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王運熙先生逝世十周年,顧易生先生誕辰百年,2024年10月25日下午,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主辦的“文心新雕——龍學回顧與前瞻”學術講談會于光華樓西主樓1001室舉行。本次講談會由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楊明教授、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左東嶺教授、澳門大學中國文學系張健教授主講,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陳引馳教授主持。以下為講談會實錄,經(jīng)講者審定。
陳引馳
陳引馳:老師同學們好,很高興各位能夠到場,也很榮幸第二屆《文心雕龍》青年學術沙龍將于明天在復旦召開。20世紀以來,龍學在文學史、文學批評、專書研究等方向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今天的主講人都是龍學專家,楊明老師的研究最具王運熙先生之風,極為精細;左東嶺老師現(xiàn)任《文心雕龍》學會會長,他師從羅宗強先生,發(fā)展了羅先生對《文心雕龍》的很多精彩看法;張健老師師從張少康、吳組緗先生,也是古代文學批評領域的專家,曾就龍學的許多問題進行專門的探討。那么先從楊明老師開始吧?
楊明
楊明:如果序齒的話,我就只好拋磚引玉了。就像陳老師剛才說的,《文心雕龍》研究很多,也很深入透徹。得到通知要參加這次講談會,我很高興,想了很久該講些什么。今天我想談談,《文心雕龍》研究能否跟寫作聯(lián)系起來。
《文心雕龍》雖然談及很多理論,但從根本上說,它是一部指導寫作的書,劉勰的本意是談寫作的基本知識、文章作法,這一點為老先生們所公認。我們今天主要是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研究,但就像范文瀾先生所說的:“《文心雕龍》的根本宗旨在于講明作文的法則”,劉勰切實地把寫作門道告訴讀者,讓讀者能夠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王運熙先生專門寫過一篇《〈文心雕龍〉的宗旨、結構和基本思想》,強調劉勰的本意是談寫作。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龍義證》也開宗明義地講:“《文心雕龍》主要是一部講寫作的書。”
《文心雕龍?zhí)剿鳌?,王運熙/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4月版
先說劉勰稱為“文之樞紐”的首五篇,這五篇的基本觀點就是,寫文章應一手伸向儒家經(jīng)典,一手伸向楚辭。在劉勰看來,學習作文要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這說的是學習儒家經(jīng)典的雅正文風,而非強調儒家著作的思想內容;學習楚辭,是由于光有雅正的文風還不夠,在此基礎上要發(fā)展、新變,要更加絢麗。這就是“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騷”。劉勰所謂雅正文風,對文章寫作的規(guī)范化提出了要求。今天寫文章,也要合乎語言文詞的規(guī)范,才能被廣大人群接受,在此基礎上再去求美、求新、求變。
