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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的永恒感,實際是在講人真實的生活感受

11月8日晚,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中心主任朱良志教授在廣州美術學院進行了一場主題為“中國藝術的永恒感”的講座

【編者按】

11月8日晚,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中心主任朱良志教授在廣州美術學院進行了一場主題為“中國藝術的永恒感”的講座,經(jīng)主辦方授權發(fā)布講座的部分精彩內(nèi)容,以饗讀者。

永恒的問題,我覺得肯定是藝術中比較被關心的問題。人類歷史、文明的發(fā)展,是和永恒的需求密切相關的,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永恒而服務的。藝術記錄你的感受,能夠向更多人分享,而且企圖傳之久遠。我們今天看,比如像埃及法老的金字塔,看秦始皇兵馬俑,它的目的何在?又比如我們做一個小小的盆景,有一點點頑石,再加上古松,然后苔痕歷歷,要說什么東西呢?一定是和時間有關,一定是和時間的綿長有關,中國文明實際上是伴著這樣的追求向前發(fā)展的。

我們在很早的時候就追求不死感、不朽感、永恒,比如我們講“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痹凇蹲髠鳌飞暇驼f了,“三不朽”是我們古代文人追求的崇高境界。不朽的感覺,我們讀先秦時期的很多著作就可以感覺到,比如孔子曾經(jīng)議論過當時有一個國君叫齊景公,他有一天登上了山東的牛山,他說我要死了怎么辦,這么廣袤的土地,將會被別人所有,他就哭起來了,所以叫“牛山之淚”。而西晉有個人叫羊祜,是個大將軍,這個人德性非常高,有一天登上了他家鄉(xiāng)襄陽的山,他講古往今來,在歷史的天幕中閃爍的英雄豪杰,留下了那么精彩的歷史,如今安在?他不禁哭起來了。這是“峴山之淚”。“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泵虾迫坏脑娋褪堑巧蠉s山看到紀念羊祜的“墮淚碑”寫下的。

所以中國古代歷史上講永恒,我歸納至少有三個方面,一是說肉體生命的延長,比如古代煉丹吃藥,尤其在東漢時期,為了延長生命——人的生命短暫,而且很脆弱,人所占有的空間是如此微小,占有的時間是如此短暫。人生在天地,“奄忽若飆塵”。人的生命資源的短缺,激起了人無限的悵惘。二是功名永續(xù)的念想。這種念想是我們想把我們做的很多東西,在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世上還有我的痕跡在,我的意義在。還有另外一種永恒,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有一種不可商量的、最高的、絕對的真理,這也是一種永恒。而在我們的藝術中,一深入進去就會發(fā)現(xiàn),物質生命的延長,精神生命的盈虛,或者終極道理的把握,我們藝術的永恒感不是以這樣的感覺顯現(xiàn)的。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白居易的小詩《大林寺桃花》。他被貶到廬山來,有一次春末,想去山上大林寺,當時山下桃花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他到大林寺一看,山上的桃花剛剛開,在詩里他說的是一個氣候變化、空間變化嗎?當然不是,他要說的是一種不落的桃花。他說的是在時間背后那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東西,是在時間背后一種不滅的東西。

講座現(xiàn)場(楊澤彬、孫珺攝)


比如我們看高鳳翰給他老師金農(nóng)畫的像——金農(nóng)是“揚州八怪”之一,雍正到乾隆年間的大藝術家,性格非常怪異,但藝術有很高的標準——他畫他的老師坐在芭蕉林下。芭蕉在佛教中是個法物,我們叫雪中芭蕉,它不會久遠,尤其在北方人的體驗中,到了冬天以后,芭蕉就沒了。我們看金農(nóng)給他學生題的像題:“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長安卿相,不來此鄉(xiāng)。綠天如幕,舉體清涼。世間同夢,惟有蒙莊。”“長安卿相”,追逐功利的人,被外在表象所束縛的人,他是不到這個地方來的。金農(nóng)講我坐在芭蕉下,去感受那個世界中的無上清涼,不為人間的喧囂所左右,從煩惱世界中走出來。所以中國藝術想追求的綿長,和我們剛才講的肉體的綿長,或者功名的永續(xù),或者絕對的真理是不一樣的。

