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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禪學(xué)思想史中的《維摩經(jīng)》

唐代以后,中古義學(xué)中的維摩經(jīng)學(xué)走向衰微,并逐漸讓位于禪宗。禪宗歷來標榜“教外別傳”,而從中古禪宗史的發(fā)展來看,禪宗心法與經(jīng)教之間存在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在不同時期,禪宗的“方便通經(jīng)”所會通的經(jīng)典有多部,唯有

唐代以后,中古義學(xué)中的維摩經(jīng)學(xué)走向衰微,并逐漸讓位于禪宗。禪宗歷來標榜“教外別傳”,而從中古禪宗史的發(fā)展來看,禪宗心法與經(jīng)教之間存在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在不同時期,禪宗的“方便通經(jīng)”所會通的經(jīng)典有多部,唯有《維摩經(jīng)》對于中古禪門思想的影響最為深入。中國禪從達摩初傳,經(jīng)過東山法門,再到南北分宗的發(fā)展,都不同程度地援引大乘經(jīng)典作為自家宗義的依據(jù)?!毒S摩經(jīng)》在初期禪的發(fā)展中雖然不如四卷《楞伽經(jīng)》與《金剛經(jīng)》那么鮮明地具有宗派標志意義,卻細致入微地滲透到禪門思想的許多面向。中國禪宗進入所謂“古典禪”階段后,初期禪門所注重的“方便通經(jīng)”逐漸為“語錄”“機緣問答”所替代,“古典禪”對于《維摩經(jīng)》的使用與它們對待其他經(jīng)典的態(tài)度一樣,更具有了行事與活動的性質(zhì),而遠不像初期禪那樣需要仰賴經(jīng)典而融通宗義。從禪門語錄與機緣問答的一些片段可以察識出,禪師對《維摩經(jīng)》通經(jīng)以致用的門風。中古佛學(xué)史上有一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禪師與戒律師對戒法理解方面的對峙。這種史稱“禪律相諍”的情況多少也反映在他們對于經(jīng)教的不同理解上。以“一行三昧”為例,它在中國禪宗思想的傳統(tǒng)中具有重要意義。從初期禪的楞伽宗到南北分宗,中國禪門的各家都對這一觀念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毒S摩經(jīng)》對于“一行三昧”思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初期禪宗對于“一行三昧”的闡明,在典據(jù)的方面經(jīng)歷了由宗《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蜜經(jīng)》《大乘起信論》到《維摩經(jīng)》《金剛經(jīng)》的轉(zhuǎn)變。更值得注意的是,維摩詰隨著《維摩經(jīng)》在禪門中的使用,在禪門史書的論述中也被重新塑造,并構(gòu)造了與維摩詰相關(guān)的新的禪宗傳法系譜。從宋代燈史的形成史中,也可以隱然探究出一點線索。《聯(lián)燈會要》繼承發(fā)展了《景德傳燈錄》的基本圖式,在“七佛”與“西天祖師”之間增加了“竺乾諸大賢圣”章,專集印度佛教史上的諸位著名大士,如文殊、天親、善財?shù)?,而維摩詰也成為其中重要的一位,并形成了“七佛引前,維摩接后”的基本圖式。本文轉(zhuǎn)載自《南國學(xué)術(shù)》2018年第3期。 

大英圖書館收藏的敦煌手稿《維摩詰經(jīng)卷下》(局部)

引言:從義學(xué)到禪宗

《維摩經(jīng)》對中國中古佛教義學(xu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從六朝到隋唐的佛教義學(xué)中,有關(guān)《維摩經(jīng)》的注疏可謂法流眾多,盛極一時。唐以后,中古義學(xué)中的維摩經(jīng)學(xué)走向衰微,并逐漸讓位于禪宗了。

長期以來,禪宗被視為“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一流,似乎禪師們對經(jīng)教只是一味掃蕩;但實際上,中國禪宗從公元5世紀末的“初期禪”,到8世紀中后期興起的“古典禪”,都在以各種不同方式使用或詮釋著經(jīng)典。禪師們雖然很少像義學(xué)僧那樣對經(jīng)教作系統(tǒng)的論述與注疏,但都程度不同地在以“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廣泛應(yīng)用和引述經(jīng)論。宗密(780-841)就發(fā)現(xiàn),初期禪宗的傳承都是顯、密并傳。所謂“密”,即“默傳心印”;而“顯”,即是“借教悟宗”,借經(jīng)教來勘證心法。因此,宗密說:“其顯傳者,學(xué)徒易辨,但以言說除疑。況既形言,足可引經(jīng)論等為證?!庇烂餮訅郏?04-975)也提出類似的洞見,指出禪門大都在借經(jīng)明宗而分別以“顯了”與“秘密”兩說來闡明宗義,所謂“各據(jù)經(jīng)宗,立其異號”。

中國“初期禪”大都以“方便通經(jīng)”的方式會通不同的經(jīng)典,來為禪法尋找教義方面的依據(jù)。過去學(xué)術(shù)界流行的看法是,初期禪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由《楞伽》到《金剛經(jīng)》的轉(zhuǎn)化,以至于胡適(1891-1962)說,《金剛經(jīng)》革了《楞伽經(jīng)》的命。其實,這只是初期禪宗思想史一個過于簡單的敘事?!毒S摩經(jīng)》對于中古禪宗史的思想形成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該經(jīng)“以不思議為宗”,而這一點正被看作是禪門“秘密之說”的經(jīng)教依據(jù)。禪師們以各種形式來使用《維摩經(jīng)》的觀念,甚至禪師的偈頌中也出現(xiàn)了以維摩為主題的“五更轉(zhuǎn)”。而到宋代燈史的書寫中,維摩在禪門的系譜中已經(jīng)被塑造為直續(xù)七佛的核心人物了。

禪門對于經(jīng)教的會通,向來與經(jīng)論師不同而表示了另類的法流。禪師是重于心法的印證,而于經(jīng)教的融合也是在心法優(yōu)先的前提下才得以開展,這就是所謂的“方便通經(jīng)”。于是,他們對于經(jīng)教的使用,從形式到內(nèi)容方面都不因循傳統(tǒng)經(jīng)論師所立的規(guī)矩。禪師們重視的是“觀心釋經(jīng)”,強調(diào)“以心宗之衡以準平之”的原則??梢哉f,他們傾向于以一種“行事”(performative)的原則,實用性地運用經(jīng)典來完成心法所設(shè)定的目標,并非是一味闡明經(jīng)中原義。對于經(jīng)教的引證,他們大多也是斷章取義,而絕不用文字去束縛心法的體會。

