守信等臣下“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保ā端问贰肪矶傥迨妒匦艂鳌罚┮虼耍彼尉鞑⒉幌拗瞥剂诺纳钕順?。這是君主控制臣下的一種手段，以此化解上下矛盾。得皇上提倡與慫恿，宋代達官貴人、官吏豪紳家都數(shù)量不同地擁有私人的歌兒舞女。這些歌兒舞女兼有主人侍妾的身份，如朝云之于東坡。雖然主人興致所到可將某女子轉(zhuǎn)贈他人，但反過來客人則不能隨意與主人侍妾有染。無名氏編的《雜纂》在“反側(cè)”一目下列“犯人家婢妾”為一條（陶宗儀《說郛》卷五），可見這方面的忌諱。友人好意出侍妾“品清謳娛客”，晏幾道怎么能夠見一愛一，脈脈多情，橫刀奪愛？果真如此，很難想象友人怎能容此浮浪子弟頻頻上門。晏幾道回憶當年也只是說：“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聽之，為一笑樂”，并沒有更多的言行?！靶詯劬推浔拘詠碚f就是排他的”，性愛一般只能在二人之間發(fā)生，決不容第三者介入，不容“多邊關(guān)系”和睦共存，否則就違背人們的正常性愛心理。這一點古今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差異。南宋劉過填詞贈友人吳平仲所喜的歌妓盼兒，盼兒遂屬意劉過。吳醋意大發(fā)，挾刃刺劉，雙雙身陷囹圄（詳見周密《浩然齋雅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小山對友人的歌兒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有一番愛意，也須深埋心中。他根本沒有機會與蓮、鴻、蘋、云等互通心意，暗期偷約。他也無從了解對方的真實看法，只好憑一己的忖度、猜測。作為他猜測的主要依據(jù)，是女方的神情與歌樂聲。如“琵琶弦上說相思”、“淚粉偷勻、歌罷還顰”、“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等。這種猜測分析，如果沒有其它旁證，只能是晏幾道的想入非非、一相情愿。宋代歌兒舞女在酒宴上唱相思艷曲以娛樂主人、賓客，是十分平常的，大量產(chǎn)生于酒宴之間的宋代艷詞是最好的佐證。在演奏、歌唱這些樂曲時，歌妓們配以職業(yè)化的表情、動作，顯得脈脈多情，動情時乃至潸然淚下，也是很正常的。即使我們今天參加音樂歌唱會，也能發(fā)現(xiàn)某些演員表情豐富，或淚光瑩瑩。這既是職業(yè)要求培養(yǎng)起來的職業(yè)習慣，也是表演者藝術(shù)體驗外化的具體體現(xiàn)。觀賞者因此心猿意馬，浮想聯(lián)翩，當然不足為憑，只能是他的自作多情。李商隱暗戀某女，自覺“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隨即有“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的細節(jié)補充。小山除了揣想，便一無所有。

　　與江湖上歌妓交往，比之友人家侍妾，更加自由無拘束。歌妓不但用表情、歌聲，也直接用言行向詞人傳情達意。《點絳唇》說：

　　妝席相逢，旋將紅淚歌金縷。意中曾許，欲共吹花去。長愛荷香，柳聲殷勤路。留人住，淡煙微雨，好個雙棲處。

　　這首詞記敘了又一次的艷遇。這位多情歌妓與詞人“妝席相逢”，便脈脈含情，用《金縷曲》傳遞香艷的幽怨。最后留住詞人，雙宿雙飛。詞中有象征、暗示，但兩人的關(guān)系清晰明朗。浪跡四方，此類艷遇時而有之。詞人風流自賞，頻頻以為夸耀口實：“尋芳誤到蓬萊地，玉顏人是蕊枝仙，相逢展盡雙娥翠。”（《踏莎行》）“蘆鞭墜遍楊花陌。晚見珍珍，疑是朝云。來做高唐夢里人。”（《采桑子》）這一連串的艷遇，女方也是主動的。詞人常常被對方的體態(tài)、神情所迷惑，墮入情網(wǎng)。與她們分別后，纏綿的苦痛相思，便“剪不斷，理還亂”了。

