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和1945年的廣島原子彈爆炸，使得南京和廣島背負起極其沉重的歷史記憶。這兩座城市都是二戰(zhàn)中的“悲情城市”，但在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館長吳先斌看來，二者悲情的內(nèi)核卻不一樣，“南京的悲情是日本軍國主義強加在我們頭上的，而廣島的悲情是他們的加害行為所招致的。”
7月15日至23日，南京大屠殺史實展——“被封存的記憶 不再讓南京悲劇重演”在日本廣島展出，這是吳先斌第四次將展品帶到日本，以展覽的方式將南京和廣島連結(jié)在一起，“希望提醒廣島及全體日本民眾，在銘記你們傷害的同時，也不要忘了我們的傷痕?！?/p>
展覽現(xiàn)場
籌備
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從2014年起就開始在日本做南京大屠殺展覽，兩次在名古屋，一次在宮崎，三次展覽都是作為日方“戰(zhàn)爭與和平”的大型主題展的一部分。而今年的展覽由廣島南京大屠殺展主辦委員會和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是二十年來首次在廣島舉行的南京大屠殺展覽。
展覽緣起于去年八月，吳先斌在京都做報告，廣島縣日中友好協(xié)會青年委員會委員長由木榮司專程趕來，希望他能在廣島做一次南京大屠殺展，吳先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由木榮司是一名鐵路工人，1955年生人，自稱“勞動者”。年輕時候是日本空手道冠軍，八十年代在中日關(guān)系友好期，曾來中國參觀交流，自此熱愛中國。他一直從事一些介紹中國的活動，是一位愛好中日友好的民間人士。
在決定和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合作辦展后，由木榮司發(fā)起倡議，日本民間友好團體積極響應，最后組成了一個90余人的“發(fā)起人委員會”，由木榮司是總負責人。在接下來的近一年時間，中日雙方積極溝通，分工協(xié)作。吳先斌主要負責展覽大綱、展品的選取，以及組織南京市民到廣島參加本次活動；由木榮司等日方委員會主要負責屋板制作、會場設(shè)計以及中日交流集會的企劃。
參加本次活動的南京市民
在選取史料時吳先斌格外注意，“所有的史料都要經(jīng)得起推敲，不能給右翼留下把柄，所以這次展出絕大部分我們都用的是日本士兵的證言?！被顒拥膱龅厥侨毡俱y行廣島支行舊址，它是廣島原子彈爆炸中幸存的幾個建筑之一，現(xiàn)在是廣島市民公共文化中心。吳先斌本來想選在8月6日開展，因為那天是廣島原子彈爆炸的日子，希望日本在拉響警報的時候，也能同時想起南京大屠殺。但后來考慮到日本社會的承受度，還是將展覽提前了20天。
對于本次南京大屠殺史實展，當?shù)卣芙^作為后援協(xié)助單位?！斑@表示很多政府公共資源不能使用?！眳窍缺笳f，“比如說不能在政府公共設(shè)施放置宣傳手冊，不能通過官方將宣傳資料發(fā)放到中小學等。雖然如此，政府也沒有其他的阻礙行為?！?/p>
楊小平是廣島大學的講師，從事抗日戰(zhàn)爭研究，他和吳先斌于2014年相識，也與由木榮司熟識，所以成為中日雙方的中間人，同時也參與了大量的布展工作。他對于本次展覽遇到的困難有更加直觀的感受。
“有幾次真的覺得太難太難了。日本方面，除了我以外，其余都是退休老人；日方的資金來源主要靠捐款，多則10000日元（600元），少則1000日元（60元），所以資金非常緊張，本來想做一幅兩米高的畫，最后只能做四分之一的大小?！敝袊矫娴馁M用有十余萬元，由吳先斌和參加本次活動的南京市民共同承擔，“本來我們的食宿機票應該由日方承擔的，但是他們實在太困難了，怕這一次做完下一次沒錢再做了?！?/p>
展出
7月15日，“被封存的記憶 不再讓南京悲劇重演”展覽正式開展。展覽以圖片為主，兩百多張圖片組成五十多個展板，同時展出的還有谷壽夫的判決書和他的字、南京大屠殺調(diào)查報告、日本軍旗、大屠殺期間日本士兵的信件。此外，曾在日本毒氣工廠工作的藤本鞍馬先生，參與南京大屠殺日本士兵山本武的兒子山本敏雄先生的報告也是活動的一部分。
