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王安憶,在上??芍^是家喻戶曉的,在中國文壇可稱得上是大家。她的長篇小說《長恨歌》獲得了茅盾文學(xué)獎,被改編成電視劇、話劇,輪番播出上演。她的創(chuàng)作大都以上海題材為主,也兼具創(chuàng)作一些農(nóng)村題材。但是生長于上海的她,對上海卻有著復(fù)雜的情感。讓她離開,她的生活又不習(xí)慣,很難說這是愛還是不愛,也很難客觀地去看待這座城市。于是,表現(xiàn)在她作品里的上海則不斷在變化,這也是她一貫堅持的寫實手法,是她表達世界的方法。她的作品,讓更多中國人了解上海,也讓更多世界人了解中國。
王安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長篇小說代表作有:《長恨歌》《富萍》《啟蒙時代》《天香》《匿名》等,其中《長恨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和第二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啟蒙時代》獲第二屆紅樓夢獎評審團獎和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另外,王安憶的中篇小說《流逝》《小鮑莊》分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本次列車終點》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發(fā)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王安憶2013年獲法蘭西文學(xué)藝術(shù)騎士勛章,2016年獲美國紐曼華語文學(xué)獎。
本期對談嘉賓 王安憶
青年報特約對談人 舒晉瑜
1 1980年之前我就在寫了,賈大山是第一個稱贊我的人,當年看到我的小說稱贊我說,將來她會寫出來的。他的話對我鼓勵很大。
舒晉瑜:你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小說被過量地、過度地消耗著?;ㄒ恢軐懙男≌f,讀者半小時就能讀完。現(xiàn)在《匿名》打破了這個常規(guī),是一部讓人無法快速閱讀的小說。你在寫的時候,是否完全忽略了讀者的接受能力?
王安憶:問題并不在此。我花了兩年多時間寫的《匿名》,讀者兩個星期依然可以讀完。讀的真比寫的快樂,創(chuàng)造總是比消耗來得緩慢和困難。我們不能要求讀者和作者同樣艱辛,正相反,希望他們能夠從我們的勞動中得到愉悅。我說過小說被過度消耗也許在另一個語境中,一時也想不起來了?!赌涿吩诮邮苌系奈kU大約是讀者會中途放棄,不與我“死磕”到底,我確實挺為難讀者的。希望這困難能以價值獲得補償,即艱澀之后能有所快樂。
舒晉瑜:大量的景物鋪陳幾乎有些奢侈??础赌涿返臅r候,我腦子里偶爾會飄過《魯賓遜漂流記》和《海底兩萬里》。這些景物的描寫把情節(jié)擠到一邊,成為我繼續(xù)往下讀的最大吸引力。一邊看我一邊想,沒有親自去過是不是描寫不出來?或者我忽略了作家的想象力?
王安憶:景物鋪陳應(yīng)是我向來愛好的,《長恨歌》前幾章都令人不耐煩了,我重視空間的戲劇性,將空間布置好,人不說話也自有傳達。小說是依附在時間的流淌上,空間轉(zhuǎn)瞬即逝,挽留它停滯是義務(wù)。用文字語言刻畫建設(shè),還是仰仗時間使它存在。作者的想象力是主要的工具,身體經(jīng)驗攫取的材料,如何認識決定于如何起用,材料本身是客觀的,質(zhì)和量都有限。小說寫作則是主觀的工作。
舒晉瑜:你在多次訪談中談到評論,尤其是談到陳思和,他的意見你一直比較看重。比如他曾建議你的《啟蒙時代》如果再寫一倍的字數(shù),分量就不一樣;《匿名》的寫作,也是他建議你“應(yīng)該要有勇氣寫一部不好看的東西”。為什么你如此看重評論家的建議?
