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熱心讀者追著叫“姐姐”的旅日推理/科幻作家陸秋槎,上周剛剛帶著他的新推理小說《悲悼》在上海做完新書分享會。
2023年10月14日,陸秋槎在《悲悼》新書分享會現(xiàn)場。新星出版社供圖。
陸秋槎今年三十五歲,已在國內(nèi)出版過四本長篇推理小說,日文版銷量甚至高于國內(nèi)。這是他的第五本長篇推理小說。陸秋槎以往的小說多為少女偵探和校園本格推理,因此有讀者評論說,這兩年作者努力將自己的領域拓展到科幻小說,今年又出版了這本冷硬派小說(hard-boiled fiction),都可以看出“變法”的決心。
不過,變中不變的是,這是一本繼續(xù)以女性為主角的冷硬派偵探小說,講述的是民國女偵探劉雅弦受命尋找失蹤富家千金的故事。
在咖啡館見到陸秋槎時,他扎著馬尾,步履輕緩,眼神清澈,舉手投足顯得十分溫婉柔和?!耙郧岸x的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已經(jīng)不太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要求。比如我和阿加莎一樣,另一半都是考古學家,”陸秋槎說,“她需要到現(xiàn)場整理古物,還需要有觀察能力,通過強大的邏輯梳理制作痕跡之間的聯(lián)系,找出它代表的意義。這必須是六邊形戰(zhàn)士才能完成?!?/p>
“我的母親也是內(nèi)心強大的人,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和性別沒有關系。” 陸秋槎說,“我喜歡內(nèi)心強大的女性,我筆下的人物也是呈現(xiàn)這樣的姿態(tài)。我也不認為男性需要配合變得軟弱。兩性間互相保持一種平等的姿態(tài),我覺得是最好的。”
借著陸秋槎新作上市,澎湃新聞與他聊了聊女性偵探、冷硬派和科幻創(chuàng)作等話題。
女性偵探題材在國內(nèi)市場小
澎湃新聞:請問你筆名的由來?
陸秋槎:陸秋槎原本只是我筆下的一個角色。筆名和角色名相同在推理界也是比較普遍的事情。之前這個名字常有人讀錯,有讀成“搓”的,后來拜一個叫做《崩壞:星穹鐵道》的游戲所賜,里面有個小型飛船叫星槎(chā),無意間普及了這個槎字,現(xiàn)在能讀對我名字的讀者終于多了起來(笑)。
澎湃新聞:陸秋槎這個角色是個女性,你的筆下女主角也基本都是女性,作為一個男性作家為何一直選擇女性做主角呢?
陸秋槎: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當代的推理小說和科幻小說,尤其是推理小說,男性主角要多得多,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填補這一個空白。
二是因為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跟我保持距離。比如說我是一個北方人,但我的故事基本都發(fā)生在南方,然后我本人是男性,但是我寫的基本都是女性角色。這樣我就能和我的角色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認為是一種自我保護。
澎湃新聞:作家通常會面臨表達自我和迎合市場的不同選擇。你寫書是哪種目的更多些?
