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的地名源于荷蘭語,意思是“沙丘上的教堂”。事后看來,“教堂”職司佑護,盟軍在此地逃出生天恐怕冥冥中自有天意。
1940年5月下旬的敦刻爾克大撤退被認為是二戰(zhàn)的歷史性轉折。這次所謂的戰(zhàn)略撤退被后人極盡稱頌,當時卻充滿了絕望和挫敗。彼時淪陷的盟軍多達40萬之眾,最初擬撤出3萬人,但是最后在大量民用船只的幫助下,成功撤退了33.8萬士兵,被譽為“敦刻爾克奇跡”。
奇跡形成的原因眾說紛紜。其中最令人費解的是,在德軍勝券在握的情況下,希特勒竟然做出了停止陸地進攻的命令。人們事后對這個決定百般猜測,至今也沒有形成定論。影片《敦刻爾克》通過盟軍軍官的對話給出了其中的一種猜測,認為當時前蓋世太保頭子赫爾曼·戈林( Hermann Göring)為了炫耀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德國空軍,向視察陣地的希特勒夸下???,強大的納粹空軍可以隨時殲滅盟軍,所以根本不必動用耗時耗力的陸軍,只是依靠投擲炸彈進行空中打擊,盡可以讓盟軍全軍覆沒。此前阿登山區(qū)的惡劣地表結構給坦克造成了極大磨損,考慮到此時裝甲部隊也急需休整,于是希特勒思之再三,向陸軍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
諾蘭一直以來以創(chuàng)意卓絕揚名業(yè)界,尤其是擅長運用非線性敘事手法,該方式在他的幾部電影中都得到了施展。戰(zhàn)爭片多有珠玉在前,以諾蘭的名頭和套路,自然得推陳出新,于是這一次他在非線性敘事的基礎上增加了極簡主義。諾蘭自稱,這部電影實際上是一部關于生存的電影,甚至不應該把它歸類為戰(zhàn)爭片,這是一部懸疑電影。電影《敦刻爾克》分為陸、海、空三部分,分別對應一周、一天和一小時的時間配置。
可以說用后現代的藝術表達方式來謀求雅俗一致的娛樂體驗十分冒險,更不用說是極為難以駕馭的戰(zhàn)爭電影。必須得承認,諾蘭的手法愈加純熟巧妙、絲絲入扣,不僅沒有影響觀感的流暢度,還由此生成了水到渠成的緊張和懸疑。
電影《細細的紅線》/詹姆斯·瓊斯
用這部《敦刻爾克》與眾多耳熟能詳的戰(zhàn)爭片進行比較是在所難免的,也很難在其中決出勝負優(yōu)劣。與多數戰(zhàn)爭電影相比,比如《拯救大兵瑞恩》和《血戰(zhàn)鋼鋸嶺》,《敦刻爾克》沒有絕對的主角,既不煽情也不血腥,卻用一切的極簡指向真實。
諾蘭曾在關于《敦刻爾克》的訪談中提到詹姆斯·瓊斯(James Jones)對于戰(zhàn)爭電影的觀點。詹姆斯·瓊斯是戰(zhàn)爭的親歷者,也是戰(zhàn)爭小說《細細的紅線》的作者。他指出很多戰(zhàn)爭電影存在不真實之處。于是諾蘭決定在《敦刻爾克》中表達真實。
人們競相掙命,不惜同袍之間弩張劍拔
戰(zhàn)爭電影的標配一般是英勇的主角配角浴血奮戰(zhàn),一些具備畏難情緒的角色也只是襯托主角的綠葉,大多在最后能夠戰(zhàn)勝自己發(fā)光發(fā)熱。而《敦刻爾克》開篇展示的就是一個士兵的恐慌張皇,繼而從他的視角看到英軍整體狼狽的眾生相,并且貫穿始終。其中也有無畏和無私,但更多的是面臨滅頂之災時的恐慌和狼藉,見證者在后來恥于提及大難臨頭導致的紀律渙散和急于奔命,但是身當其境,逃命的念頭并不可恥。于是如同《蝙蝠俠2:暗黑騎士》中考驗人性的情節(jié)又一次被諾蘭置換到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中,人們競相掙命,不惜同袍之間弩張劍拔。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眾多英軍士兵對一個混在其中的法國士兵態(tài)度十分惡劣。諾蘭絲毫沒有掩飾人性中個體團體的排外劣根性,把人們對于所謂盟軍盟友的虛偽面具扯得粉碎。這個情節(jié)也呼應著片中提到的丘吉爾對于盟友法國表里不一的言行,十分有趣。這也表明影片雖極力贊頌了英國平民近乎毀家紓難的義舉,卻沒有對以丘吉爾為代表的英國當局的行徑進行任何粉飾,甚至其中還隱含著不以為然。
“敦刻爾克小船”和查理斯·萊特勒
這次大撤退官方名稱是“發(fā)電機行動”。這個名字源于英國海軍總部的發(fā)電機房,總部地處多弗爾城堡之下的秘密隧道中。敦刻爾克大撤退就是在此策劃的。該隧道從2011年開始對公眾開放,已經成為旅游者的新寵。
1940年5月14日,英國當局授命BBC向全國發(fā)布通告,號召境內凡擁有長度為30英尺到100英尺船只的民眾在14天內上報船只具體細節(jié),船只類型不限,無論漁船還是游艇均需上報備用。由于海軍人手不足,大部分船只被征用后就如片中道森先生那樣,直接由船主本人操舟到達敦刻爾克。最終,共有700余艘大小船只共襄義舉,來往穿梭在沙灘和大艦船之間救人于水火,并留下了“敦刻爾克小船”的美譽。其中的一位老英雄頗為傳奇,他是一個艦載艇的船長,叫做查理斯·萊特勒(Charles Lightoller),這位英雄是1912年泰坦尼克號的幸存者之一,并且曾在一戰(zhàn)期間在驅逐艦上擔當指揮官。