　　然而，這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不應(yīng)該忘記詞人所迷戀的對象是歌妓。嬌媚依人、慵柔情濃、曼聲細語、殷勤留客，這是她們的謀生手段與方式。她們慣用“如弦”的語音，挑選“詩好似君能有幾”等投合客人喜好的奉承話，留宿客人。她們中有嚴蕊那樣渴望過正常生活的，但數(shù)量有限。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被環(huán)境吞蝕、腐化，習慣于送往迎來、投懷賣笑的生活。南宋高似孫迷戀歌妓洪渠演唱時困懶嬌慵的神態(tài)，有人便勸他說：“卿自用卿法?！备呋卮鹫f：“吾亦愛吾渠?！保ㄔ斠娭苊堋豆镄岭s識》）若相信歌妓的神情、舉止、言笑等，便是此類“吾亦愛吾渠”式的自我陶醉。新中國建立后曾大規(guī)模地改造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妓女，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她們哭天呼地，尋死覓活，花樣翻新，怪招百出。這個事實很能說明問題。可見，小山寫歌妓多情的詞還是一相情愿，要大打折扣。晏幾道與歌妓大都萍水相逢，那可能真正把握對方心意，產(chǎn)生心靈溝通。《雜纂》在“謾人語”目下首列“說風塵有情”（陶宗儀《說郛》卷五），就是對晏幾道之類自作多情的無情揭穿。宋詞中“說風塵有情”的描寫俯拾皆是，已成為填詞時的一種游戲規(guī)則。只有小山這樣的詞人才信以為真。這既是不失“赤子之心”，又是自作多情。劉克莊說：“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玉樓春》），這才是當時真實的社會情景。況且，小山后期家境頹唐，歌妓們憑什么迷戀上他？假如說偶有一風塵知己，或許略有可能。要是說每位歌妓都必然地愛上晏幾道，顯然是自欺欺人。

　　事實上，詞人情場失意的時候占多數(shù)。他自以為對歌妓付出了情感，便祈求對方同等的反饋。事與愿違之后，無休的怨恨洶涌而來：“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寄征鴻?！保ā稘M庭芳》）“懊惱寒花暫時香，與情淺，人相似?！保ā读舸毫睢罚翱蓱z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保ā渡倌暧巍罚┯袝r詞人采用代言方式，借歌妓之口傾吐內(nèi)心痛苦：“眼約也成虛，昨夜歸來鳳枕孤。且據(jù)如今情分里，相與。只恐多時不似初。”（《南鄉(xiāng)子》）“悵恨不逢如意酒，尋思難值有錢人?？蓱z虛度瑣窗春?！保ā朵较场罚┗蚵裨箤Ψ揭魄閯e戀，或悵恨世界知音難覓，充滿了失落感。這一團感情亂麻，糾纏不休。晏幾道甘愿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入感情的旋渦，一次又一次地無力掙扎，力求擺脫。他更愿意閉目不看現(xiàn)實，永遠生活在自己虛構(gòu)的世界之中，以夢境滿足自己。晏幾道的自作多情、多愁善感、懦弱無能，因此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

　　3、愛戀的第三個層次：心理補償然而，晏幾道何苦要忍受如此的感情折磨，何不慧劍斬情絲，從沉淪中掙脫出來，痛痛快快地做人呢？回答是否定的。晏幾道的家庭出身、生活經(jīng)歷、性格特征而造就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決定他只能淪落下去。這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

