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榆生本應(yīng)是一個更為人所熟知的名字。
1966年11月18日,他病逝于上海,明天是離世51周年。而被公認為最了解龍榆生的青年學者張暉,于2013年英年早逝,三天前(11月14日)是其40歲生日。
龍榆生,1902年出生于江西萬載,1966年11月病逝于上海。曾師從黃侃、近代詞學大師朱祖謀,是20世紀最重要的詞學家之一。編著有《風雨龍吟室詞》、《唐宋名家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等。
龍榆生與夏承燾、唐圭璋、詹安泰并稱民國四大詞人;黃侃、朱祖謀、陳三立、陳寅恪等都是他的同仁師友;他在中國20世紀詞界應(yīng)有一席之地。但在這半個世紀內(nèi),因為詞學以外的歷史原因,這位詞學大師一直身處被世人忽視的地位。除極少數(shù)鉆研詞學和愛詞的人士外,知者甚少。
僅憑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龍榆生留在身后的著作并未斷行于世,在歷史的沉淀和過濾中愈顯珍貴,默默哺育著后世的學者與詞人。他的《唐宋名家詞選》、《唐宋詞格律》,幾十年來多有年輕人是從這兩本書窺得詞學門徑。
眾多讀書人是因張暉第一次聽說并開始關(guān)注龍榆生。以逝者喚起對逝者的追思,這代價雖然太大,但對于龍榆生乃至張暉而言,大抵也算是一種身后的幸運吧?!吧砗笥兄簦羰缆動苌?,時代風雨變幻,這聲“龍吟”不會真被遺忘。
撰文 | 修佳明
光亮跨越時代
程序員左偉明自幼愛讀古文詩詞。上初中時,他在學校圖書館偶遇到一本《唐宋名家詞選》,發(fā)現(xiàn)與其他的選本大有不同?!皶兴x的詞作極為豐富,大量援引古人對詞作的評語,選入唐五代詞人詞作,還標記了韻腳平仄?!?/p>
于是他愛不釋手,邊看邊抄,津津有味地“讀”過了一個暑假。此后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依著選本作者“龍榆生”這個名字,又找來《唐宋詞格律》、《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繼續(xù)抄讀。
龍榆生編著《唐宋名家詞選》封面。
左偉明對當時閱讀的印象很深,記得當時正值冬季,冬夜讀清詞,文字之間仿佛透出蕭殺冷落之氣。當他讀到龍榆生《后記》中的兩句詩:“要將填海移山志,迸作鏘金戛玉聲”時,忍不住神往與其通書,結(jié)果鬧了一個小小的笑話:“我想寫信給出版社,了解一下龍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誰知,當時龍先生已經(jīng)作古近三十年了。”
沒有文學史和學術(shù)史的指引,也沒有輿論和師友的推薦,左偉明在誤打誤撞間與龍榆生產(chǎn)生隔世的共鳴。從這種純粹而原生的認同中,“風雨龍吟”的魅力可見一斑。龍榆生以“風雨龍吟”自榜書齋,“龍”取自家姓,“風雨”則暗合他顛簸如晦的一生。逝世三十年后,仍能以詞作的“ 蕭殺冷落”感動后人,也正因其人生中的“風雨”際會。
龍榆生編著《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封面。
潛入詞學,留下“龍吟”
少年時代的龍榆生是個幸運兒,他生在書香門第,父親龍賡言是文廷式、蔡元培的同榜進士,曾治《萬載縣志》,流傳后世。龍榆生從小聰慧過人,自幼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熟讀《文選》、杜詩,點讀《資治通鑒》,少年時所寫《蘇武牧羊賦》更是為時人所稱道,并深受父親疼愛,托好友黃侃許其私淑。
龍榆生年少時心氣不低,高小畢業(yè)時,想憑自己的學力,跳過中學階段,直升北京大學讀書。恰好又有黃侃的關(guān)系,幾乎成行。不想十七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趕上黃侃在北大失勢,于是錯過升學北大的機會。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打擊,也成為一生命運的轉(zhuǎn)折。
病愈后,為了養(yǎng)家謀生,龍榆生開始了貫穿一生的教書生涯。在《苜蓿生涯過廿年》中,他自稱命中注定是一個“教書匠”。在輾轉(zhuǎn)上海、武昌、廣州各地履職的過程中,龍榆生的交游與求學,對他一生形象和身后之名的塑造,起到了比任教本身更為關(guān)鍵的作用。他說:“我無時無刻不在做人家的先生,也就無時無刻不在自己做學生?!?/p>
1929年龍榆生與長女龍順宜、次子龍真材、三女龍新宜,攝于真如暨南新村。
此言非虛。他的詞學和創(chuàng)作雖然在隨黃侃學習時已顯端倪,但還是在幸遇陳散原、朱疆村二位的賞識之后才真正開啟。尤其是朱祖謀“授硯”之后,龍榆生獨立校讎《彊村遺書》十二本,才憑“朱氏的嫡派傳人”之名立身詞壇,擺脫了師承門派不清、學歷不高的尷尬。
朱祖謀去世兩年后,龍榆生創(chuàng)辦《詞學季刊》。其間三年,龍榆生意氣風發(fā),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如此充滿光亮。1937年,季刊停辦,生活拮據(jù)的龍榆生開始為油鹽醬醋奔波。他不顧胃病,兼了五個學校的課,汪偽政府成立后,才擺脫貧窮的窘境,卻又陷入另一片沼澤。