對于《維摩經(jīng)》的融通,中古禪宗也表示了自己不同的作風?!俺跗诙U”對于《維摩經(jīng)》的使用,重在以經(jīng)教闡明宗義。從達摩(Bodhidharma,?-536)到東山法門,以至于北宗及曹溪門下的作風,都廣泛而頻繁地使用《維摩經(jīng)》來講解各宗禪法的意趣。他們并沒有系統(tǒng)地批注經(jīng)義,而是摘取經(jīng)中若干語句進行禪解與貫通。禪師們會通經(jīng)教時與經(jīng)論師不同,甚至批判經(jīng)論師的解經(jīng)只是虛妄的分別意識所為,而沒有結(jié)合心法。如保唐禪系的無?。?13-774)就批判義學(xué)經(jīng)論師的解經(jīng)是“以流注生滅心解經(jīng)論,大錯”,他引《維摩經(jīng)·佛國品》中“以無心意無受行,而悉摧伏諸外道”的方式來說明解經(jīng)應(yīng)該是“達諸法相無罣礙,稽首如空無所依”。這即是一種離言悟教的禪門經(jīng)解。8世紀中期以后,禪師們對于《維摩經(jīng)》的闡釋更是走向“行事”化風格。他們通常以公案或機緣問答的新方式來勘破經(jīng)師所慣用的解經(jīng)套路。這類禪師對經(jīng)論師的勘破,可以從早期禪宗燈錄的記載中找到很多例證。《祖堂集》里的趙州禪師(778-897)即如此勘破《維摩經(jīng)》的經(jīng)論師:“師問座主:所業(yè)什么?對云:講《維摩經(jīng)》。師云:維摩還有祖父也無?對云:有。師云:阿那是維摩祖父?對云:則某甲便是。師云:既是祖父,為什么卻與兒孫傳語?座主(無對)。”《祖堂集》又載,馬祖道一(709-788)門下的歸宗智?!澳松罡F《肇論》,洞達《維摩》”,他對于經(jīng)論師也是同樣的破斥:“時有江州東林寺長講《維摩經(jīng)》并《肇論》。座主神建問:如何是觸目菩提?師乃蹺起一腳示他。座主云:莫無禮。師云:不無禮。三個現(xiàn)在,座主一任揀取。座主不會?!薄毒暗聜鳠翡洝防镆灿胁簧俚睦?。如卷十五載筠州洞山良價禪師對《維摩》經(jīng)論師的呵毀即是一例:“師問講《維摩經(jīng)》僧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喚作什么語?對曰:贊法身語。師曰:法身是贊,何用更贊。師有時垂語曰:直道本來無一物,猶未消得他缽袋子。”卷十七又編撰了洪州云居道膺禪師是如何點醒一位《維摩經(jīng)》學(xué)僧的故事:“有一僧在房內(nèi)念經(jīng)。師隔窓問:阇梨念者是什么經(jīng)?對曰:《維摩經(jīng)》。師曰:不問《維摩經(jīng)》,念者是什么經(jīng),其僧從此得入。”這些例證都旨在表示,中古禪師通經(jīng)的方式是別出于教門的。

一、初期禪的“方便通經(jīng)”與《維摩經(jīng)》

(一)達摩與《達摩論》中的《維摩經(jīng)》

有關(guān)達摩的數(shù)據(jù)都表明,達摩主要以“借教悟宗”的方式傳授了四卷《楞伽經(jīng)》;而通常認為他所說的“二入四行”中,也明確引述《維摩》經(jīng)義來說明禪法。最明顯的地方是他在“四行”中的“稱法行”文句中,就引《維摩經(jīng)·弟子品》中“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來解“性凈之理”的“無染無著”。而實際上,不僅達摩“二入四行”最中心的禪法理念,即“理入”中所表達的“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的觀念,是受到《維摩經(jīng)·菩薩品》之“彌勒章”思想的影響,而其“四行”之“無所求行”中提到的“理將俗反,安心無為”一義,也同樣受到《維摩經(jīng)·不思議品》中之“法名無為,若行有為,是求有為,非求法也”的說法啟發(fā)。有關(guān)達摩受到《維摩經(jīng)》影響的原因,印順(1906-2005)有一種推斷,認為這可能與他曾在江南留住有關(guān)。因為六朝時期,江南佛教義學(xué)特別重視《維摩經(jīng)》的流傳與講習(xí)。

另外,現(xiàn)存的各類以達摩為名而流傳的禪宗文獻(關(guān)口真大稱此類撰述為《達摩論》),杜朏認為這些是達摩時代的學(xué)人“隨自得語以為真論”,即以達摩之名假造的作品。杜朏自己的思想立場是離教明宗的,他對《達摩論》的否認與批判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他也分明指出,這些《達摩論》所反映的正是達摩時代另一類禪者的意見,因此仍可以把《達摩論》看做是代表了“初期禪”思想的作品。實際上,《達摩論》中引用《維摩經(jīng)》的地方很多,說明中國初期禪的時期《維摩經(jīng)》在禪門中非常流行,其思想對于禪宗的影響也是很深入而廣泛的。如敦煌文獻《天竺國菩提達摩禪師論》(簡稱《達摩禪師論》)廣引經(jīng)論來證解其禪法,其中就以《維摩經(jīng)》所引次數(shù)最多。該論與“二入四行”重于凡圣平等及不二的觀念有所不同,表現(xiàn)了對于禪定觀心一門的偏向。如在解讀禪門即是“住心門”時說:“又言住心門者,由??词匦墓?,心即不起。無動故,心即安住?!毒S摩經(jīng)》云:心常安住,無礙解脫。故言住心門?!痹谡摼俊岸ㄐ拈T”時,也同樣引《維摩》為經(jīng)證:“言定心門者,由??词匦墓?,于五欲境界,不亂不惑。由看心故,中不令亂。故《維摩經(jīng)》云:念定總持,辯才不斷。故云亦名定心門?!弊詈螅哆_摩禪師論》在總論大小乘觀門的不同時,所論大乘觀法主要也是以《維摩經(jīng)》為依據(jù)的。如論中說:“若依菩薩觀法,無有出入,湛然一相,無有變異,身雖動作,心常不動?!毒S摩經(jīng)》云:心常安住,無礙解脫。”又說:“雖行住坐臥,舉動施為,心王常不動。心王若動,即流浪生死,不能運載法之財寶?!毒S摩經(jīng)》云:不著世間如蓮花,常善入于空寂行,達諸法相無罣礙,稽首如空無所依?!?/p>

敦煌禪籍中還有兩部以問答形式來闡明禪法,大抵代表了初期禪門思想的文書,即《禪策問答》《請二和尚答禪策十道》。這里面也多有表現(xiàn)《維摩經(jīng)》的印跡。方廣锠整理的《禪策問答》中,就以《法華》《維摩》《涅盤》等經(jīng)來論述禪法,其中出現(xiàn)《維摩經(jīng)》的地方有三處,但實際引《維摩》經(jīng)文為一處,其他兩處均以《維摩》之名,而實際引述的是其他經(jīng)的文句?!墩埗蜕写鸲U策十道》分別以十個問答來表示禪法的意趣,其中第一個問答是:“第一問:禪經(jīng)云:心凈則佛土凈。未知心之與土,以何為體?空對:心者以凈為體,土者以色俱心凈,則佛土凈。自對:心凈及佛土凈,總歸一。體亦無,是名真凈?!边@里是援用《維摩經(jīng)·佛國品》來講唯心凈土,而終歸之于空性,這是符合《維摩經(jīng)》旨趣的。而值得注意的是,該論直接稱《維摩經(jīng)》為禪經(jīng),可見在初期禪門的傳承中,《維摩經(jīng)》是如何流行了。

(二)東山法門與《維摩經(jīng)》

中國初期禪等到了道信(580-651)、弘忍(601-675)時代已經(jīng)“令望所歸,裾履湊門”,而成為中國禪法的主流。依《楞伽師資記》的說法,道信雖是“常作禪定”,勤于明心的,而他的入道方便中卻處處詳引經(jīng)教以證其義,表明自己的見地“皆依經(jīng)文所陳,非是理外妄說”。道信禪法的入道方便主要依據(jù)的是“《楞伽經(jīng)》諸佛心第一”與“《文殊說般若經(jīng)》一行三昧”,不過道信在論到“一行三昧”無差別相時,提出“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而這一說法恰恰是出自《維摩經(jīng)·菩薩品》之“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的觀念。