在論文體的二十篇中,文學意味較強的主要是《明詩》《詮賦》,此外很多篇目講的是應用性文章,從皇帝的詔命、臣下的章表,甚至到零碎的藥方、戶口登記等,都算在“文”之內。許多文體今天已經(jīng)不用,但在這二十篇內,仍能體會到很多與寫作相關的東西。首先,不僅文學創(chuàng)作,即使是普通應用性的文章,也要講究文辭的運用,劉勰說“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可見儒家經(jīng)典也很重視文辭之美,而各種文體的美又有所不同。這或許是中國文學的特點,外國的東西我不太了解,但曾有一位日本社會學學者對我說過,你們中國人寫文章很慎重,很注意結構、條理等等,我們寫文章常是想到哪里寫到哪里。這樣看來,講究文辭表述或許能說是中國文章的一個特點吧。第二,寫應用文章要講究文辭,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要“得體”。每種文體有自己的規(guī)格和風格要求。王運熙先生非常重視古人論“體”?!绑w”的含義很廣,其中風格這一點非常重要。錢鐘書曾評價梁元帝蕭繹的《勸農諭》,這篇文章是為勸導農民耕作而寫,作為皇帝下詔,應該是很嚴肅的,但蕭繹為了追求文章之美,加上了很多描寫自然風景的漂亮文辭。這篇文章雖看起來漂亮,但錢先生說,作為帝王下詔,卻寫得像士女相約游春的小簡,并不得體。這對今天的寫作也有啟示作用。
所謂“創(chuàng)作論”的部分也是如此,比如《神思》論構思,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是偏于文學性強的作品的,但其實該篇所論也包括應用性文章的構思。對于作文思路怎樣才能暢通的問題,陸機在《文賦》中就有討論,他認為靈感很神秘,靈感之來和去都是作家無法控制的,“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便是他的切身體會。而對學習寫作的人來講,這就有點讓人撓頭了。該如何保證思路的暢通呢?劉勰在《神思》里講得很切實:一方面,需要下好平時功夫,即“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積累文辭、典故,研究和思考各種事理以增加才力,并從寫作的角度研究古今作品,閱讀、欣賞和體會別人的寫作之法;另一方面,是臨文之際的功夫,劉勰強調寫作時應“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集中思想,摒除雜念,這是將先秦諸子論述心理活動的語匯運用到寫作上面。這些話聽起來是老生常談,但對今天仍有啟發(fā)作用。《風骨》也和寫作有關,該篇主要談的是文風問題:“風”指文風要明朗,讓讀者能看懂,這樣才能使讀者感動;“骨”指的是文辭要精煉、準確。劉勰說“結言端直”,強調的并不是思想的端正,而是文辭運用的規(guī)范化,不應為求新變而損害文辭,這也是古今相通的。農業(yè)合作化時期,毛澤東主席曾在內部講話中談到,工作匯報應講究文風,要有鮮明性、準確性、生動性。后來召開了座談會,郭沫若、老舍、冰心等作家都參加了,專門討論文風問題。毛澤東所說的這三性,其實也與劉勰講的“風骨”相通。還有《定勢》中,劉勰特別談了“訛勢”,也就是“反正”,故意與規(guī)范唱反調,如“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的寫作方式,劉勰指出這是由于一些作者“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他對此現(xiàn)象很不滿意。訛勢的現(xiàn)象自古就有,但主要是從南朝劉宋時開始盛行,尤其是鮑照和江淹,他們甚至在詩和文章中故意生造詞語,這是劉勰非常反對的。這也可能是《文心雕龍》“針砭時弊”的重要內容。今天有些文章為求新鮮,或故作高深,也會不顧文辭表述的規(guī)范,生造詞語,違反語法規(guī)則,形成一種晦澀的文風。這需要注意。
具體講修辭手法的篇章,更與寫作有直接關系。如《練字》提到,《尚書大傳》中“列風淫雨”一句,因流傳中的錯訛變成“別風淮雨”,而有些作者明知有誤,卻為求新奇故意使用錯字,比如東漢的傅毅和南朝的王融。又《指瑕》談到,“賞”原指賞賜,卻在使用中增加了欣賞的含義。這個意思我們今天覺得很自然,但在劉勰的時代,卻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用法。“撫”本來是一個動作,卻逐漸被用來指體會和感受事情,比如后來杜甫曾寫“撫事煎百慮”。這樣看來,劉勰在語言文字的運用上似乎比較保守,強調語言文字要合乎常規(guī);但也不能就此將他批評為保守派,因為語言的發(fā)展就是在既要守規(guī)范、又要突破規(guī)范的矛盾中前進的。今天的許多網(wǎng)絡語言都突破了規(guī)范,但它們以后是否能進入現(xiàn)代漢語的寶庫,也是我們無法預料的。但就寫文章而言,基本的傾向還是要遵守規(guī)范。
