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古代邊疆意識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而曲折的發(fā)展過程,具有十分突出的特點與局限性。早期傳統(tǒng)士大夫更強調以"中國"國內為重,強調愛惜民力,不免鄙視周邊領土與民族,邊疆甚至被視為"無用之地",故而常常將固守疆土與窮兵黷武混淆起來。對邊疆地理認知的匱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邊疆意識的進步,而邊疆爭端與邊疆爭議是激發(fā)邊疆意識成熟的催化劑,對于邊疆民族與地理環(huán)境認知水平的進步,也是深化邊疆意識最重要的前提條件之一。從"無用之地"到"一寸山河一寸金",再到"不可輕言棄也",都標示著中國古代邊疆意識的階段性提升、成熟與進步。
安介生,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引 言
所謂“邊疆意識”, 應包括什么是“邊疆”,“邊疆”的實際范圍在哪里,“邊疆”的重要性與價值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如何處理與“邊疆”相關的問題等等,涉及到一個時期整個社會各階層人們對于邊疆及相關問題的認知、評價與應對之策,具體包括邊界劃定、邊疆防守政策、邊疆民族社會、邊疆區(qū)域經(jīng)濟開發(fā)等諸多等問題的認知與處置。中國自古邊疆地域廣大,邊疆意識的相關記錄相當豐富。如古文獻中與“邊疆”相類及相關的詞匯不少,如“邊疆”、“邊圉”、“邊地”、“邊界”、“邊陲”、“邊方”、“邊鄙”、“疆埸”、“封疆”等等。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邊疆意識。中國古代邊疆意識經(jīng)歷了復雜的演化過程,是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國防史與地理認知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邊疆意識,在實質上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國土意識,能夠切實考驗一個政權與民族對于自己疆土的關切程度與責任感。邊疆形態(tài)與邊疆意識,具有很強的因承性。研究與重新思考中國邊疆爭議及邊疆意識問題,對于今天邊疆及相關問題的研究與應對,具有不可或缺的參考價值與意義。
在本文中,筆者試圖在前輩學者研究與討論的基礎上,以歷代重要的邊疆爭議事件為線索,對中國古代邊疆意識的形成過程、特征及演變趨勢作一番勾勒與分析,著重突出各種歷史、地理等主客觀因素對于邊疆意識的影響,以就教于高明 。
一、先秦時期:邊疆意識萌芽及初創(chuàng)階段
先秦時期是中國政治與政權建設的草創(chuàng)及調整時期,也是邊疆意識的萌芽與初創(chuàng)時期。就政體形態(tài)而言,萬邦并存,小國林立,是先秦時期政權形態(tài)與政治地理的最突出特征之一,故而被研究者稱為“萬邦時代” 。劃野分疆,是政權建設的基礎與和主要途徑之一,故而有“疆理天下”或“疆理南北”之說。唐顏師古釋曰:“疆理,謂立封疆而統(tǒng)理之。”
明確邊界線的劃定,是國與國之間和睦相處的基礎。疆界意識的建立,是先秦時期政治及政權建設的一個重要成就?!疤煜轮孜铮幸?,其畫野分疆之制,自五帝始焉?!?孟子也指出:“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鈞(同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疆界不分,產(chǎn)權不明,自然會引起一系列矛盾與沖突,疆界與土地的分割,本質上就是現(xiàn)實政治權利與經(jīng)濟利益的劃分及分割。
夏、商、周三代在名義上都是一統(tǒng)的王朝。特別是西周初期實行“封建“之制,影響深遠?!胺饨ā敝玖x,是“封邦建國”,“封”字之本義,即壘土為界。“封者,聚土之名也。天子之建諸侯,必分之土地,立其疆界,聚土為封以記之,故建國謂之封國?!?“封邦建國”的理論依據(jù),便是《詩經(jīng)》所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而,這種不免空幻的“一統(tǒng)”理想,不得不讓步于現(xiàn)實中的疆土爭奪。隨著政權與國家的發(fā)展,各國的疆域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故而,邊疆形態(tài)也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如春秋時代是大國兼并小國的時代,如“四大強國”,即齊國、晉國、秦國、楚國,都有一個由小到大,開疆拓土的過程。晉國原來只是一個僅擁有“百里之地”的小國,后來逐漸成長為春秋霸主及“四大強國”之一。
