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ㄍ。┡克罆r,年四十二歲。在她所作的六部小說中,《驕傲與偏執(zhí)》為最佳。多少的時髦小說都已被人遺忘,或只留給文學史學者去研究,而這本《驕傲與偏執(zhí)》至今仍能給讀者以新鮮的感動,而且翻成中文我相信仍能贏得讀者的同情?!?/p>
這是1935年4月10日梁實秋先生發(fā)表在天津《益世報》上的文章,點明是為《驕傲與偏執(zhí)》中譯本寫的序,譯者是董仲篪(音同遲)。同年5月,書由大學出版社出版,易名為《驕傲與偏見》,胡適題簽。
幾乎同時,商務印書館推出另一中譯本,譯者為楊繽,由吳宓作序。該譯本名為《傲慢與偏見》,即今之通用譯法。
兩個譯本誰先誰后?據(jù)1936年《國聞周報》第13卷第33期發(fā)表的《評〈傲慢與偏見〉的兩個譯本》,可知楊譯本完成更早,且質量更佳。
今年7月18日,是奧斯汀去世200周年紀念日,她的《傲慢與偏見》是最受英國人喜愛的百部文學作品中的第二名,而今年10月7日,則是該書最早的中譯者楊繽去世60周年紀念日。
奧斯汀這樣來到中國
據(jù)學者葉新先生考證,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刊刻的《蘇格蘭游學指南》中首次提到:蘇格蘭大學入學考試中,英文語法方面指定4本教科書,其中有奧斯汀的《愛瑪》。
9年后,魏易在《泰西名小說家略傳》中稱:“迦茵奧士丁者,英國小說家之一也……其生平最著名之小說四種?!蔽阂淄ㄓ⒄Z,是林琴南的合作者,但他直引奧斯汀作品英文名,未譯成中文。
《傲慢與偏見》初名《第一印象》,1813年正式出版時,借用英國女小說家柏楠的《塞西莉亞》中一句名言。葉新先生將其譯為:“李斯特醫(yī)生說:這樁不幸事的所有一切都是傲慢與偏見的結果?!?/p>
奧斯汀無意讓達西代表驕傲,截取“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因奧斯汀特別喜歡它,且有搭車宣傳的因素,至于Prejudice能否譯成“偏見”,頗值得商榷。
在中國,奧斯汀的早期推崇者有陳源、徐志摩、吳宓、葉公超等。
錢鍾書的老師溫源寧在《一知半解》中說:“陳(源)先生在言語和行動上充分表現(xiàn)出來‘理智與情感’,但是,在對人對事的看法上……顯示了不少‘驕傲與偏見’?!?/p>
葉公超教一年級英文時,只用《傲慢與偏見》原文,上課就讓學生依次朗讀,有一次,一個學生提了一個問題,葉大喝道:“查字典去!”一聲獅子吼,全堂愕然。
后來楊振寧也上過葉公超的課,他說葉講課極枯燥,有時還作弄學生,楊表示:“我不記得從他那里學到什么?!?nbsp;
楊繽譯《傲慢與偏見》封面
與傳教士情同母女
楊繽喜歡《傲慢與偏見》,可能是受美國女傳教士包貴司的影響。
楊繽本名楊季徵,祖籍湖北沔陽,1905年生于江西萍鄉(xiāng)。其父楊會康25歲便中舉,時任稅官。楊季徵家中行七,上有三兄三姐,下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楊會康開明,允許子女習新學。1922年,楊季徵改名為楊繽,入美國教會在南昌開辦的葆靈女子學校。不久,楊繽受洗,她說:“一部圣經(jīng)我由《創(chuàng)世紀》第一個字讀到了《啟示錄》最后一個字,成篇的《詩篇》和《箴言》我都背下來了。”
“五卅慘案”后,楊繽的信仰發(fā)生轉變。據(jù)吳世昌、趙蘿蕤回憶,楊繽的第一任丈夫死于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父親一度被北伐軍關押,楊繽為排遣痛苦,只身去上海,接觸了馬列書籍。
