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當曹操面對滿朝文武緩緩道出“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的喟嘆時,漢魏禪代之路已不可逆轉。
十一年前,一統(tǒng)北方的曹操揮軍南下,寫信給孫權相約“會獵于吳”,試圖通過折沖樽俎的方式平定江東,卻最終慘敗于赤壁。建安十三年(208年)長江江面上燃起的大火瓦解了天下迅速統(tǒng)一的迷夢,也讓曹操在滔天的權勢面前得以保持絕對的理智與克制。據(jù)張璠《后漢紀》所載,侍中、太史令王立曾屢次向漢獻帝進言,為曹操代漢鋪路:“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承漢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唯委任曹氏而已?!壁呇赘絼?,自古皆然。在漢衰魏興的局勢下,一心勸進的王立并非一個人在戰(zhàn)斗,只是言語相較同僚更為直白露骨而已。曹操既沒有殺他以洗清嫌疑,也沒有聽從他的建議,這位自稱“性不信天命之事”的梟雄,只是派人淡淡地留給王立一句話: “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遠,幸勿多言。”
“周文王”這個自比,意味深長。博覽群書的曹操不會忘記《史記·周本紀》中那些令他心潮澎湃的故事:周文王姬昌之子——也就是周武王姬發(fā),曾帶領天下諸侯、匯集戰(zhàn)車四千乘討伐紂王,最終在牧野擊敗商朝的七十萬大軍,進而在萬姓簇擁中改朝換代。雖然只能通過只言片語去回味千年前那早已漫漶的歷史畫面,雖然在“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幟下無法通過革命的方式令江山易幟,但這足夠激勵曹操去構建重塑河山的夢想了。如果最終無法迎來屬于自己的牧野之戰(zhàn),那么,兒子可以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去世,這個疑問留給了他的繼承人——曹丕。
曹丕
曹丕當然想當周武王,但是擺在他面前的困難很多,首當其沖的,便是“天命”二字。漢代國祚綿長,自漢高祖劉邦殺白馬立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之后,以劉氏為核心的正統(tǒng)觀念早已如同思想鋼印般深入人心。曹丕若要代漢自立,需要向世人論證天命已經轉移、而且只轉移到了曹氏的充分依據(jù)——而在漢家籠絡了二十余世的人心、積累了四百余年的正統(tǒng)觀面前,這種論證可謂困難重重。
雖然困難重重,曹丕代漢一事卻進行得異常迅速。曹丕嗣魏王之位后改元延康,同年十一月,便受禪稱帝。在曹丕面前,代漢之難與易代之速形成了鮮明對比。為什么面對諸多難題,漢魏禪代還能進行得如此順利?這一時期集中涌現(xiàn)的官私文書,給了后人一個清晰的回答。
讖緯之學:天命更替的邏輯起點
東漢王朝的國勢,在黃巾之亂后陷入一片風雨飄搖的境地,從朝廷的權臣悍將到地方的封疆大吏,欲取漢帝而代之的野心家大有人在。文人如王粲所言的“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武夫如呂布所言的“郡郡作帝,縣縣自王也”,都是當時天下局勢的如實寫照。但除了袁術之外,無一人敢真正跨出這一步;即使是這唯一敢于稱帝的袁術,也因為急于稱帝而成為眾矢之的,最終落得個自取滅亡的下場。相比之下,即便是在曹丕完成代漢大業(yè)之后,偏安于益州一隅的劉備,依然能靠著漢室宗親這一身份,在兵微將乏的劣勢中順利建國——漢朝統(tǒng)治的強大向心力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人心思漢”在某種層面上來說是事實,但恰如夜色能夠消解普照萬物的陽光一樣,天命也面對著能夠消解它的天敵:讖緯之學。