總之,《文心雕龍》主要是從文辭運用的角度談寫作,它的許多內容實際上并不高深。我們今天之所以感到高深,主要是由于時代遠隔、對駢文形式相對陌生,但究其道理,其實是很明白的,關鍵在于能否落實到寫作中。對《文心雕龍》的進一步研究,最好跟當今的寫作聯(lián)系起來。劉勰作《文心雕龍》的目的之一是糾正當時的不良文風,而今天倘若能借鑒這種做法,分析社會上的文病,也是有意義的工作。
陳引馳:謝謝!楊老師的發(fā)言可謂一氣呵成,胸有成竹。今天龍學研究發(fā)展出了多種多樣的角度,我印象里,早期研究各有不同,可能主要是結合秦漢以下的創(chuàng)作來談文學史的問題。如羅常培所記劉師培口義兩篇,就是講論《頌贊》《誄碑》的,而劉氏《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也多對照《文心雕龍》文本,以更清晰地闡述漢魏文學的發(fā)展。20世紀后半葉,學者對理論多予關心,如王元化先生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就是從理論方面深入,且與西方理論相對照??偟膩碚f,當今龍學研究較少考慮寫作問題,但從本原上講,指導寫作或許才是本書的宗旨。楊明老師的發(fā)言既把握住全書的篇章結構,對詞句細節(jié)的理解也很深入,從各層面扣住了《文心雕龍》的本意,且聯(lián)系到術語、文句等具體的情況,為本次講談會確定了基本的方向。那下面有請“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會長左東嶺老師發(fā)言。
左東嶺
左東嶺:楊先生將《文心雕龍》定性為一本指導寫作的書,我非常同意。現(xiàn)在《文心雕龍》學會在做一個課題,叫做“新時期《文心雕龍》研究學術思想檢視與中國學派建構研究”,所以我最近幾年也在做研究史相關的工作。這次在復旦舉行的《文心雕龍》青年學術沙龍,名字叫“源流與通變:《文心雕龍》研究再出發(fā)”,所以今天我想講講我在羅宗強先生門下學習《文心雕龍》的心得,還有一些新的想法。
羅先生碩士階段就讀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從事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他最早發(fā)表的龍學論文,是1978年的《非〈文心雕龍〉駁議——評〈學習與批判〉上的一篇文章,兼論批判繼承我國古典文藝理論遺產》,反駁那篇文章關于《文心雕龍》的思想是唯心主義,尊崇儒家思想與溫柔敦厚審美原則,以及批評六朝形式主義是復古倒退等三個方面的觀點。這篇文章羅先生后來似乎并不滿意,沒有收入他的文集中。集中體現(xiàn)羅先生龍學學術思想的,是評論畢萬忱、李淼《文心雕龍論稿》這本書的文章《讀〈文心雕龍論稿〉隨想》,發(fā)表于1987年。羅先生認可《論稿》表現(xiàn)的“一種力圖按劉勰的思想原貌來把握劉勰思想的認真努力”,指出它“與支離掇錄劉勰只言片語,而附會以現(xiàn)代文學理論、滔滔游談者異”,這后來衍生為他的“歷史還原”學術思想。更重要的是,羅先生提出了“《文心雕龍》究竟是一部什么書”的問題,他很認可王運熙先生的觀點,即《文心雕龍》是論文章的。這個提法現(xiàn)在盡管已不太新鮮,但在當時非常重要,后來的重要學者如張少康等,都承認《文心雕龍》首先是一部文章學著作,其次才是文學理論著作。而在王運熙先生的基礎上,羅先生指出,這還涉及“什么是文學”的根本問題——古代文論家所理解的文學都包括些什么?有什么特征?他們的認識的發(fā)展過程是怎樣的?他們給“文學”總結出了什么樣的“普遍規(guī)律”?羅先生一輩子都在想這些問題,他認為,劉勰所處時代的“文學”,跟現(xiàn)在的“文學”太不一樣了,因此《文心雕龍》應放在一個更大的文化框架中理解。羅先生后來對這篇文章也不甚滿意,沒有收進自己的文集。但我認為這篇文章實際上奠定了他研究文學思想史的基本學術理念。
