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維克多·雨果作為最頂尖的文學大師都有著崇高的聲望,尤其是他的兩部杰作——《巴黎圣母院》(1831)和《悲慘世界》(1862)在世界文學之林中占據(jù)著顯赫地位(百度AI根據(jù)多個權(quán)威來源的整理,“世界十大名著”的各類評選中只有五部作品處于高頻入選行列,雨果的這兩部代表作牢牢地占據(jù)了其中的兩個名額)。但許多人所不知道的是,文學世界之外的雨果同樣令人驚嘆,因為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和劃時代的小說家,他還是一位創(chuàng)作了超過3500幅畫作的杰出畫家(甚至被視作超現(xiàn)實主義和抽象主義的先驅(qū)),一位終生致力于為爭取自由而不懈斗爭的頑強斗士(即便在近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中,他依然通過各種方式進行艱難抗爭),一位癡迷于中國古典文化并熱愛收集中國藝術(shù)品的裝飾藝術(shù)家(他的著名散文《致巴特勒上尉的信》(1861)飽含著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贊譽和熱愛,以及對英法聯(lián)軍掠奪圓明園的強盜行為的深深譴責)……在長達六十年之久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無論是文學世界的內(nèi)或外,雨果都以旺盛的精力、頑強的意志、澎湃的激情、先鋒的姿態(tài)、深刻的洞見及卓絕的品味,書寫了法蘭西歷史和文化的一段不朽傳奇,也為世界人民留下了一份豐厚的思想、精神和文化遺產(chǎn)。
奧古斯特·羅丹制雨果半身像
畫家或隱秘的激情
在文學的浩瀚星海中,許多大師級作家都對繪畫懷有濃厚的興趣,如歌德、卡夫卡、黑塞、泰戈爾、魯迅等等,但能達到相當成就的卻寥若晨星,而雨果正是這極少數(shù)之一。與他聲名顯赫的文學成就不同,繪畫對于雨果波瀾壯闊的人生而言,乃是一個內(nèi)心的事業(yè),或曰一份隱秘的激情。盡管雨果聲稱繪畫只是“在寫兩節(jié)詩的中間,得以輕松一下”的消遣,但其在繪畫藝術(shù)上所傾注的持久的心力,絲毫不遜于其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政治事業(yè)上的巨大熱情。學者程曾厚就雨果傳世的畫作數(shù)量,曾向巴黎橘園美術(shù)館前館長皮埃爾·若熱爾請教,而后者經(jīng)過多年考證斷言約為3500幅。作為一位著作等身的世界級文豪,這一繪畫創(chuàng)作數(shù)量是極為驚人的。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羅瓦在致雨果的信中曾贊嘆道:“倘若您立志成為畫家而非作家,您的成就將超越這個世紀的所有藝術(shù)家?!?/p>
值得一提的是,雨果的繪畫生涯與其旅行生涯有著十分緊密的聯(lián)系。從19世紀30年代萊茵河畔的那些旅行開始,雨果開啟了自己的繪畫生涯。十年間,雨果數(shù)次造訪萊茵河,并用畫筆快速記錄下那些沿途的景物。不過,雨果那些天馬行空的筆觸和隨心所欲的涂抹,與其說是記錄現(xiàn)實中的風景,不如說是在記錄心靈的風景——這些畫作所描繪的萊茵河遠遠超越現(xiàn)實——雨果憑借純熟的繪畫技巧,賦予了這些奇特的畫作以一種戲劇化的藝術(shù)效果。在1939-1940年沿著萊茵河流域的一次漫長旅行中,他找到了一個令他鐘愛并能為之傾注想象力的創(chuàng)作主題:“古堡”——聳立在河畔嶙峋的山巔之上的中世紀城堡。此后七年,雨果迷上了用畫筆描繪古堡。這一時期,雨果很少寫作,并停止了公開發(fā)表政治言論,他在文學上被抑制了的創(chuàng)造力和消失的政治激情,在繪畫藝術(shù)中得到了完美的釋放。同時代的詩人兼畫家泰奧菲爾·戈蒂耶以行家的眼光欣賞和推介雨果的畫作:“他在這些濃重粗獷的幻想作品中,擅長把戈雅的明暗效果和皮拉內(nèi)西的恐怖建筑糅合在一起?!?/p>
《雨果旅行畫記》