我們都是在時間長河中生活的人,也是被時間所碾壓的人,我們總感覺到時間的不夠,現(xiàn)在都是過去,轉眼就是過去。所以人在時間長河中生活,人的一地雞毛往往是由時間作祟而造成的,時間這個東西實際上是一種壓迫,而且還裹挾了很多規(guī)定,很多理性、知識、概念,很多智識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想把你塑造成適銷對路的產(chǎn)品。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有空氣,有土地,我們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還有歷史,我們是呼吸著歷史的空氣存在的,你來到這個世界上肯定是時間長流中的一段歷史,一個歷史長流中間的存在。人是歷史存在物,人在歷史中存在,要接受歷史的塑造。

怎樣走出歷史?所以我們今天研究藝術史,要怎樣把藝術的歷史變成真正的人的生命展現(xiàn)的天地?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藝術有一種存在,尤其在中國藝術發(fā)展中,有一種是作為非時間的藝術,在時間的背后來探討人存在的那種感覺。

唐代的趙州大師我覺得是唐代最有智慧的佛教禪宗大師之一。有一天有個弟子問他:“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趙州大師說,你說的是什么時間?“汝等為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本褪钦f我們一般的人是被24小時,被時間所指使、壓迫,在時間這樣一個律令中生活。“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是什么意思?是超越時間之外,似乎不受時間所控制。你看《桃花源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非時間的、逃脫時間魔掌的人。

我們講爛柯山的棋局,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或者“老僧使得十二時辰”,包括“人間四月芳菲盡”,它的意思都是要到時間背后,來追求自己真正的生命意義。所以超越時間,應該是我們中國藝術非常重視的東西。有一種東西是不隨四時而凋零的,什么東西呢?

我們都知道《金剛經(jīng)》,什么是金剛不壞?金剛也是會壞的。只有人心中那種念頭、那種覺悟是不會壞的。所以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在時間的背后,你看起來在變,但也有一些不變的、內(nèi)在的東西,它不是簡單的規(guī)則、秩序,而是有一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東西。就像明末清初的篆刻家程邃(穆倩),他說我和古人,就像古人在長江的上游,我在長江的下游,我在一個早晨披著大霧,汲水而飲,江水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潺潺流淌。實際上中國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追蹤這種不變的東西,這種不變的東西我們把它叫作“永恒感”。最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物質存在,或者絕對的真理,而是一種從容于天地間的感覺,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感覺是超越時間的。

李澤厚先生反復講“中國藝術的秘密在于瞬間永恒”,我覺得要把這四個字準確說出來并不是很容易。瞬間,在一個片刻,永恒,對絕對真理的把握,我覺得這種解釋兩個意思都不對。第一,瞬間不是短暫的片刻;第二,永恒也不是對絕對真理的把握。瞬間、永恒在我看來就是沒有瞬間,沒有永恒,當你超越了時間,超越了瞬間永恒知識的相對,用真實的生命面對世界,到山自青青水自流的時候,你就是永恒。

中國藝術關心的永恒,比如說脆弱易變的人生,我們到藝術中尋找一種確定的力量,有時候環(huán)境非常污穢,我們要到藝術中尋找一種清靜之所。有時候世象特別喧囂,我們要到藝術中尋找一種所謂不生也不滅的寧靜世界。有時候我們是被外在的秩序規(guī)則(大秩序、“大敘述”)所炫惑,所規(guī)定,弄得我們非常難過的時候,我們想回到自己的“小敘述”,回到自己真實的生命感覺中,重新獲得一種平衡。

朱良志教授(楊澤彬、孫珺攝)


所以我們講中國藝術的永恒感,實際上是講人的那種真實的生活感覺,面對你自己,面對人生,就像禪宗講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在的大敘述也重要,但是這種大敘述必須轉換成自己的小敘述,那種隨大流,跟風走,同樣的語言,重復著同樣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和藝術是絕緣的。藝術的永恒實際上一定程度上是要你回到自身,相信你自己,那個金剛不壞的東西,就在你的心中,就是佛在你的心里。所以我們沿著這個話題再往下講,我想講幾個小問題,我盡量用簡化的語言說一說我對這方面的理解。

    第一,永恒是在生生。生生不滅,這個世界是生生不滅的、無限的延展,你要想獲得一種永在,你必須要加入這樣的東西,才能生生不已。

    第二,無生即長生。你只有從不生不滅的精神中才能找到那種永恒的東西,也就是說,你必須要超出這種時間之外,才能找到那種感覺。

    第三,天趣即不朽。我們講天趣,所謂天趣絕對不是外在自然物的趣味,是人感受的趣味,天在人的心中,人所體會的那種自然延傳的、永恒無限的趣味和格調。所以中國藝術和西方藝術有很大區(qū)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追求天趣,所以人做宛自天開,做了就像沒做一樣。