之所以稱先秦時期為邊疆意識萌芽及初創(chuàng)時期,還因為實體化的疆界,如長城、河界堤防等,已在戰(zhàn)國后期出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為抵御匈奴入侵,沿邊國家已開始廣筑長城。如《史記?匈奴列傳》載云:“……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髙闕為塞。……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zhàn)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此外,各個政權為了維護本國利益往往不擇手段,“以鄰為壑”?!稘h書?溝洫志》載云:“蓋堤防之作,近起戰(zhàn)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為竟(同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顯然,當時堤防的意義不僅限于水利工程,而主要作為疆域分界線的標志了。
先秦時期邊疆意識形成的基本地理格局,應是所謂“中國”與“四?!薄?而古文獻中所謂“四?!保⒎侵肝挥谒膫€不同方位的“?!保纭稜栄?釋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碑敃r的民族分布特征,是所謂“華夷五方格局”,即中夏、東夷、西戎、北狄、南蠻,是當時人們對于天下民族地理分布狀況的基本認知 ?!夺屆?釋水》云:“海,晦也,主承穢濁,其水黑如晦也。”“四?!币辉~,可以清楚表明,當時人們對于所謂“中國”以外廣袤區(qū)域的認知是極為模糊的,或者說知之甚少。
“中國”與“四海”之間自然談不上什么疆界爭端及劃界爭議了,因此,我們在文獻中所看到的只是“中國”內部諸國的疆界爭端,疆界沖突。然而,隨著各國實力的增強,向外拓展的條件遂漸成熟,晉、齊諸國疆域拓展的歷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狄之廣莫(漠),于晉為都,晉之拓土,不亦宜乎?” 就是當時各國疆域發(fā)展狀況最準確的說明。不過,其擴展范圍也僅限周邊地區(qū)而已,如與后世疆域比較,先秦時期所謂“中國”的總體面積是相當有限的,誠如北宋學者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所指明的情形:“成周之世(即東周時期),中國之地最狹,以今地里(同理)考之……蓋于天下特五分之一耳?!边@里必須說明的是,洪邁所謂的“天下”,也僅指北宋的疆域范圍而已 。
二、從兩漢至隋唐時期:邊疆意識初步形成時期
外在敵對勢力的威脅,是邊疆意識形成與強化的主要催化劑之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從秦漢到隋唐前期,中原王朝的最大威脅,都是來自塞北,如匈奴、鮮卑、高車、鐵勒、突厥、回紇等。因此,長城一線,不僅是中原王朝所建的防御工程,而且是中原王朝與北方民族政權之間的最重要的邊界標志。正如《史記?匈奴列傳》所載漢文帝所云:“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于;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制之?!薄澳嫌写鬂h,北有強胡(也可泛指其他非漢民族)”,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中國民族與政治地理格局的最主要特征 。關于長城的重要作用,西漢人侯應曾經(jīng)作出最為詳實的論述。
