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民間俗稱幕友為“師爺”,是因官員對幕友有如對待師長般的敬意,官員聘用幕友時向其支付的酬勞常稱作“修金”或“束修”,而坊間最夸張的幕友修金傳聞,來自雍正時期河?xùn)|總督田文鏡幕府的“鄔思道”,傳聞此人向田文鏡要價日修五十兩(即歲修一萬八千余兩),也有言歲修八千兩,可謂異常豐厚?!班w思道”究竟是誰?他到底做過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竟能使其大名經(jīng)清末民初的野史書寫以及當代文學(xué)影視作品的推廣被大眾熟知。
在坊間野史中,鄔思道作為雍正寵臣田文鏡的幕友,以智慧過人與能力出眾著稱,連雍正皇帝都對他大加贊賞。關(guān)于鄔思道最詳細的生平佚聞,見于清末民初李岳瑞編《春冰室野乘·田文鏡之幕客》和徐珂編《清稗類鈔·世宗問鄔先生安否》,兩著敘事邏輯一致,大致有三個片段:(一)鄔思道幫助田文鏡寫彈劾隆科多的奏折,龍心大悅成為田文鏡得寵的重要原因。(二)田鄔二人失和,鄔離館后,田文鏡寫的奏折不得上意,于是田文鏡不得不再次尋聘鄔思道,鄔思道要求高額薪水。(三)鄔思道大名連雍正也聽聞,田文鏡寫請安折時,雍正時?;貜?fù):“朕安,鄔先生安否?”田文鏡去世后鄔思道離館,后傳聞鄔思道被雍正帝召聘??紤]到清代密折制度運作以及現(xiàn)存檔案《硃批諭旨》的察閱,“朕安,鄔先生安否?”等一系列鄔思道佚事,是不能參考作為信史的。
電視劇《雍正王朝》中的“鄔思道”形象,網(wǎng)友戲稱他為“拿著劇本出謀劃策的人”
田文鏡VS李紱:烏思道的首次登場
“鄔思道”確有原型,也確為河南巡撫田文鏡延請的幕友。不過他真名應(yīng)是“烏思道”。在幕主田文鏡的評價中,烏思道沒有坊間野史奇譚中那般神通廣大??梢姽俜劫Y料中,田文鏡向雍正匯報:“臣巡撫重任,政務(wù)殷繁,必得一人檢查簿書,因有浙江人烏思道,系臣素所認識。聞伊覓食上蔡,臣隨延至臣署,實非張球(上蔡縣知縣)所薦,且臣所延之烏思道,不過令其查對文移,核算錢谷而已?!保ā蹲酁樽裰紝嵏沧嘌銎硎ヨb事》,雍正《硃批諭旨》第30冊,第38頁)在田文鏡筆下,烏思道只是一個負責檢查文書和核算賬簿的刑錢幕友。
河南巡撫田文鏡稱“浙江人烏思道”只是一個“查對文移,核算錢谷”的錢谷幕友,這是烏思道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官方檔案中的記錄。
不過要注意田文鏡向雍正匯報的重要背景:雍正四年(1726)五月五日有人彈劾上奏批評田文鏡在河南的苛政,這份彈劾奏章被雍正匿去彈劾人姓名發(fā)給田文鏡看:“有人具此一奏,發(fā)來汝(田文鏡)看。”《清史稿》編者與學(xué)界均認定這份彈劾奏章是直隸總督李紱所寫,因為雍正四年李紱與田文鏡因政見不合互劾,轟動一時,以田文鏡占上風告終。此人彈劾田文鏡道:“豫撫田文鏡性情僻暗,信用僉邪,賢否倒置?!喜讨h張球本屬市井無賴,因?qū)跣漳毁e薦于巡撫衙門,藉此招搖恐嚇同官。”據(jù)說張球向田文鏡推薦幕賓烏思道,并利用烏思道左右田文鏡,張球不僅不會受到田文鏡懲罰,而且以烏思道為介,用“狐假虎威”的方式來威脅其他河南官員。
提及烏思道的目的是批評田文鏡用人失當,面對雍正問詢,田文鏡便給出如上解釋:田文鏡稱他和烏思道本就認識,烏思道剛好在上蔡縣“覓食”,后來田文鏡延請入幕,與上蔡知縣張球沒有關(guān)聯(lián)且張球?qū)倭紗T,田文鏡進一步試探雍正,想確認彈劾是否來自李紱:“臣細閱折內(nèi)指斥張球為市井無賴,此人必系進士”,并進一步說到“邵言綸、汪誠俱系己丑進士,或與此人同年”,李紱正是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進士,并批評“此人尚敢肆其奸狡,巧為攻擊”。