從《楞伽師資記》所載道信“入道要安心法門”中,還有不少思想是從《維摩經(jīng)》中發(fā)揮而來。這主要表現(xiàn)在有關(guān)菩薩觀念與禪定兩方面。例如,關(guān)于菩薩行的方面說:“深行菩薩入生死化度眾生,而無愛見;若見眾生有生死,我是能度,眾生是所度,不名菩薩。”此即源于《維摩經(jīng)·問疾品》中所謂“雖攝一切眾生,而不愛著,是菩薩行”的說法。在論及菩薩身心空性之義時,道信又引《維摩經(jīng)·方便品》中文句來講“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關(guān)于禪坐的方面,道信也多次援引《維摩經(jīng)》來證說。例如,在解說“守一不移”的禪修方法時,即引經(jīng)證說:“《維摩經(jīng)》云:攝心是道場,此是攝心法?!痹谟懻摱U坐方法與“心地明凈”“心性寂滅”的效果時,也引《維摩經(jīng)·弟子品》說“豁然還得本心,信其言也”。

弘忍的禪風對經(jīng)教也不一味排斥,而是主張“守本真心是十二部經(jīng)之宗”,即先“自識本心”,爾后才可以于“十二部經(jīng)念念常轉(zhuǎn)法輪”。敦煌文書中《修心要論》雖然可能經(jīng)過弘忍后學(xué)改編而成,學(xué)界認定代表了弘忍的禪法思想。在這只有一卷的論書中就有好幾處引《維摩》為經(jīng)證。從內(nèi)容上看,《要論》應(yīng)用《維摩經(jīng)》仍然沿襲了達摩與道信以來依《維摩》講性凈之理無二無別與禪定靜心的兩個方面。例如,《要論》講自性體的方面,即提出自心本來不生滅,論到真如法性同一無二,也引經(jīng)說“無自性無他性,法本不生,今則無滅”。關(guān)于禪坐的方面,《修心要論》在說到“緩緩靜心”時,引《維摩經(jīng)·見阿閦佛品》來闡明“緩緩尋思,此是實語”。弘忍引經(jīng)具有相當明顯的禪門作風,他重于“了了證知”的心證,而反對“依文取義”,認為心法的體會“非文疏能解”,指出“若依文執(zhí),即失真宗”。故他于經(jīng)中文句的援引多重在“意傳”,闡明自家禪法,而對于經(jīng)教文字則多所輕忽。例如,《要論》所引無有生滅的一段經(jīng)文,應(yīng)出自《維摩經(jīng)·菩薩品》中維摩詰(Vimalakīrti)有關(guān)彌勒(Maitreya)受記的一段闡明,但經(jīng)文根本沒有涉及自心生滅的問題。同樣,關(guān)于禪定文句的引證,應(yīng)與《維摩經(jīng)·見阿閦佛品》有關(guān)。而《維摩經(jīng)·見阿閦佛品》并無《要論》引述的這些文句。從該品內(nèi)容來分析,維摩詰講到觀心觀佛的方法,強調(diào)的是觀如來不來不去的“不住”觀法,經(jīng)文中也沒有提到觀心時的緩靜之意??梢韵胍?,弘忍對于《維摩經(jīng)》的引證是重于心法的發(fā)明,而開展了初期禪宗法流中“傳乎心地”和意傳妙道的一面。

(三)北宗禪法中的《維摩經(jīng)》

在敦煌北宗文獻中,8世紀北宗門下的“方便通經(jīng)”經(jīng)常會通到《維摩經(jīng)》。田中良昭在討論北宗禪思想時發(fā)現(xiàn),《維摩》《金剛》中的空性思想對于北宗禪的思想產(chǎn)生深刻影響。北宗重要的代表人物如神秀(606-706)、法如(638-689)、普寂(651-739)、凈覺(683-750)等人的禪法都與《維摩》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先說神秀。神秀雖然重于經(jīng)解,而不能簡單理解為經(jīng)論師的一類,仍是表示了禪師“文出經(jīng)中,證在心內(nèi)”的宗風。他著名的“五方便”中的第三方便,就是依《維摩經(jīng)》而來。這一點在北宗文獻《大乘五方便》《大乘無生方便門》中可以找到許多具體的表現(xiàn)。《大乘五方便》中重要內(nèi)容都是就一些不同經(jīng)典引文一一從心法的高度給予解說,其中有相當多部分是解讀《維摩經(jīng)》的內(nèi)容。神秀一方面沿襲東山門下借《維摩經(jīng)》講菩薩觀與大乘禪定,同時也增加了一些新的議題與論述?!独阗熧Y記》就記錄了神秀以“芥子入須彌,須彌入芥子”來講解《維摩經(jīng)·不思議品》中菩薩解脫的境界?!洞蟪宋宸奖恪返?5節(jié)則特別討論了菩薩有、無方便惠慧縛及有、無方便慧解的問題,而提出“貪著禪味墮二乘涅盤,是名無惠方便縛”的問題,正是對《維摩經(jīng)·問疾品》中相關(guān)思想的開展。又,《五方便》第50節(jié)專門闡明了《維摩經(jīng)》中“宴坐”之理:“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是為宴坐。此義云何?答:六根不起,六道不生。六道不生是出三界,即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是真宴坐?!鄙裥愕慕馔ń?jīng)論是自成一格的,與經(jīng)論師有所不同。他沒有順著經(jīng)文來解釋,而是化約地從禪門心法意識上來統(tǒng)貫經(jīng)義,以不起心意來說明宴坐的根本,表示了禪門的作風。在這里,他與菏澤神會(684-758)所代表的南宗禪的看法也沒有根本的區(qū)別。

到神秀時代,對禪定的論述更結(jié)合了定慧關(guān)系加以論究?!段宸奖恪返?5節(jié)就以定慧二義解釋《維摩經(jīng)·問疾品》里文殊說的“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之義:“不來是定,而來是慧;不見是定,而見是慧?!边@里可以看出南北宗的不同,即南宗所強調(diào)的定慧不二的議論,在神秀的解經(jīng)中并沒有展開。此外,神秀對《維摩經(jīng)》的開展,還涉及一些新的議題。如《五方便》第30-34節(jié)專門討論了《維摩經(jīng)·不思議品》中許多議題,像維摩詰解答舍利弗有關(guān)空室無座的空性妙理,神秀還創(chuàng)造出“凈體”與“初心”這一對應(yīng)性概念來作發(fā)揮。

在8世紀,北宗另外一位重要學(xué)者是凈覺。雖然自稱在禪學(xué)的傾向是“潛神玄默”的,但他主張“圣道玄微”之理還是可以透過經(jīng)教來表現(xiàn)的。凈覺是傾向于“借教悟宗”的,王維(701-761)說他“至于律儀細行,周密護持,經(jīng)典演宗,毫厘剖析,窮其二翼,即入佛乘”。在《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中,凈覺把般若析分為“文字般若”和“深凈般若”兩類,前者即是“口說文傳”而通于經(jīng)教的。他對于《心經(jīng)》的解釋無論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頗有經(jīng)師依文解義、隨文作注的作風了。其中很多地方都援引到《維摩經(jīng)》,如在解釋《心經(jīng)》“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時,他引《維摩經(jīng)·問疾品》之“四大無主,身亦無我”來說明。又以《維摩經(jīng)·佛國品》之“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凈”來解釋《心經(jīng)》的“無無明亦無無明盡”。在解釋《心經(jīng)》“心無罣礙”時,則引《維摩經(jīng)·佛國品》中“達諸法相無罣礙,稽首如空無所依”來解讀。此外,他在所著《楞伽師資記》自序中廣引經(jīng)證來闡明禪法,其中就有引述《維摩經(jīng)》的心凈佛土凈一段文句來闡明禪法的要義。

另外,《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宗論》《頓悟真宗要訣》是中國學(xué)術(shù)界并沒有充分討論,卻代表了8世紀北宗一系禪法的重要文書。它們不僅表示了北宗禪在觀心法門上也有主張頓悟的一流,而且還多次援引《維摩經(jīng)》空性思想來論究禪法。例如,《真宗論》就以《維摩經(jīng)》中不二之義來闡明禪法的動寂一如:“即于分別中得無分別智,常行分別而不分別,此是不壞世法。是故經(jīng)云:分別諸結(jié)相,入第一義而不動。是以能覺之者,即動而起寂也。又問曰《維摩經(jīng)》云:常求無念實想智慧,于世間法少欲知足,于出世間法求之無厭,不壞威儀而能隨俗起神通慧,引道于眾生?!边@些說法,都有明顯的南宗禪思想的意味。實際上,8世紀初的北宗與南宗的思想分歧并不像后世想象的那么涇渭分明。這種對立,更多緣于后來宗派意識的刻意“創(chuàng)造”。