王安憶:陳思和于我,不單純是評論家的身份,可說是思想與文學(xué)的知己,我并不將他的話當作評論家的發(fā)言。這也見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始的作者與批評的關(guān)系。開頭好,步步好!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文學(xué)的天地。我想,大約有些接近英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弗吉尼婭·伍爾夫和福斯特的關(guān)系。他們都是小說家和批評家,從這點說,我希望陳思和有一天也寫小說。而這一點是可以期待的。
舒晉瑜:你在采納他的建議的同時,實際上已經(jīng)認同了他的說法,即“不照顧讀者的心情,不管他們讀得懂讀不懂”。1987年,你寫過一部《流水三十章》,后來自我評價是“非常難看”的作品,因為當時決定要寫一個有突破的長篇,必須要用特別的語言敘述。你要寫的人物像個蠶,從繭中飛出來后又變成了蛾子,生命換了種類型——讀《匿名》的時候,我不由地想到了這部作品,感覺你似乎回到了30年前。你愿意將這兩部作品寫作難度做些比較嗎?或者,哪些方面有相似度?
王安憶:年輕時,我寫過許多不忍卒讀的東西,但也不后悔,反而佩服那時候有勇氣,順著自己能寫,逆著自己也能寫。如今卻不能了,挺挑剔的。其中有求精的成分,也有能量弱的原因,無法泥沙俱下,漏光了再聚起,就像一口旺井,淘不干底,淘干了,一夜之間,又涌出新水?,F(xiàn)在則要節(jié)制,不敢浪費,也是曉得精蕪的差異,懂得多,寫得就少。無知者無畏?!读魉隆返碾y看在于沒什么可寫的卻非要寫三十多萬字?!赌涿返碾y讀正相反,有太多要寫的卻只寫出三十多萬字。一個是“言過”,一個是“猶不及”。非要比較,就只能這樣。
舒晉瑜:30年前,寫《流水三十章》的王安憶“是個有力氣的人,明明是強做,卻也做出來了,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今天《匿名》的寫作狀態(tài),是否也是這樣?每個作家創(chuàng)作每部作品的狀態(tài)大概是不同的,而每部作品誕生后也各有不同的命運。你期待《匿名》會有怎樣的命運?
王安憶:我最大的期待就是將《匿名》寫出來,也就是讓種子落土生根,發(fā)芽,長出東西來。小說的命運是在小說里面實現(xiàn)的,其他外在的遭遇其實都關(guān)系不大。
舒晉瑜:這樣的寫作,明知是一次冒險,又一定去嘗試。動力不止于陳思和的鼓勵吧?
王安憶:陳思和的話只是鼓勵,就好比啦啦隊。動力還是小說本身的內(nèi)動力。每一次寫作其實都是一次冒險,否則也不吸引人去做了。冒險在于不知道前景如何,到達目的地有多遠,能否渡你從此岸到彼岸。所以開始之前就要掂量,這一顆種子有沒有足夠的能量,又有沒有準備好豐饒的土壤。魅力之處不在于無法估量前景,倘一切了然也就沒有興致了。
舒晉瑜:從《遍地梟雄》和《匿名》中都有綁架或打劫,為什么會對這樣的案件格外感興趣?只是偶然?
王安憶:《遍地梟雄》是打劫;《匿名》是綁架。但兩者同是將一個人從已知的命運放到未知里去。現(xiàn)實生活確實限制人的想象力,我一時沒有其他的引渡方法,但所去地方以及下落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才敢不避重復(fù)的嫌疑。
舒晉瑜:作品延續(xù)了你注重邏輯性、環(huán)環(huán)相扣、嚴絲合縫的特點。因此在作品的細節(jié)設(shè)置中,也體現(xiàn)了你的苦心。比如在綁架途中發(fā)現(xiàn)星空,比如文字,比如對話,處處感覺禪機,處處充滿隱喻——說到隱喻,也是在你過去的作品中前所未有地集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
王安憶:我確是一個注重寫實的人,相信生活的外相自有喻意。這部小說不是日常生活狀態(tài),而是反常性的。比如失蹤,失憶——這在通常的敘事中,都是作為隱喻的。但在我,恰恰是事實本身。小說背離我的寫作習(xí)慣也在這里,似乎從形而上出發(fā),去向哪里?這是一個抽象的故事,不是我擅長,我極力要給形而上以“形”,這才能說服我自己。但這“形”又太像隱喻,其實就是“形”。
舒晉瑜:作品《匿名》中有兩條線索:一是明線,家人多方尋找失蹤者;一是暗線,失蹤者的經(jīng)歷。這兩條線索出入,處理起來是否有難度?