讖緯之學即是研究讖緯的學問。“讖”是秦漢時期的巫師、方士編造的預言吉兇的隱語、預言,作為上天的啟示,向人們昭示未來的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緯”即緯書,是漢代儒生假托古代圣人制造的依附于“經”的各種著作。通過一系列圖讖、符命、德運等符號,凡人可以窺視天命變更的規(guī)律,而這種所謂的規(guī)律將賦予權臣梟雄們改朝換代的合法性。
這些讖緯,有時候確實非常“靈驗”。比如,秦代最著名的讖語“亡秦者胡也”,似乎便對應著秦朝在秦二世胡亥的手上走向滅亡的事實;西漢末年,一枚刻著“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的白石問世,而西漢也確實被王莽建立的新朝所取代——這些讖語和符圖,是確有其事還是穿鑿附會,是先已有之還是后人偽造杜撰,自然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兩漢時期讖緯之學盛行,尤其是在漢末的士大夫階層,對讖緯的篤信更是蔚然成風。漢靈帝劉宏曾召見精通讖緯之學的名儒楊賜請教國運,楊賜則徑直以《春秋演孔圖》中漢祚以四百年為期作答。大漢天子尚且如此“不問蒼天問鬼神”,就更不用提野心勃勃的諸侯了。漢獻帝即位后,東漢國勢進一步衰落,群雄紛紛試圖通過讖緯之學論證自己代漢的合法性,這一風潮形成了當時富有時代烙印的“政治正確”。比如,袁紹欲立劉虞為帝,便稱有讖語說“神人將在燕分”、有玉印刻“虞為天子”;袁術欲稱帝,同樣以名和字大做文章,認為正扣當時影響極大的讖語“代漢者,當涂高也”(“涂”通“途”,袁術名“術”,意為“道路”;字“公路”);甚至連黃巾起義的領袖張角也要高呼“黃天當立”的口號,以順應五德終始的學說:黃為土,漢從火德,而火生土,這預示著張角領導的太平道將取代東漢,完成“天下大吉”的目標。
當然,袁紹、袁術、張角最終都倒在了歷史的車輪下。他們所信奉的讖緯在后人眼中或許荒誕不經,但在當時卻切切實實地統(tǒng)治著世人的政治觀念;而一旦某種觀念被廣泛接受,那無論真?zhèn)?,都將對現(xiàn)實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力。曹操終其一世未敢稱帝,他盡力打擊讖緯之學的態(tài)度,暗含了翦除各路諸侯稱帝借口的意圖。而到了曹丕這一世,代漢已經勢在必行,讖緯之學作為漢魏禪代最重要的思想武器,自然會被運用到淋漓盡致的程度。
如何看待讖緯之學曾經的影響力?顧頡剛在《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一書中的評價值得引薦:“今日的讀者切莫以自己的智識作為批評的立場,因為它的本質惟有迷信,已不足供我們的一擊。但這是漢(代)人的信條,是他們思想行事的核心,我們要了解漢代的學術史和思想史時就必須先明白這個方式?!鳖欘R剛這段話針對的雖然是五行與三統(tǒng)等學說,但套用于讖緯之學也是恰如其分的。
曹丕主政后,讖語、符圖、祥瑞突然開始密集問世,臣僚作為集體見證人,很快開啟了猛烈的勸進接力賽——這場接力賽的第一棒,來自李伏。
李伏原為張魯部屬。延康元年(220年)十月,李伏率先上了一道《禪代合符讖表》,稱其在漢中時遇到過一位讖緯家姜合,這位姜合曾依據(jù)《孔子玉版》預言“定天下者,魏公子桓”,而“子桓”正是曹丕的字:
……武都李庶、姜合羈旅漢中,謂臣曰:“必為魏公,未便王也。定天下者,魏公子桓,神之所命,當合符讖,以應天人之位?!背家院限o語鎮(zhèn)南將軍張魯,魯亦問合知書所出,合曰:“孔子《玉版》也。天子歷數(shù),雖百世可知?!薄钕录次怀跄?,禎祥眾瑞,日月而至,有命自天,昭然著見……