羅先生有兩部書,分別體現(xiàn)了他研究《文心雕龍》的兩種特點。第一部是《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其中對劉勰和《文心雕龍》的研究,在十章中占了三章。羅先生在《后記》中非常感慨地說,有三四年時間,他都在《文心雕龍》上徘徊,反復思索該書與六朝文學思潮的關系問題。此前學界曾經(jīng)認為,《文心雕龍》與六朝主流文學思潮異趣,是反唯美主義、反形式主義的;但羅先生在深思熟慮后得出,《文心雕龍》所表述的文學思想,實際上與當時的文學思潮一致,只是劉勰在承認文學發(fā)展的前提下,又對過度的形式化提出了批評。羅先生在《劉勰的文學思想(中)——劉勰的文學觀》中,特意設置了兩個小節(jié),分開來談劉勰的雜文學的觀念、劉勰文學思想的主要傾向,這就是要處理劉勰文學思想與時代的關系問題。《劉勰的雜文學觀念》主要談雜文學、文章學方面的內容,甚至延伸到文化這一更大的框架,指出劉勰在認可雜文學觀的前提下,特別強調了詩文寫作和審美藝術;《劉勰文學思想的主要傾向》則主要談劉勰思想的發(fā)展脈絡,認為他的主導思想還是突出文學審美,和六朝文學思潮是一致的。羅先生在談整體的理論問題時,往往先分析每一篇的架構和行文,再分析篇章之間是如何勾連起來的。他并未打碎材料來分析、歸納,而是回歸到作者如何寫的問題,按照《文心雕龍》的本來面目進行討論。我認為古代文學和其他學科的重要差異,就在于文本分析;個案研究和文本分析,是古代文學研究的看家路數(shù),我們要把文本當文章讀,而不是當材料讀,要在讀懂文章的基礎上提煉問題,否則就成了無根之木。關于這個觀點,我曾經(jīng)寫過《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文體意識》,這篇文章就源于羅先生研治龍學的啟發(fā)。
《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羅宗強/著,中華書局,2019年7月版
第二部書是《讀文心雕龍手記》,這代表羅先生的另一種研究方式,即抓住關鍵詞語、重要范疇,從小處切入,結合全篇闡述,再擴大到文論史——典型的“小題大做”方法。書中《釋“文之為德也大矣”》《釋“惟人參之”》《釋“辭來切今”》《釋“五言流調”》《釋“入興貴閑”》《釋“阮籍使氣以命詩”》等,皆由一字或一句切入,擴展開來研究。我深受這種研究方法的影響,以前寫過論文《“風骨”之骨內涵再釋》《文體意識、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文心雕龍〉研究》等,都學習了羅先生的治學方法?!段男牡颀垺肥且槐痉浅:甏蟮臅看巫x都能有新收獲,關鍵在于要認真體會由字到句、由句到篇的含義。總的來說,羅先生對龍學研究的貢獻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將《文心雕龍》放在六朝總體的文學思潮中,觀察該書與時代的關聯(lián),這是“面”的研究;二是對具體問題進行了深入研討,這是“點”的研究。
《讀文心雕龍手記》,羅宗強/著,中華書局,2019年7月版
《文心雕龍》研究大致有兩個方面可供我們繼續(xù)探索。首先,當我們探討《文心雕龍》的核心問題文體觀念時,實際上還可進一步落實于“體要”?!绑w”也就是“大體”,是文章的基本內容與主要功能,“要”即“關鍵”,指主要的表達手段與體貌特征,“體要”包括文體的體式、體貌、創(chuàng)作目的、創(chuàng)作手法、能夠達成的效果等,是一個綜合的范疇。體要是中國古代文章學的核心,不僅是理論問題,更顯現(xiàn)于具體的寫作實踐中,在研究時必須結合寫法來談,這也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論的整體特點,與西方文論重分析的特點有所不同。在《文心雕龍》以后,再未出現(xiàn)如此宏大的理論作品,能夠與它的整體性相匹敵的,或許僅有章學誠的《文史通義》。我們可能要問,體要既然如此重要,為何劉勰沒有單獨寫一篇呢?我想這大概是由于劉勰將它貫穿在全書之中了。倘若我們在研究中,能將文體研究落實于體要上,或更能突出《文心雕龍》的綜合性和實踐性。