王安憶:我想所謂明暗線還是一條線索,一個人丟失了總要尋找,就是說一個人進入另一空間總還有拖尾,需慢慢收了。尋找在上部結(jié)束,下部直到末尾方才出場。所以并不存在兩條線的處理問題。倒是尋找的情節(jié)拖住了我的手腳,但寫實的本性又一定要對現(xiàn)實負責(zé)任。于是耐著性子將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方才自由。下部的寫作自由多了,那人終于擺脫羈絆。
2 我對我的進步是滿意的。我不是一個原地踏步的人,也不是突破性很強的人。我一直在很老實地很誠懇地寫作。
舒晉瑜:從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寫作,30多年來,你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歷程?
王安憶:我在1980年之前就寫了,只是“沒有正經(jīng)寫”。1977年寫了小說《平原上》,媽媽把作品放到《河北文藝》上發(fā)表。賈大山看到我的小說,稱贊我(他是第一個稱贊我的人)說,將來她會寫出來。他的話對我鼓勵很大。
寫了三十多年,量變到一定程度會達到質(zhì)變,我的寫作是一貫的。我寧可用“進步”這個詞,我確實在進步,我對自己的進步是滿意的?;剡^頭去看,開始寫得也很差,慢慢看過來,我的小說逐漸寫得比以前好了。
舒晉瑜:我以為媽媽會是第一個稱贊你的人。
王安憶:她從來不稱贊我,對我很挑剔。很小的時候都是反叛,我很早就脫離媽媽的管轄。后來才知道,我從她那里其實吸收了很多營養(yǎng)。
舒晉瑜:從一開始寫作,你有沒有過退稿的經(jīng)歷?
王安憶:偶然的運氣還是有,我趕上的時侯好。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xué)有創(chuàng)刊的、復(fù)刊的刊物,正需要大量的稿子。
舒晉瑜:1983年,你和母親茹志鵑一同到美國參加國際筆會,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是否對你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因為回來后你就發(fā)表了《小鮑莊》,成為1985年轟轟烈烈的“尋根”文學(xué)思潮的重要收獲。
王安憶:上世紀80年代我寫過很多實驗性的東西,如《流水三十章》。我的寫作也和潮流有關(guān),寫《小鮑莊》時,把我歸到“尋根”文學(xué);寫《長恨歌》時,我又被歸到“海派”。我還是很一貫地保持我的風(fēng)格。其實題材就是兩類:一類是上海;一類是農(nóng)村。
那個時代,每個年輕人免不了受到影響,我沒在彎路上走太遠。因為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適合我,當然也不妨礙我時不時嘗試一下,《眾聲喧嘩》就是小的嘗試,脫離了寫實主義對小說的規(guī)定?!侗榈貤n雄》《傷心太平洋》是和寫實保持距離——沒有從頭到尾的故事,不是因果聯(lián)系緊密,有潛在的緊張度,但整體看很渙散。
我年輕的時候總喜歡背叛,不怕失敗,很勇敢。一開始覺得故事是一種束縛,想把前人的規(guī)矩破掉。寫到今天是進步也是退步,我的觀念越來越合乎、服從前人小說的規(guī)定。越到現(xiàn)在,我對故事的要求越高?!都o實與虛構(gòu)》還在實驗,《長恨歌》基本是在講故事,而且好看。
以前我不講究好看?,F(xiàn)在客觀講,我的小說是比過去好看了,關(guān)鍵不是讓別人覺得好看,自己也有閱讀的樂趣。這其實要克服很多困難,不能寫得順溜,也不能太艱澀,寫的過程中,事情的發(fā)展是要經(jīng)過一些說服的,不是眾所周知的原因,而是這原因要你找,找事情發(fā)生的唯一原因。過去講現(xiàn)實主義作家要找到事情發(fā)生的唯一原因,當時聽的時候未必完全領(lǐng)會,現(xiàn)在越寫越知道。
舒晉瑜:上世紀80 年代中期,你的“三戀”和《崗上的世紀》是非常獨特的,對描寫女性本身的欲望,寫女性的愛和抗爭,表達非常勇敢。但是進入90年代后,好像更專注于精神的探索了。再往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多地轉(zhuǎn)向了生活常態(tài),這一特點在《長恨歌》中達到極致,后來提《天香》和最新的《眾聲喧嘩》也是如此?;仡櫼酝膭?chuàng)作,你愿意作何評價?