值得一提的是,這道表還牽涉出了三國時期一樁著名的公案:李伏提及張魯在曹操與劉備之間果斷選擇前者,并留下了“寧為魏公奴,不為劉備上客也”的“名言”。這件事不載于其他史冊,屬于孤證;而李伏上表時張魯已去世五年,因此這句話在當時就真?zhèn)文?。如果此事真為杜撰,那李伏可謂深諳為官之道:一方面,這句話夸贊了張魯對曹氏的忠心,張魯?shù)暮笕俗匀徊粫右择g斥;另一方面,在劉備割據(jù)一方、有著一定政治號召力的現(xiàn)實下,“寧為魏公奴,不為劉備客”確實是一句抑蜀尊魏的響亮口號,因此這句話更迎合了曹丕。
曹丕立刻回了一道《以李伏言禪代合符讖示外令》,作為回應。令中,曹丕自謙“薄德之人,何能至此,未敢當也”。但這道令的重點不在于其內容,而在于其“示外”的做法——如果真的“未敢當”,又為何必“示外”?曹丕之心,亦可謂路人皆知了。
許芝上奏:曹魏代漢的理論高峰
心領神會的群臣立刻接過了李伏的接力棒,開始集體勸進。十月初四,劉廙領銜,辛毗、劉曄、桓階、陳矯、陳群等名臣附議,共同上了一道《上言符讖》:
臣伏讀左中郎將李伏上事,考圖緯之言,以效神明之應,稽之古代,未有不然者。……自漢德之衰,漸染數(shù)世,桓、靈之末,皇極不建,暨于大亂,二十余年。天之不泯,誕生明圣,以濟其難,是以符讖先著,以彰至德?!姆讲涣b之民,歸心向義,唯懼在后,雖典籍所傳,未若今之盛也……
劉廙等人的上奏,首先肯定了李伏所呈讖語的合理性——群臣認為自古以來,讖緯之學沒有不靈驗的。然后,開始重點陳述曹丕即位以來一改漢室衰敗之勢、實現(xiàn)天下太平的功績,而上天降下符圖,正是對曹丕“至德”的肯定和嘉獎,曹丕怎么能說自己是“薄德之人”呢?整體而言,這次上奏是為李伏的論點、論據(jù)提供論證。《上言符讖》中的“暨于大亂,二十余年”的確是事實,而“未若今之盛”便不乏奉承之色了。曹丕當然沒有應允,而是再次下了一道《辭符讖令》:
犁牛之駁似虎,莠之幼似禾,事有似是而非者,今日是已。睹斯言事,良重吾不德。
言下之意,讖語一事似是而非,作為改朝換代的依據(jù)還不夠充分。對于群臣而言,這道令指的可能是讖語本身“似是而非”,也可能是說李伏呈上的這條讖語“似是而非”。《辭符讖令》中“重吾不德”的“重”是動詞,意為“加重”,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曹丕對李伏的論證不甚滿意——它不但沒有說清楚漢魏禪代是天命所歸,反而加重了代漢的“不德”,因此他需要更強的“鐵證”。當然,是“德”還是“不德”,無非一面之辭,漢獻帝的詔書動輒以“朕以不德”開頭,甚至日后孫權稱帝所用的告天文也一樣以“朕以不德”起始,可見“不德”二字早已是君主專有的客套話。曹丕越是自謙說“不德”,臣屬們論證其“德”便越顯得任務艱巨、責任重大、使命光榮。
于是重磅性的上奏很快出現(xiàn)。十月初九,許芝上了一道旁征博引的《條奏魏代漢讖緯》。這道上奏論點明確、論據(jù)充分、論證嚴密,從祥瑞、讖語、圣人舊事等方面毫分縷析地證明了曹魏代漢的合法性和必要性,是漢魏易代中首屈一指的勸進文書。
《條奏魏代漢讖緯》收錄在《獻帝傳》和《宋書》中的版本大同小異,這里采用《三國志》引用的《獻帝傳》中的版本。鑒于這一勸進文書的重要性和精彩程度,特全文抄錄如下:
《易傳》曰:“圣人受命而王,黃龍以戊己日見?!逼咴滤娜瘴煲?,黃龍見,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又曰:“初六,履霜,陰始凝也?!庇钟蟹e蟲大穴天子之宮,厥咎然,今蝗蟲見應之也。又曰:“圣人以德親比天下,仁恩洽普,厥應麒麟以戊己日至,厥應圣人受命。”又曰:“圣人清凈行中正,賢人福至民從命,厥應麒麟來。”《春秋漢含孳》曰:“漢以魏,魏以征?!薄洞呵镉癜孀彙吩唬骸按嗝颊呶汗?。”《春秋佐助期》曰:“漢以許昌失天下?!惫拾遵R令李云上事曰:“許昌氣見于當涂高,當涂高者當昌于許?!碑斖扛哒呶阂?;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shù)蓝叽笳呶?。魏當代漢。今魏基昌于許,漢徵絕于許,乃今效見,如李云之言許昌相應也。《佐助期》又曰:“漢以蒙孫亡?!闭f者以蒙孫漢二十四帝,童蒙愚昏,以弱亡?;蛞噪s文為蒙其孫當失天下,以為漢帝非正嗣,少時為董侯,名不正,蒙亂之荒惑,其子孫以弱亡。