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后期的隆慶、萬歷年間,即16世紀60年代至17世紀20年代,中國封建社會已發(fā)展到完全爛熟的程度,在經濟生活與意識形態(tài)中都萌發(fā)了自我否定的因素。這種特殊的歷史條件,產生出一批叱咤風云的歷史人物,或在經濟上進行改革,如政治家張居正,或在思想上進行批判,如思想家李贄,從而在這數十年之間掀起了一陣陣軒然大波。
在李贄的著作中,《焚書》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該書共六卷,收集了李贄的書答、雜述、史論、詩作,于公元1590年(明神宗萬歷十八年)在湖北麻城刊行,又于公元1600年(明神宗萬歷二十八年)重刻。對于書名,李贄有過說明:是書“大抵多因緣語、忿激語,不比尋常套語。恐覽者或生怪憾,故名曰《焚書》,言其當焚而棄之也”(《焚書。答焦漪園》。下引該書,只注篇名)??梢?,《焚書》典型地代表了李贄的異端思想。
在《焚書》中,李贄提出了“童心說”。所謂“童心”,就是沒有受到外界影響的赤子之心,即沒有為封建倫理、程朱理學所浸染、所扭曲的人的最初本性。他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也?!保ā锻恼f》)人們一生下來,都具有“童心”,因而都有“真心”,都是“真人”。但是,由于理學家們不斷宣揚封建倫理,使之進入人心,“以為主于其內”,結果造成了“童心”的喪失、人性的扭曲。“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保ā锻恼f》)因此,李贄認為,人們應當摒棄封建倫理,恢復“童心”、“真心”,喚起“最初一念”的覺醒,回復“絕假純真”的本性。李贄的“童心說”,無疑承繼了王守仁的心學傳統(tǒng),但他們言“心”又有不同。王守仁主張“心即理”,力圖將封建倫理置于人的主體之中,成為主體的自覺的活動;李贄則主張“心非理”,反對用封建倫理來規(guī)范人的主體,而保持主體的純真、自由的本性。這是李贄異端思想的哲學基礎。
從“童心說”出發(fā),李贄反對神化孔子,反對把儒家經典變成壓抑“童心”、“扭曲人性”的教條。他說,歷史上的孔子,也不過是一個人,其言論著述只是“因病發(fā)藥,隨時處方”,針對當時的具體情況講的,并沒有教人把自己的學說當作永恒的真理,成為裁定是非的標準。但孔子以后的那些“迂闊門徒”、“懵懵弟子”,卻將這些言論著述視為“萬世之至論”,不管情況如何變化,千百年來都開此方藥方。這實際上是發(fā)假藥,醫(yī)假病,使孔子言論、儒家經典成了“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與“童心”水火不相容。(見《童心說》)因此,要保持“童心”、恢復“童心”,就斷斷乎不可以孔子的言論著述為教條。他說:“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答耿中丞》)
人們應當把生而俱有的“童心”發(fā)揚起來,無須以孔子言論和儒家經典為指南。
李贄又指出,理學家把“理”變成形而上學的最高實體也是根本錯誤的。
他說:“極而言之,天地一夫婦也,故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然而天下萬物,皆生于兩,不生于一,明矣?!保ā斗驄D論》)因此,理學家所講的那種“一能生二,理能生氣,太極能生兩儀”,實在難以成立。在他看來,所謂的“理”,不在現實之上,而在現實之中?!按┮鲁燥垼词侨藗愇锢恚怀齾s穿衣吃飯,無倫理矣?!保ā洞疣囀枴罚┮虼?,講“理”識“理”,不應皓首窮經,而應面向生活。他說:“凡世間一切治生產業(yè)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習、共知而共言者,是真邇言也?!保ā洞疣嚸鞲罚┱J為在這些關于百姓日用的淺近之言中,包含了真正的道理。
李贄進而對傳統(tǒng)觀念及現實社會進行了批判。例如,他反對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的觀念,認為那種“男子之見盡長,女之見盡短”的看法是沒有根據的。他說:“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保ā洞鹨耘藢W道見短書》)只要女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遠大的目光,從世俗的小天地中超脫出來,就能干出一番勝過男人的事業(yè)。
又如,他反對將《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視為逆賊草寇,認為“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謖之正忠不可也”。這些忠義之士之所以反對朝廷,是不合理、不公正的現實社會造成的。在現實社會中,“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理也”。這種勢力“驅天下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
只要不改變這種不合理、不公正的狀況,就只能是忠義“不在朝廷,不在君側,不在于城腹心”,而“在水滸”。(見《忠義水滸傳序》)再如,他反對把理學家們美化為圣賢,認為他們講理學的目的在于“欺世獲利”。這些理學家本來同常人一樣,都有欲求,患得患失,但他們卻偏偏擺出清高姿態(tài),大講道德性命,從而名利兩得。因此,理學家實為偽君子,“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ㄒ姟动B民焦弱侯》)