王安憶:我還在寫,沒有明顯的階段可以劃分。我對我的進步是滿意的。我不是一個原地踏步的人,也不是突破性很強的人。也有評論說我重復(fù),我對這一批評保留意見。重復(fù)對作家來說沒錯。我還是很老實地,很誠懇地寫作。我的寫作題材很局限,基本是書寫上海,這是我的個人局限性,也和寫作方式有關(guān)。
舒晉瑜:別人都是在尋求變化,評論也說你不斷地在突破。你怎么理解變和不變?
王安憶:我希望是多變的,這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美學(xué)。我也不強求,變化是自然而然的。不是講我有突破,作家總是要寫新的故事。一本新書出來,就是一個新故事,這是對寫作的基本要求。突破是指思想性、手法上的大突破。我寫男性寫不好,就想努力試試,盡力完成《遍地裊雄》,我還是滿意的。我沒有強烈的意識突破,有些局限永遠不能突破,比如材料對我來說永遠是局限,看世界的方式也是局限,但局限往往也是立場。我一貫堅持的寫實手法,是我表達世界的方法。
作家如果像變色龍一樣變來變?nèi)ヒ财婀?。一個作家的世界觀,是花一生去實現(xiàn)的。我從來不給自己定高度。每一部書,有一點小小的進步就可以了。讀者對作家也不能太苛刻,不能希望作家源源不斷地提供力作,也應(yīng)該允許作家慢慢退場。作家無論寫或不寫,都必須是誠懇的。韓少功、史鐵生、張承志、張煒,他們都是對文字特別慎重的作家。
舒晉瑜:教學(xué)生活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王安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喜歡教書。當時還是有特殊的政策,因為我學(xué)歷不夠。我是對理論有興趣的人。我是生活經(jīng)驗不豐富,靠材料支撐的作家,材料對我來講是很大的限制,所以寫什么對我來說很重要。吞噬、消耗那么多材料,反過來會刺激你,讓你在絕境里崛起。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材料的缺失。像普魯斯特只能想過去生活,局限真的可以塑造一個東西。
舒晉瑜:很多人在讀你的《天香》時,感覺有些《紅樓夢》的氣象。小說中涉及到大量的知識,包括園林建筑、美食、刺繡、書畫、民俗等等,在寫作時,你心里有什么既定的目標嗎?要把《天香》寫成一部怎樣的作品?
王安憶:小說就是日常生活的面貌。上海有一種“顧繡”,但是關(guān)于繡的來歷,史料很少,只有流傳的各種掌故。《天香》基本是這個線索:繡本是從民間來,經(jīng)詩書熏染,成為精致成熟的高雅藝術(shù),然后又流向民間。我是為“繡”找一個環(huán)境,線索清晰簡單。
舒晉瑜:從小綢、希昭到蕙蘭,天香園中的女性人物,命運都很不幸,甚至有些凄涼。如此設(shè)計她們的命運,是有意的嗎?