　　晏幾道出生于一個鐘鳴鼎盛的榮華富貴之家，父親為他留下萬貫家私，供他“費資千百萬”地揮霍?！啊端{(diào)》聲長歌未了，掌中杯盡東池曉”（《蝶戀花》），是他當年放縱無節(jié)制生活的寫照。而且，由于家庭背景的原因在少年時還受到皇帝的賞識?！都t樓夢》中嬌生慣養(yǎng)的賈寶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婢仆侍侯、清客奉承，晏幾道早年的生活就與之類似，其“癡”也相似。早年的經(jīng)歷很好地培養(yǎng)了晏幾道生活的自信心和優(yōu)越感。他總是自負“錦衣才子”、“少陵詩思”，處處以自我為中心，對前途抱有樂觀地向往。同時，這也使得他不通世事，對周圍的人與物抱有幼稚天真的看法。黃庭堅說他“癡亦自絕人”，也正是這種生活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

　　生活的需要粗暴地結(jié)束了晏幾道童年的夢幻。在他未有充分心理準備的時候，將他拋入社會，逼迫他向人生事業(yè)轉(zhuǎn)移。說到底，晏幾道的家庭環(huán)境和生活經(jīng)歷也永遠使他不可能有很充分的心理準備去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晏幾道帶著預(yù)先的美好設(shè)想踏入社會，馬上顯得手足無措，處處碰壁。生活和心理危機逐漸形成。后期詞人家境日衰，混跡官僚下層，又牽累入獄，歷盡仕途風波。昔日親朋好友或“疾廢下世”，或棄之而去?！芭f粉殘香似當初，人情恨不如”（《阮郎歸》），世態(tài)炎涼傷透了詞人的心。茫茫人海，知音難覓。無人賞識其才華，無人理解其痛苦。詞人期待“未知誰解賞新音”（《虞美人》），憤慨“竟無人解知心苦”（《蝶戀花》）。在冷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被迫提前致仕。前后生活的驟轉(zhuǎn)，帶來了內(nèi)心的巨變。他失去了群星捧月的中心位置，其樂觀、向往一一幻滅。晏幾道性格偏于懦弱，他無力挽回頹境，無法應(yīng)付現(xiàn)實，無能為自己命運而抗爭，因此便從自信跌入自卑，心理失去平衡。有時，他故做狂放，以失態(tài)來傳達心理失衡?！队駱谴骸氛f：

　　雕鞍好為鶯花主，占取東城南陌路。盡教春思亂如云，莫管世情輕似絮。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勸君頻入醉鄉(xiāng)來，此是無愁無恨處。

　　頹唐自任，及時行樂，蔑視“世情”的變幻，在醉鄉(xiāng)里尋求自我陶醉和安慰。然仍無法擺脫“愁”與“恨”。否則，晏幾道一生就沒有如此多的痛苦，就不會被后人稱為“古之傷心人”了。這是另一種一相情愿、自欺欺人的方式：高呼掙脫“虛名”，恰恰是被“虛名”所牢籠。詞人的故作姿態(tài)正好從反面說明了問題。

　　詞人也因此很少回到現(xiàn)實世界。他更擅長在無形的精神世界里獲得真正的穩(wěn)定，為自己編織五彩的愛情夢幻。這些夢幻緩解了他的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安慰了他因巨變而受傷的心靈，在幻覺中依然支撐著他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使他再度自尊、自愛，并再度感受到他人對自己的高度評價。心理上由是得以補償，從不平衡過渡到新的平衡。這是晏幾道沉溺在“睡夢”中的根本原因。因為只有在夢中方可無拘無束，不受現(xiàn)實的檢驗，完全服從快樂原則的支配。他的夢魂時常飄忽到“碧紗窗”、“楊葉樓”，與意中人團聚，卿卿我我，“偎人說寸心”（《更漏子》）。在這個世界里，詞人才華橫溢、光彩奪人，無絲毫落魄憔悴態(tài)。他依然是眾人矚目的中心，才貌雙絕的佳人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全身心地愛著他，牽腸掛肚地思念著他。多么美妙動人的情景！