(四)《維摩經(jīng)》與保唐系

東山門下在四川的發(fā)展,則以保唐無住禪師的教法最為重要。關(guān)于保唐的宗風,傳統(tǒng)不同宗系的禪宗史書所記有所不同,甚至互為相反。例如,根據(jù)《歷代法寶記》記載,保唐無住禪師的禪風是輕忽經(jīng)教,以“文字喻妄想”而“不依教示”的。但是,按照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的說法,則保唐與北宗一樣被歸為“息妄修心宗”,在禪修方面是“依師言教”而重于經(jīng)論的法流。從《傳法寶記》所載保唐無住的禪法來看,他并不是一味反對經(jīng)教,而恰恰常引《楞伽》《起信》《維摩》等經(jīng)論來闡明禪理。當然,他對經(jīng)論的援引像許多禪師一樣多據(jù)己意來摘選、裁定與解說。

無住也選擇性地強調(diào)了《維摩經(jīng)》中“以直心為道場”“以深心為道場”的說法,以及運用心法來闡明經(jīng)中大乘禪定“宴坐”的觀念。其實,無住對于《維摩經(jīng)》的發(fā)揮是有自己傾向性的。他特別重視引經(jīng)證來說明禪修的觀心“無念”與見聞覺知的區(qū)別,并指出只有不行見聞覺知,才是禪門觀行與《維摩經(jīng)》中靜默而入“不二法門”的根本所在。他說:“《維摩經(jīng)》云:若行見聞覺知,即是見聞覺知,法離見聞覺知。無念即無見,無念即無知?!庇终f:“無以生滅心說實相法,法過眼耳鼻舌身心,法離一切觀行。法相如是,豈可說乎?是故文殊師利菩薩贊維摩詰,無有言說是真入不二法門。”在他的理解中,“無念”即是“無憶念”,認為觀心無念才是進入覺悟的境地:“《維摩經(jīng)》云:不行是菩提,無憶念故,常求無念實相智慧?!边@段文字是從《維摩經(jīng)》“菩薩品”“菩薩行品”中分別抽出來組合而成的。對照無住的引經(jīng)證與經(jīng)文,可以看出,他援引經(jīng)文是隨意和跳躍式的??梢哉f,他對于經(jīng)教的引用方法是離言說相而重于大義的。正如《歷代法寶記》說,無住和尚的作風是“所引諸經(jīng)了義,直指心地法門,并破言說。……但依義修行,莫著言說。若著言說,即自失修行分?!边@可謂是禪者說經(jīng)一流了。

中古佛學(xué)史上有一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禪師與戒律師對戒法理解方面的對峙。這種史稱“禪律相諍”的情況多少也反映在他們對于經(jīng)教的不同理解上。以初期禪宗對《維摩經(jīng)》的解讀為例,禪師們援引《維摩》為經(jīng)證而重于心法上的闡解,他們應(yīng)用《維摩經(jīng)》的思想來破相顯義,而傾向于把戒法內(nèi)在化為心法的一種來進行傳授?!毒S摩經(jīng)》經(jīng)義本身就有這樣的思想傾向。如“弟子品”中就對佛陀大弟子、精于律學(xué)的優(yōu)波離進行過破斥。《維摩經(jīng)》并不從行跡上來論律,而傾向于“以意凈意為解”來理解戒的意趣,這正是重于律學(xué)心法的一流。這種看法對于一般律學(xué)來說多少是有些破壞性的。無獨有偶,中古的禪師們就有借《維摩》的經(jīng)義來批判律師對于戒相過于執(zhí)著,最鮮明的例證就是《景德傳燈錄》卷二十錄“志公和尚十四科頌”解釋“解縛不二”,所引以為據(jù)的正是《維摩經(jīng)》的觀念:“律師持律自縛,自縛亦能縛他。外作威儀恬靜,心內(nèi)恰似洪波?!卸惹鸱嘎?,便卻往問優(yōu)波。優(yōu)波依律說罪,轉(zhuǎn)增比丘網(wǎng)羅。方丈室中居士,維摩便即來訶。優(yōu)波默然無對,凈名說法無過?!北L埔幌狄蔡貏e發(fā)揮了這一作風。無住就借《維摩經(jīng)·佛國品》中的“常善入于空寂行”一義來闡明佛教律法的空性寂滅之相,認為“戒相如虛空,持者為迷倒”。為此,他批判了律師戒法觀:“今時律師只為名聞利養(yǎng),如貓覓鼠,細步徐行,見是見非。”無住甚至提出,這種執(zhí)持與糾纏于外相和細枝末節(jié)的律儀,不僅無法成就佛法的開展,而恰恰是導(dǎo)致法的消亡:“說觸說凈,說持說犯,作相授戒,作相威儀”,“是滅佛法,非沙門行”。禪師們雖然是不細究經(jīng)教的,而居然能夠融會到《維摩》有關(guān)律法的觀念,則不能不說他們對于《維摩》是別有一番用心了。

(五)南宗禪門下的《維摩經(jīng)》應(yīng)用:以慧能與菏澤系為例

慧能(638-713)雖然不事學(xué)問,但也不一味地訶毀經(jīng)教,他對經(jīng)典的態(tài)度是“解用通一切經(jīng)”。這是典型的禪門風格。從《壇經(jīng)》記載來看,他對經(jīng)教還是有不少方便通用的。過去多以為慧能是因《金剛經(jīng)》而解悟,因而重視《金剛經(jīng)》對于他的影響,實際上,從現(xiàn)有各版本的《壇經(jīng)》來看,慧能禪法中許多核心觀念都還受到《起信論》《維摩經(jīng)》等的影響。慧能對《維摩經(jīng)》的應(yīng)用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會通《維摩》的不二法門來講禪的體一無二與無念;二是對于“一行三昧”作出不同于東山法門的新闡解。此外,在凈土思想方面,他強調(diào)了以唯心凈土對峙西方凈土。

1.不二觀念是慧能禪學(xué)中重要的思想基礎(chǔ)。《壇經(jīng)》中充滿了各類“不二”思想的說法,如說“定慧體一不二”、頓漸不二(“法無頓漸”)、煩惱智慧不二(“即煩惱是菩提”)等。這些不二的觀念,大都是從《維摩經(jīng)》中引申出來的。這一點,早期關(guān)于慧能的文獻中都有暗示。例如,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就引《維摩》思想來稱揚六祖。《碑銘》開宗明義就分別以《維摩經(jīng)》“入不二法門品”“菩薩品”中的“法本不生”“觀于無漏而不斷諸漏”及“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的觀念來講解慧能的境界。而這些說法都可以從《維摩經(jīng)》中找到經(jīng)證?!蹲嫣眉せ勰軅鳌分兴d唐高宗的下書,也是以維摩來喻慧能,而在闡明慧能禪法思想的宗趣方面,也還是講“不二之法”:“師若凈名托疾,金粟闡弘大教,傳諸佛心,談不二之法,杜口毗耶,聲聞被呵,菩薩辭退,師若如此?!绷硗猓嘘P(guān)慧能的早期材料如《曹溪大師別傳》(781)中也記有類似的觀念,該傳在談到慧能回答中使薛簡有關(guān)明暗二法的關(guān)系時,就以《維摩經(jīng)》的思想加以闡明:“道無明暗,明暗是代謝之義。明明無盡,亦是有盡,相待立名。《凈名經(jīng)》云:法無有比,無相待故?!?/p>

