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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精于在無事的輕逸里寫出愁緒的沉重,擅長捕獲那種短暫情感和瑣屑日常的肌理溫度,毫無夸飾的矯揉,敘述與描寫無不流動自然,微瀾起伏就像音樂里的“主題再現(xiàn)”。但是,故事又從不缺乏“重音”,突轉(zhuǎn)和高潮總是冒出一下,復(fù)歸悠長愁緒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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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帕·拉希莉這位美國當代女作家,是最年輕的普利策文學(xué)獎獲得者,更重要的,她是靠處女作摘得該獎。很多人并不在意這種“信息”,認為它不過就是腰封的宣傳語言。然而,從“最年輕”和“處女作”,我們至少能窺見兩點:一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天賦,二是起點就是巔峰的水準。這類作家,大多有早熟的自然天成感,他們的寫作傾瀉噴薄,并非緩慢精進;他們往往直覺狠切敏銳、情感深阻莫測、觀察老辣柔膩。在我看來,這可稱為“作家型人格”,后天修煉的只是技藝,卻學(xué)不來人格。薩岡、杜拉斯如此,張愛玲也是如此。
一個作家要善于洞悉自己的控制力——到底是擅以長篇杠鼎,還是靠短篇取勝,就如歌手對他最好的音域抱有自信。拉希莉的獲獎履歷說明,她天生就是“短篇圣手”,包攬了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紐約客》雜志年度最佳處女作、美國筆會/海明威文學(xué)獎最佳虛構(gòu)處女作等獎項,可謂“短篇大滿冠”作家。處女作《解說疾病的人》就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它充分呈現(xiàn)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風姿和特質(zhì)。如果概括而言,就是透過私情和異域,書寫誘惑與隔閡。
拉希莉的父母來自印度,移居美國,屬于典型的第二代移民。就像大批美國猶太裔移民作家一樣,他們總在文化、身份和價值的板塊裂縫中生存。一方面,是“本土化”背后的“美國夢”、“移民夢”,迫切渴望成功,獲得認同,創(chuàng)立家業(yè),安身立命。另一面,是文化基因潛藏的“異質(zhì)性”,它來自“遷出地”若有若無、模棱兩可的父輩記憶和族群歸屬。這在拉希莉筆下尤為鮮明,她的故事大多是美國和一個“遙遠印度”的想象性對話。
《解說疾病的人》中文版
拉希莉覺得,“印度文化于我是相當遠的,盡管我在小說里努力寫了許多印度文化的東西。我從來沒有在印度長期生活過,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和印度是相當分離的。我和印度文化的所有維系只是定期的訪問,以及從小接受的家庭、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們堅持不懈地保持著的印度傳統(tǒng)的生活習(xí)慣”。小說里的二代移民與作家情形高度契合。他們對印度的理解停留在符號之上,缺乏“原生性認知”,僅有一種“二手”經(jīng)驗:父母的講述、家族的消息、日常的習(xí)俗、返鄉(xiāng)的旅游。印度對于作家而言完全是陌生的他者,是充滿誘惑的“異域”、一種“遙遠的目光”。這是《解說疾病的人》所收故事共有的語境基調(diào)。