《孝經中黃讖》曰:“日載東,絕火光。不橫一,圣聰明。四百之外,易姓而王,天下歸功,致太平,居八甲;共禮樂,正萬民,嘉樂家和雜。”此魏王之姓諱,著見圖讖?!兑走\期讖》曰:“言居東,西有午,兩日并光日居下。其為主,反為輔,五八四十,黃氣受,真人出?!毖晕?,許字。兩日,昌字。漢當以許亡,魏當以許昌。今際會之期在許,是其大效也。《易運期》又曰:“鬼在山,禾女連,王天下?!背悸劦弁跽?,五行之精;易姓之符,代興之會,以七百二十年為一軌。有德者遇之,至于八百,無德者不及,至四百載。是以周家八百六十七年,夏家四百數(shù)十年,漢行夏正,訖今四百二十二歲。又高祖受命,數(shù)雖起乙未,然其兆征始于獲麟。獲麟以來七百余年,天之歷數(shù)將以盡終,帝王之興,不常一姓。太微中,黃帝坐常明,而赤帝坐常不見,以為黃家興而赤家衰,兇亡之漸。自是以來四十馀年,又熒惑失色不明十有馀年。建安十年,彗星先除紫微,二十三年,復掃太微。新天子氣見東南以來二十三年,白虹貫日,月蝕熒惑,比年己亥、壬子、丙午日蝕,皆水滅火之象也。殿下即位,初踐祚,德配天地,行合神明,恩澤盈溢,廣被四表,格于上下。是以黃龍數(shù)見,鳳皇仍翔,麒麟皆臻,白虎效仁,前后獻見于郊甸;甘露醴泉,奇獸神物,眾瑞并出。斯皆帝王受命易姓之符也。昔黃帝受命,風后受河圖;舜、禹有天下,鳳皇翔,洛出書;湯之王,白烏為符;文王為西伯,赤鳥銜丹書;武王代殷,白魚升舟;高祖始起,白蛇為征。巨跡瑞應,皆為圣人興。觀漢前后之大災,今茲之符瑞,察圖讖之期運,揆河洛之所甄,未若今大魏之最美也。夫得歲星者道始興。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有周之分也野也。高祖入秦,五星聚東井,有漢之分野也。今茲歲在大梁,有魏之分野也。而天之瑞應,并集來臻,四方歸符,襁負而至,兆民欣戴,咸樂嘉慶。《春秋大傳》曰:“周公何以不之魯?蓋以為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受命而王。”周公反政,《尸子》以為孔子非之,以為周公不圣,不為兆民也。京房作《易傳》曰:“凡為王者,惡者去之,弱者奪之。易姓改代,天命應常,人謀鬼謀,百姓與能?!狈┑钕麦w堯、舜之盛明,膺七百之禪代,當湯武之期運,值天命之移受,河洛所表,圖讖所載,昭然明白,天下學士所共見也。臣職在史官,考符察徵,圖讖效見,際會之期,謹以上聞。
許芝的上奏,意味著群臣勸進背后那座漢魏禪代的理論大廈,終于建成。
河圖洛書
勸進接力:深體圣意的曹魏群臣
《條奏魏代漢讖緯》全文洋洋灑灑千余字,重申了“帝王之興,不常一姓”的事實,提及了黃龍、麒麟、鳳皇、白虎、甘露等符瑞,描述了“歲星在大梁,有魏之分野也”的天象,梳理了《春秋漢含孳》《春秋玉版讖》《春秋佐助期》《孝經中黃讖》《易運期讖》等眾多讖緯之書中諸多有利于漢魏禪代的讖語,如“漢以魏,魏以征”“代赤眉者魏公子”“漢以蒙孫亡”“日載東,絕火光。不橫一,圣聰明”“言居東,西有午,兩日并光日居下。其為主,反為輔,五八四十,黃氣受,真人出”“鬼在山,禾女連,王天下”……而其中最大的功績,就是證明了漢魏易代符合“代漢者,當涂高也”這句在漢末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讖語。
這句讖語有多重要?西漢末年,面對割據(jù)蜀中稱帝的公孫述,漢光武帝劉秀便寫信質問:“代漢者當涂高,君豈高之身邪?”言下之意,公孫述既然不是“當涂高”,又怎么有資格代漢呢?漢光武帝是東漢的開國君主,連他都要通過公孫述不符合“代漢者,當涂高也”來否定其稱帝的合法性,這幾個字的權威性就不言而喻了。
《漢武故事》中記載過這句讖語的出處:“(漢武帝)顧謂群臣曰:‘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涂高也?!睗h武帝為何會做此“亡國之音”,歷來爭議極大,但這句話并非孤證,不同記載版本在細節(jié)上雖有出入,但主旨相同。如《華陽國志》有“漢家九百二十歲,以蒙孫亡,受以丞相,其名當涂高”;《東觀漢記》有“承赤者,黃也;姓當涂,其名高也”。無論何種版本,都挑明了只有“當涂高”才能代漢。漢末諸侯袁術、李傕二人曾自認為是“當涂高”,但在許芝手中,這三個字被解釋更為詳盡:“當涂高者,魏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shù)蓝叽笳呶?。魏當代漢?!?/p>