漢元帝時期,漢匈關系緩解,呼韓邪單于入朝,王墻(或名嬙,即王昭君)出塞和親。為感謝漢朝的恩德,呼韓邪單于提出“罷塞”之請,一時朝臣附和者不少。而熟習邊事的郎中侯應卻明確表示反對,上書陳述罷塞“十不可”的理由。首先,陰山以南的地區(qū),處于長城以北,土地廣袤,水草豐美,對匈奴人的生存至關重要。漢朝軍隊經(jīng)過浴血奮戰(zhàn),已占據(jù)其地,并形成重要的戰(zhàn)略緩沖地帶,對于維護漢朝北邊防御體系至關重要,而“罷塞”則意味著放棄這大片來之不易的土地,并從根本上破壞漢朝原有的防御體系。其次,漢匈關系并非“鐵桶一塊”,存在著變數(shù),“安不忘?!?,而撤除邊塞防御體系,一旦漢匈關系有變,悔之已晚。其三,即使單于恭順,也難以避免匈奴部眾的南下?lián)屄?,沒有長城之防,沿邊百姓必受其禍。其四,中原王朝建立完整的關塞體系,不僅有著邊防考量,也出于內部治安的需要,而邊塞長城之建,也并非單純防御匈奴之需,邊疆地區(qū)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其他民族降民,以及其他民族的武力威脅等等。簡而言之,關系和睦政權之間或許可以廢除壁壘森嚴的防御工事,但是絕不能廢除邊界線。侯應的言論最終讓漢元帝及朝臣們徹底打消了“罷塞”的想法。
秦朝的統(tǒng)一,開創(chuàng)性地在中國境內實現(xiàn)了較大地域范圍的政治統(tǒng)一,而統(tǒng)一政權的維護與穩(wěn)定,需要建立一體化的邊疆管理與武裝防御體系。然而,對于疆域廣大的王朝政權而言,開拓邊疆,維護疆域,保護邊疆,修建規(guī)模宏大的軍事防御工事,往往會付出巨大的代價,廣大百姓的經(jīng)濟及勞役負擔極重。因此,在維護廣大疆域的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的社會生存及人力資源之間,往往產(chǎn)生出劇烈的的對立與沖突。在這一方面,秦朝便是一個典型。秦朝在極短的時間里,在疆域建設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也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在這方面最經(jīng)典的評論,是西漢賈誼的《過秦論》。在這篇長論中,賈誼充分肯定了秦始皇開疆拓土的功業(yè),如云“……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呑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钡?,在陳勝、吳廣起事后,秦朝的顯赫功業(yè)在很短的時間里土崩瓦解,最終淪為天下人之笑柄。賈誼從中總結出一些重要的政治理念,如“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秦朝在疆域建設方面的功過得失,成為后人不憚其煩地反復引述的“前車之鑒”,而賈誼據(jù)之而引導出的政治理念,也對于中國傳統(tǒng)邊疆意識的形成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難以抹滅的影響。
西漢建立伊始,受到塞外匈奴部族集團的嚴峻威脅。起初,限于經(jīng)濟與軍事實力,西漢朝廷妥協(xié)退讓,以求自存。時至漢武帝時期,始變退避防御為主動反擊,在邊疆建設方面取得重大進展,然而,漢廷內部關于邊疆問題的爭議也由此產(chǎn)生。如“位在三公”的御史大夫公孫弘先是“盛毀西南夷無所用”,反對西南邊地之開拓。而當漢朝建置朔方郡與東??ぶ?,他又表示反對:“以為罷(同疲)弊中國,以奉無用之地。”結果,漢武帝派出朱買臣等人與之相駁難,公孫弘最終贊成建設朔方郡,依然不同意建置東??ぜ伴_拓西南。
更為甚者,一些朝臣對于漢武帝反擊匈奴的行動也發(fā)出了批評意見。其中,最為著名的反對言論來自主父偃、徐樂、嚴安等三人。主父偃等人引述《司馬兵法》之語:“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平,忘戰(zhàn)必?!?,以秦朝之亡敗為例,強調指出:“夫務戰(zhàn)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以此反對漢朝主動討伐匈奴。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出,三人言論之所以能夠打動漢武帝,更在于他們提出了漢朝所存在的嚴重內患問題。正如徐樂所云:“天下之患在于土崩?!薄巴帘馈本褪侵柑煜掳傩盏姆磁?。“間者關東五谷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shù)循理而觀之,則民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這些“非戰(zhàn)”的觀點雖然強調以民生為重,愛惜百姓,但是并沒有全面分析與說明當時外來侵掠對于邊疆地區(qū)的威脅及傷害程度,將窮兵黷武的戰(zhàn)爭與守護疆土的行動不加區(qū)別,或簡單等同起來,顯然失之簡單與粗淺,只是在內患嚴重的特殊條件下才為皇帝所接受。但是,無法否認,主父偃等人的“非戰(zhàn)”言論,同樣影響到后世邊疆觀念的形成。