相較于幽深蜿蜒的萊茵河,更讓雨果心潮澎湃的是大海。1836年游歷布列塔尼期間,雨果看到?jīng)坝亢棋拇蠛r喜不自勝,他急切地赤身奔向大海,“海浪每次把我包圍,并將我沖到泡沫之中,那都是一件極其美妙的事情?!庇旯麑τ诖蠛5倪@種奇特情懷,或許正是羅曼·羅蘭所謂的“海洋情感”。在雨果的文學和繪畫作品中,海洋無處不在。海洋的力量和規(guī)模成為衡量這位作家、同時也是視覺藝術(shù)家和政治家的天才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重要尺度。1864年,雨果在莎士比亞誕辰300周年演講中的一句話似乎最能代表他的心聲:“似乎只有海洋是個足夠廣闊和雄偉的對手,可以起到平衡的作用?!?/p>
大海在雨果的流亡生涯中占有特殊的地位。1855年開始,海峽群島的根西島成為雨果近二十年流亡生涯的居住地。在此期間,這個孤獨的偉人常常面對大海,與漁民和水手擦肩而過……并從這個海上窗口寫作和繪畫。1857年,雨果創(chuàng)作了描繪海洋的繪畫杰作《我的命運》。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狂風正卷起巨浪襲來,一條小船飄搖在浪尖,上空一縷青煙隨風而散——鋼筆墨水和水粉的交疊使用看似隨心所欲,卻是雨果“奇異的雜糅”的創(chuàng)作技法的一個縮影,正如他在給詩人波德萊爾的信中的自白:“我只是在這些畫里混合用上點鉛筆、木炭、烏賊墨、煤粉、炭黑,以及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混合物,才能大體上表現(xiàn)出我眼中,尤其是我心中的景象?!贝送猓旯栾L雨飄搖的小船與滔天巨浪的激烈爭斗,來承托自己顛沛流離的人生境遇,那股不屈不撓的豪邁之氣躍然紙面。
在雨果看來,沒有大海,生命就不可能存在,它是感知和感受人類存在的脆弱性及其真實維度的重要場域,并使我們能夠在幾個不同的宇宙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經(jīng)過在根西島十年流亡生涯的經(jīng)歷、感悟與沉潛,雨果于1864年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關(guān)于海洋的小說,這部不朽的杰作只花了短短的十個月即告完成,它就是著名的《海上勞工》——一首對海洋和“海上高貴人民”的頌歌。作家以一艘名為“杜朗德”號的汽船為引子,以此喚起人們將蒸汽引入海上運輸?shù)募o念。雨果為這部新小說專門繪畫了一系列以海洋、船只、燈塔和沉船為主題的水洗畫插圖,共計36幅。大海的狂暴、包容、奇異和浩瀚,在一個個充滿人性的故事中得以展現(xiàn),而這些出色的插畫作品與這部小說可謂相得益彰,令人驚嘆。
癡迷政治者或自由斗士
隨著1831年《巴黎圣母院》的出版問世,年僅29歲的雨果向全世界展示了自己驚人的才華和深刻的思想。在雨果的帶動下,這股浪漫主義文學的潮流席卷整個法國文壇,徹底打破了古典主義長期以來的統(tǒng)治地位。然而,對于雨果來說,文學上的成就并不能滿足他想要成為“精神領袖”的終極理想。而立之年后,雨果常為自己在公共領域不能發(fā)揮作用而焦慮不安。事實上,他的政治野心曾一度空前膨脹,渴望躋身于治國安邦的偉人之列??稍诋敃r,一位作家若想成為議員,必須先考上法蘭西學士院的院士。
就這樣,雨果接連四次向法蘭西學士院發(fā)起“沖鋒”,均以失敗告終。第五次沖擊時,恰好一個院士離世而空出一個名額,加上有大仲馬相助,雨果終于得償所愿。這時,他的政治野心已人盡皆知,一位親王夫人幻想自己成為法蘭西女王時擬定了“內(nèi)閣名單”,排在第一個的“作戰(zhàn)部長兼議會主席”就是雨果。不過,雨果后來的政治之路十分坎坷,他最終實現(xiàn)當選參議院議員的理想時已是74歲高齡,但自從他在1848年二月革命后轉(zhuǎn)而贊成共和制之后,雨果就為他的信條——自由、平等、博愛——而不斷斗爭。50年代中期,雨果甚至自愿被放逐達19年之久,且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拒絕接受專制主義,并在《懲罰集》《小拿破侖》和《一樁謀殺案》等一系列作品中譴責專制、政變和篡位。這位早年的政治癡迷者,最終活成了一代自由斗士。
