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美國文明三部曲”之
《自由的階梯》
1979年哈佛女校拉德克利夫學院慶祝建校一百周年，這一百年目睹了美國女子高等教育的艱辛歷程。
今天，走在莊重而自由的哈佛校園中，看著校徽上顯赫的拉丁文“真理”二字，誰能想到在這個世界著名的學府，攻讀人類學博士的女生曾被迫躲在大壁柜里從門縫中聽課！美國當代杰出的社會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回憶她朋友的這番遭遇后感嘆道：“我想，這在美國算得上絕無僅有了?！?/p>
英國的清教徒在移居馬薩諸塞后六年便創(chuàng)建了哈佛。時過兩個多世紀，婦女的教育才第一次提到哈佛的議事日程上。當時，女性是否也有頭腦還是一個未被證實的問題，即便像哈佛校長艾略特這樣的開明君子對此也存有真誠的疑慮。他在1869年的就職演說中說：“校方的職責是維持一種謹慎和期待的方針……社會對女性的天賦智能所知甚少，只有在幾代人的公民自由和社會平等后，才有可能獲得足夠的資料，就婦女的天性、趣味和能力進行充分的探討?！痹谶@一方針指導下，哈佛附校于1879年成立，二十七名婦女成為第一屆新生。當時美國還不時興青年女子接受高等教育，名門閨秀若想上大學，也會選擇瓦薩、史密斯、韋爾斯利這些根基扎實的貴族學校。去上哈佛附校的大多是馬州當地的牧師、教師、醫(yī)生等中產階級的女兒，她們仰慕的是哈佛雄厚的師資力量。
首次試驗的結果是非常令人滿意的，看來哈佛對婦女來說也不是高不可攀，但哈佛仍然不愿和附校建立任何長久固定的關系。作為妥協(xié)，附校改為一個單獨的女子學院——拉德克利夫，校名是紀念安·拉德克利夫女士，她于1643年捐贈給哈佛的一百英鎊成了哈佛第一筆獎學金基金。學院由哈佛的教師任教，學位由兩校校長合簽，在各方面具有和哈佛學位同等的價值。從1890年至1963年，女校培養(yǎng)了七百五十名博士和三千名碩士，校友達兩萬一千人，婦女充分證明了自己的智力潛能。一位哈佛男校友回憶道：“我那個年級是哈佛首次突破優(yōu)等生過半的一屆，人人興高采烈，拍肩祝賀，不料消息傳來，拉德克利夫十年前就達到這一步了，現在正在向百分之七十邁進?！?/p>
但是，接受教育的機會和能力還不是全部，婦女受教育的問題遠遠超過受教育本身。首先，婦女受教育的目的便與男子不同。艾略特校長早就明確指出，婦女受教育沒有任何就業(yè)價值，僅僅是開拓智慧和性格，哈佛只是想從這個角度來為婦女的智力開發(fā)作些貢獻。婦女的教育從一開始便伴隨著學不致用這樣一個根本矛盾，她們接受的教育是為男人進入社會所設計的，期待于她們的卻是在家中扮演女性的角色。她們受教育無非是為了能在智力上也成為丈夫的合適伴侶，更明智地料理家務和養(yǎng)育孩子。早期的哈佛女生都是在這個傳統(tǒng)中教育出來的，她們深知自己的地位，習慣于冷靜地面對這種不公平。
其次，婦女接受教育無疑受到更多的外界阻力，且不說資金等方面的客觀困難，知識婦女還常常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在許多人眼里，女性的知識化等同于非女性化。美國作家愛倫·坡早就俏皮地說過：“人分三種：男人、女人、瑪格麗特·富勒”，以說明富有知識的女人難以歸類。1884年拉德克利夫舉行第一屆畢業(yè)典禮，阿加西斯校長要求畢業(yè)生看在她面上，不要穿戴禮服，否則會顯得過于男性化而于輿論不利。一位早年的校友回憶道：“我有兩個表兄弟也在哈佛，他們威脅我說，倘若我膽敢不守規(guī)矩去哈佛廣場走動，他們知道了決不饒我。他們說有一個表姐妹在拉德克利夫就夠丟臉的了，更別說在街上看到她?！敝钡?0世紀70年代，這種嘲弄還在繼續(xù)。某個酷暑天，氣溫驟降10度，波士頓一個氣象報告員便刻薄地評論道：“準是拉德克利夫女生剛從溫度計旁走過?！?/p>
不難理解，在早期的拉德克利夫畢業(yè)生中，選擇事業(yè)的大多終生不婚，事業(yè)和婚姻對婦女來說往往難以兩全。受過高等教育的婦女的結婚比例也大大低于一般婦女，拉德克利夫1883—1920年的畢業(yè)生中竟有一半左右不結婚，這一前景無疑讓其他女性望而生畏。美國當代女權運動的發(fā)起人之一弗里丹說：“我長大時從未見過一個女人既用腦子在社會上發(fā)揮作用，又能戀愛有孩子?！?/p>
在這種心理壓力下，女生處于兩難境地。她不僅為失敗擔心，也要為成功發(fā)愁。她既想取得最佳成績，又怕因此會損害她的女性形象。后來擔任拉德克利夫院長的霍納教授曾經對學生的成功動力作過長達十年的實驗，她發(fā)現女生渴望成功的愿望常常被避免成功的動機所抵消。在實驗中，她要求一組本科女生將以下的故事續(xù)完：“安在醫(yī)學院第一學期考試后，發(fā)現自己在年級中名列前茅……”典型的答案是：“安不想成為年級中的第一名，基于社會原因，她覺得不該排名這么前。她讓自己降到第九名，然后和取得第一名的男生結了婚。”