    第四,一朝風月下。所謂“一朝風月,萬里長空”,每個人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復的,都是一個“今”,都是一個“在”,所以你要好好地面對生活,面對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

    第五,茶熟香溫時。中國古代講永恒感有四個字叫“焚香讀易”,點一炷清香——你知道中國古代點香是計時的,一炷清香把你蕩出時間之外,焚香還要讀《易》,就是永恒的再造方法。我們隨著一縷茶煙、一縷香氣,把我們蕩出塵寰。下面我講一下我對這五個方面的一些體會。

    第一,永恒在生生。生生不已,這是中國哲學最有特點的觀念,不僅儒家講,在《周易》中講,而且老子、莊子也講,它是構成中國人哲學的一個最主要的東西。西方哲學如果說一個核心概念,一個字的話是知識的“知”,中國哲學肯定是生命的“生”,活著,活潑潑的,氣韻生動,有氣象,形氣神。生的東西一定是一個永恒的東西,生命就是綿延無盡的。為什么中國人講“孝”?“孝”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重視“生”,“生”就是“姓”,通過家族延傳,個體生命的延展,來追求那種永遠不絕的東西。以家族為中心的宗法制,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反映這種生命哲學。

我們講《周易》,什么叫“易”?周代的一本講變化的書。一般講《周易》有三種意思:第一種,“簡易”,八卦就是由陰陽兩爻組成的,陰陽兩爻的六十四卦,簡單到極點就是陰陽之謂道,用最簡易的方式講出時間流動,講變易。什么叫“易”?易是“變易”。談變易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為了彰顯背后的那種“不易”,沒有變化的東西。《周易》這本書就是用簡易的方式講變易是天地不易之理,你既要看到變易,也要看到不易。

比如說古藤、藤蔓,“老樹枯藤古蘚香”(文徵明),我們到紹興去,有徐渭的青藤書屋。這幅《古木茂藤圖》是陳洪綬的,明代后期的大藝術家。這是在克利夫蘭美術館的一幅作品,就畫一棵千年的老樹,但是有古藤纏繞,偶爾有一點兩點微花細朵。你說樹死了,但是藤蔓還在,它的花還在,生命是不絕的。生命只有主題的替換,而不是終極意義上的消失。人的生命也一樣,我們看在古代哲學中,人的生命就像本來底下是一個觀眾,后來走到舞臺上,演了一段戲以后,又到觀眾席上,又加入在一個大化流衍的節(jié)奏中。我們講青苔,那個苔痕歷歷,生命彌漫,是不可窮盡的,就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苔痕歷歷,時間的標示,所以“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這是王維的詩。我們做園林的時候,水岸我們叫駁岸,駁就是駁雜的意思,水岸不能搞得很齊,如果砌得很齊,就像水泥工地。駁岸當中雜草叢生,苔痕歷歷,然后跟周邊的雜花野卉、山林連到一體,它是一種無盡的綿延。所以中國藝術在這方面有種種的昭示。

陳洪綬有一個著名的作品,現(xiàn)在藏在故宮博物院,他畫石頭水平很高,真是滿紙云煙。古人講“石令人古”,??菔癄€,實際上石頭也會爛的。那么在這樣一個綿長的時間線索中,他畫枯枝,枯枝上有微花細朵,還有一只鳥站在上面叫著,當下的活潑,和古拙蒼茫的過去,就糅到一起,不是突出現(xiàn)在這樣生命存在樣態(tài)的一種強力的生命力,而是在說時間背后的故事。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間真的是一把殺豬刀。你天天低頭看著眼前的世象,看著雞毛蒜皮的事情,你抬頭看看,天地如斯。為什么中國藝術家要叫你把眼光放開,用“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像杜甫詩講的,你騰開,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我們做藝術的都知道倪瓚,倪瓚的名字從哪里來?是唐代一個和尚,叫懶瓚和尚,懶瓚和尚留下的東西不多,但非常著名,有點像歌謠性質,“世事悠悠,不如山丘。臥藤蘿下,塊石枕頭。山云當落,夜月為鉤。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須何憂。月水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蘇軾的《前赤壁賦》,一開始朋友吹了一段簫,是那樣的悲傷,為什么悲傷?你看我們這個地方曾經(jīng)曹操、周瑜在這個地方大戰(zhàn)的,他們當時都氣吞山河,而今“安在哉”?我和你駕著一個小船,和魚蝦麋鹿為友,“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所以有時間的長短,功名的多寡,英雄的在和不在中所生發(fā)的痛苦。但是蘇軾說你知道水和月的故事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蔽覀兇蠹叶贾老窠系那屣L,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這才是無盡的東西。所以蘇軾有一首詩中的兩句,我覺得很難讀懂,“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臺”,他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把物做對象,當作控制和消費的東西,你和物同在,你就會從世界的對岸走到世界中。當我們用我們的知識來衡量有用無用,世界是在我們的對岸,是被我們所認識的對象,好像你不在世界中一樣。當你從世界的對岸走到世界中去,你會有花有月有樓臺。所以蘇軾《前赤壁賦》講的風月、水月,“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這種水月之思,真是蕩漾在中國藝術極其微妙的地方。

