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被綁架的史進

《水滸》有一套匪夷所思的信息網(wǎng)，在當時的交通通訊狀態(tài)下絡居然運行的很好。那時的交通系統(tǒng)有惡劣呢？林沖從梁山泊派個小嘍啰去汴京打聽妻子的消息，往返快兩個月；武松替陽谷縣知縣將家財送往東京也走了兩個月，不過是從河南走到山東，粗略的算也不過五百里距離。與這樣低效的交通不相匹配的，卻是一套高效的信息傳播系統(tǒng)，我總有種感覺，即：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

朱貴聽聞過林沖，王倫聽聞過楊志，魯智深知道王進，劉唐聽過晁蓋，晁蓋聽過阮氏三雄，菜園子張青聽過武松的大名，公孫勝知道吳用，晁蓋認得白勝，宋江認識花榮，而全世界都認識宋江。在正式見面之前，這些人都曾聽聞彼此的姓名，因此名號就顯得極為重要：好漢見面要通報姓名，以便于對方“納頭便拜”，林沖在酒店題詩首聯(lián)是：“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一個在逃的重犯把名字題壁上，真是不怕死；即便要死，也要高呼“我宋江今番死也”，方便對方松繩索倒地便拜。

在這個信息網(wǎng)之內(nèi)，名聲越大地位越高?！懊钡墨@得各有途徑，武松打過虎，林沖身負奇冤，晁蓋客養(yǎng)閑人，柴進家世煊赫，楊志是名門之后，張青迎來送往，宋江則靠“孝義”當頭的政治正確和宜人的性格。不過第一個露面的梁山好漢史進，卻好像在這個消息網(wǎng)之外。

史進出場時才十八九歲，是個繡花枕頭公子哥，頗有家資，又是獨子，但他久居鄉(xiāng)里沒什么見識。他開手的師傅李忠江湖諢號“打虎將”——一個擺地攤賣膏藥的，武藝不靈為人畏縮，江湖諢號倒很氣派？史進跟著他和若干師傅全沒學出個樣子來，氣死母親，病死父親，結(jié)交了賊人，燒了莊園，流落江湖去了。

少年史進對信息很不敏感，少華山上聚集了強人，縣里發(fā)了榜文來緝拿，他是通過獵人方才得知，而少華山上的草寇對他卻很了解：“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

史進第一次出遠門遇到魯達，后者曾很不講究的說：“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語調(diào)不客氣，但說明魯達聽聞過史進，也知道他師傅王進的遭遇和去向。而史進則不認識魯達，不但不認識魯達，還不認路，錯把渭州當延安府。史進為了“義”圍打官兵，沒了安身之處，卻不認識任何人可供投奔，只能天南海北地找他的大半年前才認識的王進，后者卻惡作劇般的憑空消失了，不得已只能折返回離家不遠的少華山落草。相比之下，殺了閻婆惜的宋江卻更有余地“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ば⌒L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

少年史進根本不在江湖之內(nèi)，但他的價值觀卻天然以“江湖”為標準的：活捉了陳達，被朱武楊春哭上門來央告，史進行動的指導是：“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被人舉報私通賊寇，因此被官府圍打時，史進的取舍是：“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被人“笑”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少華山的三個強人都算不上什么好漢。陳達在山寨里氣焰萬丈；“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先打史家莊，后取華陰縣！”。到了陣前一招都沒過，話風就變得好沒志氣：“經(jīng)由貴莊，假一條路，并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朱武也枉稱“神機軍師”，陳達被俘，堂堂少華山二位當家的，想出的妙計是去史進面前把陳達哭回來，這等于拿“義”字綁架史進：“義”是政治正確，成全別人的“義”也是一種政治正確，都有道德強制力。他們吃定了史進不敢不正確。

官兵圍打史家村，不是要難為史進，只是要抓捕三個頭領(lǐng)。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lǐng)跪下答道：“哥哥，你是干凈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边@話說得很沒意思：如果是假意，那就是懷疑史進做局抓捕自己，如果是真心，那就是故技重施道德綁架。林沖怕連累柴進，主動離開橫?？?；張青怕藏不住武松，主動打發(fā)他快走；朱仝在是宋家佛堂地窖里找到宋江，宋江也不曾說“你綁了我請賞”這樣的鬼話。真義氣是拿義來成全別人，少華山這三個人反復拿“義”來周全自己，真有心不負累史進，為什么不自首，為什么不做局開脫了史進自己殺出去呢？

少年史進的魯莽，簡單，志誠，老死鄉(xiāng)里不是他的志向，落草當然也不是他的歸宿，他要去延安府找王進，“也要那里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但王進消失了，他只能落草，落草也不可惜，只可惜是為了三個這樣的人物而落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