指揮官波頓/泰能特船長
諾蘭期望表達戰(zhàn)爭的真實,但是影片的人物大多出于虛構。“虛構的真實”似乎是二律悖反,其實是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的虛構加工,對此諾蘭給出了解釋。他認為,虛構情節(jié)可以有效地對當時的情境進行多層次的詮釋,這就是陸海空三點成面的非線性表述的初衷。相較于拘泥真實事件的紀錄片,這種表達更加飽滿清晰,也更近于真實。
片中的指揮官波頓也是基于真實原型的基礎上塑造出來的。原型人物威廉·泰能特(William Tennant)船長乘驅逐艦到達敦刻爾克海灘,負責組織監(jiān)督大撤退順利進行。跟片中的波頓一樣,泰能特船長一直堅守崗位,監(jiān)督最后一艘船駛離敦刻爾克。他也因此獲得高度贊譽,海軍士兵們親切地稱他是“敦刻爾克大兵”(Dunkirk Joe)。泰能特船長在敦刻爾克之后依然神勇,曾指揮戰(zhàn)列巡洋艦大戰(zhàn)日本海軍。諾曼底登陸期間,已成為海軍上將的泰能特負責海軍戰(zhàn)備運輸工作。
阿蘭·克里斯托弗·迪瑞/法瑞爾
湯姆·哈迪飾演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法瑞爾具備傳統(tǒng)英雄主義色彩,該角色也有真實原型,是根據新西蘭飛行員阿蘭·克里斯托弗·迪瑞(Alan Christopher "Al"Deere)的事跡改編。迪瑞遠沒有法瑞爾雄猛,他在敦刻爾克上空時飛機冷卻系統(tǒng)受創(chuàng),飛機迫降沙灘的過程中,他的眉弓受傷。附近咖啡館的一個女人救助幫他止了血,之后他跟隨沙灘上撤退的士兵們一道上了船。在這個過程中,他身為空軍飛行員遭到許多陸軍士兵的責難,人們紛紛質疑撤退過程中空軍的保護不力。
事實上,由于大部分空戰(zhàn)都遠離沙灘,是受困淺灘的士兵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從而導致束手待斃的陸軍士兵怨聲載道。所以影片結尾,另一位皇家空軍飛行員柯林斯也遭到質問。道森先生在一旁表達了理解,篤定地對柯林斯說:“我們都知道空軍一直在干嘛”。
不過空軍受到陸軍的指責也并不完全冤枉,然而更應該受責的應該是英國當局。因為英國當局并沒有盡出官方艦船和空中力量來協(xié)助這次大撤退。不僅如此,皇家海軍甚至召回了已經到達敦刻爾克水域的一些驅逐艦。對此,官方的解釋是為了大局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是為了保存海陸軍備來嚴陣以待德軍隨時可至的進攻。事后的數據顯示,在此次大撤退中英軍損失了6艘驅逐艦和145架戰(zhàn)機。
真實德軍傳單/電影中的傳單
此外,諾蘭在很多細節(jié)上頗下功夫,片頭出現的傳單就是其中之一。德軍確實向受困的盟軍散發(fā)過勸降傳單,與電影中不同的是,實際散發(fā)的傳單是黑白印刷的,而且也并不像片中的傳單那樣簡潔并具備感染力。實際散發(fā)的傳單更加多樣化,有一些沒有地圖,有一些則直接寫出投降士兵會受到人到對待。然而,真實的情況是,德軍總是槍殺俘虜。
敦刻爾克大撤退一共有三條橫跨海峽的路線,其中一條被敵方魚雷嚴重搗毀。盡管英國海軍出動了36艘掃雷艦,還是有很多營救船只被炸壞炸沉。為了還原原貌,諾蘭在敦刻爾克進行實地拍攝,并且征用12艘當年參加了大撤退的船只。
渺小危脆的生命
還原真實也意味著態(tài)度客觀。影片本身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因此也是中立的,并沒有主觀的灌輸以及善惡的臧否。有人把諾蘭之前電影的色彩過于清冷歸咎于諾蘭的天生色弱,但是《敦刻爾克》的清冷色調一定是有意為之。顏色之于電影,就如同腔調之于語言。清冷不僅是對于戰(zhàn)爭的控訴,還可以表達出悲憫、冷漠,或者是一種冷靜。
影片結束時,士兵們原本“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尷尬被報紙上丘吉爾對敦刻爾克大撤退的高度總結一舉掃空,讓得脫大難的年輕人們微微一怔后興高采烈起來。然而朗讀報紙的士兵,語音枯澀,殊無喜意,這一幕意味深長。很難說這不是諾蘭對于所謂“奇跡”的質疑。這個“敦刻爾克的奇跡”固然是人類歷史上偉大與堅韌的產物,這次大撤退固然也是二戰(zhàn)扭轉戰(zhàn)局的節(jié)點,可它更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僥幸。對于一個渺小危脆的生命來說,加諸于卑微生存和僥幸逃命之上的高度意義,無論怎樣都有些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