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梁啟超《德育鑒》弁言:意識重疊處,即是智慧生長處

這篇導引性的文章,作于十年前的清華園,當時筆者正著手復建清華國學院;而十年之后,自己則又轉移到了西子湖畔,再來浙大另行創(chuàng)辦中西書院。

這篇導引性的文章,作于十年前的清華園,當時筆者正著手復建清華國學院;而十年之后,自己則又轉移到了西子湖畔,再來浙大另行創(chuàng)辦中西書院。不過,發(fā)言的語境雖有所遷移,外在的物象亦大有變異,可自己的內心依然如故,而價值追求更是未稍動搖。在這個意義上,上述兩家機構雖名稱不同,且坐落在一南一北,可至少在我的精神深處,總還在暗中有一線相牽。正因此,也便動意把當年設立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德育教材”,再推薦為新的“中西書院指定教本”,以延續(xù)以往開展的教學活動。至于十年前所寫的這篇弁言,也大體上保留原貌不作更動;希望由此能節(jié)省出一點精力來,再為各章分別撰寫一篇“題記”,以聯(lián)系當下特定的復雜語境,對于諸多疑難問題進行解疑,作為進一步閱讀的導引。

作者謹識,2021年1月4日

2021年7月28日,北京,實拍清華大學南門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2021年7月28日,北京,實拍清華大學南門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清華有一句很有文采的校訓,是所謂“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一點幾乎是婦孺皆知。還有,也應有不少人已是耳熟能詳,上述校訓輯自《周易》上的乾、坤二卦,其原文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更進一步說,也會有不少人已有了解,清華立下這個校訓的契機,緣于梁啟超1914年來校的一場講演。甚至,如能再多讀幾本梁先生的書,還會知道他常愛以代表天、地的這兩種物象,來表達自己對高尚人格的摹狀,比如他在《孔子》中便曾寫道:“乾卦有天體運行之象,便效法他自強不息。坤卦有地勢持載之象,便效法他厚德載物?!?/p>

不過,如果再跟著追問一步:這種足以“載物”的“厚德”,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德性”?而這種“自強不息”的君子風格,又屬于何種倫理范疇?再更進一步說,我們這個向稱“禮義之邦”的文化共同體,其最能代表文明高度的所謂“禮義”,又是凝聚和涵容了怎樣的價值,恐怕就不是人人都知曉了,而且也確實不容易分說清楚。幸而,大家今天打開的這本小書,卻是非常明確地向讀者傳達出:對于后邊這些問題的答案,早在梁啟超那次講演的十年前,就已被他編寫到《德育鑒》里面了。由此也就不難理解,清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精彩校訓,有其堅實而篤定的內涵與追求。

這也就意味著,這本書雖說篇幅不大,卻有相當厚重的文化容量。畢竟,雖說中國文化既是有豐富面向的,又是有諸多層次的,可唯有談論道德修養(yǎng)的話語,才堪稱它的正宗與主流。換句話說,也唯有本書中這類道德學說,才構成了從前那個社會的底色,展示了過往文明進程的厚度,構成了中華文化精神的內核,鋪墊了古代生活世界的前理解(preoccupation)。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真想當?shù)闷鸷团涞蒙先绱艘馓N深厚的校訓,就不能只跟著去人云亦云,不解其意地念念這八個音節(jié);更不能只圖著到校園里一游,在那輝煌大字下去照相留念;而應該切實打開這本小書,時時去朗讀、背誦、比照一番,以便能用梁啟超的道德關切,來謀求提升自己的人格狀態(tài)。

之所以要進行這樣的對照,當然是因為它既被這樣命名,原本就意味著一面“德育的鏡子”!不過,恐怕就連梁先生都無法逆料,這種對照到今天變得如此緊迫,竟是因為在后世出現(xiàn)了一層障礙,無形地阻隔著同傳統(tǒng)精神的親近。盡管平心而論,以兩門“哲學史”為名的學術爬梳,總還算把中西思想的史料,給相當程度地整理保存下來,可拘守著“兩軍對戰(zhàn)”的僵化營壘,又只能使對于古典經典的研讀,大體上陷入“買櫝還珠”的窘境。正因為這樣,如拿這本飽浸傳統(tǒng)精華的《德育鑒》,去比對晚出的那些思想讀本,就不難一眼看穿其中的奧秘:只要還在用舶來的“哲學基本問題”去唐突中國思想,就必然要丟掉古人自己的基本問題。那樣做的結果,無非是在根據(jù)古人“失足”的程度,來判明他們跟“一貫正確”的“哲學原理”的差距,而絕不會像這本書所證明的:實則在貫穿文明的古代思考中,最要緊的還是超乎各門各派的、對于同一種價值關切的堅守與共享。