《自由的聲音:大革命后的法國知識分子》
巴黎公社時期,身在布魯塞爾的雨果對公社既同情又不理解。公社失敗后,反革命勢力大肆屠殺,他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受迫害的公社成員,開放自己的布魯塞爾住宅作為他們的避難所。在所有參議院議員默不作聲之際,雨果以振聾發(fā)聵的激情打破了會場的沉寂,再次為“經(jīng)過長期圍攻依然泰然自若”卻被取消首都稱號的巴黎辯護。盡管他要求給予公社成員完全大赦的主張只獲得九位同僚的支持,當時,圖盧茲的共濟會仍向他表示了共和派的感謝:“對于具有知識和道德的法國來說,你永遠是偉大的詩人、充滿勇氣的公民、雄辯的思想家、那些最偉大的人道且神圣法則的代言人?!边@位年過七旬的自由斗士堅持不懈地要求大赦,直至1880年7月大赦最后獲得通過。
同樣讓雨果掛念于心的,是被奴役民族的獨立問題——他一再為受到土耳其壓迫的塞爾維亞人辯護。在1876年8月29日《致塞爾維亞人民》的演說中,雨果吶喊道:“讓那些殺人的帝國滅亡吧!控制那些狂熱和獨裁的言論吧!打碎那些具有威脅性的迷信和教條的枷鎖。不要再有戰(zhàn)爭,不要再有屠殺,不要再有蹂躪,而是要思想自由、貿(mào)易自由,要博愛。和平難道如此困難嗎?除了建立歐洲共和國、大陸聯(lián)邦,沒有別的政治選擇?!蓖?月,雨果再次向民主派的代表大會提出,一定要有共和國的紀念日。在他看來,以下就是可以打碎枷鎖和鏈條的至高法律:“思想自由,信仰自由、意識自由;生活方面的自由,面對死亡的解脫;自由的人,自由的靈魂?!?/p>
事實上,1848年革命后的雨果致力于所有自由的事業(yè)——大赦、新聞自由、集會自由、市長選舉的逐步恢復,建立行業(yè)協(xié)會的自由、確立世俗和免費的義務教育、離婚自由的恢復……在雨果去世時,在歐洲有哪個國家在自由方面能與法國媲美?在幾年的時間里,曾蒙受恥辱、令人失望、受人中傷的第三共和國,被置于受到《人權(quán)與公民權(quán)利宣言》以及一個世紀動蕩歷史激勵的自由民族的基礎之上。如今,當人們嘲笑崇高、將自由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挖苦19世紀的文學政治時,我們依然要感謝像雨果這樣的自由斗士所留下的珍貴遺產(chǎn),正如法國史學名家米歇爾·維諾克的忠告與提醒:“我們依然需要自由原則來奠定未來,某種自由的激情也將繼續(xù)引領我們?!?/p>
仔細審視雨果文學作品的那種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其實與他為爭取自由所作的政治斗爭密不可分。尤其是晚年的一連串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包括《兇年集》(1872)、《九三年》(1874)、《一樁謀殺案》(1877)、《歷代傳說》(1877/1883)、《精神的四種風向》(1881)、《多爾格瑪達》(1882)等,涵蓋了詩歌、戲劇、小說、歷史著作、散文等各個領域。與此同時,新上演或重演的劇本也大獲成功:根據(jù)小說《悲慘世界》改編的劇本于1878年在圣馬丹門劇院上演;同年,莎拉·貝納爾再次主演《埃爾納尼》《呂伊·布拉斯》以及1879年改編的《巴黎圣母院》,1882年《國王取樂》再度上演……所有的作品中都浸潤著雨果“以自由為本”的靈魂,以及無處不在的人道主義精神。
裝飾藝術(shù)家或中國迷
許多中國讀者在讀到《巴黎圣母院》或《悲慘世界》前,都是通過九年級語文課本上的《致巴特勒上尉的信》認識了維克多·雨果。雨果在信中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強烈地譴責了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強盜行徑,代表了人類的良知。同樣難能可貴的是,雨果對中國藝術(shù)的高度審美覺知,他在信中將圓明園作為偏于幻想的東方藝術(shù)的至高代表,與偏于理想的西方藝術(shù)代表——巴特農(nóng)神廟相提并論,并將兩者視為藝術(shù)的兩大來源。事實上,在其先前的作品《趣味》中,雨果就曾斷言:“此為‘太陽神’,彼為‘中國龍’……這兩個世界屬于最高的趣味,標志出這最高趣味的兩極。這最高趣味的一端有希臘,另一端有中國。”更令人驚嘆的是,他對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也十分熟稔,2023年法國拍賣行驚現(xiàn)雨果親筆注釋的《道德經(jīng)》抄本,他在“治大國若烹小鮮”一句旁批注道:“老子早于孟德斯鳩兩千年提出治國智慧?!?/p>