2.南宗門下對“一行三昧”的解讀別開生面?;勰軐τ凇耙恍腥痢钡拈_示,是照自家宗義對道信的觀念進行了“重新塑造”;同時,對北宗“一行三昧”的思想開展了批判。慧能的“一行昧”完全依據(jù)《維摩》來做展開,表示了與道信、神秀的法流有明顯區(qū)別。東山門下說“一行三昧”,強調(diào)了三昧與禪坐的關(guān)系,而慧能則旨在破除這一執(zhí)著。敦煌本《壇經(jīng)》對于“一行三昧”有一段很長的解讀,鮮明表示了對北宗門下的批判,依據(jù)的即是《維摩經(jīng)》:“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凈名經(jīng)》云: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莫心行諂曲,口說法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無有執(zhí)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執(zhí)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詰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識!又見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凈,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悟,便執(zhí)成顛,即有數(shù)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錯?!笨梢姡勰芙琛毒S摩》而闡述的三昧,重點已經(jīng)不在境象上的一相不二,而是重于行門上動靜無二了。這與《文殊說般若》及道信以來重于念佛或靜觀實相的禪法,明顯是有所分流了。

3.慧能的禪法是“立無念為宗”的。他在論及無念的思想時就援引《維摩》為經(jīng)證。最有名的就是敦煌本《壇經(jīng)》中所說:“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毒S摩經(jīng)》云:外能善分別諸法相,內(nèi)于第一義而不動。”關(guān)于此義,后出《壇經(jīng)》諸本雖然文義相似,而都沒有明確表示這一思想與《維摩經(jīng)》的關(guān)系。如“大乘寺”本是這樣的:“雖見聞覺知,不染萬境,真性而常自在。外能分別諸色相,內(nèi)于第一義而不動?!薄芭d圣寺”本所引基本同“大乘寺”本,等到“德異本”“宗寶本”出現(xiàn)時,雖然經(jīng)文中都分明出現(xiàn)《維摩經(jīng)》的經(jīng)文,卻都不再指明該文句的出處。這反映了中國禪宗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由通經(jīng)而語錄的轉(zhuǎn)化,禪宗祖師傳統(tǒng)已經(jīng)形成,而對于經(jīng)教的依賴則大大減少了。公元9世紀以后,中國禪不再需要透過經(jīng)教,而是祖師的“語錄”本身就可以確立自己的合法性意義了。

慧能關(guān)于無念的思想中隱含了“不二”的觀念,對照保唐無住借《維摩》談無念,無住的理解是只有離見聞覺知,才能夠成就無念的境界,這近似于北宗離念的法流。而慧能的主張則是就見聞覺知的當下“無染”來成就無念,傾向于不二而異,可見同出于《維摩》,慧能與保唐兩系無論是從經(jīng)文出處,或是思想傾向方面都大為不同了。同樣,這種不二無念的思想還直接影響慧能對于禪定的論述。在禪定的方面,慧能對于《維摩》經(jīng)義的發(fā)揮,也是主張不離于見聞,而是如經(jīng)所說“實時豁然”,于心地活動的當下不染來論究的。敦煌本《壇經(jīng)》這樣解釋說“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nèi)不亂曰定。外若離相,內(nèi)性不亂,本性自凈曰定。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nèi)不亂即定,外禪內(nèi)定,故名禪定?!毒S摩經(jīng)》云:實時豁然,還得本心。”

中古中國佛教史上的凈土宗也一度流行,而且與禪宗特別是北宗有過接觸。凈土的他力觀念與禪宗把一切銷歸于自心是截然不同的,于是面對凈土觀念,初期禪對于西方凈土說都略有響應(yīng)。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道信就明確以唯心凈土的觀念來批判西方凈土說,而且其思想源泉正是出自《維摩經(jīng)》。根據(jù)《楞伽師資記》道信章所載,道信對于西方凈土說作了這樣的批判:“若知心本來不生不滅,究竟清凈,即是凈佛國土,更不須向西方?!苯又?,道信還以《維摩經(jīng)·問疾品》中菩薩“不為愛見所縛”的思想來批判樂信西方凈土的眾生乃緣于恐懼生死,而“深行菩薩入生死,化度眾生,而無愛見”。這種出入生死無所畏懼的精神,才是大乘菩薩的行道。慧能延續(xù)了東山法門對西方凈土說的批判,而更明確地引述《維摩經(jīng)》來重新詮說 “西方凈土”?;勰芩故镜奈鞣骄辰纾耆莾?nèi)在化的“自性西方”。他根據(jù)《維摩經(jīng)》心凈國土凈的觀念提出自性凈土的思想。敦煌本《壇經(jīng)》在講到西方凈土觀念時,說“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凈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凈佛土凈”。之后大乘寺本直到宗寶本都沿襲了同樣的說法。所不同的是,諸本《壇經(jīng)》中,只有大乘寺本在心凈國土說的基礎(chǔ)上,直接概括以“但心清凈,即是自性西方”的說法??梢哉f,更為明確地開示了唯心凈土的法流。

在曹溪門下,以《維摩經(jīng)》來精究禪法的風氣還是很流行的?;勰芊ㄋ盟究丈奖緝舳U師就熟悉《維摩經(jīng)》,當其論說無相法時即引《維摩經(jīng)》說:“今請禪師于相上說于無相。師曰:《凈名經(jīng)》云四大無主,身亦無我。無我所見與道相應(yīng)。大德,若以四大有主是我,若有我見,窮劫不可會道也?!庇秩?,玄覺禪師早在學(xué)習(xí)天臺止觀時就參學(xué)《維摩》,后來也常以《維摩經(jīng)》與禪師們發(fā)明心地。宗寶本《壇經(jīng)》中說他:“少習(xí)經(jīng)論,精天臺止觀法門,因看《維摩經(jīng)》發(fā)明心地。偶師弟子玄策相訪,與其劇談,出言暗合諸祖。策云:仁者得法師誰?曰:我聽方等經(jīng)論,各有師承,后于《維摩經(jīng)》悟佛心宗,未有證明者。”實際上,曹溪的法流相傳,各自有不同的門風。與初期禪宗一樣,《維摩》雖然沒有成為曹溪門下最流行的經(jīng)典,但在思想方面的影響卻是不絕如縷的。這里以菏澤系的說法來略作說明。

神會是重于通經(jīng),講究知解的。不過,他對于經(jīng)教的會通還是本著禪師那種心法為上的原則來開展的,在《南陽和尚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中說:“若于師處受得禪法,所學(xué)各自平章,唯通其心。若心得通,一切經(jīng)義無不通者。”所以,神會對經(jīng)教的引申與解讀也常常能夠隨意轉(zhuǎn)讀。例如,關(guān)于經(jīng)中的“不二法門”,《維摩經(jīng)》本來是就“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即指不可言傳的寂默法流。而神會則以定慧不二來進行禪解: “《經(jīng)》云:不舍道法而現(xiàn)凡夫事,種種運為世間,不于事上生念,是定慧雙修,不相去離”;“即慧之時即是定,即定之時即是慧。即慧之時無有慧,即定之時無有定。此即定慧雙修,不相去離。后二句者,是維摩詰默然直入不二法門”。

在經(jīng)教的判釋方面,神會主張以般若作為禪學(xué)頓法的所依,提出“若學(xué)般若波羅蜜,須廣讀大乘經(jīng)典”。雖然神會特別強調(diào)《金剛經(jīng)》對于禪所具有的決定性意義,明確指出“《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勝最第一,一切諸佛從中出”,而在他實際論究禪法時,卻也常引《維摩經(jīng)》為證。這里從三點來觀察。