《焚書》之文,多短悍,力雄健,往往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顿潉⒅C》一文,便是一例。有一道學,高屐大履,長袖闊帶,綱常之冠,人倫之衣,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自謂真仲尼之徒焉。時遇劉諧。劉諧者,聰明士,見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逼淙瞬蛔魃鹪唬骸疤觳簧倌幔f古如長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劉諧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臨地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在這里,李贄以辛辣的筆鋒、詼諧的語調,對理學家迷信孔子的心態(tài)與丑態(tài),作了無情的嘲諷。
正因為這樣,《焚書》引起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恐懼和仇恨,曾在1602年(明神宗萬歷三十年)和1625年(明熹宗天啟五年)兩度被禁毀,直至清代乾隆年間,仍被列為禁書。但結果恰與封建統(tǒng)治者的意愿相反,“卓吾死而其書重”(張鼐:《讀卓吾老子書述》),《焚書》不僅未被禁絕失傳,而且在民間流布益廣,甚至傳到了日本。李贄的學生汪本鈳,又將《焚書》未收的李贄晚年書答詩文編為《續(xù)焚書》,于公元1618年(明神宗萬歷四十六年)刊行。
《焚書》所倡言的異端思想,起了開風氣的作用,成為明清之際早期啟蒙思潮的先聲。直接受其影響的,首推湖北的“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在明代文壇上,“公安三袁”樹起“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袁宏道:《敘小修詩》)的理論旗幟,要求作家用自己語言表達內心的真情實感,獨立自主地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個性和獨特風格的作品,就與受李贄的“童心說”的啟迪密不可分。袁中道曾對其兄弟袁宏道所受李贄的影響作過描述:“先生既見龍湖,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于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于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fā)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蓋天蓋地?!保ㄔ械溃骸独舨框灧馑纠芍兄欣上壬袪睢罚┛梢娎钯椀漠惗怂枷氪_實有一種啟蒙的作用。
另一方面,《焚書》對封建倫理、程朱理學所持的尖銳批評態(tài)度,也受到了一些進步思想家的反對。王夫之指責李贄“導天下于邪淫,以釀中夏衣冠之禍”,“逾于洪水,烈于猛獸”(《讀通鑒論》卷末《敘論三》)。顧炎武認為:“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贄?!保ā度罩洝肪硎耍?。方以智也批評李贄“自負尖快小才,縱其偏見,欲一手抹天下,作第一人”(《東西均。名教》)。以后,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更是大肆攻擊李贄,稱:“贄所著述,大抵皆非圣無法”(《易類存目一。九正易因》),“故其深根固蒂,而外來之新思想,又來源淺觳,汲而易竭,其支細滅裂,固宜然矣。”(第71頁)”
蓋固有之舊思想,既人可誅,其書可毀”(《別集類存目五。李溫陵集》)。但這些反對意見,并未能阻止《焚書》的流布。
到了20世紀初,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焚書》又再度受到重視?!爸皇执虻箍准业辍钡膮怯荩牙钯椧秊樽约旱乃枷胂闰?。他寫了《明李卓吾別傳》,對《焚書》作了很高的評價,認為該書“剽剝當世儒者,可謂洞厥情狀,極嬉笑怒罵之致,無怪乎道學家之側目也”;又針對紀昀等人對李贄的攻擊,引了焦竑、袁宏道等人的言論著述加以反駁,為其辯誣。其中,所引近人鄧秋枚的評語尤為深刻:“卓吾之學與其理想,皆極高妙,不肯依傍人。
其集中之作,屢于孔子有微詞。自王充《問孔》后,二千年來,直斥孔子,實唯先生。則其中之所主,必具有大識力者矣。其書明季兩遭禁毀,而刊本猶留宇宙者,則以其申言佛理,能見有真是非,不隨人腳跟立說。于明季帖括專制,學術束縛之極,而得李氏一為推蕩廓清,故人之嗜愛其說者多也。
至今日,學術大通,萬端競進,而卓吾之學,益得以見稱于時,然而焚者焚,禁者禁,而藏者自藏,讀者自讀。帝王之力,固不足以加于儒生之后世也?!?br/>
這種毀譽參半的奇特現象,似乎更能顯現《焚書》的歷史文化價值。誠如李贄所說:“夫青松翠柏,在常青……與果木斗春,則花不如,與果木斗秋,則實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八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