許芝認為,“當涂高”指的正是“魏”。魏闕是宮門外高出的觀樓,屬于建在路途上的高大建筑,正扣“當涂高”。這一解釋可謂絲絲入扣,一經提出便得到了群臣的熱烈支持,雖然曹丕依然回了一道《辭許芝等條上讖緯令》,繼續(xù)聲稱自己“德至薄也,人至鄙也”,但在許芝的雄文和“帝王之興,不常一姓”的高論面前,曹丕的辭讓反而顯得“不近人情”了。
有許芝的珠玉在前,漢魏禪代最大的理論難點已經被攻破,群臣的勸進接力賽自然進入了高潮階段。辛毗、司馬懿等先后領銜上了《奏請宣著符命》《太史丞許芝上符命事議》,極力勸進。
伏見太史丞許芝上魏國受命之符,令書懇切,允執(zhí)謙讓……皇天將舍,舊而命新,百姓既去漢而為魏,昭然著明,是可知也。先王撥亂平世,將建洪基,至于殿下,以至德當歷數(shù)之運。即位以來,天應人事,粲然大備。神靈圖籍,兼仍往古,休徵嘉兆,跨越前代。……天命久矣,非殿下所得而拒之也……(《奏請宣著符命》)
伏讀太史丞許芝上符命事……今漢室衰,自安、和、沖、質以來,國統(tǒng)屢絕,桓、靈荒淫,祿去公室,此乃天命去就,非一朝一夕,其所由來久矣。殿下踐阼,至德廣被,格于上下,天人感應,符瑞并臻,考之舊史,未有若今日之盛……天時已至而猶謙讓者,舜禹所不為也……(《太史丞許芝上符命事議》)
大約是因為許芝的立論太過經典,其他臣僚已經無需在天命的合法性這一問題上花功夫,因此上奏的重點都集中在了勸曹丕順天應命上。與此相對,曹丕連下幾道《再讓符命令》《答司馬懿等再陳符命令》《止群臣議禪代禮儀令》《又令》,其中言辭愈加堅決懇切,一再強調自己“德薄”,絕不受禪:
……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宜止息此議,無重吾不德……(《再讓符命令》)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蔽嶂怪?,豈可奪哉……(《答司馬懿等再陳符命令》)
……孤終不當承……(《止群臣議禪代禮儀令》)
吾殊不敢當之……(《又令》)
《答司馬懿等再陳符命令》還引用了“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名言,強調自己不稱帝的志向“豈可奪哉”。群臣當然不敢聽從。十月十九日,蘇林、董巴再上《勸進表》,在重申“歲復在大梁,陛下受命”這一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勸進,言辭之間幾乎帶上了濃濃的“逼宮”之意:
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也。今漢期運已終,妖異絕之已審,階下受天之命,符瑞告徵,丁寧詳悉,反覆備至,雖言語相喻,無以代此。今既發(fā)詔書,璽綬未御,固執(zhí)謙讓,上逆天命,下違民望……
曹丕的回應,依然是以“德薄”應萬變。在《答董巴等令》中,曹丕并沒有尋找新的托詞,他斷續(xù)答道:“吾德薄之人,胡足以當之?”
群臣所上的勸進奏章雖然連篇累牘,但核心觀點只有兩個:一是漢德已經衰敗,需要被取代;二是種種讖緯證據(jù)表明,曹丕正是那個天選的代漢之人。然而,任群臣使用渾身解數(shù)尋找百般理由勸進,曹丕回應的核心依然只有兩個字:德薄。曹丕缺乏的是德嗎?當然不是——他深知欲改朝換代,僅憑群臣的勸進還不夠。讖語只能從邏輯上解決天命的合法性來源,也就是“實質正義”;但易代的“程序正義”要如何解決呢?
曹丕在等一個人的表示。這個人,便是東漢的末代君主:漢獻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