王安憶:這里有三個主要的人物,一個是把“繡”帶到上流社會的閔;一個是使“繡”的技藝達到頂峰的希昭;一個是這家的閨女蕙蘭嫁到市井人家,蕙蘭開幔教授天香園繡法。線索有了,故事就有了。小說里每個女性完全不一樣,這也是我寫作時有樂趣的地方,這種樂趣推動我寫下去。這里面不單純是技藝的介紹,和女性手藝有關(guān),更和命運有關(guān),我不是寫繡藝,是寫繡心,她們的境遇、感情是我書寫的對象。史料里這個人家敗落,靠女性繡花養(yǎng)活,那我們就會思考男性怎么了,把家敗成這樣子?我要做的是,把這條線索充實,變成生活的狀態(tài)。
舒晉瑜:寫作過程中最感困難的是哪方面?
王安憶:主要還是想象力方面。因為涉及我不熟悉的時代,“顧繡”產(chǎn)生于晚明,我必須去了解那個時代。小說雖然是虛構(gòu),可它是在假定的真實性下發(fā)生的,尤其是我這樣的寫實派,還是要尊重現(xiàn)實的限制。過去的作品中,只有《長恨歌》第一卷是脫離我的經(jīng)驗范圍的,如果完全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很難去想象?!短煜恪匪鑼懙?,和我自己生活經(jīng)歷很遠,所以我落筆很慎重,盡量不讓自己受挫,受挫就等于勞動白費,自信心會下降。長時間寫作特別需要自信,所以我非常謹慎。
3 我跟上海是一種比較“緊張的關(guān)系”, 但是讓我離開這里生活又不習(xí)慣,很難用愛和不愛去解釋這種關(guān)系。我們就在上海的變化當中被它推著走。
舒晉瑜:雖然你曾表達過寫作是為了心靈的需要,但從《天香》看,似乎可讀性更強了。你有這方面的意識嗎?還是一種不自覺的變化?
王安憶:寫《長恨歌》時,我已經(jīng)開始注重敘述的趣味性,至少想要這么做。上世紀90年代初的寫作,那時我還年輕,喜歡實驗性的寫作,喜歡炫技,好像怎么樣難倒讀者是我的任務(wù)一樣。小說就是講故事。我蠻注意情節(jié),審美的取向,不能在戲劇性上有大的起伏,就要在細節(jié)和語言上下功夫?!短煜恪穼ξ襾碚f有一點挑戰(zhàn)。離我那么遠,都是無中生有的人,一開始蠻茫然——人物離我近,還有生活經(jīng)驗的調(diào)動。我就寫性格,任何時代人物性格差不多。這么一想就踏實了,有一點我提醒自己,人的婚姻、生育要注意,他們談婚論嫁的年紀很小,雖然有教養(yǎng),還是很天真,很多條件是很具體的,從一開始寫作我就注意了。
舒晉瑜:在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作家中,很多人農(nóng)村經(jīng)歷的苦難成為自己創(chuàng)作資源的寶庫,更有一批人成為知青文學(xué)的代表作家,但是在你的寫作中,似乎并不留戀農(nóng)村的記憶,甚至沒再回到自己插隊的地方,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憶:還是和具體生活有關(guān)。我在農(nóng)村待的時間短,也不愉快。我是一個人待在一戶人家,沒有和別的知青生活在一起,和知青文學(xué)有距離。我對農(nóng)村的生活,還是寫了一些,寫得非常少。
舒晉瑜:你很早就表達過自己寫小說的理想,那就是:不要特殊環(huán)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語言的風(fēng)格化;不要特殊性?,F(xiàn)在看,你覺得自己達到寫小說的理想了嗎?寫作《天香》,是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
王安憶:還沒達到,需要再努力?!短煜恪防?,我自己覺得第三卷最好看,寫的時候幾近左右逢源,說服申家繡閣里的人,同時也是說服我自己,極有挑戰(zhàn)性,自己和自己對決,過了一重難關(guān)又遇一重難關(guān),小說最原初又是最本質(zhì)的屬性出來了,就是講故事,把故事講得好聽。情節(jié)本身在向你討要理由,你必須給出來,含糊不得。
舒晉瑜:應(yīng)該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有一些精神的源頭,寫了這么多以上海為背景的作品,而且《天香》是追溯了上海的市井社會的興起,這算是追尋你本人的精神源頭嗎?