只不過,作家把這種類似“東方學(xué)”的后殖民意識,完全隱匿在家庭的日常和男女的私情之中。這就有了隱喻的“層次感”和“互文性”。一種是生在印度、遷移到美國的父輩們遭遇到的失落隔閡;一種是生在美國、長在美國、接受西方教育的二代移民,他們被“異域的影子”誘惑,充滿了探尋欲。這是美國和印度在文化層面的誘惑與隔閡。在微觀上,故事又展現(xiàn)了家庭生活以及男女情欲上的孤獨和互不理解。在我看來,拉希莉最優(yōu)秀的地方,在于寫盡人物嘗試理解時的愁怨、困惑和倦怠。那種質(zhì)感就像指甲抓撓墻皮時的痛苦摩擦,艱澀、煎熬。
某種意義上,拉希莉的創(chuàng)作圍繞一個“轉(zhuǎn)譯”的主題。不僅文化、語言需要轉(zhuǎn)譯,私人情感更需要,因為它是維系親密生活的基礎(chǔ)。然而,所有憂傷故事都源于轉(zhuǎn)譯的無力、無解和謬誤。她自言,“集子里收的許多小說試圖道出為了交流溝通,人們所付出的努力,以及這些努力的徒勞、困惑與艱難”,“即便是父母和孩子,丈夫和妻子”……同名短篇《解說疾病的人》表面看就是一對美國小兩口帶著孩子回印度探親加旅游的故事。旅行中導(dǎo)游的講解、游客的攀談,再稀松平常不過。然而,拉希莉卻從百無聊賴的塵埃里捕捉“一閃而過的情感”,它微妙、變化、無以名狀。在慵懶倦怠的生活里原來一直就潛藏著能量的壓抑和對秩序(表面平靜生活慣性)的狂亂顛覆。達斯先生和太太米娜帶著孩子們?nèi)ヌ柹駨R游覽,開車接送的是兼職導(dǎo)游卡帕西先生??ㄅ廖魈峁┝艘环N觀察的視角和評價目光。在他看來,“這一家看著像印度人,卻是外國人打扮,孩子們穿著色調(diào)鮮亮的緊身衣服,戴著半透明帽舌的太陽帽”。而達斯夫婦三十歲不到,缺乏為人父母的素養(yǎng),就像是“大號的孩子”?!八麄兒喼本拖褚蝗盒值苕⒚谩?,“似乎也就這么一天他們需要管管孩子,很難相信他們能為任何人負起長久的責任來?!?/p>
作家不經(jīng)意就透露出一種優(yōu)越感,那種不知從哪兒隨身自帶的“西方自信”?!啊液兔啄榷际敲绹錾?,達斯先生朗聲回答,忽然透出一股自信,‘那里生,那里養(yǎng)。我父母回來了,就住在這兒。他們退了休。我們隔兩年就回來看看’?!边@種描寫是富于暗示的——他們已不是移民,他們是美國“土著”,長著印度面孔的美國人。從而,整個故事充滿了毛姆那種“南太平洋故事”的氣味。印度不過是他們眼中的“異域景觀”,如同小說里不斷冒出的“哈奴曼”(猴子們),滿足著他們的好奇想象?!耙粋€赤腳男人戴著臟頭巾,坐在那堆麻袋頂上,人和牛都瘦弱不堪。達斯先生拍了張照片”。
細想這些描寫,都恰到妙處,耐人尋味。更有意思的是,最終,卡帕西先生也成了米娜的“獵奇對象”。所謂“解說疾病的人”,就是醫(yī)患之間的翻譯,把語言不通的病人癥狀解釋給醫(yī)生聽。這種尋常無聊的工作,卻被米娜視為“浪漫的”。它既要轉(zhuǎn)譯各種癥狀,又不能像詞典羅列釋義,只能精確選擇一種“義項”描述給醫(yī)生。“你可以告訴醫(yī)生那是燒灼似的痛,不是吸管的刺痛。病人不知道你向醫(yī)生說了些什么,醫(yī)生也不知道你在瞎說。所以說責任重大?!边_斯夫人的興趣和贊語顛覆了卡帕西對自己庸常生活的認知。解說疾病與外交使節(jié)平息民族紛爭,向戀人家人表述私人情感,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它們都靠精準的溝通。
然而,達斯夫婦之間卻失去了這種“浪漫的能力”。微妙就在那一刻后發(fā)酵??ㄅ廖髟谝粋€“年輕人妻”那兒得到了贊許,他情不自禁地想和米娜通信,獨處,給她留下小紙條,細心寫上通訊地址。米娜則向卡帕西透露了出軌產(chǎn)子,給了丈夫“綠帽”的最大隱秘。她控訴著早婚早育的不知所措、夫妻難以交流的煎熬、拘于家庭喂養(yǎng)孩子的煩躁……那個美國家庭表面的慵懶平靜背后卻壓抑著對家庭的厭棄和詛咒。兩個原本以為能袒露、理解的陌生人,不過換來一次誤解。卡帕西錯以為是個人魅力吸引了米娜。其實,她只是渴望這個像父輩的男人提供一個勸慰說法。然而,卡帕西建議她應(yīng)該坦白,誠實才是最佳的策略。這種強烈的道德訓(xùn)誡感激怒了她。那張留有地址的紙片隨風而逝,便是深沉象征:你永遠抵達不了一顆異域的靈魂,無法完成交互理解的愿望。