讓人深感憂慮的是,如此滯后于當代發(fā)展的教育,只怕要為中國的下一步行進,預埋下始料未及的消極因素。的確,急劇改革所帶來的社會變遷,難免要裹來渾濁的泥沙,也難免會引起非議與不滿;而這些不滿如能處理得當,也完全可以轉化為促動社會改革的、既正常又健康的公民參與意識。所以,讓我們以世界的眼光來對比一番吧:如果不是當年伊朗的主導意識,還停留在改革前的原教旨主義,那么就算巴列維所領導的現(xiàn)代化,確乎出現(xiàn)了相當?shù)目勺h之處,亦未見得就一定要導致霍梅尼革命,并由此而干脆葬送了現(xiàn)代化進程。在這個意義上,千萬不要小看觀念本身的革新,也切不可再對理論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否則,這種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鴕鳥姿態(tài),到頭來就很可能砸傷了自己的腳——在年輕人心中只種下了激進主義的反向選項,于是便為今后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化受挫,無意間預留下了開動倒車的敗因。

當然,晚近的另一積極發(fā)展則是,作為上述價值真空的反撥,如今也同樣在各種公眾傳媒上,出現(xiàn)了對于古代經典的自發(fā)回潮。而針對這種來自民間的國學熱潮,我亦曾對它的主流進行過肯定:“盡管帶有初始階段的雜亂,而且裹挾了明顯的商業(yè)目的,甚至誘使得某些趨利之徒,簡直就像蒼蠅見血一般,但我仍從大致的方向上,寧愿更看好這次國學熱。在我看來,這毋寧是在一個緊要的歷史關頭,再次雄辯地證明了,對于規(guī)范中國民眾的道德生活,乃至豐富中文語境的歷史經驗而言,中國文化固有的價值體系和言說方式,不僅仍然是最有活力的,而且可能是最有效驗的。”無論如何,這起碼會從文化保守主義的穩(wěn)健角度,為今后的發(fā)展開出多元制衡的空間吧?

不過,既然我們這里是清華國學院,是擁有過“四大導師”、做出過傳奇業(yè)績的國學基地,那么,即使我們對上述熱潮樂觀其成,也仍然希望為了進一步去提升它,而提供更深一層的相關讀物。我們在這方面的基本主張是:就算是通俗性和普及性的“通識”課,也不要把它上成眼下的“導論”課,竟至于不斷地朝著古人思想中灌水,直到把它兌得徹底平淡乏味。相反,大家既然想要聆聽古人的聲音,那么最好還是去直接面對他們,親自領略一下他們未被譯成現(xiàn)代語言的、來自原初思想場域的話語……