王安憶:這些作品反映了我的精神世界。和很多作家相比,我對現(xiàn)實世界沒有特別具體的關(guān)懷,但是,從我的文字中,你不能想象我對生活沒有熱情。
舒晉瑜:在同時代前行的很多作家中,不乏有才華有生活的人,但是很多人寫小說的興趣轉(zhuǎn)移了,你如何看待作家寫作持續(xù)性的問題?
王安憶:我喜歡寫作,寫作能得心應(yīng)手,并且在其中找到了樂趣。如果老是做不到,老是受挫,可能就把寫作擱下了。我就是比較簡單,沒有別的才能,不太會合作。寫小說是自己可以作主的事情,我是和文字有親近感的人,喜歡閱讀,喜歡寫作,這些都是和語言有關(guān)的。
舒晉瑜:說到語言,我覺得你的語言特別純潔、干凈。
王安憶:我喜歡純潔的文字,對語言有自己的審美標準。語言首先要有表現(xiàn)力,也不要太冷僻,就是普通的語言,像馮夢龍編輯整理的民歌集《掛枝兒》,整理后很文雅。
我的語言有好幾個階段,有泥沙俱下的階段,也有尋求簡潔的階段,《長恨歌》中的語言太華麗,繁復(fù)得不得了,這種華麗在《傷心太平洋》達到一種極致,這也和心境有關(guān)。年輕的時候想表達的東西特別多,來不及涌出來,喜歡堆砌,背后還有一點對事情的表達和把握不夠準確。我的語言真正成熟表現(xiàn)在《富萍》,《富萍》是平白的、干凈的語言的開始,會斟酌、尋找合適的表達。小說就是從你寫第一句開始,進入一種命運。《長恨歌》以后,我語言有了進步。
舒晉瑜:每一位成名的作家大概都要面臨自我超越的問題。也許寫作的時候并不考慮這些,但是總還會希望有一些突破吧?
王安憶:這些年我漸漸地找到回答:就是在寫作中找到樂趣,在文學(xué)中找到樂趣。變化是自然而然的。
舒晉瑜:寫了這么多年,你的寫作技巧大概已算得爐火純青,但是這樣一來寫作難免會帶上些職業(yè)色彩,掩蓋創(chuàng)作本來飽滿的情感。你是如何把握的?
王安憶:職業(yè)化對中國作家是很大的挑戰(zhàn),耐心回想一下,上世紀80年代這批作家,熱情飽滿走向文壇,寫著寫著不寫了,一些作家落馬正是在“職業(yè)化”上。我的寫作經(jīng)驗不豐富,一上來寫作就必須處理技巧的問題,這樣反而能使我適應(yīng)職業(yè)化的寫作。
當代文學(xué)最可貴的東西是創(chuàng)作情感是否飽滿。美國的一些作家,一看都是寫作班里訓(xùn)練出來的,技巧圓熟。就作家的命運來講,真正的作家不僅靠感性支撐,還需要理性。小說不能太深刻——當然需要深刻的思想,也需要對日常生活的興趣。我的小說是世俗的產(chǎn)物。
舒晉瑜:大概是從《長恨歌》開始,讀者更多地將你和上海聯(lián)系在一起,包括后來的《天香》。如果說前邊是表達務(wù)實的、生活化的上海,那么在《眾聲喧嘩》中,描寫了一個中層比較階級走向邊緣的歐伯伯。上海在你的書寫中,其實也是變化的。
王安憶:《長恨歌》里,上海只是我的小說的布景。我曾經(jīng)說過,我跟上海是一種比較“緊張的關(guān)系”。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是我居住在這里,又不可能寫別的地方,這里是我惟一的選擇。但是讓我離開這里,我的生活又不習(xí)慣。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感受。你的所有經(jīng)驗都在這個地方,很難用愛和不愛去解釋這種關(guān)系。我們就在上海的變化當中,被它推著走,可能很難客觀地去看它,一定是充滿了各種主觀性。這也可以看作我對上海的感受。
(文/舒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