陸秋槎:很多時候我的作品都是一種對經(jīng)典的致敬,對于類型和傳統(tǒng)的致敬。比如說某一些作品,某一個譜系的作品在中國毫無影響,但我覺得他們很不錯,我就會想把這套東西帶到中國來。
比如說這一次的女性私家偵探題材,它在歐美和日本市場都比較好,但是中國市場很小,我就希望能有一點開拓。就像唐僧取經(jīng)一樣,他不是去創(chuàng)造經(jīng)文,而是把已有的經(jīng)文帶回來。
其實1980年代的美國偵探小說家蘇·格拉夫頓(Sue Grafton)和莎拉·派瑞斯基(Sara Paretsky),以及日本推理小說家若竹七海,她們這些有點女性主義的女性私家偵探題材,在國內(nèi)鮮有人知曉。她們的作品都在中國出版過,但是都賣得不好,沒有引起真正的關注,也沒有人知曉和傳承。我非常推崇的英國推理小說家P.D.詹姆斯(P.D.James),她的小說《一份不適合女人的工作》中的女偵探科迪莉亞·格雷(Cordelia Gray)是《名偵探柯南》里灰原哀的原型。這本書2016年引進到國內(nèi),當時國內(nèi)推理熱已經(jīng)基本結束了,女性討論熱潮還沒有興起,這本書生不逢時,沒有引起反響。
《一份不適合女人的工作》書封
如果一個作者,他寫女性推理的時候,不去看這些歷史上經(jīng)典的女性推理的作品,那他就是要從零開始,發(fā)明一種他心目中的女性推理。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從零開始,但是為什么一定要從零開始?明明有這么多傳統(tǒng)。所以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去做這件事情,那么我來做,希望能以我的方式來介紹這個傳統(tǒng)。如果說我這本書能夠至少在小圈子里面讓一些人注意到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我覺得就可以了。
澎湃新聞:具體到你的新書《悲悼》,你是如何塑造劉雅弦這個女性角色的?
陸秋槎:這本書是我致敬冷硬派大師羅斯·麥克唐納(Ross Macdonald)的長篇小說《入戲》(The Galton Case),劉雅弦這個名字也可以看作是麥克唐納筆下的偵探Lew Archer的音譯。
可能有些年輕讀者會不太理解劉雅弦這個角色。國內(nèi)的推理讀者年齡層偏低,有很多學生,可能只有十幾歲二十歲,而我作為一個三十幾歲的作者,塑造年近三十的劉雅弦這個角色,雖然還算年輕,但她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復雜。生逢亂世,她面對的社會環(huán)境很險惡,也在社會中經(jīng)歷過很多毒打,為了贏得雇主信任,為了以私家偵探的身份獨立生存,她的臉上必須戴著一副冷硬的假面。但她內(nèi)心其實是有柔軟的一面的。我把她塑造成有一點點“不可靠敘述者”的感覺,她嘴上說自己只認錢,但她在行動上接濟窮人。她面對有人慘死,也沒掩飾住萌生的同情心。但是在平時,她要用無情和冷靜來遮掩,否則她沒有辦法在這樣的一個殘酷的社會中活下去。
我們在未經(jīng)歷太多的時候往往都是直抒胸臆,表達真我,但在成長中直面了成人社會后,可能會越來越壓抑自己,隱藏自己,漸漸戴上一副冷酷的假面。我希望現(xiàn)在不理解劉雅弦這個角色的讀者,等他們到了劉雅弦的年紀時能夠明白。只是很遺憾,很多人好像到了那個年紀也就不會再讀小說了。
技術發(fā)展會讓“冷硬派”消亡嗎
澎湃新聞:難怪《悲悼》的扉頁寫著致敬羅斯·麥克唐納。
陸秋槎:我一直就非常喜歡羅斯·麥克唐納的書。我十幾年前在寫《元年春之祭》的時候是沒有讀過羅斯·麥克唐納的,所以寫出來的是一個有點二次元有點跳脫的那種風格。但是后來我在寫《當且僅當雪是白的》的時候,我讀了羅斯·麥克唐納的幾本書,然后大受震撼,就開始覺得可能我個人的審美或者說我個人的底色,更適合去寫那種稍微沉郁一點的東西。然后我的寫作風格就從簡潔和跳脫漸漸走向沉郁頓挫。我早在2017年就想寫一本書致敬羅斯·麥克唐納的作品,因為羅斯·麥克唐納在中國跟勞倫斯·布洛克(Lawrence Block)或者跟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比,顯得非常沒有人氣,可能因為他引進得太晚。
澎湃新聞:把《悲悼》的背景設置在民國的考慮是什么?