第二個可供進一步討論的方向,是關于思潮史和經(jīng)典的關系問題。羅宗強先生認為,《文心雕龍》的主導思想傾向和當時的文學思潮是完全一致的,這的確是重要的學術發(fā)現(xiàn),也符合歷史的實際。但如果進一步看,只談一致性可能還是沒能真正揭示《文心雕龍》的思想史價值。偉大的作家、批評家,往往有超越時代的一面,他們與時代的關系并不是完全重合的,而往往具有糾正時弊、倡導新方向的意義。劉勰超越同時代普遍思潮的地方,主要體現(xiàn)于“折衷”的觀點,他能將各種觀點容納于一個系統(tǒng)中,也就是所謂的“彌綸群言”?!段男牡颀垺防碚撝甏蟆⑺伎贾畤烂?、內含范疇之廣泛,超越了它的時代。羅先生的研究,已經(jīng)達到了“求真”的目的,但思想史的寫作,還可以進一步分層次研究。王汎森先生在《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提出了“分層的思想史”觀念,他認為,一流思想家、作家的思想,一旦進入實際的運行,效果是會打折扣的。我們的思想史往往只關注一流思想家的高度和深度,卻很少關注思想的實際運行狀態(tài)。這就需要考慮:劉勰的文學理論,在當時的文壇上究竟落實了幾分?是通過誰來落實的?要探討《文心雕龍》的接受情況,只研究刊刻、版本是遠遠不夠的,還要讀文學作品、讀其他文論家的理論,許多時候雖然沒有直接提到《文心雕龍》,卻汲取了該書的營養(yǎng)。《文心雕龍》對文壇實際的作用與貢獻,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方向。
陳引馳:左老師講得非常精彩。羅先生的《文心雕龍》研究,既有對于字句作出的非常精細的討論,也延伸到整體的問題,貢獻非常大。左老師闡發(fā)了“體要”的問題,也為未來的研究提供了方向。我們既要看到《文心雕龍》與時代的相關性,也要看到它超越時代的地方,對當時、對后代有何影響。英國文豪本·瓊森(Ben Jonson)曾說,莎士比亞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時代(was not of an age, but for all time);宇文所安在盛唐詩的研究中,也說李白、杜甫等,在盛唐詩壇中只能算是邊緣人物,卻有無限的可能性,身后逐漸成為文壇中心。同理,討論《文心雕龍》時,不僅要注意時代背景,也要注意其特出之處。這是否有點像讀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不能不了解古希臘的悲劇、史詩,但僅此也遠遠不夠,還應看到它對后來整個西方文學思想的影響。那么接下來有請張健老師。
張健老師線上參與了會議
張?。?/strong>謝謝各位老師。感謝陳引馳教授、陳特博士組織召集這次會議。我要先向王運熙先生和顧易生先生致敬,我本科時曾給王運熙先生寫信,請教如何學習中國文學批評史,王先生回信建議我讀《文選》和丹納的《藝術哲學》,我一直銘記。我曾經(jīng)跟隨祖保泉先生、張少康先生學習《文心雕龍》,后來也一直關注這部書,開設相關的課,也試圖寫一本關于《文心雕龍》的書,但目前為止還沒有完成。在研究的過程中,我學習了王運熙先生、羅宗強先生、楊明先生等前輩的著作,以及現(xiàn)代的研究著作。我原來打算在書的緒論中談談《文心雕龍》的現(xiàn)代研究,今天我也從這個問題切入吧。
剛剛楊明老師和左東嶺老師都提到,《文心雕龍》到底是一部什么書?對于這個問題,王運熙先生認為《文心雕龍》是一部文章學著作,主要目的是談寫作;羅宗強先生認為,《文心雕龍》是一種雜文學的理論。這就引發(fā)我想要往前追溯這些問題的來源,也就是:所謂“文章學”“雜文學”等范疇是如何產生和興起的?這牽涉到現(xiàn)代中國文學研究、文學理論如何建立的問題。上世紀80年代,王文生先生曾討論中國文學批評的學術史問題,他指出,中國文學批評這一學科,是在五四以后,具體來說則是1927年陳鐘凡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出版后才正式成立的。王先生認為,五十多年的研究大致分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做了大量的文獻搜集整理工作,并拿西方文學理論來詮釋中國古代文論;第二個時期是1949年以后,用正確、科學的文學理論,即馬列文論,來指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這一時期的研究有更明確的目標,就是要建立民族的文學理論。從學術史角度看,這段話說的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現(xiàn)代研究,就是拿西方理論來整理中國古代文論的歷史。在王文生之前,朱自清早已注意到拿西方文學批評范疇整理中國詩文評的現(xiàn)象,這就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主流傾向。