由此才想起了這本《德育鑒》!多謝早期國學院的導師梁啟超,他算是既為時人,也為后人編出了這本小書,足以幫助大家以最凝練的篇幅,來集中領略歷代先哲的親口傳授。尤其是,大家更能從這些道德話語中,領略到前人本身的思想緊張度,因為在這本縮編成的教材中,并沒有自作聰明的現(xiàn)代歸納,倒是仍然收容了圍繞核心價值的、方生方成的論辯。正如梁啟超在書中所述:“故王子既沒,而門下支派生焉,紛紛論辨,幾成聚訟。語其大別,不出兩派:一曰趨重本體者(即注重良字),王龍溪、王心齋一派是也;一曰趨重工夫者(即注重致字),聶雙江、羅念庵一派是也。要之,皆王子之教也。吾輩后學,茍所志既真,則亦因其性之所近,無論從何門入,而皆可以至道……故今擇錄兩派之要語,使學者自擇之?!保ā兜掠b·知本第三》)由此,接觸它們時就要留意:切不可再像往常那樣固執(zhí)成見,只對古人進行強硬的歸類和指斥;相反,倒應心悅誠服地從中看到,無論先哲的運思角度有何不同,都能夠寫出蕩氣回腸的、值得自己去朗聲誦念的警句名篇!還應當看到,這種持續(xù)不斷的往返交鋒,也正乃中國文化話語的基調。也就是說,中國精神之最令人驚異的特色,就在于它居然毋需獨斷的宗教,而全憑可以靠理性來把握的價值學說,去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和代代相傳,就有效地傳播了做人的標準,確立了文明的基本綱常,正如我剛剛就此寫到的:“且不說那是否構成了它的最大優(yōu)點,至少儒學最大的特點就在于,它并不是把獨斷的告諭當作出發(fā)點,也并不求助于對下民的威脅恫嚇,更不必為此而貶損人本身的積極潛能。恰恰相反,它倒是正面鼓勵社會的每個成員,都盡量去調動和開發(fā)自己的理性,以重新開啟充滿緊迫感的、只屬于此一個人的學術思想探索。它甚至還提供了這樣的文化暗示,并借此構成了古代中國的文化前理解:每個社會成員都有不斷進學乃至成圣的潛能,因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而且這個上進的過程也并非遙不可及,因為‘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回溯身后的歷史,只要社會環(huán)境尚屬正常,這種獨特而偉大的文化發(fā)明,就足以保證社會道德的低下或敗壞只屬于例外的或偶發(fā)的狀態(tài);而不像在不知珍惜地摧毀它以后,讓我們眼下不禁為之瞠目的,反而是對于做人標準的起碼堅守,倒成了顯得反常的,甚至令人起疑的例外。由此而令人嗟嘆的是,長期以來總有人誤以為,這類道德話語太過空洞迂遠,甚至就連“抽象的繼承”都不獲準,卻不知那才是須臾不可稍離的,直到現(xiàn)實生活狠狠地報復回來,弄得身邊從飲水到食物到空氣,都因為道德的缺失而污濁不堪,才想起為這個不再適于人類居住的環(huán)境,而重新打量和關注自己社會的底線……

如此一來,究竟怎樣去亡羊補牢,也就成為當務之急。而這也自然就要涉及,究竟如何去理解馮友蘭的臨終遺言——“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異彩”?不待言,盡管這話表達了不約而同的希望,但對于此語的實際內容,仍然存在著不盡相同的理解。比如,只是到了很晚的后來,我才從別人的回憶中讀到,原來馮先生自己在講完那話之后,又特別追加說明了一句——“要注意《周易》哲學”。再如,當我在哈佛就此向史華茲請益時,這位《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的著名作者,卻覺得今后最可能大放異彩的,不過是道家學派的宇宙化生論??蔁o論如何,我本人卻言猶在耳地記得,李(澤厚)老師當年從馮先生床前回來后,曾當即轉述此語并征求我的意見,而我也是未假思索便應聲對答——“中國哲學最有世界意義的,當然是它的無宗教而有道德!”

不管別人怎么想,我在這方面的判斷始終未曾動搖。即使到了今天,見到自己的文明遭遇到亙古未有的打擊和令人痛心疾首的衰敗,我仍毫不猶豫地認為,中國文化之最大的挑戰(zhàn)性,仍在于它曾以活潑潑的長期存在,而雄辯地向世界各大文明證明:如不考慮“路徑依賴”的殊別問題,也就是說,如不考慮其他文明的轉型難度,那么,一個沒有教會的世俗世界,不僅是有可能獨立存在的,而且是有可能達到高度文明水準的!由此,它也就無可辯駁地向世界證明了:善于自我救度的、充滿主動精神的人類,實則只需要一套教化倫理、提升人格的學術話語,去激發(fā)和修養(yǎng)社會成員的善良天性,就完全可能保證日常生活的道德判斷,從而不僅維系住整個社會的綱常,而且保障人們去樂享自己的天年!