必須指出,“非戰(zhàn)”思想的盛行,不可避免地引起對于邊疆戍守意志的動搖。如西漢前期,匈奴與漢朝曾因屯田問題在西域車師地區(qū)(在今新疆吐魯番與吉木薩爾之間)展開激烈爭奪,至元康年間(公元前65至前61年),漢宣帝與趙充國等人商議,準備乘匈奴內部損耗,北征匈奴,以解除襲擾問題。而大臣魏相卻上書表示反對,認為車師屯田爭端不足以興兵征伐,勞民傷財。且指出:“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植荒茏源?,難以動兵。軍旅之后,必有兇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后憂,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魏相的主旨即主張將國內百姓的生存問題擺在對外征伐之前,否則,內亂起于蕭墻之內,將會產(chǎn)生難以預料的后果。漢宣帝最終接受了魏相的勸告,取消了攻擊匈奴的打算。 至神爵年間,匈奴又派遣騎兵猛攻車師城,西域校尉鄭吉向朝廷請救增加屯兵,然而遭到朝臣們的抵制,“公卿議以為道遠費煩,可且罷車師屯田者”。最終漢朝軍士只好將車師國民眾遷走,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退出了這一地區(qū) 。
當然,西漢時期影響最大的邊疆爭議與讓步,還是珠厓等郡的棄守。西漢平定南越國之后,在嶺南地區(qū)設置了不少“初郡”,其中包括位于今天海南島的珠厓、儋耳等郡。時至元帝初年,珠厓、儋耳等地民眾反復反叛、連年動蕩的問題驚動了中央朝廷。 針對上述情況,漢朝朝廷形成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主張用兵鎮(zhèn)壓叛亂,以維持原有政區(qū)建置,可稱為“固守派”;另一種則主張撤回官吏,放棄這些地區(qū),可稱為“放棄派”。賈捐之就是“放棄派”的代表,并為此撰寫了長篇奏疏,全面地闡述了他的觀點。賈捐之為賈誼之曾孫,他在論疏中首先簡要回顧了中原王朝的疆域發(fā)展史,著重闡明上古三代時期所轄地域范圍是相當有限的。“三圣之德,地方不過數(shù)千里?!薄拔涠 ⒊赏?,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荊,北不過朔方。”即使是在秦朝大力開拓疆域之后,也只是“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疆域范圍并非如想象中之廣大。其次,賈捐之對漢朝開拓疆土歷程及功過得失進行了評述。如漢武帝在國力強盛之時,大舉反擊外來侵襲,疆域面前空前拓展,“東過碣石,以玄莬、樂浪為郡,北卻匈奴萬里,更起營塞,制南海以為八郡。”
但是,也為此付出了令人痛心的生命與財產(chǎn)損失,嚴重影響了廣大民眾生活?!案笐?zhàn)死于前,子斗傷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兒號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痹俅?,賈捐之著重強調當時漢朝國內災荒嚴重,形勢堪憂,不宜興師遠征,否則后果難以設想?!敖裉煜陋氂嘘P東,關東大者,獨有齊楚,民眾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此社稷之憂也?!痹谶@篇長論結尾之處,賈捐之甚至提出了幾條邊疆拓展的“標準”或“原則”:“臣愚以為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愿遂棄珠厓,專用恤關東為憂?!奔捶枪趲е畤队碡暋匪摷?,《春秋》所曾建治的地方,均可棄之不取。
賈捐之關于“棄珠厓”的論述,可謂中國傳統(tǒng)時代最具代表性,且最具影響的“邊疆論”之一??梢钥闯?,魏相、賈捐之等人的“邊疆論”的特點,是以中原王朝核心利益為主導,愛惜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中國為主,內憂為先,強調以德柔遠,不以拓邊擾民傷民。這些觀點不乏可取之處,值得統(tǒng)治階層的高度注意。但是,安撫內地百姓與保衛(wèi)邊疆,并不是總處于絕對的矛盾及沖突的狀態(tài),邊境沖突與外來侵略,往往對于邊疆地區(qū)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形成巨大的威脅與破壞,保衛(wèi)邊疆,也意味著保護邊疆人民的利益與生命財產(chǎn)安全,保護內地百姓利益,不能以犧牲邊疆百姓的利益為代價。再者,賈捐之提出的疆域取合標準,無疑過于消極,甚至有些荒謬與荒唐了,根本沒有可操作性。其主旨即以先秦時期所謂“中國”的疆域范圍,來限定兩漢時期的疆域發(fā)展,完全排斥疆域自然與合理的發(fā)展過程,以及反擊外來侵略所獲得的成果。
