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對愛欲感興趣呢?”在圍繞新著《論愛欲》的訪談中,汪民安反問。愛欲的問題確實如此重要,它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在本書中,我們也看到了自古希臘以來人類歷史各個時期的哲學思想與藝術作品對于愛欲的詳盡探討。但是,在今日的學術討論中,包括今日的現(xiàn)實社會里,愛欲的顯赫聲音卻被消匿和掩蓋,在汪民安看來,這或許與學科的專業(yè)建制和邊界劃分有關,至于我們與愛欲痛苦的糾纏、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經(jīng)驗,包括藝術作品中所宣揚的為愛而死、所呼喚的愛的奇遇和冒險,在今天也越來越淪為笑談,或者說它只適宜存活于藝術的作品。我們不再高聲談論愛,對于愛我們羞于啟齒,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相親”、“匹配”或“離婚”等涉及計算的字眼;另一方面,我們也越來越意識到今天所處的世界,無論是現(xiàn)實的局勢還是虛擬的互聯(lián)網(wǎng),頻繁被惡意、仇恨甚至戰(zhàn)爭所籠罩,就此而言,一本有關愛欲的書是如此不合時宜而又至關緊要。
當然,對于愛欲的討論也關涉作者本人的學術旨趣,愛欲在學者汪民安從身體到生命的理論譜系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也顯現(xiàn)了其研究方向的清晰線索與不同側重。在《論愛欲》中我們看到,愛欲首先與生命密切相關,也與死亡密切相關,在蘇格拉底與柏拉圖那里,愛欲是對抗死亡的重要手段,通過愛——無論是愛異性還是愛同性——可以使人不朽,至少可以使靈魂和思想不朽,讓思想在愛欲的激蕩與增長中無限觸及真理,在更加寬廣的意義上讓文明得到延續(xù),因此蘇格拉底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愛情”;此外,愛欲也可以促使生育,雖然在中世紀的神學語境中,在圣奧古斯丁的文本里,愛與性被嚴格劃分,在對性的無情貶斥下是對上帝純粹的愛,而即便如此,愛欲在兩性之間造就的身體廝磨仍然得到艱難而勉強的正名,男女性愛的結合在圣奧古斯丁那里成為一種神圣的勞作,一種播種和收獲的自然行為,也就是說,在中世紀禁欲的氛圍與森嚴的教義之下,人們仍無法阻礙生命,無法否認自然,因為生命、自然統(tǒng)統(tǒng)歸于上帝的創(chuàng)世,但愛欲才是真正的生命本源,是自然的本來面目。
在此的題外話是,了解汪老師的人、尤其是年輕一輩都知道,汪老師對于《育兒百科》(日本醫(yī)學專家松田道雄的著作)一書的推薦,汪老師甚至說自己讀過多遍,這本書中不僅涉及孕育和培養(yǎng)孩子的實際知識與操作方法,在汪老師看來,更遍布著一種對于生命的關心與照護,一種關乎身體行為與情感活動的研究。也就是說,汪老師不僅將它看作一本實用工具書,更視為一本理論研究的著作,這讓人想起德勒茲的說法,即一個苦苦尋求的哲學問題,其答案或許在旁邊一本不起眼的數(shù)學書里,或者在育兒百科、兒童讀物中?;氐健墩搻塾罚粯涌梢愿惺艿降氖?,雖然面對的是愛情這樣日常的話題,是汪老師對于愛欲雕梁畫棟般的細致剖析,但在徜徉肆恣的文字背后,是極為嚴肅的思想的運動,是將尋常生活與尋常之物進行理論化的卓越努力(正如汪老師在《論家用電器》等其他著作中所做的那樣),同時,這樣具體微觀、觀照現(xiàn)實的觀念史研究,或也映照了某些學院產(chǎn)品的故作高深與裝腔作勢。在當代社會,生育自然是一項自由的個人選擇,但是倘若接受并進入孕育生命的階段,汪老師總還會薦讀《育兒百科》,實際上,在今天,《育兒百科》的任務已經(jīng)可以被《論愛欲》所取代。
《論愛欲》,汪民安 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7月
在《論愛欲》中,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但丁、彼得拉克與文藝復興以來的愛欲觀念可能更為我們所熟悉,也更易被讀者接受:在這之后,愛欲已不再僅僅背負真理與宗教的負擔,而與活著的意義相關,而指向了一種快樂的科學:一方面,在尼采、巴塔耶、弗洛伊德那里,現(xiàn)代愛情與欲望生產(chǎn)、權力意志更為緊密地結合,發(fā)展出一整套令人血脈僨張的激情論述;另一方面,到了黑格爾而至拉康與列維納斯,愛欲也同時意味著獲得承認——無論是拉康式自私的承認還是列維納斯式無私的承認,無論是黑格爾的主奴關系還是絕對精神里的理想結合——也就是說,在愛欲與生命以外,在愛欲對抗死亡之后,它也承擔了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職責,當真理之愛與神圣之愛轉向塵世與現(xiàn)實,愛欲更直指人性的思考和尊嚴的實現(xiàn)。如果說在《論家用電器》中,汪民安關注的是人與物的關系,那么《論愛欲》則展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歷史,有關愛欲的觀念史,也由此成為一種愛的倫理學,一種始終關乎人與社會的政治學。