陸秋槎:有兩方面的考慮:第一是因為新中國成立之后,法律不允許私家偵探(這個職業(yè)存在),所以不適合把背景放在現(xiàn)在。設定在民國時代的私家偵探更容易讓讀者信服。
第二點是因為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是不適合冷硬派的。我們這個時代的推理,實地調(diào)查這件事情越來越不重要,現(xiàn)場這個東西越來越不重要?,F(xiàn)在很多人肉的技術,看一張照片,通過眼睛里面反射出來的街景就推理出這個人是在哪里,但是在冷硬派的時代,他們找一個失蹤的人,是一個一個人問的,是要親自去調(diào)查的,是需要很多走訪的。傳統(tǒng)冷硬派的寫法是適合的。
書里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設置在一個近乎架空的“省城”,但它的地理位置也是有跡可循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書里考證這座“省城”的原型,當然除了地理位置,大部分細節(jié)都是虛構的。虛構一個城市的傳統(tǒng),我也是受蘇·格拉夫頓影響。她筆下最著名的女偵探金西·米爾虹(Kinsey Millhone)活躍的那個地方叫圣特雷莎,是她虛構的一個城市。我這個小說里面描述了一所學校叫圣德蘭女校,德蘭其實也就是特蕾莎的天主教的譯法,其實這個細節(jié)就是在致敬蘇·格拉夫頓。
陸秋槎在簽售。新星出版社供圖。
澎湃新聞: 順著冷硬派的話題走下去,你會不會覺得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對推理小說有毀滅性的打擊?
陸秋槎:任何文學類型誕生的時候,都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科技水平有關??履弦婚_始是用大哥大,后來用翻蓋手機,現(xiàn)在就用智能手機,其實就是因為我們社會這幾十年發(fā)展太快了。
日本有一個叫原尞的作者,他今年去世了,他筆下的偵探一直不用手機。他的最早作品在上世紀80年代就發(fā)表了,他的最后一本是2018年,其間時間跨度有30多年。他的最后一篇小說里,故事發(fā)生在2011年,但那個偵探還是堅持不用手機,到處找公用電話,讀起來會讓人覺得有點不合情理。但如果他不這樣寫的話,很多事情如果打個手機即可解決,又很難推進劇情。一個作者如果一直寫同一個系列,這個系列里面的科技就會呈現(xiàn)出這個問題。
我們讀阿加莎的小說,從她1920年第一本書,到她1976年去世,有50年的時間跨度,但我們不會覺得她后期的《長夜》和她初期的《斯泰爾斯莊園》里展現(xiàn)的社會環(huán)境差異很大。可是如果50年跨度放在1970年代到2020年代,科技變化就會大到簡直難以想象。
我們剛才談到冷硬派是不是要消亡的問題,其實我是覺得每一種文學類型都有它誕生的環(huán)境,對于中國現(xiàn)階段來說,國人對這種類型文學的近代發(fā)展相對比較陌生,對在國外大熱的羅斯·麥克唐納等作家并不熟悉,對以女性偵探為主角的作品涉獵也較為有限。我覺得可以先把冷硬派偵探小說的傳統(tǒng)方法原封不動的、原汁原味的引進到國內(nèi),先讓大家去熟悉和了解,再慢慢消化,最后看怎樣求新求變。
因為我常年旅居日本,也閱讀和出版日文推理小說,我不僅可以接觸到中國的推理作品和受歡迎的譯作,也能接觸到日本圈子里喜歡的和流行的推理作品。我會去觀察哪些類型或作品在中國還未引進或尚屬小眾,把它帶到國內(nèi)來。
國內(nèi)科幻發(fā)展跳過了很多東西
澎湃新聞:你的下一部長篇想寫什么?