報告現(xiàn)場
吳先斌他們擔心日本右翼分子搗亂，特意多安排了一些志愿者做安保人員，然而這種擔憂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不過展覽也并不是一帆風順，有政府人員過來說市民打電話反映該展覽有政治傾向，由木榮司當場反駁了這種說法，他認為他們在客觀展覽歷史，沒有抨擊，也沒有政治立場。展覽才得以順利繼續(xù)。
展覽入口
據(jù)楊小平統(tǒng)計，為期一周的大屠殺史實展有近1000名觀眾前來觀展，其中有200多名中小學生，一半左右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其余為老年人。他認為在日本市民普遍對歷史不關(guān)心的情況下，這算是比較不錯的數(shù)字了。吳先斌也表示贊同，“像這種跟中國有關(guān)的活動，能來20人就算成功了?！?/p>
南京大屠殺史實展共向觀展市民贈送了1000個紀念章，300支紀念筆
很多觀眾在觀展后留言表示“真的不知道這段歷史”，“對這樣的慘痛歷史感到震驚”，楊小平認為這些留言很能反映日本民眾對于南京大屠殺的認知現(xiàn)狀。也有人看過這次展覽后認為“不可思議”，他們覺得以現(xiàn)在日本人的修養(yǎng)來看，不可能發(fā)生這樣殘忍的事情，對于現(xiàn)實與歷史的沖突，他們難以接受。楊小平向這些觀眾耐心介紹，并鼓勵他們查閱外國資料加以印證。
觀眾留言
“通過一次展覽很難讓他們完全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但是至少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契機去思考歷史，反思日本近代史教育。能達到這樣的目的就成功了。”楊小平說。
展覽期間，吳先斌和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李秀英的女兒陸玲女士還接受了熊本民間友好組織的邀請，在熊本做了一場報告。雖然增加了幾萬塊錢的費用，但是吳先斌認為這是非常值得的，“熊本是南京大屠殺元兇——第六師團的老巢，我們到那里去控訴日軍的罪行，特別有意義，同時也能促進當?shù)孛耖g社團的發(fā)展。”
吳先斌和陸玲在熊本做報告
現(xiàn)狀
“中日之間的尷尬局面，都是由日本右翼一手造成的。日本右翼常說大屠殺紀念館是‘反日紀念館’，但是大屠殺紀念館是在1985年修建的，而日本右翼在1982年就開始篡改教科書了。是他們先突破了底線，難道還不準我們銘記歷史嗎？”吳先斌對日本右翼勢力極為擔憂，“近幾年日本社會右傾化嚴重，由于右翼的蠱惑，越來越多的日本民眾只記住了廣島原子彈爆炸而遺忘了南京大屠殺史，但是那段歷史是不能分割的。選擇性的記憶歷史，也是對歷史的一種背叛?！?/p>
展覽現(xiàn)場
楊小平認為，現(xiàn)今的日本民眾對日軍侵華這段歷史認知相當“朦朧”。教科書上雖然也有關(guān)于昭和時期歷史的內(nèi)容，但在實際教學中，日本近代史只上一學期，基本上到二戰(zhàn)就結(jié)束了，之后的歷史就“沒有時間”教育了。日本也一直都有“和平教育”，但是這種“和平教育”缺乏對戰(zhàn)爭的徹底反思，他們更傾向于記憶自己在戰(zhàn)爭中的傷痛，如廣島、長崎的原子彈爆炸，東京空襲等。包括對亞洲戰(zhàn)場上士兵遺骨的收集，也能反映出他們把這些士兵的犧牲當做“為國捐軀”的思維。
八十年代后在日本社會興起的歷史修正主義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被修正為是對歐美殖民侵略的一種抵制行為，很多民眾都相信這種解釋。“他們不了解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殺了那么多人，所以才會認同日軍在中國戰(zhàn)場只是在打仗，不是在掠奪、侵略。所以一旦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他們那樣修正的解釋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但是如果根本不了解這段歷史，就不會產(chǎn)生這種疑問?！?/p>