1.對聲聞的批判?!毒S摩經(jīng)》本來就是“以菩薩為教主”而“簡非小道”,具有斥小嘆大的思想傾向。神會對《維摩》的應(yīng)用,也重于對聲聞禪法的批判,并以此分別大小乘禪法義的不同。在他的《壇語》中,他引《維摩經(jīng)·佛道品》中“天女語舍利弗云,凡夫于佛法有返覆,而聲聞無”的說法,對聲聞禪定有這樣的批判:“當二乘在定時,縱為說無上菩提法,終不肯領(lǐng)受?!标P(guān)于此,他從幾個方面來開展說明。例如,他在討論大乘禪法的“不作意”時,就批判小乘聲聞禪的“修空住空”“修定住定”而偏于系縛,并以《維摩經(jīng)·問疾品》中菩薩調(diào)伏心行加以闡明:“《維摩經(jīng)》云:調(diào)伏其心者,是聲聞法。不調(diào)伏心者,是愚人法。人者既用心,是調(diào)伏法。若調(diào)伏法,何名解脫者?”又如,在禪法的動寂、定慧等方面加以區(qū)分,而貶斥聲聞禪無法圓滿動靜、會通定慧。而宗密的《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卷三所記神會的禪法就是這樣的:“第三顯不思議解脫,依《維摩經(jīng)》。謂瞥起心是縛,不起心是解。二乘人厭喧住寂,貪著禪味,是菩薩縛。不沉不寂,以方便生,是菩薩解。二乘人在定即不能說法,出定則說生滅法。為無定水潤心,名為乾慧,但住不動中說法。不動是方便,說法是慧。二乘人聞?wù)f法不動為方便,便住不動中,無自在知見,在定亦不能說法。菩薩定中有慧自在知見,即不被縛,得定得慧,于無相無作法中以自調(diào)伏,名之為慧?!?/p>

2.對北宗的批判。神會的禪宗思想傾向于立定南宗宗旨,而努力勘辨南宗與聲聞、北宗等其他法流的區(qū)別。因此,他的思想很有批判色彩,經(jīng)教也常成為他批判異端的銳器。他不僅借《維摩》破斥了小乘聲聞禪法,還廣泛援引《維摩經(jīng)》批判北宗“看心看凈”觀心法門。例如,在《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中,神會批判神秀“凝心入定,住心看凈”的禪法是“愚人法”,并引《維摩經(jīng)》關(guān)于“宴坐”的論述說:“心不住內(nèi),亦不在外,是為宴坐。如此坐者,佛即印可。從上六代已來,皆無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nèi)證?!彼岢觥把缱辈攀遣浑x諸見、“不起滅定”而直入的不二法門,是大乘道法。在他看來,北宗禪的離染取凈落入了聲聞禪的一流。神會正是從這點批評北宗“只如學(xué)道,拔妄取凈,是垢凈,非本自凈”,接著引《維摩經(jīng)·問疾品》說“非垢行,非凈行,是菩薩行”來加以說明。經(jīng)中此段文句本是批判聲聞禪的,神會這里引以對北宗禪的批判,旨在闡明北宗禪法所說在性質(zhì)上仍然“不入正位”,屬于小乘一類的禪法。為此,他還主張以“莫作意”來替代北宗一門的觀心方法,而這里所參證的經(jīng)教也正是《維摩》:“莫作意,即自性菩提,若微細心,即用不著。本體空寂,無有一物可得,……《維摩經(jīng)》云:從無住本,立一切法?!?/p>

3.關(guān)于“無念”。保唐無住的無念是近于北宗離見聞覺知而看心看凈的一流,神會則延續(xù)了慧能禪法中不離見聞而不染的無念思想,主張“無念者,雖有見聞覺知而??占拧薄T谡撌龇矫?,神會有自己的特色。他對“無念”的闡明,一方面借《起信論》說“無者無有二法,念者唯念真如”,即無念是正念,是對真如或自性的了悟,所以說“見無念者,謂了自性。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其無所得,即如來禪。維摩詰言:如自觀身實相,觀佛亦然。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后際不去,今既無住,以無住故,即如來禪”;另一方面,他也引述《維摩》中“第一義空”的空性觀,并結(jié)合中觀思想來解,使無念同時具有了空性的意義:“有無雙遣中道亦亡者,即是無念。……維摩詰言:如自觀身實相,觀佛亦然。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后際不去,今既無住,以無住故,即如來禪。如來禪者,即是第一義空?!?/p>

菏澤系教證《維摩》的風氣一直到宗密依然延續(xù)不絕。雖然宗密重視的是《圓覺》《起信》,但在他對禪法及禪史的論述中,仍不斷地援引《維摩》加以論述。不過,宗密對于南北宗的論述不同于神會的重于分判,而是融合。宗密的《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夫子自地道說自己為了調(diào)和禪教頓漸二流的對立,不自量力地努力于濟解他縛:“今講者偏彰漸義,禪者偏播頓宗,禪講相逢,胡越之隔。宗密不知宿生何作熏得此心,自未解脫,欲解他縛,為法忘于軀命,愍人切于神情”,接著就引《維摩經(jīng)》來為自己做闡明:“亦如凈名云:若自有縛能解他縛,無有是處。然欲罷不能驗,是宿世難改?!?/p>

宗密對禪門教相史的判釋也多以《維摩經(jīng)》來做說明。如他在和會頓漸解行時,提出“其中頓漸相間,理行相參,遞相解縛,自然心無所住(凈名云:貪著禪味是菩薩縛,以方便生是菩薩解)。悟修之道既備,解行于是圓通,次傍覽諸家,以廣聞見”。又以《維摩經(jīng)》論“宴坐”之義:“心隨境界流,云何名為定?凈名云:不起滅定現(xiàn)諸威儀,(行住坐臥)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是為宴坐,佛所印身?!睂滔嗟呐薪谭矫?,他也用到《維摩經(jīng)》的說法。《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二談教相判定,當他指明唯識破境教與北宗禪息妄修心宗的類同性,并為北宗觀心法門進行力辯時,就以《維摩經(jīng)》中之“不必坐不必不坐,坐與不坐任逐機宜”的說法,來辯護說北宗的“息妄看凈,時時拂拭,凝心住心,專注一境及跏趺、調(diào)身、調(diào)息等”,都是“種種方便”而“佛所勸贊”的。

可見,東山法門下,中古禪宗分頭弘化,“方便通經(jīng)”而又各持一說,各有發(fā)揮,表現(xiàn)了“初期禪”對于經(jīng)教的解讀與應(yīng)用是不拘一格的。

二、 “古典禪”的誕生及其對《維摩經(jīng)》的再詮釋

“古典禪”不再像“初期禪”時代那樣慣于“方便通經(jīng)”,依據(jù)不同的經(jīng)教思想來闡明禪法,而是自抒心法,以“語錄”為中心而逐漸削落書寫為主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古典禪的禪師們對于初期禪所會通的經(jīng)典多尊為一種歷史價值,而不再作為宗門或心法傳承中必要前提。在《中國禪佛教的語錄》一文中,柳田圣山認為,隨著馬祖禪創(chuàng)造了“語錄”的新形式,表示傳統(tǒng)書寫性的經(jīng)典地位受到動搖,口語化的語錄注重的是個體化的事實和事件,他們對于經(jīng)教系統(tǒng)完全沒有興趣,“語錄”對通經(jīng)的替代表明經(jīng)教不再作為“宗教立場的邏輯基礎(chǔ)”。