與先秦時期相比,兩漢時期的嶺南、西域、西南等重要地區(qū),并沒有出現(xiàn)于《禹貢》、《春秋》等先秦史籍之中,如按賈捐之所云全部放棄,那么西漢疆土恐怕就要喪失大半了。我們也看到,漢元帝進行了相當艱難的抉擇,而接受賈捐之建議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當時漢朝國內災荒嚴重,“萬民之饑餓”,“關東大困,倉庫空虛”。放棄珠厓等地,實際上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 而在事實上,海南島地區(qū)在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與中原王朝失去了歸屬關系 。
從兩漢到隋唐前期,中原王朝關于國家與政治地理的基本理念,是所謂“中國”與“四裔”(同“四夷”)之論?!爸袊迸c“四裔”之間不存在對等或平等關系。中原王朝的盲目優(yōu)越感,極大地限制了其對于周邊政治與民族問題的認知。而國勢強盛,往往會促使又會激發(fā)與強化這種優(yōu)越感。盛唐之時,四方歸附,盛況空前,因此,開始嘗試在“四裔”地區(qū)推行“羈縻府州”制度。羈縻府州的出現(xiàn),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標志著中國疆域發(fā)展史進入了一個重要過渡階段,“四裔”地區(qū)之行政管理,雖有“羈縻”性質,但是仍以建立“府州體制”為目的,拉開了邊疆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實現(xiàn)全面政治一體化的序幕。
但是,唐朝的邊疆建設與疆域維護,同樣存在著巨大的挑戰(zhàn)。邊疆之爭也是唐朝政治史的一大主題。邊地戰(zhàn)事不斷,民族政權間的戰(zhàn)爭頻繁。唐朝在捍衛(wèi)邊疆方面成績卓著,形成了尚武之風,崇尚投身邊疆,建功立業(yè),大量的邊塞詩說明了這一點。然而在事實上,在邊疆意識問題上,唐朝君臣之間同樣存在著重大分歧。如則天神功元年(697年),狄仁杰所上罷撤“四鎮(zhèn)”之疏議,也是一篇富有影響的有關邊疆意識的文獻。當時,唐朝奪回安西四鎮(zhèn)的控制權,狄仁杰卻主張放棄戍守安西四鎮(zhèn)及安東等地的建議。然而,通過比較可知,狄仁杰不僅援引賈捐之、魏相之例,而且不少的觀點及論證,確實與賈捐之所論十分相似。如狄仁杰在奏書中首先提出了“中國”與“四夷”之間天然的地理阻隔:“臣聞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隔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毖韵轮?,“中國”的疆域就不能出于這些自然阻隔之外。其次,狄仁杰反復引述秦皇、漢武的開拓邊疆的事例,強調窮兵黷武的嚴重后果。再次,他對于唐朝大力開拓邊境行動提出了批評,并指出唐朝所面臨的嚴峻國內形勢,最終提出放棄戍安西鎮(zhèn)及安東等地的建議。
無庸置疑,狄仁杰與賈捐之等人所提倡的關注民生,愛惜民力的思想是無可非議的,以國內穩(wěn)定安全為主,放棄無謂戰(zhàn)事的想法也是值得尊重的。但是,將“中國”與邊疆以及“四夷”地區(qū)對立起來的觀點,將所謂“中國”疆域固定化的意向,卻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邊疆地區(qū)涉及問題相當復雜,并不是簡單棄守所能解決的。況且,不難看出,以魏相、賈捐之、狄仁杰等人所提出的“邊疆論”最大或最根本的缺陷之一,就是強調所謂“中國”與“四夷(裔)”之別,即所謂“內中國,外四夷者,王道之用?!?這種鄙視“四夷”土地與人民的態(tài)度,甚至成為這些人士所持“邊疆論”的理論基礎。如公孫弘認為邊外為“無用之地”,賈捐之也認為珠厓郡“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其民譬猶魚鱉,何足貪也?”