　　詞人豈止在夢中編織彩幻，即使是白晝他也延續(xù)著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美夢。遇異性處處一見鐘情，又以為對方同樣迷戀上自己的自作多情，就是絕妙的白日夢。佳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在向他傳遞愛情信息，仿佛有一千位美貌出眾的少女微笑著向他走來，爭先奉獻愛情。他永遠是美人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皧鹨延幸笄诩s，留著蟾宮第一枝”（《鷓鴣天》），沉醉在這樣的白日夢里，樂此不疲。晏幾道美化眷戀異性，就是在間接地美化自我，自抬身價。無力抗爭現(xiàn)實，又不能脫落“虛名”的牽累，沒有勇氣和毅力真正超脫煩惱人生，只得局限于一己之榮辱得失，自我欣賞，自作多情，這是晏幾道戀情詞的根本成因。他就象一位“自戀者”，“只是整天孤芳自賞，自命不凡，而并不花費精力為自己爭取些什么。這是一種缺乏自愛而產(chǎn)生出來的過度補償”。蓮、鴻、蘋、云等已成為他舊日逍遙舒適生活的象征。他的回憶留戀，一邊是在重溫往日的富貴繁華，一邊是在編織新夢欺騙自己。這種白日夢蘊涵著眼前的失落，背后是一種深沉的凄涼悲哀。所以，晏幾道即使發(fā)現(xiàn)自己一再受騙、歌妓薄情、誓言無憑，卻仍然喜歡沉醉在虛構(gòu)的夢幻中，因為這是他心靈的最大寄慰。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對這種心態(tài)有過詳盡的分析，他說：
他的目標仍然是“凌駕于困難之上”，可是他卻不再設(shè)法克服障礙，反倒用一種優(yōu)越感來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同時，他的自卑感會愈積愈多，因為造成自卑感的情景仍然一成未變，問題也依舊存在。他所采取的每一步驟都會將他導入自欺之中，而他的各種問題也會以日漸增大的壓力逼迫著他。

　　晏幾道越到后期，越陷入這種心理困境。日益膨脹的自卑將其導入心理異化。元人陸友的《研北雜志》引邵澤民語說：“元祐中，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魯直欲見之。則謝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边@口氣夠“酸”的。第一，晏幾道拐一個彎，以他家從前的聲勢為夸耀資本，頗有“老子也曾闊過”的意味。第二，他借此逃避現(xiàn)實，矜持做作，滿足虛榮，維持優(yōu)越感。事實上，“今日政事堂”中恐怕沒有人理睬他這落魄子弟了。這種“酸葡萄”態(tài)度，恰恰泄露他內(nèi)心的極度自卑。蘇軾在元祐中已名滿國中，儼然為文壇領(lǐng)袖。仕途上也因深得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的信賴而倍受重用。這與晚景凄涼的晏幾道有天壤之別。蘇軾可以說是晏殊的再傳弟子（蘇軾師歐陽修為晏殊門生）。諸多因素刺激了晏幾道，變態(tài)心理就爆發(fā)出來。他不顧“以文會友”的禮節(jié)，酸溜溜地拒絕會面，連最起碼的待人接物的文雅大方的態(tài)度也維持不了。他寧愿與職位、名望較低的黃庭堅結(jié)交，也不愿與聲名顯赫、官運亨通的蘇軾見面。設(shè)想一下：假如晏幾道出身寒微，又因長短句著名，文壇領(lǐng)袖蘇軾因此前來拜訪，晏幾道肯定受寵若驚，感恩戴德，有知音“知遇”的狂喜。宋代不乏身份相差懸殊、以文論交的文壇趣事，如姜夔與范成大、劉過與辛棄疾等。幸虧姜夔、劉過沒有一個顯赫無比的家庭出身，文壇上才有了這些流傳人口的佳話。

　　葉嘉瑩先生論小山詞“頗有一點託而逃的寄情于詩酒風流的意味”。這是晏幾道抵御外部冷酷世界、維持心態(tài)平衡的絕妙武器。他那纏綿悱惻、哀怨欲絕的戀情詞因此綿綿不絕地創(chuàng)作出來，詞人也因此走向最后的心靈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