現(xiàn)代龍學研究的歷史也大致是如此,但問題是,為何一定要拿西方理論來研究《文心雕龍》呢?這實際上涉及所謂普遍的文學觀念,即認為世界的所有文學是統(tǒng)一的,這是西方所認定的現(xiàn)代思想的基本特征。在這個觀念之下,產生了普遍文學原理的認定。然而,誰代表普遍的文學觀念?誰代表普遍的文學原理?很長時間內,西方文學理論被認為是普遍的文學原理,王文生所概括的五十年學術史,正是這種觀念的顯現(xiàn)。
像這樣拿西方觀念看《文心雕龍》,自然產生了王運熙先生、羅宗強先生等關注的問題:《文心雕龍》是不是文學批評?是不是文學理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接受西方文學理論時,文學觀念就發(fā)生了分化,產生“純文學”和“雜文學”相區(qū)別的問題,其依據(jù)是英國19世紀批評家德昆西(De Quincey)對“力的文學”(即“純文學”)和“知的文學”(即“雜文學”)的劃分。德昆西的觀點最早被日本接受,日本文學理論家太田善男在作于上世紀初的《文學概論》一書中,提出“純文學”和“雜文學”的觀念。這種觀念在1910年代引進中國,很快,學者楊鴻烈在論文中,就提出《文心雕龍》所論究竟是純文學還是雜文學的問題,從“純文學”“雜文學”二分的視角看待《文心雕龍》的價值。楊鴻烈認為,從先秦到六朝,中國的文學觀念是朝向純文學的觀念演進的;至唐代古文運動,恰恰混淆了純文學和雜文學觀念,變成復古倒退。這一觀念,后來成為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對整個批評史歷史線索的基本判斷。楊鴻烈說,《文心雕龍》分文、筆,這是純文學觀念的體現(xiàn);但又講“原道”,容納“非文學”的內容,包含復古思想和雜文學觀念。講“純文學”的理論,后來被稱為“文學理論”;講“雜文學”的理論,后來被稱為“文章學”,今天的文章學,如果要在西方找源頭,要追溯到修辭學。然而,倘若不用純文學、雜文學的觀念來看文學,而像M.H.艾布拉姆斯一樣,將修辭學等講文章作法的內容,歸為實用批評,從而納入文學理論,那么王運熙先生等所講文章學和文學理論的區(qū)別,實際上就不存在,《文心雕龍》是文學理論還是文章學的分別就失去了觀念基礎。
我舉兩個例子,來說說現(xiàn)代學者用西方普遍文學原理研究《文心雕龍》時存在的問題。首先是徐復觀先生的研究,他相信普遍的文學原理,深受莫爾頓《文學的近代研究》的影響,認為文學有思想、媒介、藝術三要素,其中藝術是文學區(qū)別于其他類著作的分界。徐先生在此基礎上,認為藝術就是形相性,集中體現(xiàn)在“style”(“文體”)。他受到日本學者的啟發(fā),認為“style”一詞不應譯成“風格”,而應譯成“文體”,而文體恰恰是形相性,故是文學的基本特征。他從文學三要素的角度看待《文心雕龍》,認為該書論述的核心就是文體問題,即形相性問題、藝術之為藝術的基本特征問題,從而得出《文心雕龍》抓住了文學的基本特點,有極大的現(xiàn)代意義。徐復觀把文體分成體制、體要、體貌三個次元,體制是最基本的,體要是內容,體貌是各人寫作時形成的獨特特征,即現(xiàn)在所說的風格。在他看來,《文心雕龍》講文體的突出特征,就是與人密切相關,認為人決定了文章的體貌,這與18世紀法國布封《論風格》中“風格就是人”的觀點有共通之處,而中國卻早于西方一千多年。他就是這樣通過比較中國和西方的理論,來認定《文心雕龍》的價值。