同樣,唐朝狄仁杰所云:“竭府庫之實,以爭磽確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以增賦,獲其土不可以耕織。”“況綏撫夷狄,蓋防其越逸,無侵侮之患,則可矣,何必窮其窟穴,與螻蟻計校長短哉???”這些狹隘而荒謬的見解所滋生的背景,當然是他們對域外地理及民族的無知與漠視。 狄仁杰的論調遭到崔融等人的有力駁斥。崔融著重強調喪失邊疆必然帶來的危險局勢,顯然切中要害。如崔融指出:“夫四鎮(zhèn)無守,胡兵必臨西域,西域震則威憺南羌,南羌連衡,河西必危,且莫賀延磧袤二千里,無水草。若北接虜,唐兵不可度而北,則伊西、北庭、安西諸蕃悉亡?!奔刺拼鬟呮?zhèn)之間業(yè)已形成唇齒相依之密切關聯(lián),喪失安西四鎮(zhèn),即意味著唐代整個西北邊疆防御體系的震蕩與破裂。高宗時期,吐蕃曾經(jīng)一度攻占河西地區(qū),其所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已充分證明了安西四鎮(zhèn)在唐代邊防中的的重要戰(zhàn)略價值。
不難看出,歷史時期中國境內東西民族政權之間,并沒有建筑像“長城”這樣規(guī)制宏大的、具有界線意義的邊界工程,而主要通過會盟及樹立盟碑的形式來完成劃界工作。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不僅在于東西地區(qū)自然地理的阻隔更為突出,還在于長期以來東西政權之間的邊界爭端與沖突,遠遠不及南北政權間的邊境爭奪來得頻繁與酷烈。如以吐蕃與唐朝的關系為例。如自唐代開元年間開始,唐朝與吐蕃政權關系和睦,已明確通過劃界樹碑活動以確立雙方邊界線?!巴罗终埥获R于赤嶺(即今青海湟源縣西日月山),互市于甘松嶺(在今四川松潘縣境)。宰相裴光庭曰:甘松,中國阻。不如許赤嶺。乃聽以赤嶺為界,表以大碑,刻約其上?!?東西雙方是通過自然地理標志來劃分疆域界線的。這種相對穩(wěn)定狀況在“安史之亂”后發(fā)生了劇變?!埃C宗)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間隙,日蹙邊城,或為虜掠殺傷,或轉死溝壑。數(shù)年之后,鳳翔(今陜西鳳翔縣)之西,邠州(今陜西彬縣)之北,盡蕃戎之境,湮沒者十余州?!?為此,唐朝方面也進行了強有力的反擊,故而此后,唐朝與吐蕃又有“清水會盟”、“平?jīng)鰰恕薄ⅰ伴L慶會盟”等盟約活動,同樣試圖確定彼此之間的界線,以結束殘酷的戰(zhàn)爭狀況,其中尤以“清水盟約”最為翔實。 雖然這些盟約并沒有終結唐蕃之間的戰(zhàn)爭狀況,但在中國古代政治及民族關系史上有著重要影響。
三、兩宋至明清時期:邊疆意識深化及逐步成熟時期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各個割據(jù)分治政權之間的邊疆矛盾,要遠遠大于統(tǒng)一王朝與周邊民族政權劃界之爭。而在分裂時期,各個政權對于國土及疆界的重視與敏感程度,也遠遠大于大一統(tǒng)時期。更為重要的是,從宋遼金夏時期開始,政治地理與民族地理觀念均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標志著對于中國及周邊地理環(huán)境的認知水平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以華夏為唯一正統(tǒng)的觀念,已不可避免地為現(xiàn)實狀況所沖淡或改變,“外國”觀念已進入了正統(tǒng)史家的視野。如宋朝學者薛居正等人所撰《舊五代史》始列《外國列傳》,將契丹、吐蕃、回鶻、高麗、渤海、靺鞨、黑水靺鞨、新羅、黨項、昆明部落、于闐、占城、牂牁蠻等部傳記列入其中。同樣,由元朝大臣托克托等人所編撰的《宋史》中,則將夏國、高麗、交趾、大理等28個邊疆及域外政權列為“外國”,《金史》則僅將“西夏”、“高麗”列為“外國”。顯然,與《史記》、《漢書》所載所謂“外國”所帶域外奇特色彩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這些外國似乎已與“中朝”存在著更為平等而密切的關系。這無疑標志著中國政治觀念史上的一次重大轉折。由此引發(fā)的邊境爭端更形激烈,而頻繁的邊疆爭端自然促使邊疆意識發(fā)生轉變。
頻繁的邊疆爭端,也意味著更頻繁、更大范圍的疆土變更與易主。然而,中國古代史上影響巨大的一次疆土交割,竟然是一場荒唐無恥的交易。這就是所謂“燕云十六州”的歸屬。五代時期,后唐河東節(jié)度使石晉瑭為自立當皇帝,爭取外援,不惜向契丹國屈辱稱臣,并做出割讓“燕云十六州”的舉措 。石晉瑭“割地求榮”之舉,成為被后世人屢屢抨擊的奇恥大辱。更為可憐可笑的是,后晉政權并沒有因此換來江山穩(wěn)固之后果,逃脫迅速覆滅之厄運。后晉王室成員最終全數(shù)為契丹人所俘虜,最早上演了中國王朝史上皇室“北狩”的慘劇,史臣斥之為:“自古亡國之丑,無如帝(指后晉少帝石重貴)之甚也。” 。而“燕云十六州”的割讓,也徹底改變了中國南北民族以長城以界的攻防戰(zhàn)略形勢,其深遠影響難以估計。正如清人查慎行詩中所云:“已割燕云十六州,雄關形勢笑空留……長江南北天難限,一線何煩指白溝(即巨馬河,遼朝與北宋之界河)?”