于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性讓渡于一種更生活化和實踐生活場域中具有對機風格的“語錄”或師徒間的禪機問答了。這種典范的轉(zhuǎn)移,也影響到古典禪師對于《維摩經(jīng)》的使用方式?!肮诺涠U”對于《維摩經(jīng)》的使用與他們對待其他經(jīng)典的態(tài)度一樣,更具有了行事與活動的性質(zhì),遠不像初期禪那樣需要仰賴經(jīng)典而融通宗義。從他們語錄與機緣問答的一些片段中,可以察識出他們對《維摩》通經(jīng)以致用的門風?!肮诺涠U”的數(shù)據(jù)大都經(jīng)歷了后代不斷制作的過程,相當多的內(nèi)容都是到了宋代才得以成型,后人很難完整了解唐代“古典禪”的思想原貌。而只能從早期燈史,如《祖堂集》(952)到《景德傳燈錄》(1004)及宋代集撰的各類“語錄”中去作大略的闡析。

公元8世紀后,中國禪的法流中仍然流傳著對《維摩經(jīng)》的參究,但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出現(xiàn)了一些鮮明變化。初期禪廣泛應(yīng)用《維摩》,而于心體的闡明還是以四卷《楞伽經(jīng)》的“諸佛心第一”為主流。從東山法門到北宗的一流,特別堅持了楞伽宗的傳統(tǒng),如神秀還是“持奉《楞伽》近為心要”。南宗對于以《楞伽經(jīng)》傳心印的法流較為輕視,慧能與菏澤系都傾向于般若,特別是金剛般若來闡明心要?!肮诺涠U”對心法的闡明,明確表示了《維摩經(jīng)》的影響。黃檗(?-855)論如何調(diào)伏其心,所引經(jīng)證即是《維摩》。《宛陵錄》中載:“一切眾生輪回生死者,意緣走作心于六道不停,致使受種種苦?!秲裘吩疲弘y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然后調(diào)伏。所以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故知一切諸法皆由心造,乃至人天地獄六道修羅,盡由心造,”又說:“如今但識自心,息卻思惟,妄想塵勞自然不生?!秲裘吩疲何ㄖ靡淮矊嫾捕P,心不起也。如今臥疾,攀緣都息,妄想歇滅,即是菩提?!瘪R祖門下的大珠慧海雖然還延傳初期禪的《楞伽》傳統(tǒng),同時也鮮明地融會到《維摩》?!额D悟入道要門論》卷上講到心法時,就把《維摩》與《楞伽》并舉:“云何知心為根本?答:《楞伽經(jīng)》云:心生即種種法生,心滅即種種法滅?!毒S摩經(jīng)》云: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凈?!?/p>

以馬祖道一為代表的“古典禪”傾向于以《維摩經(jīng)》的空性觀去破除對法的執(zhí)持,并會通到其禪法方面所主張的無修無證的一流。例如,他對《維摩經(jīng)·菩薩行品》中“不盡有為,不住無為”的說法就從空性的意義上去理解,認為“有為是無為家用,無為是有為家依。不住于依,故云如空無所依”。另外,馬祖的主張是“夫求法者,應(yīng)無所求”的,此即出于《維摩經(jīng)·不思議品》中“若求法者,于一切法,應(yīng)無所求”。而他在解釋“無一法可得”時,也援引《維摩經(jīng)·弟子品》中“不壞于身,而隨一相”的說法。此外,他在解釋平常心是道的觀念時,還應(yīng)用《維摩經(jīng)·問疾品》中“非凡夫行,非圣賢行,是菩薩行”來講平常心的“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從馬祖一系留傳的“語錄”看,他們對于經(jīng)教引證是越來越少,而引經(jīng)教的風格方面也更多自由發(fā)揮了。

中古禪門中存在著“依教”與“離言”兩流,可以說古典禪比初期禪更傾向了不立言說的一面,因而對《維摩》的應(yīng)用也特別強化了經(jīng)中靜默主義的觀念?!毒S摩經(jīng)·入不二法門品》中文殊與維摩詰關(guān)于語默議題成為古典禪門下參究玄機的一個重要公案。禪門燈錄與語錄中所載此類公案甚多,略舉幾例為證。仰山慧寂禪師就與門下共參此義:“師共一僧語,傍有僧曰:語底是文殊,默底是維摩。師曰:不語不默底莫是汝否?僧默之。師曰:何不現(xiàn)神通?僧曰:不辭現(xiàn)神通,只恐和尚收入教。”福州雪峯義存禪師的門風也類于此,《景德傳燈錄》中載:“問文殊與維摩對譚何事?師曰:義墮也。僧問:寂然無依時如何?師曰:猶是病?!辈苌降淖陲L是這樣的:“僧問維摩默然文殊贊善,未審還稱得維摩意么?師曰:爾還縛得虛空么?僧云:恁么則不稱維摩意也。師曰:他又爭肯。僧云:畢竟有何所歸?師曰:若有所歸即同彼二公也。僧云:和尚又作么生?師曰:待爾患維摩病始得?!?/p>

《維摩經(jīng)》中的言默觀念,一直影響到晚唐、宋代禪門的思想發(fā)展。晚唐之后,禪門仍然保留了對這一公案的參究風氣。晚唐宋初,禪宗門下參究《維摩經(jīng)》,大多也是就其不二法門中的言默關(guān)系進行論辯。例如,玄沙師備說:“十地魂驚,語路處絕,心行處滅,直得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須菩提唱無說而顯道,釋梵絕聽而雨花?!狈ㄑ畚囊嬉仓赋觯瑥姆鹜?、維摩直傳到達摩的禪宗法流即是不言一語,默然心傳的:“廓不可得其際,湛兮或存。妙不可得其名,靈然自照。釋迦以此而掩室,凈名以此而杜辭。少林九年,垂一則語,諸人還體悉得么。”《古尊宿語錄》中也保留了許多禪師有關(guān)這一公案的參究案例,卷24潭州神鼎山第一代諲禪師語錄說“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三乘教外,一句別傳”,卷25筠州大愚芝和尚語錄中有“問話且住,凈名杜口,猶涉繁詞。達磨西來,平欺漢地,放一線道去,也放個葛藤處”,卷26首山省念禪師語錄說“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三乘教外一句別傳,敢問大眾作么生是別傳底?試對”,卷35大隨開山神照禪師語錄載“不聞道,釋迦掩室。凈名杜口,須菩提無說而說,釋梵絕聽而聽,此事大難”,卷38洞山第二代初禪師語錄“問: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猶是中下之機。向上一路,請師說破。師云:玄玄無倚靠,逈逈勿人知”。

另外,東山法門的分流,對于見聞覺知與悟道的關(guān)系有完全不同的闡釋。保唐、北宗的禪法對于《維摩》的理解是離見聞覺知而入道,南宗的意見則主張即見聞覺知而當下無染。古典禪不立言說,于此問題的解決卻是不立一義,在可否之間,以非一非異、兩可兩不可的公案形式,逼使學(xué)人陷于悖論兩難的疑情中去各自參究,最終得以道斷言語與行思。這也是古典禪鮮明的教學(xué)方法。馬祖道一的門風對《維摩經(jīng)》的闡釋方面就典型地表達了這一點?!蹲阽R錄》“標宗章”載,大義禪師即不斷以《維摩經(jīng)》見聞覺知的說法去勘驗學(xué)人:“鵝湖大義禪師因詔入內(nèi),遂問京城諸大師:大德,汝等以何為道?或有對云:知見為道。師云:《維摩經(jīng)》云法離見聞覺知,云何以知見為道?又有對云:無分別為道。師云:經(jīng)云善能分別諸法相,于第一義而不動,云何以無分別為道?”《景德傳燈錄》也記載了大珠慧海引《維摩》而破相的說法:“無一法可取,無一法可舍,不見一法生滅相,不見一法去來相。遍十方界無一微塵許,不是自家財寶。但自仔細觀察自心,一體三寶常自現(xiàn)前,無可疑慮。莫尋思莫求覓,心性本來清凈?!帧秲裘?jīng)》云:觀聲實相,觀佛亦然。若不隨聲色動念,不逐相貌生解,自然無事去?!惫诺涠U對于《維摩經(jīng)》的使用,無論在思想的傾向還是使用的風格等方面,都與初期禪有了鮮明的分離,而表示了新一類典范的逐步形成。