威名、惡名、美名:烏思道的“成名”
縱觀整個清代,烏思道的“成名”,是威名、惡名、美名的一體,關(guān)于他本人的名望與傳聞,筆者認為與以下三類人有關(guān):(一)威名:幕主田文鏡(二)惡名:田文鏡的敵視者(三)美名:寧波和紹興的同鄉(xiāng)。
(一)威名:田文鏡是雍正時期的風云人物,是雍正皇帝的寵臣。他主政河南期間,田文鏡主政河南期間,頂著地方官員、士紳與京官的壓力,財政上清查虧空,裁革陋規(guī),實行耗羨提解,這些耗羨銀用于官員“養(yǎng)廉”,使河南省成為最早完善“養(yǎng)廉銀”制度的省份,剩下的盈余銀用于城垣荒倉建設(shè)和賑災(zāi)。吏治上打擊貪官污吏,彈劾不力官員,問責縱容封丘罷考案的官員,相繼迎來李紱與張廷玉等朝廷大員不滿。
正因為在河南辦事得力,田文鏡一直深受雍正皇帝信任,官途順暢。烏思道能被田文鏡聘入幕下,說明烏思道能力優(yōu)秀,也受到田文鏡青睞,幕主田文鏡名聲在外,無疑也會提高烏思道個人聲望。幕友不可能總是在幕后,對河南各級官員來說,自然是知道自己上司后面有這樣一位幕友的,因為田文鏡在河南肅政,作為官場生態(tài),有些官員自知如履薄冰,會主動巴結(jié)討好烏思道,形似彈劾奏章中的上蔡知縣張球,河南某些官員希望通過烏思道影響田文鏡,保護自己仕途的情況應(yīng)該是存在的;同時也會招來部分官員因為上司田文鏡“苛政”而對“幕后主使”烏思道的忌恨,至少在河南官場上,烏思道應(yīng)是人人皆知且敬忌參半的人物。
(二)惡名:其次是田文鏡的敵視者。由于田文鏡無視地方權(quán)勢者的特權(quán),以及對部下官吏嚴懲不貸的態(tài)度,自然是樹敵頗多,不僅是地方輿情,部分朝廷官員也不滿田文鏡的苛政。在前文中,李紱彈劾奏章涉及“上蔡知縣張球向田文鏡舉薦烏思道而得勢”,張球利用烏思道“狐假虎威”,是張球作惡的“工具”,自然被田文鏡反駁。雍正在登基之初即諭巡撫,警惕“聽毀譽于幕賓僚友之口,以致舉劾不公?!碧镂溺R可謂“完美”觸犯了雍正登基之初對各省巡撫的告誡,李紱以此彈劾田文鏡“信用僉邪,賢否倒置”,不排除是李紱把脈雍正政治好惡而刻意為之的政治操作。正因如此,如徐世昌所言:“王路(烏思道字王路)之名達天聰,殆由于此?!睘跛嫉赖拿纸璐吮挥赫獣浴?/p>
烏思道的惡名已知在乾隆時期就已傳開。乾隆三年(1738)陶正靖就說過:
幕賓中之才且良者,十不得一。其余粗習律例,略諳故事而已。而不才之尤者,或蠱惑其官,甚且劫制之,而與吏表里為奸。如往者田文鏡之幕賓鄔姓者,威行一省,遍布黨羽,此中外共知者。(陶正靖:《晚聞存稿》卷二)
陶正靖所言烏思道屬于“不才幕賓”并蠱惑官員,即蠱惑田文鏡,與胥吏狼狽為奸,在河南遍布黨羽,人人皆知。田文鏡去世后,其聲名仍獲雍正帝庇護,雍正帝為其在河南立專祠并入祀河南賢良祠。然而雍正去世后朝野上下開始出現(xiàn)批判田文鏡的聲浪,以乾隆帝為首:“河南自田文鏡為督撫苛刻,搜求屬吏,競為剝削,河南民重受其困。”河南巡撫雅爾圖曾奏河南民怨,民眾請將田文鏡移出賢良祠。陶正靖所言可證為雍正去世后時人對田文鏡不滿的輿論宣泄,在批評田文鏡的同時,烏思道也受到波及,在他們的口耳相傳中,烏思道是一個“威行一省,遍布黨羽”的“惡幕”形象,以至于烏思道是蠱惑幕主田文鏡在河南施行“苛政”的幕后元兇。
(三)美名。據(jù)清末民初的文化學(xué)者徐世昌的觀察,他認為烏思道之所以名聲顯赫與紹興籍幕友群體的宣傳稱贊有關(guān):
