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馮小剛讓我寫文工團的女兵

2017年8月17日下午兩點，嚴歌苓帶著她的新書《芳華》，和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陳思和在上海展覽中心進行了一場高質(zhì)量的文學(xué)對話。嚴歌苓的《芳華》用四十余年的跨度，展開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某部隊文工團成員命運的流轉(zhuǎn)變遷，講述男兵劉峰和女兵像蕭穗子、郝淑雯、林丁丁、何小曼的謙卑、平凡及背后值得永遠探究的意義。嚴格的軍紀和單調(diào)的訓(xùn)練中，青春以獨有的姿態(tài)綻放芳華。這部作品被馮小剛拍成電影，將于今年10月份上映。

嚴歌苓

馮小剛讓我寫文工團

嚴歌苓：我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芳華》，非常自然的，就是一個孩子懷胎十月該分娩了，很簡單。當然最開始的這個起因是馮小剛導(dǎo)演在4年前跟我說，我們兩個弄一個文工團題材的電影吧，后來我說那行，我回去想一想。

他給我講了一些故事，他在坦克六師，就是宣傳部北京軍區(qū)坦克六師的一些故事，還有他認為這個電影故事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一個故事。后來我回去就想，我覺得好像我要寫還得寫我自個兒身邊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人物、生活和故事。

所以我回去就把基于我真實戰(zhàn)友的那些事情，一開始給我一個所謂的納博科夫式的靈感戰(zhàn)栗的東西，應(yīng)該說我來自于我的這些戰(zhàn)友，我覺得我在文工團生活了10年，跳舞跳了8年，后來當創(chuàng)作員又當了5年，完全是朝夕相處的這些戰(zhàn)友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練功在一起，天天相處。所以這些細節(jié)簡直太生動了，我回憶起來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戰(zhàn)友當時的那種情景就像昨天剛發(fā)生一樣，所以寫這部小說應(yīng)該說是最貼近我自己、最貼近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部小說。

當然了，它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我也可以在敘述人也是一個作家和我自己之間游離、變換，好像占取了似乎是真的、似乎是假的，這么一個寫實之間的便宜，所以講了大量的真話，講了很多我對當年的一些戰(zhàn)友，尤其是何小曼這樣一個人物的懺悔，以及很多在青春里發(fā)生的一些現(xiàn)象的反思，還有我很長時間一直在想，人群集體里對一個弱者的迫害這種欲望是哪里來的，這是我們?nèi)诵援斨械囊粋€弱點，由于這樣的一個現(xiàn)象，導(dǎo)致了我們整個4個女兵不同的命運。

當然了，這里面的男主人公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一個模范英雄式的人物，那個時候就是平凡即偉大，每個人幫我們每個人的忙，修個地板、幫我們釘過釘子、補過襪子的模范，在那個時候這樣的人就是英雄，他的英雄因為他平凡，他平凡到了最不起眼的，但是他是具有美德的人。一個英雄到底可不可以愛，可不可以爆發(fā)一個男性對女性的接觸，這樣的一個接觸導(dǎo)致了我們所有人命運的走向，也許不會那樣走的一個走向。所以我覺得就是我寫這部小說的起因、過程。

寫完以后跟小剛導(dǎo)演說，我說我把小說發(fā)給你，但是我想這不是你想要的那個文工團的小說，應(yīng)該是非常唯美、非常詩意的，我這個雖然是在軍隊里，但也寫到了人性的弱點，但是小剛導(dǎo)演看完了以后他非常喜歡，所以我就幫他編劇，把這個電影做出來了，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怎么親手編劇我自己的小說了，我就說到這兒。

嚴歌苓、陳思和和人文社宋強

三個女兵一臺戲”，一臺戲來講古今

陳思和：在作家面前，評論家毫無權(quán)威性的，其實我覺得今天在這里坐著的最好是馮小剛，這樣就能從電影和小說兩個角度來討論。

因為我看了外面的宣傳，馮小剛把這個作品演繹成一個青春劇的，是非常青春的一個名字。所以我現(xiàn)在還難以想象馮小剛導(dǎo)演最后把這個方法演繹成一個什么樣的作品，但是我想肯定會非常精彩。因為嚴歌苓的小說幾乎都編成了電影，每個都不一樣，但是都非常有名。

從我的角度來讀，可能我讀出來的都是最不適合拍成電影的。從文學(xué)評論的角度來，不是尋找這個作品的細分點，不是尋找這個作品中最易于被大家了解和接受的事，我想闡述這個作品當中不容易被人理解的事情，因為這個作品呈現(xiàn)在外面的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因為嚴歌苓寫小說有一個特點，她會尋找一個敘事者，這個人不是嚴歌苓本人，她會再找一個人來講故事，就是當她的小說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來代理她敘述這個故事的。