1940 年4 月2 日,汪精衛(wèi)未經(jīng)龍榆生同意,在《中華日報》上刊登偽立法院立法委員名單時列入了他的名字。他隨后辭去上海的教職,于4 月中旬赴南京出任偽職。無論當時如何掙扎,日后如何解說,這一段“附逆”經(jīng)歷,對他此后的人生及身后的名譽都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損害。
20世紀30年代的龍榆生。
錢鐘書在1942 年《得龍忍寒金陵書》中形容龍榆生的處境為“負氣聲名甘敗裂,吞聲歌哭愈艱難。”進退維谷之間,龍榆生只能潛入詞學,尋找安慰和寄托。他創(chuàng)辦《同聲月刊》,鉆研清詞,堅持創(chuàng)作,雖無法抵擋“風雨”侵蝕,卻留下了龍吟余音。
對于左偉明這樣與龍榆生偶遇的后人,他的教學生涯、交游經(jīng)歷和政治際遇,都不如印在紙上的詞句來得真實。左偉明覺得:“ 生于升平年代的我們,哪里可以體會到百年前的滄桑?”而唯有從每一行詞句中,才能跨越時代,與前人的心境溝通。
大學畢業(yè)后,成為“碼農(nóng)”的左偉明本應(yīng)與詩詞漸行漸遠,可少年時對龍先生的心向往之,讓他想到利用專業(yè)技術(shù),從2004年起,花5年時間制成了“龍榆生先生紀念網(wǎng)站”,收集紀念篇目和代表著作,以便后人閱覽。這種民間的整理搜集,自然無法與《龍榆生全集》相提并論,但對于龍榆生而言,百年之后仍在民間有此回響,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知音張暉,關(guān)照真性情
中學教師蔡朝陽曾感嘆說:“我竟然如此無知,要在人亡之后,才通過張暉,再去了解龍榆生?!?/p>
其實,如他一樣“無知”的讀書人,不占少數(shù)。2013 年春,青年學者張暉病逝。一個生前甘居冷清書齋的學者,去世后竟掀起一番熱鬧,這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料到。僅就結(jié)果而言,張暉的逝世以及署名張暉主編的《龍榆生全集》出版,確實在客觀上促成了更多人對龍榆生的了解。
早在1998年2月,還在讀本科大三的張暉就開始著手撰寫《龍榆生先生年譜》。在這之前,他已做了大量的資料搜集和準備工作,與龍榆生實際接觸的時間,遠在此之前。年譜在2001 年完成出版,可視為他在學界嶄露頭角的處女作。此后,他一直致力于對龍榆生其人其學的追問,并在2012 年擬定了《龍榆生全集》的目錄。2015 年,《龍榆生全集》在師友的幫助下出版,成為對他最好的紀念,也讓張暉與龍榆生的名字再難割離。
《龍榆生先生年譜》作者:張暉版本:學林出版社 2001年
無論是參與編纂《龍榆生全集》的編委、龍家后人還是左偉明等龍榆生的讀者,都認可張暉是對龍榆生最為理解之人,也公認全集由他編纂,最為合適。照張暉生前好友袁一丹的分析,理解龍榆生,能夠兼顧“詞學”與“史學”兩方面,目前為止只有張暉能做到。
對聲調(diào)的重視是龍榆生治詞最具特色的一個方面。張暉能知人論世,指出這“與龍榆生早年在黃侃指導(dǎo)下研讀文字音韻之學有關(guān),更與其1931 年開始任教上海音樂??茖W校,從事新體樂歌寫作的背景有關(guān)。”
龍榆生歌詞稿手跡
談及龍榆生新體樂歌的代表作,創(chuàng)作于1932 年的《玫瑰三愿》堪稱代表:
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桿下
我愿那妒我的無情風雨
莫吹打
我愿那愛我的多情游客
莫攀摘
我愿那紅顏常好不凋謝
好叫我留住芳華
這首歌在1996 年由歌唱家李谷一重新演繹,一度流行,卻幾乎無人知曉詞作者“龍七”正是三十年前故去的詞學大師、在家中排行老七的龍榆生。相比于同輩學人詞家,龍榆生在解放后默默無聞,與1940 年到1945 年任職汪偽政權(quán)的經(jīng)歷難脫干系。面對人言人殊的歷史評判,張暉認為“ 盡量避免道德、政治、情感等因素的干擾,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來思考,庶幾接近歷史真相?!?/p>
龍榆生自幼愛讀《史記· 刺客列傳》,其中“士為知己者死”的觀念深入內(nèi)心,張暉相信這正是他答應(yīng)曾對自己有恩的舊交汪精衛(wèi)之請的心理動因。他利用史料梳理和判斷龍榆生參與策反郝鵬舉的行動以及1945 年后留守南京保護文物和學校的心態(tài),一方面打破了某些從后見之明出發(fā)的陰謀論,否定龍榆生對后路早有預(yù)算,一方面也并沒有陷入龍榆生的自我陳詞,欲助其“平反”,而是基于史家的眼光,提取出中國讀書人在文化與政治之間徘徊的傳統(tǒng)命題。
龍榆生自題42 歲(1943 年) 南京博物館照片
龍英才回憶父親時說,他不許自己的子女學文,因為他意識到,“學文很難回避政治?!睆垥熤赋?,龍榆生“既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又緊緊保住自己文化人的身份不肯放棄”,真正觸及到龍榆生“仕偽”經(jīng)歷背后的文人心態(tài)和文化命題。
張暉選擇用歷史與文化的視角關(guān)照龍榆生其人,是想擺脫偏見和干擾,還原龍榆生作為文人學者的真實面貌。由他擬定的《龍榆生全集》,本是用以向世人呈現(xiàn)龍榆生最全面貌的絕佳方式,可惜生前未竟,只能由師友代勞。最懂龍榆生的人不幸缺席,可以說是《龍榆生全集》誕生過程中,最大的遺憾。
《龍榆生全集》
作者:龍榆生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