我們講第二個小問題“無生即長生”。這個問題挺偏的,但卻是我們把握中國藝術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中國藝術我們講氣韻生動,氣韻生動到五代北宋以后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比如有很多畫,畫枯木寒林、簫瑟秋風,那種千年古道,人煙全無。比如倪瓚的很多畫,像《容膝齋圖》,你看這些畫怎么來理解氣韻生動呢?它沒有一點活潑的東西,是一個寂寞的世界?!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彼岩磺猩械臇|西蕩盡了,他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寂寞的、沒有生命感的地方,那真是一個不生不滅的世界。所以中國藝術你必須要注意這樣一個向度,它是追求內(nèi)在的活潑,而不是一個外在的活潑。比如我們講“無生法忍”,這四個字來自佛經(jīng),“無生”就是不生不滅,“法忍”是智慧,就是不生不滅的智慧。人要注意生命,但你更應該關心生命背后的東西,那種不生不滅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影響我們?nèi)松腔鄣囊粋€重要方面。比如中國藝術中有一種模式叫“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實際上水不流,花也不開,是一個寂寞的、無可奈何的境界。但這樣的東西要彰顯什么呢?所以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的氣韻生動,實際上有兩種形式。在我看來,一種形式是我們“看世界活”,我們看活潑的表象,生機活躍,鳶飛魚躍,這樣的東西我們很好理解。另一方面,“讓世界活”,我們怎么讓世界活呢?問題的核心就在這里。因為我們意識的作用,外在帶著種種眼光去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實際上完全是被你曲解了,或者用哲學的話講,是被你遮蔽了。這種枯木寒林,不生不滅的境界,實際上是為了蕩去這種遮蔽,讓世界敞開,讓世界活潑,所以這種看世界活和讓世界活,都是氣韻生動的體現(xiàn),也是中國生生哲學的延續(xù)。

再往下講,比如說中國藝術講“靜”,那肯定是和時間有關。古人有一種說法“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我們講“靜”的時候,實際上有三種不同的“靜”:一個是外在環(huán)境的安靜,它是和喧囂對比的;另外自己心情的安靜,是和煩惱相比的;還有一種安靜,是一種不生不滅的寂寞的安靜,所以叫根源性的安靜,從外在的動靜對比中走出來,走到所謂老子講的“歸根曰靜”,這種靜你就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很多活潑的東西。南宋時的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講到,他說北宋末期的唐子西,曾經(jīng)有一首詩,中間有兩句話“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他說我家就在深山之中,到春夏之交的時候,“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就是沒有人來拜訪的意思?!八捎皡⒉睿萋暽舷?,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霾较?,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薄吧届o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我真是在這個時候體會到了。“彼牽黃臂蒼,馳獵于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就像東坡講的,“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時間是一種感覺,心里的安靜,那種絕對的寧靜。所以“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中國藝術實際上在五代北宋以后,漸漸地從生滅的外在變化走入寂靜,這是中國藝術變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第三方面,天趣,我覺得講天趣實際就是講不朽,講加入世界中的這種感覺。實際上我們很多詩文,“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就是講融到世界中的感覺。我是做中國美學的,你要講中國美學最大的特點是什么,就是人融到物中去,融到世界中去,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朱光潛先生講看一棵古松,有三種態(tài)度:古松多長年齡,什么松樹,這是科學的態(tài)度;這個古松有什么用,可以打家具、蓋房子嗎,這是功利的態(tài)度;朱光潛先生講審美的態(tài)度,和前面兩種態(tài)度都不一樣,我看古松郁郁蔥蔥,在這個地方多美啊,不同的環(huán)境中有不同的樣子,審美的態(tài)度。但我想朱先生可能還有另外一方面中國美學的東西沒有觸及,也就是沒有態(tài)度的態(tài)度,我把它稱為第四種態(tài)度,就是說你既不是科學地看待,也不是功利地利用,也不是站在外在審美,而是我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我沒有態(tài)度,我融入到這個世界中,清風明月、古松、山林,和我融為一個世界,這真是“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清風明月我,與誰同坐軒”。所以中國美學的核心,它真是從世界的對岸走到世界中。所以中國人對知識從先秦時期——我們講審美都是知識——就采取很警惕的態(tài)度,沒有知識不能構造一個社會,但有了知識并不一定能夠營造出符合你生存的東西。知識就是力量,知識也是障礙,知識能把我們送上不歸路,就像現(xiàn)在科學技術發(fā)展,包括人工智能發(fā)展,我們真的擔心人造出來的東西有可能把我們帶上不歸路。不是鄙視科學,人對知識的態(tài)度和人生命存在的感覺,往往是有很大矛盾的。我們到大學里,不僅僅要學知識,最重要的是要學這個知識怎樣能夠使我們過更好的人生,這是最重要的。存在是低耗的,使我們?nèi)松宫F(xiàn)出那種明媚的光芒是最重要的,知識只是達到這個的媒介,這正是中國藝術和美學給予我們的忠告?;氐绞澜缰?,你會看到一切和原來的樣子都不一樣,“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我們看中國很多園林很散,有時候讓你感覺整不出來統(tǒng)合的秩序,所謂一片天趣的世界,是抹去了知識、時間的痕跡。你能感覺到中國古人欣賞的境界,“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樹影深”。為什么說天趣即不朽,加入到那種天的節(jié)奏,雖為人作,宛自天開。藝術都是人做的,做得就像沒有做過一樣,做得就像自然之手做的一樣。所以大匠不斫,它講的是這樣一個規(guī)則。