由于各種原因，婦女的這一心理趨勢在20世紀50年代發(fā)展成社會潮流，她們紛紛放棄學業(yè)事業(yè)，支持丈夫。米德說：“婦女在二次大戰(zhàn)后的十五至二十年間完全出爾反爾了，她們決定回到洞穴里去，每人還隨身拽著一個男人。到處都缺少訓練有素的職業(yè)婦女，高層次上簡直沒有婦女?！?/p>
1963年，弗里丹在《女性奧秘》一書中把這種現象的來龍去脈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引起了美國婦女的普遍共鳴和深刻反省。在民權運動的推動下，婦女解放運動蓬勃興起，到70年代初達到高潮。哈佛女生積極地把這一運動化為校園內的革命，終于在短短的幾年中突破重圍，挪掉了歷史遺留下來的層層障礙，促使哈佛實行男女同校，爭取到了完全平等的地位。
哈佛和拉德克利夫的合并經歷了好幾個階段。1943年，由于不少男生參戰(zhàn)，作為應急措施，兩校學生開始一起上課，這一形式于1947年被確定為“合作指導”。1963年，哈佛學位授予女性畢業(yè)生，兩校研究生院合并。1970年，兩校共同舉行了畢業(yè)典禮。然而，宿舍的合并才最終導致了兩校的正式合并。
哈佛的學生宿舍劃分為若干大院，每個大院都有院長、輔導員等一套班子和各種設施，對指導和豐富學生生活十分有利。哈佛的這一系統(tǒng)始于1930年，而拉德克利夫直到1961年才開始將原有的老宿舍改組成兩個大院。1968年秋，學生開始要求合并宿舍，1970年春進行第一次試驗：150名學生在三個大院合住，結果是皆大歡喜。一個男生說：“我到拉德克利夫以后，才驚訝地發(fā)現自己有多么好。”女生也顯得更加愉快和友善了，家長表示滿意。試驗成功，第二年兩校宿舍全部合并。由于男生都不愿去沒有女生的宿舍，校方只好動用電腦來為各大院分配女生，對女生的需求急劇增加。拉德克利夫院長這次可以在幕后以逸待勞了，哈佛男生正在越俎代庖，替她要求增加女生錄取名額。
現在是拉德克利夫怕被哈佛徹底吞并了，她們決定保留自己的某種身份。在1971年兩校達成的“非合并合并”中，女校保留了自己的校名及一些機構。1977年兩校正式確立了延續(xù)至今的關系，協(xié)議中再次重申了女校是一個獨立的實體，同時也明確規(guī)定了女校在哈佛決策方面的權利。至此，拉德克利夫的夢想終于實現，女校在不喪失自我的條件下，和哈佛分享了平等的權利。
在這次女權運動中，哈佛還涌現出許多婦女組織，有全校性的如“拉德克利夫學生會”，有屬于某個群體的如“拉德克利夫黑人婦女會”，還有旨在聯(lián)系本校各團體及校外組織的“哈佛－拉德克利夫婦女問題委員會”等，這些團體大大提高了婦女的參與意識和參與程度，對促進婦女交流和爭取婦女權益都大有裨益。
女生和女教師的比例也在逐年提高，男女生比例由20世紀60年代的四比一上升到1976年的一點八比一。至80年代中期，研究生院和各職業(yè)學院的女生比例也大多超過了百分之三十。女教師的增加雖不如女生的增加那么迅速，但與過去相比，也有一定長進。1919年，哈佛醫(yī)學院第一次讓一位婦女擔任教職時，附加了三個條件：不準使用哈佛俱樂部；不準參加畢業(yè)典禮；不準要求足球票配額。1947年哈佛才第一次授予女性終身教授。女權運動后，哈佛很注重提拔女教師，80年代中期正教授數目達二十一名，占全部正教授的百分之五點九；副教授、助教為四十七名，占百分之二十一點九。在哈佛行政部門的一些高級職位上也出現了婦女。
除了人員的變化，哈佛教育內容也開始出現以婦女為研究對象的課程。1978年專門設立了“婦女研究委員會”來協(xié)調各系的婦女研究。此后有關婦女的課程正式出現在課程目錄上。1985年共開設了三十門婦女研究方面的課程，這在過去男子一統(tǒng)天下的哈佛是不可想象的。
哈佛女生經歷了一次深刻的觀念革命，最重要的是她們不再認為作為女性和擁有知識是彼此矛盾的了。哈佛女生更多地轉向事業(yè)，畢業(yè)后投入社會，從事各項工作，包括競選公職。在家庭和事業(yè)是否可以兼顧的問題上，合并時的兩校校長都為女生樹立了榜樣，他們都是雙職工家庭，都有三個孩子。哈佛校長博克說：“我在每一步上都積極支持太太……我想象如果她活躍于自己的事業(yè)，我們的生活會更美滿?！?/p>
哈佛女生在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中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但婦女的解放是多磨難的，她們面前的道路仍然可能曲折而漫長。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