這種對中國文化和藝術(shù)的熱愛乃至癡迷,集中體現(xiàn)在雨果對中國藝術(shù)品的收藏上。逃亡暫居在根西島期間,雨果先后48次購買中國藝術(shù)品,為此共花費了3000多法郎。要知道,他給情人朱麗葉買下的公寓,也才花了14000法郎。為了精心打造兩人的愛巢,雨果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親自為朱麗葉的“高城仙境”設計裝修,還特意把自己收藏的中國風物件都一股腦地匯入其間,比如花瓶、烏木家具、宮燈、佛像,等等。終于,雨果為朱麗葉打造出一間富有奇異東方元素的“中國客廳”。面對雨果的這件“中國風”禮物,朱麗葉感受到她從未體會過的、繁復夾雜陌生的華麗感,她完全被迷倒了,并由衷贊嘆道:“這是一首真正的中國詩。”在此,雨果儼然化身為一位裝飾藝術(shù)家。
1902年雨果百年誕辰之際,巴黎市政府將位于孚日廣場6號的公寓辟為雨果故居博物館。朱麗葉的“中國客廳”里大部分物件和裝飾品,連同雨果在其他住所的一些重要收藏品,都源源不斷地被轉(zhuǎn)移到巴黎的雨果故居博物館,這棟三層建筑的二樓就囊括了令無數(shù)中國游客嘖嘖稱奇的“中國客廳”。這間“客廳”的中央懸掛著中式宮燈,上繪仕女圖。墻體及天花板布滿漆著深深暗綠色的木制嵌板,兩幅四尺中堂繪制著《四游記》人物。各類瓶、杯、碗、碟、盤等瓷制擺件,都被巧妙安放在雕刻著蘭、竹、梅、鳳等圖案的櫥柜上。最讓人驚嘆的是,是雨果鑲嵌在墻壁上的大約60個瓷盤所構(gòu)成的盤子墻,它們有如排山倒海之勢,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暗綠色的墻體,貼合其上的潔白瓷盤,如群星般光芒閃爍,這美麗攝人的夜空,大概就是雨果心中所謂幻想式的東方藝術(shù)極境吧。
雨果故居博物館中的“中國客廳”
縱觀歷史,西方作家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的為數(shù)不少,但能達到雨果這般境界的,恐怕十分罕見。從17世紀開始,歐洲曾狂熱地流行起“中國風”審美,甚至還創(chuàng)造出一個法語單詞——Chinoiserie專門與之匹配。中國風和洛可可藝術(shù)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當時的西方人對裝飾藝術(shù)的一種新潮認知。事實上,到19世紀中葉,裝飾藝術(shù)上的中國風已然退潮,但雨果依然堅守著他的東方情調(diào),甚至還創(chuàng)作了57幅“中國題材畫”,其中的38幅木板烙畫,密集懸掛在“中國客廳”的墻上。在此,雨果畫了各種各樣的中國人,有當官的、乘船的、雜耍的、遛狗的、挑擔的、做夢的……種種樣態(tài),都被雨果以可愛的喜感呈現(xiàn),這些人物往往是洋蔥一般的頭、倒八字的眼睛、天真開朗的笑容、神秘莫測的表情……雨果對充滿新奇而純真的東方趣味的想象盡在其中。
1877年的一天,雨果的女仆不小心把他心愛的一只中國花瓶打碎了,75歲高齡的雨果立刻寫了《粉碎的花瓶》一詩。詩的起興可謂驚心動魄:“老天哪!整個中國在地上被打得粉碎!”這是他“絕無僅有的花瓶”,是“難得一見的奇跡”。聯(lián)系到中國花瓶是瓷器,在法文里“瓷器”和“中國”是同音詞,雨果分明是在感嘆中國在帝國主義列強欺凌下的山河破碎,再聯(lián)想到《致巴特勒上尉的信》中雨果對英法聯(lián)軍暴行毫不留情的聲討,我們就更能體味到詩篇開頭處這個絕妙雙關(guān)的沉痛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