北宋時期,與遼、西夏以及吐蕃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疆域糾紛,其中,與所謂“西、北二邊(即指遼國與西夏)”的邊界爭端呈膠著狀況,朝廷內部也圍繞疆域問題頻繁上演著“放棄派”與“固守派”的激烈爭論。如咸平年間,北宋朝廷上下便圍繞靈州(今寧夏靈武市西南)守御問題展開爭論。靈州為北宋西北重鎮(zhèn),而當時遭到黨項部族勢力的圍攻,形勢岌岌可危。然而,朝臣楊億等人引述公孫弘等人的邊疆言論,堅決主張放棄靈武:“平津(即公孫弘)所言‘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正為今日也。臣以為存之有大害,棄之有大利。” 而何亮、劉綜等人則上疏極力反對,如劉綜指出:“……今或輕從群議,遂棄靈州,是縱賊之奸計矣。且靈州民淳土沃,為西陲巨屏,所宜固守,以為捍蔽,然后于浦洛河建軍城,屯兵積糧,為之應援,此暫勞永逸之勢也。況鎮(zhèn)戎軍與靈州相接,今若棄之,則原、渭等州益須設備,較其勞費十倍而多,則利害之理昭然可驗矣?!?最終,宋真宗聽取劉綜、何亮等人的建議,派兵支援靈州。而馳援靈州的舉措,后來也得到不少有識之士的贊賞。何亮與劉綜的分析,更在于強調整個西北的軍事防御形勢。靈州關系到整個西北防御體系,靈武失守,則意味著西北防線的更大危險,即“舍靈州而戎狄之患未可量者”, 這顯然是北宋王朝上下所不愿看到的。
但是,放棄派大臣在北宋朝中的影響與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他們常常將“固守派”人士斥為“徼幸之人”。如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張方平在回復神宗“御戎對策”,就激烈批評道:“近歲,邊臣建開拓之議,皆行險徼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試之一擲,事成則身蒙其利,不成則陛下任其患。不可聽也。” 北宋與契丹關于河東邊界的爭端也曾掀起軒起大波。宋神宗熙寧年間,宋遼雙方就河東北部的蔚、應、朔三州地界發(fā)生爭議。最初負責談判的劉忱、許大忠等人因堅執(zhí)己見,不肯答應遼方要求而被罷免。王安石堅持所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論,完全答應遼方之請求,“凡東西失地七百里” 。在時隔十年之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蘇轍上表彈劾當年宋朝方面談判的主持者韓縝,讓我們看到了這次棄地之舉給予廣大邊民帶來的苦難?!啊L聞河東當日割地與敵,邊民數(shù)千家,墳墓、田業(yè)皆入異域,驅迫內徙,哭聲振天,至今父老痛入骨髓。而沿邊險要,舉以資敵,此乃萬世之深慮,縝以一死為謝,猶未塞責?!?/p>
現(xiàn)實膠著的疆土爭端,讓人不得不反思賈捐之的“邊疆論”。又如元祐二年(1087年),西夏使者要求割讓邊地城寨,殿中侍御史林旦就提出“十不可”論,較為全面地梳理了古今“邊疆論”的演變。如林旦指出:“古者,敵國爭尺寸之地,至竭帑鏖戰(zhàn)而不悔,此等事故不足以為法,然以古校今,理亦可見。且以積年經(jīng)營之功,因一請而與之,似亦太率易也。今世俗之論,往往以賈捐之棄朱崖(厓)為口實。夫朱崖隔絶大海,屢煩遠擊,已臣而復叛,又方為蠻夷所據(jù),勞弊中國,故捐之以為不擊為便。今西人所謂,乃在吾地,非給絕大海也,非勞攻取也。謬以朱崖為比,不亦異乎?”林旦還嚴肅批評道:“第恐邊臣姑息茍安,趣了目前之亊,幸無近憂,不恤遠患,又疏遠之人妄意朝廷都弛邊備,遂以必棄為說。此言先入,上誤圣聽,反使西羌得計,邊民失所,可不慮耶?況守之以困敵,與之以資敵,一損一益,利害明甚,此誠不可以不察也。”林旦的論列,旨在反駁與澄清賈捐之言論對于后世邊疆認識的誤導,有理有據(jù),顯著地提升了說服力。
北宋末年,與女真人聯(lián)合滅遼,北宋方面的條件是收復“燕云十六州”。但是,北宋與女真族聯(lián)手攻遼的行徑,并沒有到遼朝境內漢族人士的理解,收復之舉甚至受到“燕云十六州”境內人士的抵制。以左企弓為代表。完顏阿骨打曾經(jīng)有意遵守盟約,將“燕云之地”歸還宋朝,左企弓卻獻詩加以反對,其中有詩句云:“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一寸山河一寸金”觀念的出現(xiàn),十分珍貴,極為突出地反映出分裂時期人們對疆土的高度重視與重新認知,應該是中國邊疆意識演變史上不可忽視的一大亮點,其對后世的影響也是不可低估的。