舊傳王路參田端肅(田文鏡)河南巡撫幕司,章奏迭荷,泰陵(雍正皇帝)嘉許,詢知其人。會端肅安折至,朱批有“朕安,卿安,烏先生安否?”之語。紹興名法家競相傳詡,謂極幕賓之榮遇,鄞人董沛亦盛述之。(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七十)
晚清以來有關(guān)烏思道的佚聞起于何時,已不可考,徐世昌認為百年來,有關(guān)烏思道的故事在浙江習幕者之間傳頌,以訛傳訛,以訛為真,寧波鄞縣人董沛亦述:“思道參田文鏡幕,世宗知其名,于批折中詢及烏先生安否,中外詫為奇遇?!?/p>
與清中期敵視田文鏡和烏思道的人士不同,在晚清時期,在紹興籍幕友群體之間,他們認為烏思道非常成功并相信有關(guān)烏思道的佚聞是真實的。這個時候烏思道主要以“鄔思道”的形象出現(xiàn):“鄔思道”在雍正寵臣田文鏡身邊任幕并被皇帝重視,還有“歲修八千金”或“每日五十兩”的高酬金。隨著時代流變,烏思道惡名已經(jīng)降溫,對烏思道的積極評價開始升溫。
烏思道名聲升溫與清末幕風再興有重要關(guān)聯(lián),由于時局變動,有如曾國藩、李鴻章等地方大員爭相延幕和開設(shè)幕府,幕友在晚清的職業(yè)地位上升,受人重視,當中不乏名利雙收者,從幕主處獲得高酬以及得到幕主保舉獲職,甚至受到皇帝重視。譬如晚清重臣左宗棠曾只是舉人,在湖南巡撫駱秉章辦幕,因為政績突出,在湖南有很高的人望,后受曾國藩和胡林翼保舉兵部郎中,咸豐皇帝下諭為他免除“送部引見”程序,咸豐四年,咸豐皇帝召見郭嵩燾時,向他詢問左宗棠情況并囑托左宗棠“一出辦事方好”,左宗棠聽聞感激涕零,引以為豪。左宗棠就是一個典型的“鄔思道”式的人物,以往只能幕后活動的人物,有朝一日也能走到幕前大展拳腳,甚至上達天聽,不僅是清代幕友群體中占比很高的紹興籍幕友,想必對大多數(shù)普通幕友來說都是向往的,“鄔思道”順勢成為他們的偶像,他們自然對“鄔思道”推崇有加。
烏思道是寧波慈溪人,光緒《慈溪縣志》可見其名:“烏思道,字王路,嘗參河督田文鏡幕?!贝认徑B興,因此晚清浙東一帶的文化人多對烏思道耳聞。烏思道名聲大增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清末民初文人野史筆記中對烏思道(鄔思道)“噴涌式”的記錄。除潘衍桐《兩浙輶軒續(xù)錄》、李岳瑞《春冰室野乘》和徐珂《清稗類鈔》外,還見于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裘毓麐《清代軼聞》、佚名《貪官污吏傳》,另見許同莘《公牘學(xué)史》、蕭一山《清代通史》等史學(xué)著述。文化書籍中對“鄔思道”的刻畫與傳播又引發(fā)民國時期烏思道在坊間名氣的進一步發(fā)酵。
有學(xué)者認為:“鄔思道的崛起,無意中成為讀書人鉆營政治,放棄理想的一個時代記號”。(付松巖:《雍正原理:一個皇帝的性情與治術(shù)》,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87頁)雍正時期的一些讀書人不再執(zhí)迷科甲入仕來參與政治,相反他們靠讀律學(xué)算充實能力,并渴望被有識之官延入幕中參政,烏思道如此深入?yún)⑴c雍正新政,是他們的偶像。如果拋開坊間野史奇譚中惡名與美名并在的“鄔思道”,今天仍可以觀察些許烏思道與田文鏡交情的片斷,坊間傳聞中烏思道與田文鏡的關(guān)系也應(yīng)非空穴來風。按照田文鏡的說法,烏思道為升任河南巡撫時從上蔡縣延聘,即雍正二年左右;查烏思道好友鄭性《南溪偶刊》中“《題烏王路垂釣圖》王路為河?xùn)|制府田公幕友”,也就是說田文鏡于雍正六年升任河?xùn)|總督時,烏思道仍在幕中,二人至少共事了四年。