我們看到,在本書中,汪民安編織出令人信服與驚嘆的理論網(wǎng)絡,古往今來的哲學思考,裹挾不同時期的藝術作品,在愛欲穿梭的路徑中反復現(xiàn)身。其中,有關各位思想家的理論觀點,作者不僅如數(shù)家珍,當開始這一寫作時,“記憶中與愛欲相關的大量文本情不自禁地涌現(xiàn)在我腦海中”,而且,如董樹寶在本書書評《愛欲劇場的屏幕和階梯》一文中所言,通過《論愛欲》,汪民安也興建了一座愛的劇場,在這座劇場里,尼采與薄伽丘對話,薩德與巴塔耶共舞,德勒茲接續(xù)起斯賓諾莎未竟的戲份。而更重要的是,汪民安強調,雖然本書的結構大體以時間為序——由古希臘、中世紀與文藝復興,經(jīng)由十七世紀的重要轉向,朝向今日的愛欲政治——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在描繪某一時代的愛欲圖景時,汪民安選擇不斷回溯,他將不同時期的理論進行并置比較,他讓種種思想的圖像發(fā)生激烈的碰撞,這不僅填充了愛欲劇場的屏幕,更構成一幅繽紛差異的圖集,這是譜系學的原有之意,是愛欲縱橫的地理展布,它既是愛的觀念史,也是愛的地圖學,它閃爍著本雅明式星叢的耀眼光芒。
因此,關涉現(xiàn)實的愛欲問題,在作者錯時的寫作與比較之下,獲得了屬于自身的當代性,愛欲既擁有一段歷史,也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時間交合,因而具備永恒的同時代性,而在其中,不同理論的連接途徑,不同觀點的交相輝映,似乎也構成了一種文本之間的情動關系:作者絕非如學究般爬梳一本又一本的文獻,沒有過度顧及年代的序列與關系的考證,穿插于整本書的引用文本和注釋來源,仿佛自身之間互相吸引、仿佛彼此產(chǎn)生共振的影響,并在一種情動而非邏輯、激情而非理性的力量驅使下,構成了愛欲及其理論的身體。我們知道,愛欲的概念本即與情動相關,在斯賓諾莎那里,正是情動和欲望構造了人的本質,而汪民安的下一本書也正題為《情動、物質與當代性》(與此前的名作《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相呼應),汪民安說,這幾本新書陸續(xù)完成于疫情期間的居家寫作,我們可以想象,一股愛欲的激情與生命的強度是如何充滿了作者的書齋。
最后,回到《論愛欲》的開篇,也就書中的藝術案例而言,在《會飲》中,在赫西俄德的神話記載里,愛欲來自愛若斯(Eros)之名,它是鴻蒙未開的遠古之神,它隨混沌而生,它遠遠早于奧林匹斯山的諸神和更加年輕的基督。在古往今來的藝術史中,愛若斯的形象常?;頌樾∏鸨忍?,他由此既是最古老之神,也永久地保持著青春,而丘比特在另一傳說版本中的母親——維納斯的軀體,則更是占據(jù)著每一個美術館的殿堂。在本書中,汪民安既品評了有關愛欲的文學與電影作品——這一名單橫跨大島渚、金基德與馮·提爾,涉及從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到阿紫與游坦之的故事情節(jié)——也梳理了喬托到布歇的愛欲主題,舉到了提香《烏爾賓諾的維納斯》《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等等畫作。關于提香的維納斯,汪民安在《<烏比諾的維納斯>中的手、動物和色情》(收錄于《什么是當代》)一文中曾有極為精妙的考察,而如果說在愛欲的理論譜系里,拉康在當下的影響力仍極為顯要,那么再回看藝術史,回看一個個維納斯的身體形象,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提香的筆下,在丁托列托或魯本斯那里,這一不知疲倦地追求愛欲的維納斯,這位與你我一樣為愛情所苦的愛神,不正是拉康之欲望匱乏的寫照嗎?在有關維納斯的繪畫中,在愛與美的身邊,總不缺少年輕俊朗的伴侶,但她的情人如阿多尼斯,卻終因爭風吃醋而死于非命。圍繞維納斯的神話所展開的,是祖先陽具的奇妙變體,是宙斯向她示愛,是戰(zhàn)神馬爾斯的纏綿與夫君伏爾甘的記恨,雖然這樣,維納斯仍然不斷追尋著愛情,她似乎永不滿足,她永遠欲求著完滿,她也因此永遠痛苦,經(jīng)典雕塑《斷臂的維納斯》的殘缺形象,恰是對這位奇女子與拉康式愛情的絕好隱喻。
在愛欲的當代陣營里,可以與拉康站在一起的,是德勒茲,或者說,是斯賓諾莎、尼采哺育之后的德勒茲,德勒茲與拉康構成了今天愛欲的兩個大致方向,占據(jù)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在閱讀《論愛欲》的體驗中,我們認可、或者說希望認可一種斯賓諾莎-德勒茲式的情動,希望看到愛欲的肆意妄為,希望情感可以在一段又一段的旅程中自由生長,它既足以擊碎當下愛情的消費市場,也完全無視圍繞愛所建構的社會規(guī)范,它甚至無視死亡的存在;而如果回望現(xiàn)實,如果回到真實的生活,一種由拉康所揭露的真相,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缺乏肯定自身力量的愛欲,卻實在地折磨著我們,這樣的痛苦似乎難以解除,但這樣的痛苦,卻可在閱讀《論愛欲》的過程中得到短暫而珍貴的撫慰?;蛟S,選擇拉康還是選擇德勒茲,選擇斯賓諾莎抑或笛卡爾、柏拉圖,這并不構成一個嚴肅的理論問題與人生道路的指引,或許仍應在一種錯時的網(wǎng)絡中,在理論圖集的交錯間,繼續(xù)尋找那個不曾被預設的方向,也只有在對于運動、變化與過程性的堅持和信仰里,愛欲才真正成為一種巴迪歐所說的多重奏,實現(xiàn)為化身為二的獨異性的事件,就此,“情人、友誼和愛,難道不能促進我們的思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