在《停電時分》里,也有相近的故事形態(tài)和格局。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作家筆下的男性形象,都有一種蒼白無力感,不是自然學(xué)科的老師,就是還在上學(xué)的“老博士”。他們大多有些共同特點,比如在家庭生活中“失位”,在情感交流里“失語”,在兩性關(guān)系里缺乏照料與情趣?!锻k姇r分》講了一對小夫妻生活情感的磨蝕和褪色,從身體的性愛激情到青春的悄然逃逸。胎兒的早產(chǎn)夭亡,成了橫亙在夫妻內(nèi)心深處的“鐵幕”,壓迫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因為妻子修芭待產(chǎn)時,丈夫不在身邊,在開學(xué)術(shù)會議。晚上停電維修的契機,給了他們在黑暗中默默溝通的場景。他們玩起了互相坦白秘密的游戲,這讓他們享受彼此的釋然,重拾沉醉的須臾。就在看似找回熱戀的代入感時,妻子卻道出了真相,游戲只是為了最后說出“她的決定”:她要另尋房子分居。這陡然生成了一種報復(fù)的刺痛感,就像穿過絲綢的針尖,平滑間卻被扎到。痛和愛總是相伴相生,丈夫用更殘忍的事實震顫著妻子,他告訴了她永遠不想知道的答案:死掉的胎兒是男嬰。
拉希莉的故事有一種魔性,就是能重釋一個“形容詞”。就像《解說疾病的人》里提到的“浪漫”,《性感》則描述了性感的精神體驗,那就是“喜歡上一個陌生人”。從而,原本一個男人婚外出軌、情人幽會的爛俗故事,突然擁有了一個心靈體驗和文化追尋的內(nèi)核。我很嘆服作家的手筆,故事完全是以女性和孩子的視角,反思了出軌做愛,喜歡一個陌生人到底意味著什么?22歲的麥藍達在商場購物時邂逅一個印度裔男人德夫,一見傾心,成為周日的伴侶。麥藍達忍不住他的三重誘惑,一是來自肉體和相貌,一是對他妻子形象的好奇,還有一層是對他背后異域文化(神秘印度)的想象憧憬。她可以一邊聽著閨蜜對姐夫出軌的詛咒吐槽,一邊勾引著有婦之夫,盡享歡愉。然而,當一個小男孩說出和德夫一樣的耳語“你很性感”時,她徹底震顫失落了。性感原來并不是“專利”,它就是喜歡陌生人的欲念,和容貌美艷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
《森夫人》則透出了作家與印度隱約曖昧的親緣聯(lián)系,那種文化上的感應(yīng)、同情。故事都以兒童的視角展開,也別有特色,因為兒童還沒有思維定式、文化成見,能夠以純真的目光看待異域。這或許也是作家渴求的一種姿態(tài)。森夫人是一個負責接送托管孩子的保姆,她的家族在印度,保持著所有和印度有關(guān)的衣食起居的習(xí)慣。她的疏離、失落感是每個離開故國、重建新生活的移民們共有的不適。她被迫要學(xué)會開車,吃不到新鮮的魚,家信的稀罕、丈夫的無暇顧家,更加劇了她的懷鄉(xiāng)之情。作家精于在無事的輕逸里寫出愁緒的沉重,擅長捕獲那種短暫情感和瑣屑日常的肌理溫度,毫無夸飾的矯揉,敘述與描寫無不流動自然,微瀾起伏就像音樂里的“主題再現(xiàn)”。但是,故事又從不缺乏“重音”,突轉(zhuǎn)和高潮總是冒出一下,復(fù)歸悠長愁緒的況味。就像用針挑破的“膿尖”,總會結(jié)痂吸收一樣,拉希莉?qū)懗隽艘环N“生活的痊愈感”,痛苦和煎熬無法阻礙繼續(xù)生活的慣性,因為無奈和感傷就是日常底料。(文|俞耕耘)
本文發(fā)表于《文藝報》2018年1月5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