陸秋槎:我想寫一本科幻推理。寫一個近未來的故事,我還在搜集材料,還在構思一個近未來的城市應該是什么樣的。主角還是會寫一位女性,是一個女警,她可能大腦被植入了芯片,那種可以輔助思考、改善腦回路的功能芯片,這種芯片能夠幫她進行自動推理。目前還在醞釀階段。
澎湃新聞:下一部是同時結合了推理和科幻。我們知道你在日本發(fā)表過較多短篇科幻小說,你還在日本做過一個主題演講,好像主題是“中國短篇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及其終結”?
陸秋槎:主要還是向日本科幻讀者介紹中國的短篇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終結只是最后簡單提了一兩句。其實我覺得短篇科幻的黃金年代主要就是2000年前后那一段,大概以“四大天王(劉慈欣、王晉康、何夕、韓松)”的登場,特別是劉慈欣1999年出道之后開始,然后到大概從2005年、2006年開始,大量的科幻作家轉去寫長篇了,是因為當時錢莉芳的長篇小說《天意》賣得很好。于是在那個時代,突然一下長篇爆發(fā),然后2006年就有了連載《三體》。從那個時候開始,包括劉慈欣這些中堅力量,包括像何夕這樣一個很擅長寫短篇的科幻作者,他也去寫了長篇,寫了本《天年》。很多科幻作家都開始轉型,那個短篇的黃金時代可能就結束了。那個演講的內(nèi)容其實就大概是這么一個意思。
現(xiàn)在大家更關注長篇,但是我覺得中短篇里面有很多奇思妙想,但是這些短篇國內(nèi)引進的很少。我很喜歡的一個作者叫小詹姆斯·提普垂(James Tiptree, Jr.),是一個以中短篇見長的作者,在國內(nèi)毫無人氣,但在日本影響非常大。像我很喜歡的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她就是國內(nèi)出版的都是大長篇科幻,但是我更喜歡的是她的中短篇科幻小說。
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
澎湃新聞:日本科幻圈喜歡的作品是否和中國科幻圈有差異?
陸秋槎:我其實不是在中國寫科幻出道的,我寫科幻是在日本出道的,所以我其實在審美上面更多的是受日本科幻圈的影響。從大概1950年代開始到現(xiàn)在,日本的科幻沒有斷層過。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作者好像都是在國內(nèi)并沒有很有人氣的,比如說像斯坦尼斯瓦夫·萊姆(Stanis?aw Lem)也好,格雷格·伊根(Greg Egan)也好,也都是近年才在國內(nèi)突然爆紅。
中國的科幻小說其實是從1990年代重新起步的。我們錯過了60年代到80年代的科幻發(fā)展,跳過了新浪潮,跳過了女性主義科幻,跳過了賽博朋克,我們跳過了很多東西,然后1990年代這些科幻小說重新一股腦涌進來的時候,我們做了一個自然選擇,我們選擇了科幻黃金時代1950年代,回到了阿瑟·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那些,而沒有選擇中間被跳過的那些。
澎湃新聞:既寫科幻又寫推理,你對這兩種類型小說有何看法?
陸秋槎:我覺得它們都是一種知性的文體。我們一說到文學,很多人的印象會覺得是一種表達情感的抒情傳統(tǒng),但是科幻也好,推理也好,它都是一種非常知性的一個東西,它是挑戰(zhàn)人類智力極限的一種感覺,所以確實很特別。
但是比起數(shù)學的純理性,小說里面一定是夾雜很多情感的,比如說推理和破案的過程可能是很理性的,但是作案的動機又是一個非常感性的、出于人類情感的東西??苹眯≌f也是,比如說像最近像這幾年很火的像劉慈欣的《流浪地球》,如果去讀原著的話,它雖然也涉及到很多科學知識,如何把讓地球離開軌道,如何利用引力彈弓飛出太陽系等,但是它也有很多人性的刻畫?!度w》在這點上就更加明顯了。
所以這兩種文學都是在人類的理性和非理性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人就是一個在不停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搖擺的生物,而這類文學最能夠表現(xiàn)出這種所謂人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