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核實》是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一部隨筆集,1962年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收錄了七篇評論文章,大致按照所涉主題的年代順序由遠及近排列。文集開篇是對羅馬帝國晚期一部“在根本上平庸”但“讀來反而震撼人心”的傳記作品的考察(《<羅馬君王傳>中歷史的面目》),隨后,重讀“文藝復興詩人當中最杰出但也最少被閱讀的作者之一”(《阿格里帕·多比涅的<慘景集>》),參觀掩映在往昔華光下的古老居所(《啊,我美麗的城堡》),接著視線轉(zhuǎn)向法國之外,循著十八世紀意大利杰出版畫家皮拉內(nèi)西的目光去尋訪羅馬的廢墟和想象的監(jiān)獄(《皮拉內(nèi)西的黑色頭腦》),最后是對三位現(xiàn)代文學巨匠其文其人全面而深入的探討(《塞爾瑪·拉格洛夫,史詩講述者》《康斯坦丁·卡瓦菲斯評介》《托馬斯·曼作品中的人文主義與神秘主義》)。
《有待核實》
這些文章的寫作年代最早至20世紀30年代末,最遲至20世紀70年代。有的篇目起先為他人約稿(關(guān)于舍農(nóng)索城堡、皮拉內(nèi)西、托馬斯·曼),后拓展成長文,有的與翻譯有關(guān)(對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評介一文原隨尤瑟納爾翻譯的卡瓦菲斯詩集一同出版),還有的則更多出于作家本人的興趣(關(guān)于《羅馬君王傳》和塞爾瑪·拉格洛夫)。與尤瑟納爾其他精心組織的作品相比,這部隨筆集似乎顯得駁雜,但標題《有待核實》道出了統(tǒng)領(lǐng)其上的精神。標題原文Sous bénéfice d'inventaire本為法律術(shù)語,指遺產(chǎn)繼承人可要求先盤點被繼承人的資產(chǎn)和負債,再來決定是否接收遺產(chǎn),引申出“有待核實”之意。在這部隨筆集中,尤瑟納爾嘗試不帶任何預(yù)設(shè)回到歷史場景和文本之中。這些場所、人物或作品太過著名,以至于公眾已對其形成某種刻板印象,而尤瑟納爾所做的是去鉤沉,去探幽,去抵達“意想不到的風景”(《啊,我美麗的城堡》)。
或許景觀一直都在,但它的浮現(xiàn)有賴于如皮拉內(nèi)西注視羅馬廢墟那般“目光的強度”,有賴于非凡的洞察力。尤瑟納爾在文本真?zhèn)坞y辨的《羅馬君王傳》中看到更深層的真實,看到籠罩整部傳記也籠罩羅馬的更難發(fā)現(xiàn)的致死疾?。辉诎⒏窭锱痢ざ啾饶鶆?chuàng)作于宗教改革背景下的詩作里看到生與死的緩慢交融和宇宙神秘主義場景;在舍農(nóng)索城堡華美與愛的外表下看到深情與幻想,也看到陰謀與不堪;在皮拉內(nèi)西的羅馬廢墟看到“內(nèi)部成了一種外部,四處被空間侵襲,如同房屋被水侵襲”。她指出塞爾瑪·拉格洛夫的作品不是長河小說而是長河史詩,從起源地奔流而下,流經(jīng)小說家的生命和作品,直至海岸,“用自己平靜的細浪輕拍著風景,一個老婦人在其中懷著柔情重溫自己的童年”;她分析卡瓦菲斯詩作平淡的形式下“秘密、沉默和移置的美學”,在這位希臘“老者詩人”的審慎中“辨認出熱情最堅硬、最濃縮的形式,那浴火而生的小塊金子,而非灰燼”;她揭示托馬斯·曼的作品如何繼承文藝復興以降至浪漫主義德國半人文半神秘的傳統(tǒng),“試圖從宇宙命運的角度來超越人的命運”,如煉金術(shù)士般實踐一種“轉(zhuǎn)向未解釋之物、晦暗之物乃至神秘之物的人文主義”。尤瑟納爾形容多比涅《慘景集》的詩句“就像鋪滿石子的山間小徑,散落四處,通往一些極致的風景”,而她的這部隨筆集也帶給人同樣美妙的發(fā)現(xiàn)。
這些景觀是歷史的,也是當下的。在時間的流逝中,尤瑟納爾更關(guān)注過去到現(xiàn)在的延續(xù),關(guān)注那些不變的東西。她稱羅馬的衰亡是一場跨越一千八百多年的過程,延續(xù)到希特勒或墨索里尼,后者“以三世紀一個皇帝的死法死在二十世紀”;她指出在不同時代“人類的思想或狂熱情緒又按照其他方式站隊”,不斷有新的殉道者重復多比涅詩中殉道者的命運,“進入語焉不詳?shù)膫髡f,被詆毀或被遺忘”;皮拉內(nèi)西《想象的監(jiān)獄》固然是一個十八世紀人留下的難解的作品,但它不是別的,正是“我們的地獄”,是“現(xiàn)代人每天都更進一步將自己封閉其中的世界”;在托馬斯·曼的作品中,當下悄悄進入歷史,“所有時代,包括我們所處的時代,皆同等地漂浮在時間的表面”。過去與現(xiàn)在始終聯(lián)結(jié),尤瑟納爾在歷史中尋找永恒,在時間中思索人類的根本問題。翻譯這本隨筆集時正值新冠疫情和新的戰(zhàn)爭爆發(fā),《<羅馬君王傳>中歷史的面目》結(jié)尾的那句,“現(xiàn)代讀者讀《羅馬君王傳》,如同置身于自己的世界”,令人格外感慨。這句話也概括了尤瑟納爾這部隨筆集給人的另一個突出感受,她的大量真知灼見依然在現(xiàn)實中回響。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尤瑟納爾的作品素以廣博的知識、深邃的思想和精準有力的語言著稱。較之她那些享有盛譽的敘事作品,這部隨筆集雖知名度略低,卻同樣完美體現(xiàn)了其寫作的高度思想性和文學性。隨筆看似“小”品,但尤瑟納爾曾在采訪中坦言“沒有比寫隨筆更累人的事了”,它不能只依靠想象,而是需要搜集研究大量資料,反復細讀文本,并不斷審視自己的所思所寫,這一過程“很像翻譯,因為我們知道不可能達到絕對的準確”。面對尤瑟納爾的萬鈞筆力,翻譯的過程也如同跋涉山間,撥開密林,最終抵達極致的風景。譯者雖學識、筆力不及作者之萬一,但懷著對這份饋贈的感激之情,衷心邀請讀者朋友也“睜大眼睛”,踏上這場或許崎嶇卻無比豐饒的文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