再說“一朝風月下”,這方面的思想也是非常豐富。人的“當下”是一個時間,“此在”是一個空間,當下此在是時空交叉。人每時每刻都是作為時間、空間的交叉,這樣的東西是我們中國藝術追求的非常重要的境界。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天地綿延無久,我來了,像江山待我,一朝風月出來了,我在這個世界顯露。中國古人講“流水今日,明月前生”,我站在河邊看現(xiàn)在的流水,但是流水中又明月相照,“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水月之思就是當下此在。古人講,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雖然是偶然的生命,但又是必然的存在?!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講在東籬下采菊花,悠然之間看到前面的山,這時候真舒服啊,心里完全解放了。沈周講“千古陶潛晉征士,乾坤獨在此籬中”,楊維楨寫“萬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燈火夜千年”,我們講瞬間永恒,你從這里找就知道它不是短暫時間發(fā)現(xiàn)永恒真理,而是沒有瞬間,沒有永恒。就像禪宗講“無邊剎境自他不離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出于當念”,前面一句話講空間,后一句話講時間,時間、空間都無限,都凝固在此時此在這個點上。

我們經(jīng)常講的“一期一會”,一輩子只有一次相會,這是日本茶道重要的思想。但這個思想來自禪宗,在唐代時期已經(jīng)非常普遍了。每一次聚會,每一次你的出現(xiàn)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復的。你必須要有一種和靜的心去沉迷。所以我們講珍惜當下,每個晚上都有月光在樹,每個早上都有晨曦微露,就像陶淵明講“斯晨斯夕,言息其廬”,你要好好去面對生活,好好地面對你當下此在的那種感受,這是最重要的。所以講瞬間永恒,它不是一個玄奧的哲學道理的發(fā)現(xiàn),而是對時間感的超越,同時是對自我生命的珍惜。禪宗講“一見就不可再見”,唯一的,不可重復的,所以我們要開辟人生最美好的樂章,去直面真正的當下。

最后說說“茶熟香溫時”。這個刻印章的人肯定都知道,“茶熟香溫且自看”,這是黃小松刻的印章,非常好,刻的是李日華的詩。他喝著茶欣賞著印,點著香,香煙繚繞,一縷茶煙揚鬢絲,在這里看人生。就是你“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暫息百年身”,點一炷清香記載著時間,是從時間中走出時間。古代的篆香或者百刻香,用植物的樹皮碾成粉末,在盒子里轉來轉去計時的,燒完了以后留下煙霧繚繞,然后香灰焉然,還能聞到香氣。那香煙的縹緲和香氣的若有若無,以及香灰所留下的那種痕跡,是我們在時間中去把握怎樣超越時間的非常重要的境地。焚香獨倚,“茶熟香溫”,我覺得研究中國藝術有很多細膩的東西,這種細膩的東西跟我們那些重要的追求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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