這個人是有生命的，所以這個敘事者不是跟作者完全合一的，他是有獨立的生命經(jīng)歷，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和角度來討論問題的人，所以嚴歌苓小說有一個非常容易混合的地方，會把這個敘事人當成作者，我一開始讀這個小說我也覺得這個人就是嚴歌苓，但是這次她拉得非常開，3個女兵某種意義上都是敘述者，除了里面的主角，就是這個蕭穗子，本來她寫過一部小說叫做《穗子物語》，從70年代開始到現(xiàn)在改革開放中國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這里通過兩個人的命運來討論這樣一個時代的變遷和人性的弱點，這兩個小說的敘事人是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普遍意識，就是每個時代都有一個主流意識，是普通社會當中人人都這么認為、理解的意識，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

嚴歌苓寫這三個角色的時候，就是說代表了主流意識，到了晚年她們也都老了，她們還是代表了這個社會的主流意識，通過這樣的一個主流意識來討論非常特殊人的命運，這就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小說，是呈現(xiàn)出來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不是她的發(fā)言，是她通過三個女人的發(fā)言，我覺得這題目很好，“三個女兵一臺戲”，一臺戲來講古今。

在這個故事里面最重要的是兩個被講述的人，一個就是男主角劉峰，一個是女主角何小曼，其他的三個女兵實際上是講述者，她們有自己的故事，但是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從她們的口中講出來的人，不代表作者自己的看法也不代表什么，而是通過一般社會時尚的說法來看待這些人。這里就形成了一個非常強的張力，我覺得馮小剛電影這樣拍是非?？少F的。

我活著就是讓每個人都特別高興

嚴歌苓：我覺得我本人是一個比較怯懦的人，我是一個不敢得罪多數(shù)的人，我不大喜歡讓人家不高興，我這個人活著就是讓方方面面每個人都特別高興，但是蕭穗子不是這樣的，蕭穗子敢說很多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她是一個層面上的我，因為我對這個人物的認識是不可能寫出來的，我寫一個江洋大盜可能這江洋大盜也有認同感，蕭穗子和我的關(guān)系就是蕭穗子這個人你們把她認為是我，我很得意。我寫散文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很難直面讀者的，嚴歌苓發(fā)議論了我不敢發(fā)了，但是蕭穗子發(fā)議論了沒關(guān)系，我是一個非常得罪大眾的人，但是蕭穗子不怕的，她比我勇敢、深刻，我深刻的東西放在她身上。

像《扶?！防锏臄⑹鋈耍梢栽谥饔^和客觀翻墻的，不是說到了這個人去思想什么的時候，扶桑有心理活動了，何小曼有心理活動了，對我來講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東西，但是這個敘事者非常自由，告訴人家說那就是我的詮釋，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說一年又一年的這個故事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好像把它依次詮釋的越來越全面、立體，所以這就是我覺得我占了這樣的一個便宜，不是一個上帝全方位的，像雨果寫小說，有一個上帝的眼光，全方位的關(guān)照，從對話到形體再到內(nèi)心，然后再出來非常的自由。

蕭穗子這個人是有限制的，這個限制就是無關(guān)的蕭穗子進入每一個人的心里去分析他們，描寫他們的心理活動，但是后來會告訴你，這個是我對這個人物百得不思解，但是這三個女兵形成了各自觀察的死角，這個死角只有第二個女兵能夠發(fā)現(xiàn)，她正好就是看到了第一個女兵敘事和觀察的一個死角，第三個女兵突然又有前面兩個女兵敘事和觀察的死角，所以就是把主觀和客觀擺成一片，所以沒有什么主觀和客觀，是非常自由的。

我告訴你這樣一段故事，對不起我已經(jīng)把這個人物轉(zhuǎn)出來了，這個人物還不想寫，我先把她們兩個人的故事給說完，待會兒我再讓她出場，這是我過去寫小說所沒有的，就是我愿意什么時候給你扯到誰就扯到誰，實際上是經(jīng)過了非常精心的設(shè)計，怎樣來結(jié)構(gòu)這個小說在我的小說經(jīng)驗里面是一次非常新的闖蕩，就是我闖開了，闖開了一個我從來沒有闖過的一個敘事架構(gòu)，就是極其的主觀又極其自由的。所以實際上是把我大量對我當年生活的反思通過蕭穗子這樣一個像我但又不是我的虛構(gòu)人物，來把它敘述出來，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