據(jù)《評〈傲慢與偏見〉的兩個譯本》披露,1927年時楊繽便已開譯《傲慢與偏見》,1928年時已譯完,似不確。
1928年,經(jīng)葆靈女子學校推薦,楊繽免試入燕京大學英文系,成了在該校任教的包貴司“最喜歡的得意門生”。包貴司與楊繽情同母女,據(jù)蕭乾說:“教英國文學史時,包貴司講得最起勁的是簡·奧斯汀。”
在大學期間,楊繽還用英語寫了自傳《童年》、《獄中》和長篇小說《挑戰(zhàn)》,交包貴司保存,上世紀80年代文潔若先生將其譯成中文,文先生說:“原稿用打字機打的,《獄中》一節(jié),標題旁用鋼筆注明寫于1931年。”
包貴司還寫了一部小說《河畔淳頤園》,蕭乾認為小說寫得很糟,但記錄了楊繽的部分履歷。
幸虧吳宓沒逐字修改
1931年,楊繽與同學動員罷課,認為英文系美國老師史密斯水平太差。當時燕京大學英文系沒有中國教師,而清華大學外文系都是中國教師,楊繽們要求學校聘中國教師,校方只好請清華大學的吳宓兼課。
吳宓1921年曾在東南大學英文系中設“英國小說”課,《傲慢與偏見》列入4本必讀書之一,吳宓因此成該書在我國大學中最早的推廣者。
據(jù)《評〈傲慢與偏見〉的兩個譯本》稱,吳宓對楊譯本逐字修改,其實未必,吳宓喜用傳統(tǒng)章回體譯西洋小說,常加入“話說”、“則此書開場”之類,致原作風味盡失。商務印書館出版《傲慢與偏見》時,稱吳宓為“總?!保赡苤皇菑V告技巧。
吳宓的序寫于1931年,而董譯本1933年才動手,也有“總校”,是著名翻譯家張谷若(曾翻譯過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還鄉(xiāng)》等),張是北大教授,可能是看他面子,胡適、梁實秋才為董譯本捧場。
《傲慢與偏見》開篇是個冷幽默,楊譯為:“這是普遍的真理,一個有錢的單身漢,一定想要位太太。”董則譯為:“一個單身漢,有豐富財產(chǎn),必須要個妻子,這是一般人承認的真理?!薄对u〈傲慢與偏見〉的兩個譯本》稱:“‘楊譯’高出‘董譯’多多!”不無道理。
楊譯本后來翻了4版,這可能與吳宓有關,他1935年將楊譯本列為清華大學“文學與人生”課的必讀書目。在社會上,《傲慢與偏見》并未流行。
胡適題寫的書名
楊繽改名為楊剛
1928年,楊繽與北大學生、中共黨員鄭侃相戀,并入黨。1930年,楊繽參加“五一”反內戰(zhàn)游行時被捕,在獄中遭遇酷刑,后經(jīng)燕京大學保釋出獄。出獄后,為方便活動,楊繽改名為楊剛。
據(jù)楊剛的同事高承志回憶:“她對當時地下黨的教條主義作風很不滿,每逢‘五一’一類節(jié)日,必定要舉行……所謂飛行集會……造成犧牲,她認為毫無意義。”
1932年,楊剛本該畢業(yè),因患猩紅熱休學一年。
復學后,黨小組負責人是個山東人,“性格骨硬,做事決不轉彎”。楊剛想休息,向他請假,他問:病不是已經(jīng)治好了嗎?為什么又要休息?激烈爭吵后,楊剛退黨。
包貴司另一個很欣賞的學生是蕭乾,楊剛曾以大姐身份勸蕭入黨,并借給他理論書籍。
楊剛說:“當心你會掉進深淵里去,或者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給老虎吃掉。”
蕭乾考入輔仁大學,后將楊剛介紹給自己的老師斯諾,幫他編譯《活的中國》,魯迅、茅盾等人作品因此被譯介到美國。
七七事變后,在夏衍等人介紹下,楊剛入黨。