放棄邊疆,割讓疆域的危害,絕不僅止于部分疆土的喪失,而是會不可避免地引發(fā)國家與民族的分裂。因為在邊疆問題上無底線的退避與茍且,勢必導致對國家與民族利益的全面放棄。南宋權臣秦檜便是一個典型。據(jù)《宋史?秦檜傳》記載:為討得金人的歡心,以秦檜為首的投降派大臣在對金朝的談判中,不惜任何代價,全力議和,甚至置廣大南遷臣民的安危于不顧,公然提出了“欲以河北人還金國,中原人還劉豫”的處置原則。這讓連宋高宗趙構也感到難以接受:“檜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歸?”秦檜等人為了茍安求和,竟然不惜分裂民族與國家。盡管趙構等人表示不滿,但在事實上,在秦檜等人的直接干預下,確有不少南遷漢人被迫北遷。 從這一點上來看,昔人所云“奸臣之惡,莫甚于宋之秦檜”,應該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明代在邊疆建設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疆域建設上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另外,在邊疆意識培育上,明代也有著了不起的進步,特別值得肯定。首先,遷都北京,實為邊防考慮。這在歷代建都史上最富有遠見的抉擇之一。正如著名學者丘浚指出:“臣按:秦漢以來,建都于關中、洛陽、汴梁,其邊圉皆付之將臣。惟我朝都于幽燕,蓋天子自為守也。前此都此者,若金,若元,而我朝則居中國之盡處,而北臨邊夷。我之所以控而制之者,固重而要,而彼之所以來而侵者,亦速而近。所以思其患而預為之防者,比漢、唐、元,宜倍加意焉?” 其次,“九邊”之建,為歷史時期北部邊疆建設之巔峰時段,也是明朝堅決捍衛(wèi)邊疆領土的理念最充分的表達。再次,疆界爭端的劇烈與膠著,迫使人們對于歷史時期的邊疆認知的局限性進行重新思考,如不同于賈捐之的“邊疆論”,明代學者丘濬提出了新的“邊疆論”:“臣按:捐之謂非冠裳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勿以為臣。竊以為凡今日境土,非祖宗所有者則可用捐之之?。若夫祖宗初得天下即入版圖者,其可以與人乎?況本中國膏腴之地,要害之塞,昔人所謂‘一寸山河一寸金’者哉?非至于甚不得已,而存亡安危之決在此,不可輕言棄也。” 丘濬“邊疆論”的主旨為“不可輕言棄也”,全面反駁與否定賈捐之“邊疆論”,理據(jù)是贊同“一寸山河一寸金”的觀念。這種理論性的提升,應該是明朝維護邊疆,捍衛(wèi)國土奮斗歷程的絕好總結。
清代疆域建設之重大成就,集歷代王朝之大成。更為重要的是,清代維護疆域付出了艱巨的努力,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的“大一統(tǒng)”,完成了“歷史上的中國”疆域的全面建構。已故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在《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疆域》一文中指出:“我們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國’為歷史上的中國,也不能拿今天的中國范圍來限定我們歷史上的中國范圍。我們應該采用整個歷史時期,整個幾千年來歷史發(fā)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國為歷史上的中國。我們認為18世紀中葉以后,1840年以前的中國范圍是我們幾千年來歷史發(fā)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國,這就是我們歷史上的中國。” 短短幾句話,卻包含了相當精辟而深刻的理念,即中國民族的發(fā)展與歷史時期中國疆域的形成具有不可阻擋的內在必然性。因此,在論述歷史時期政治發(fā)展及疆域建設中,不能隨意將某一政權的疆域,來代表“中國”的疆域與邊疆。這種理念也是今天我們論述歷史時期疆域建設與邊疆問題的基石。而迄今西方不少學者仍然固執(zhí)地以所謂“內地十八省”的范圍,來代表“中國”的疆域范圍,顯示出對于中國疆域發(fā)展史的愚味無知以及政治偏見。
當然,不可否認,清代在邊疆意識上仍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如“藩屬”觀念仍然在中外關系的處理中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影響。如雍正三年(1725)乙巳四月己丑,雍正皇帝在諭旨談到與安南(交趾)的領土之爭時反復強調:“……安南自我朝以來,累世恭順,深屬可嘉,方當獎勵是務,寧與爭尺寸之地?……其地果有利耶?則天朝豈宜與小邦爭利?如無利耶?則又何必與之爭?” 這種以鄰國為“藩屬”,代天下立言的帝王心態(tài),很容易將復雜的疆界問題簡單化與隨意化,顯然是極不可取的。國土不是皇帝的“私有領地”,也不是一個朝廷用以討價還價的“政治本錢”,而是天下蒼生賴以生存的家園?!凹姨煜隆被颉俺⑻煜隆钡挠^念,會使天下士民喪失維護疆土,捍衛(wèi)家園的動力。究其根本,這種“家天下”與“朝廷天下”的觀念,其起因依然是對于天下政治地理與民族地理形勢的無知,以及對于億萬百姓生存權益的漠然。這種并不高明的“藩屬”觀念在西方列強到來之后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挑戰(zhàn)。
(原微信標題為:安介生丨中國古代邊疆意識的形成與發(fā)展——基于歷代王朝邊疆爭議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