三、唐宋燈史中的維摩

中古禪學(xué)各宗的發(fā)展,以“借教悟宗”和“方便通經(jīng)”的方式,程度不同地融會到《維摩經(jīng)》的思想來闡明心法。從初期禪到古典禪的流變中,禪門各家對于《維摩經(jīng)》的應(yīng)用可謂各出手眼,變化多端。隨著禪宗的形成,不同類型的宗門燈史也陸續(xù)出現(xiàn),禪宗內(nèi)部試圖透過歷史編撰與敘事的方式來“重構(gòu)”其各宗門的思想形態(tài)和傳承譜系。經(jīng)過近三個多世紀的醞釀成熟,禪宗燈史也不同形式地會通《維摩經(jīng)》,并別有深義地參與塑造了新的維摩形象。

公元8世紀后,中國禪門內(nèi)部的宗史編撰從北宗燈史如《傳法寶紀》(713)、《楞伽師資記》(712-716),到反映四川一系的《歷代法寶記》(775),以及代表南宗門下的如《寶林傳》(801)、《祖堂集》(952)等,都從各自立場出發(fā)建構(gòu)了法流眾多的禪門史述。到了《景德傳燈錄》(1004)問世,意味著由國家欽定的第一部禪門燈史的登場,而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特別是《景德傳燈錄》“采諸方之語錄,次序其源派,錯綜其辭句”,試圖系統(tǒng)地建構(gòu)禪宗歷史的系譜,在吸收唐五代以來禪門燈史成果的基礎(chǔ)上,別有創(chuàng)制地訂立了宋以后禪宗燈史的新典范。

初期禪門的燈史偏重于融會經(jīng)教,特別是早期北宗燈史中,大量引述不同教典來做論述。僅以《維摩經(jīng)》為例,從《楞伽師資記》的書寫來看,《維摩經(jīng)》對于這一初期禪門史書就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師資記》“自序”中明確援引《維摩經(jīng)》以明“托悟在中”,而說到“獨守凈心”意味時也以《維摩經(jīng)》之心凈國土凈來闡發(fā)其義:“善法尚遣舍之,生死故應(yīng)遠離?!毒S摩經(jīng)》云: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也。身雖為之本,識見還有淺深。”古典禪的風格也深刻影響了晚唐到宋代禪門史書的編撰。這一時期由南宗不同宗系所編的禪史也表現(xiàn)了“語錄”為中心,而傳統(tǒng)經(jīng)教的出現(xiàn)不僅大量減少,甚至有退隱的跡象?!罢Z錄”以人為中心,于是人物逐漸取代經(jīng)典而成為燈史的主角。以《維摩經(jīng)》來說,與初期燈史比較而言,后期燈錄中所引經(jīng)中文句已經(jīng)少了很多,而作為活生生的人物--維摩詰的故事似乎取代了《維摩經(jīng)》而成為燈史中的重要議題。由思想到人物的變化,是古典禪思想史研究中一個需要重新討論的議題。

有關(guān)維摩詰的形象,有一特別可圈可點的問題:到了《景德傳燈錄》出現(xiàn)后,禪宗史上的維摩詰發(fā)生了一個深刻卻不為人所注意的歷史敘事,即該書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gòu)了一個由佛陀開制,而維摩接后的新的禪宗歷史圖式:“古佛應(yīng)世,綿歷無窮,不可以周知而悉數(shù)也。故近譚賢劫有千如來,暨于釋迦,但紀七佛。案《長阿含經(jīng)》云:七佛精進力,放光滅暗冥。各各坐諸樹,于中成正覺。又曼殊室利為七佛祖師,金華善慧大士,登松山頂行道,感七佛引前,維摩接后。今之撰述,斷自七佛而下?!蔽覀儾荒芤院唵蔚母綍f傳來看待這一故事的制作,該書號稱是一部“校歲歷以愆殊,約史籍而差謬,咸用刪去,以資傳信”的嚴肅的宗史編著。這個以善慧傅翕大師的定境為證,而看似有點虛構(gòu)的禪宗歷史故事是如何逐步形成的,還需要做進一步勘證。不過,這一建構(gòu)的歷史圖式卻存在著另一種暗示,即到了宋代禪宗的史撰中,維摩及其《維摩經(jīng)》的地位已經(jīng)非同尋常地超越了初期禪宗傳統(tǒng)所建立起來的《楞伽經(jīng)》《金剛經(jīng)》傳統(tǒng),而具有了標志性意味。維摩在禪門形象中的抬升,從另一側(cè)面說明了古典禪的思想與行事風格也發(fā)生了典范性變化。經(jīng)中的維摩詰在思想上具有不依傳統(tǒng),以破顯立的作風,并強調(diào)了佛法超越言說而入于不思議的法流。僧肇(384-414)曾說《維摩經(jīng)》“語宗極則以不二為門,凡此眾說皆不思議之本也”,而這些恰恰都是古典禪師們心中所心儀的理想宗師的形象?!毒暗聜鳠翡洝分皇莿?chuàng)立了一個基本的法式,后續(xù)的“燈錄”仍然有所延續(xù)。

從宋代燈史的形成史中,可以隱然探究出一點線索。自南宋的《聯(lián)燈會要》(1183)開始,繼承發(fā)展了《景德傳燈錄》的基本圖式,而在“七佛”與“西天祖師”之間增加了“竺乾諸大賢圣”章,專集印度佛教史上的諸位著名大士,如文殊、天親、善財?shù)?,而維摩詰也成為其中重要一位。在該章中,從《維摩經(jīng)》中所錄有關(guān)維摩的故事還占有相當?shù)姆至俊_@包括維摩與文殊論“入不二法門”、維摩與須菩提的對話,以及舍利弗與天女對話等。這些都是《維摩經(jīng)》中的著名故事。到了集宋代燈錄于大成的《五燈會元》(1252),則不僅有意識地全盤承接《景德傳燈錄》所確立的“七佛引前,維摩接后”這一傳說,而且重新整合編排北宋以來的燈錄傳統(tǒng),其中對“竺乾諸大賢圣”章的內(nèi)容進行了整刪,而成“西天東土應(yīng)化圣賢”一章。該章把維摩單列于天親菩薩章內(nèi),而對于《會要》中有關(guān)《維摩經(jīng)》的選錄部分,只保留了維摩與文殊說不二法門的一節(jié)?!段鍩魰肪矶d:“維摩會上,三十二菩薩各說不二法門。文殊曰:我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菩薩入不二法門。于是文殊又問維摩: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默然。文殊贊曰:乃至無有語言文字,是菩薩真入不二法門?!庇腥さ氖?,宋代燈錄有關(guān)維摩的塑造更加趨向于靜默主義的法流,《五燈會元》有意識地強調(diào)了《維摩經(jīng)》中“入不二法門”離言悟禪的一面,而這也正體現(xiàn)了“古典禪”以來中國禪宗思想的流變。

(本文原載《南國學(xué)術(shù)》2018年第3期第503-517頁,轉(zhuǎn)載未收錄原文注釋。)

 

龔雋,1990年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獲哲學(xué)碩士學(xué)位,1993年在武漢大學(xué)獲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1993-2001年任教于華南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研究所,2003年在哈佛大學(xué)東亞系做訪問學(xué)者,現(xiàn)為中山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佛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兼任《漢語佛學(xué)評論》主編,主要從事中國佛教思想史的研究,代表性著作有《禪史鉤沉:以問題為中心的思想史論述》《覺悟與迷情:論中國佛教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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