此外，在楊小平看來，日本的社會運動目前也陷入了困境，“日本戰(zhàn)后的這代人從高中、大學就開始做社會運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還在堅持做。但是歷史修正主義、民粹主義導致新一代人還沒有培養(yǎng)出來?！?/p>
“整個日本社會對這件事（南京大屠殺史實展）還是不關(guān)心的，日本媒體一個字都沒有報道。”吳先斌也表示了對現(xiàn)狀的無奈，“現(xiàn)在歷史認知的差異是中日之間最大的障礙。”
未來
本次展覽不僅推動了日本社會對南京大屠殺史的認識，還呼應了日本的民間友好團體?！叭毡镜拿耖g團體很多，但是中國的民間團體很少。過去南京大屠殺史都是由官方宣傳的，這次他們終于找到了我們這個民間團體。這幾年由于右翼猖獗，左翼力量越來越萎縮，能有中方民間團體去支持他們的活動，這對他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眳窍缺笳f。
他認為這種民間交往要“以情動人”：“我現(xiàn)在跟由木先生就是兄弟般的感情，由木經(jīng)常喊我唱歌，我們一起唱《國際歌》，‘團結(jié)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如果許許多多中國人和日本人都能這樣，那么兩個國家不就有兄弟般的感情了嘛！”
吳先斌（左）和由木榮司（右）
為了“以情動人”，在日期間吳先斌還專門去看望了廣島原子彈的受害者、84歲的笠岡貞江女士，并聽取了她的報告?！坝赡緲s司這些民間人士畢竟是日本人，他們對我們的感情是復雜的，我這樣做是為了表示對戰(zhàn)爭中所有受害者的尊重?！焙髞恚@位老人還專門來看了南京大屠殺展，并表示“我們不應該只記得自己的苦難，也應該記得南京的苦難”。
隨著上一輩熱愛中國的日本人的老去，吳先斌把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對于來中國參觀學習的日本青年，只要來南京參觀他的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他就負責解決吃飯問題，減輕他們的經(jīng)濟負擔?！靶麄鬟@個東西是需要靠積累的，要像涓涓細流一樣走入人心。南京大屠殺史除了在國內(nèi)宣傳以外，還要更多地走出去，讓別人感受到我們這個城市的性情，這樣他們對大屠殺史的理解就不一樣了。”
“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中日之間還是要有民間互動，現(xiàn)在播下和平的種子，未來一定會開花結(jié)果。不播種就想要和平的果實，怎么可能呢？”吳先斌一直在思考未來，“我們應該繼續(xù)保持與日方民間團體的互動，繼續(xù)尋找像廣島原子彈這樣日本歷史的痛點和焦點，把他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歷史結(jié)合起來，引起日本社會對南京大屠殺的關(guān)注?！?/p>
展覽現(xiàn)場
此次活動在國內(nèi)大受關(guān)注是吳先斌完全沒有想到的，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由此獲得了更高的知名度，也消除了在日本辦南京大屠殺展會影響中日關(guān)系的顧慮。這些都給他繼續(xù)宣傳南京大屠殺史帶來了更多便利。
“做這件事情，第一需要金錢，第二需要情懷，第三個最重要，需要理性。”吳先斌說，“我們反對的是日本軍國主義，跟日本人民是分割的，不能拿單一的思維來考量日本多元化的社會。在日本宣傳南京大屠殺史，如果這個度拿捏得不好，被日本右翼別有用心地利用，挑起事端，可能會導致外交事件，給國家添麻煩。民間外交也是外交，我們不僅要傳播歷史，還要展示中國人的良好形象?！保ㄎ?鐘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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