離別田文鏡
但人終有一別,從鄭性與烏思道的酬別詩中可窺烏思道離開田文鏡及去向:《送烏王路赴制府幕》“往昔河?xùn)|經(jīng)略備,來茲福浙運籌賒”、《聞王路改赴滇黔》“謂是之閩忽向滇,別離愈遠愈凄然”。雍正六年以后,田文鏡一直總理河南山東政務(wù),到雍正十年,卒于河?xùn)|總督任上。雖然不知烏思道是在田文鏡任上結(jié)束聘期,還是田文鏡去世后出走,但其中有線索可知烏思道離開田文鏡后將前往福建,詩中“福浙”與詩題“制府”將線索指向閩浙總督,但是閩浙總督在雍正五年已經(jīng)拆分成浙江總督與福建總督,所以烏思道就館的新幕主應(yīng)是福建總督。還沒前往福建的時候改去云南,從詩題“滇黔”推測新幕主可能遷任云貴總督。起至田文鏡任河?xùn)|總督起始時間的雍正六年、終至雍正十三年間,調(diào)查這八年間(1728-1735)歷任云貴總督:鄂爾泰、高其倬、尹繼善,其中只有高其倬滿足條件。
高其倬(1676-1738),烏思道離開田文鏡幕府后的下任聘主
雍正五年,閩浙總督高其倬在其任上被拆分福建總督與浙江總督,他任福建總督。雍正八年,高其倬從福建總督卸任后,實授兩江總督正銜。次年調(diào)令他署理云貴廣西總督職,雍正九年至雍正十年間,兩江總督事務(wù)交由尹繼善署理。直到雍正十一年高其倬平定普洱叛亂后,調(diào)任他回兩江總督任上。但是高其倬短暫前往江寧履職的信息在書信中沒有反映,可能原因是二人書信聯(lián)絡(luò)中斷以及書信聯(lián)絡(luò)延遲:高其倬邀烏來閩(雍正八年五月以前)→烏思道告鄭去閩→鄭性《送烏王路赴制府幕》→高其倬調(diào)滇告烏(雍正九年七月以后)→烏思道告鄭改去云南→鄭性《聞王路改赴滇黔》。那么推論烏思道是在田文鏡河?xùn)|總督任上離幕,離幕時間是雍正八年左右,田烏二人共事六年左右。烏思道是在高其倬福建總督任上被聘,次年高其倬署云貴廣西總督,改往云南就館。直至他乾隆元年(1736)結(jié)束遠游并歸鄉(xiāng)。
《清史稿》中將田文鏡的治政風格被概括為“嚴厲刻深”,“嚴厲刻深”的辦事風格也見于田文鏡的幕友。據(jù)乾隆時期名幕汪輝祖回憶,田文鏡有一丁姓幕友,受田文鏡賞識而“羔幣充庭”。乾隆六年,此人回鄉(xiāng)與汪輝祖祖父汪之瀚會面,丁姓幕友講述自己在田文鏡幕中辦理種種事務(wù),時汪輝祖只有十歲,惟記憶他的祖父問:“得毋太辣手乎?”丁姓幕友說:“不如此,則事不易了。”汪輝祖本意通過丁姓幕友沒有后嗣的故事,來告誡學(xué)幕者要心存仁念,做事不要心狠手辣。但不難看出田文鏡施政嚴厲,丁姓幕客同樣處事嚴厲。
田文鏡編撰、雍正皇帝頒定的官箴書《欽頒州縣事宜》“慎延幕友”條中強調(diào)慎重選擇幕友并描繪官幕同心同力的理想政治圖景:“蓋以外吏之幕賓,共勷政治,務(wù)在得人,天語煌煌,誠慎之也”、“延之入幕,與共晨夕……庶幾賓主砥厲,相藉而成也?!边@種“官幕同心”的狀態(tài),對田文鏡在河南克服地方阻礙,堅決推行新政改革是有積極效果的,而烏思道與田文鏡共事六年,六年中為田文鏡出謀劃策,協(xié)助田文鏡處理政務(wù)文書,說明烏思道個人秉性可能也有嚴苛的一面,田文鏡政績卓越,最重要的是雍正皇帝的絕對信任和支持,不過重視以烏思道為代表的幕友,另外包括長隨和親信官吏組成的政治隊伍,也是理解田文鏡肅政與政績的應(yīng)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