第二個例子是王元化先生的研究。王先生不僅相信普遍的文學觀,而且相信進化論,認為文學理論也是進化發(fā)展的。他在西方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脈絡下講《文心雕龍》,如認為《物色》所論“物色”,相當于西方的“生活”,劉勰討論文章和物色的關系,也就是西方討論的文學和生活的關系。站在進化論立場上,王元化先生認為西方的現(xiàn)代理論是進化的高級階段,而《文心雕龍》只處于萌芽狀態(tài),而用現(xiàn)代理論研究《文心雕龍》,就像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研究低等動物一樣。我們說王先生的觀點當然有特殊的語境,但在進化論角度講《文心雕龍》,我覺得是有問題的。剛才講到徐復觀,徐先生就反對用進化論來講中國文論,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徐先生的看法比王先生更可取。王先生曾提出,要在《文心雕龍》的基礎上建立民族的文論,但他的論述和口號有基本的矛盾:如果《文心雕龍》只是科學的文論的萌芽狀態(tài),還有必要以它為基礎建立民族的文論嗎?如果它的價值僅在于部分符合現(xiàn)代的“科學”文論,那么有何研究的必要呢?這一百年來,我們用西方文論研究中國文論,卻又提出建立民族文論的口號,就導致了非常困難和現(xiàn)實的問題。這一問題也同樣存在于美學領域,像朱光潛提出要建立中國的民族的美學,但倘若先認定西方的美學是科學的美學,那么如何建立中國的民族的美學呢?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想也是在講《文心雕龍》研究的當代意義時,必須面對的問題。至于將來應該怎樣研究,剛才楊明老師和左東嶺老師都提出了很好的意見,我很受啟發(fā)。
陳引馳:謝謝張老師的精彩報告。張老師的《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這本書,分析了傳統(tǒng)詩文評如何轉型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討論得非常精細,分析也很綿密。張老師今天也是在這樣的脈絡中談《文心雕龍》。中國古典文論的現(xiàn)代學術價值,涉及古、今、中、西多個維度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無論是在文學批評還是文學史領域,研究者都需善于反省前代學者的觀點,同時也應注意自身學術觀念的歷史性。我們對文學的理解、持有的學術觀念,都包含特定時刻的歷史因素。
陳尚君老師也參與了此次講談會
在討論環(huán)節(jié),幾位老師就《文心雕龍》中最重要的文體為何展開了討論。陳特老師認為,《文心雕龍》的核心是詩、賦等“藝文”,如創(chuàng)作論部分就主要是圍繞詩、賦來談,在劉勰心中,詩、賦是比較困難的,如果掌握了相對困難的文體,其他文體就不在話下。張健老師強調,這個問題也應分層次看待,《文心雕龍》講所有文章的基型,一定是儒家經(jīng)典,而在討論帶有“文學性”的文字時,詩賦應是最重要的。楊明老師認為,詩、賦確實是南朝時深受重視的文體,如《文選》就以賦、詩起首,但很難據(jù)此判斷對詩、賦的重視已超越了其他實用性的文體。曹丕所言“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主要就是指實用性的文體。在《文心雕龍》所謂創(chuàng)作論的部分,有些比較偏重詩、賦,如《比興》《夸飾》,但很多篇章,我們今天并不能確斷它們都針對詩、賦,這是因為在南朝時期,實用性文章也非常講究藝術美,如《情采》所論內容和文辭之美間的關系,無論詩、賦還是實用性的文章,都必須重視,《镕裁》《聲律》《章句》《麗辭》《事類》《練字》《指瑕》等篇,對實用性文章來講也很重要,劉勰往往是將詩、賦與實用性文章打通了來講。左東嶺老師指出,《文心雕龍》的基底仍是詩、賦、駢文,但不會脫離經(jīng)典,劉勰對文章之美和實用功能的認識很復雜,他認為文章無論多華美,也不能損害實用功能,但另一方面,在尊體的基礎上,也要爭取寫得華美。至此,本次講談會在熱烈的氛圍中圓滿結束。
(黃佳敏/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