1939年,蕭乾因赴英離開《大公報》,推薦楊剛接替。報社總經(jīng)理胡政之聽說楊是共產(chǎn)黨員,蕭乾則說,不用楊,“會失去刊物目前的大部分寫稿人和讀者,刊物必然又恢復到吳宓主編時的學院派老樣子,哪里還像一份抗戰(zhàn)時期的報紙”。
將《論持久戰(zhàn)》傳向世界
楊剛接手《大公報》副刊后,使其風格轉向犀利,得到周恩來贊揚。
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澤東發(fā)表了《論持久戰(zhàn)》的演講,稿件后來交到楊剛手中,讓她譯成英文。當時上海已淪陷,楊剛找好友、美國人埃米麗·哈恩(中文名項美麗),哈恩將楊剛藏在自己家中。在哈恩情人邵洵美幫助下,《論持久戰(zhàn)》在《自由譚》英文版上連載,邵洵美發(fā)按語稱:“近十年來,在中國的出版物中,沒有別的書比這一本更能吸引大眾的注意了?!焙髞碛殖隽擞⑽膯涡斜尽?/p>
1940年,楊剛700多行長詩《我站在地球中央》出版,轟動一時,人們稱楊剛是“金箭女神”。作為名記者和優(yōu)秀作家,楊剛在重慶結識了學者費正清,在費幫助下,楊得以赴美留學。
當時趙蘿蕤也在美留學,據(jù)趙記:“某次她(楊剛)路過芝加哥時失竊,身上一文莫名,就到芝大圖書館找我‘求救’?!?/p>
1948年,楊剛回國,繼續(xù)從事媒體工作,1950年10月調任周恩來辦公室主任秘書,1953年出任中宣部國際宣傳處長,1955年任《人民日報》副總編。
楊譯《傲慢與偏見》成為最早中譯本之一,有幸運成分。陳源早想譯,但被夫人凌叔華搶去。1932年,凌叔華寫信給胡適和葉公超,說她已經(jīng)譯了一半《傲慢與偏見》,聽說葉也在譯,希望葉放棄。1932年至1933年,凌叔華未發(fā)表一篇小說,似乎在全力翻譯,可她始終未完成??箲?zhàn)期間,凌只是將自己的3篇小說翻譯成英文。
她在撲朔迷離中告別人間
與楊剛比,董仲篪履歷較模糊。
1937年8月18日,謝覺哉在日記中記:“會九十七師政訓主任董仲篪。董寧鄉(xiāng)人,大革命時還是學生,他承認國民黨的墮落?!辈恢遣皇峭蝗?。
這個董仲篪與宋希濂是老鄉(xiāng),后參加遠征軍,入緬甸作戰(zhàn),還當上中將,解放戰(zhàn)爭時被俘,以后情況不明。
抗戰(zhàn)爆發(fā)時,楊剛忙于救亡工作,無暇照料3歲的女兒,便寄養(yǎng)在包貴司處??箲?zhàn)期間,楊剛與丈夫鄭侃離婚,1943年,鄭侃死于日機轟炸。
1950年,楊剛與包貴司見了最后一面,當時在朋友家中,“本來說好不爭論,然而爭論是無法避免的”。楊剛平時工作12小時,衣食極簡樸,包貴司送給她一條皮褥子,楊剛拒絕了。包貴司給楊剛沖了一杯速溶可可,楊剛說:“我是中國人,我只喝白開水?!倍嗽娟P系密切,說話較直接。
1957年10月7日,楊剛在家服用安眠藥自殺,未留任何遺言。對于她的死,眾說紛紜。楊剛去世前曾遭車禍,有人說此后她精神一直不太正常。日本學者江山幸子發(fā)現(xiàn),楊剛的作品中常有悲觀厭世的情緒,如“人類的痛苦經(jīng)到我的心上時,已經(jīng)帶了化石的成分”,流露出無法適應時代巨變的苦悶。
上世紀50年代,《傲慢與偏見》被認為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虛偽的佳作,得到推廣,但反響平平。直到上世紀80年代,小說中幽默、趣味等元素得到重視,新譯本不斷涌現(xiàn),到2016年時,已有34個中譯本。(文/蔡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