如果基于這種判斷,再來回顧伏爾泰當年聞聽此事時的興奮,就不難從那位“啟蒙之父”的敏銳反應中醒悟:其實就學理本身而言,儒學并不應被此后波及中國的那場“啟蒙運動”所無辜地否定,因為它原本就屬于走下神壇的啟蒙話語,原本就應去參與和加強那次思想解放。同樣基于這種判斷,記得前年為了邀請查爾斯·泰勒再度訪華而專門遠渡重洋時,我亦曾特別針對他在新著《世俗年代》中的觀點,告訴他有可能在中國看到大異其趣的選項,以應對當代西方因宗教式微而遭遇的危機……

還是基于上述判斷,我們更應提倡以辯談學問的精神和理性求索的較真態(tài)度,來鉆探進國學話語的價值內核,否則即使把它的字句全都背熟了,此心也不會有真正的落根之處。必須有勇氣去意識到,一個人不能因為偶然落生到了哪里,就一定要去信從那里流行的價值,無論它屬于哪個文化圈的何種主導價值;不然的話,這種先入為主的慣性與占據(jù),還根本談不上什么思想的自由。而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并不能因為已然身為中國人,就一定要強迫自己去信從這里的儒學,那樣的信從仍屬于缺乏自覺的盲從;恰恰相反,不經過反復的比較選擇,而從理路上認可其內在的根據(jù),我們就無法基于獨自的識斷,來理性地選擇這種文化精神。

也正是這一點,才把我們圍繞儒學的閱讀活動,跟任何宗教的傳教活動都區(qū)分了開來!可以想象,既然這是一種學術話語,當然就要借助理性來展開,而且這種逐漸展開的過程,也必然充滿了曲折與商榷。所以,如果讀者已經意識到了,中國精神的元初種子,原本就是在未有窮期的對話中,經過相互辯難、汲取與滲透,才逐漸光大起來和擴散開來,那么大家在閱讀這些話語時,其心態(tài)也就應當同樣如此;否則,這種文化精神就無法傳承,這個文明進程也就只能戛然中止。這自然就邏輯地意味著,當大家打開這本書的時候,完全可以在具體的解釋上,充分調動自己的理解力,去大膽地跟梁啟超商兌、跟王陽明商兌,甚至去跟孔夫子本人商兌,看看他們徹悟的道理是否確當。

1917年國會參議院議員梁啟超

1917年國會參議院議員梁啟超

又正因為儒學本身,就體現(xiàn)為不斷辯難、商兌的進程,就正如梁啟超在前揭文中所說的,甚至連這個選本所涉及的作者群,其本身也是“支派生焉,紛紛論辨,幾成聚訟”的。這種對于“噪聲”或“異質性”的收容,與其說是演示或暴露了本書的內容駁雜,不如說是證明了思想的難度和過程性。事實上,只要是在現(xiàn)實地從事思考,就勢必需要寬闊自由的言論空間,包括讓思想者去“犯錯”的空間或自由度;也正因此,恰如我在多年前就指出的,只要是高明廣大的心智,便勢必會表現(xiàn)為對話性的:“一旦缺乏去‘收視反聽’各種復雜動機的能力,一個難免偏狹的心胸就根本無從保持足夠的思想緊張度,更無由在多元‘樂思’的激發(fā)下接引出布局宏大的整一樂章。在此意義上,無論是否在語式上采納對話體,哲思的語法都注定是對話性的,它拒斥熱昏的‘獨白’,而要求虛靜的‘兼聽’?!?/p>

進一步說,在《德育鑒》這本書里,梁啟超內心中的對話性,又不光是表現(xiàn)于國學內部的自我商兌,也同樣表現(xiàn)在他從國學向西學的商兌;也就是說,盡管他當時正在“外王”的事功中,去謀求順應世界格局的變法,但他同時又已在“內圣”的思索中,對舶來的學說進行了保留與回應。比如他在解讀王陽明時,就曾對比著竟尚功利的時髦,而寫出了一系列的憂患話語:“夫以王子之時,猶曰此毒淪浹心髓既已千年,試問今之社會,視前明之社會何如?前明講學之風遍天下,搢紳之士日以此義相激厲,而猶且若是,況于有清數(shù)百年來,學者公然以理學為仇敵,以名節(jié)為贅疣?”(《德育鑒·辨術第一》)“今世自由、平等、破壞之說,所以浸灌全國,速于置郵者,其原因正坐是,皆以其無礙手也?!饰糁菽缋?、弁髦私德者猶自慚焉,今則以為當然。豈徒以為當然,且凡非如是者,不足以為豪杰?!逸吷笙壬鷶?shù)百年,中間復經賤儒偽學,盜憎主人,摧鋤道脈,不遺余力。微言大義,流風余韻,澌滅以盡,人欲橫流,舉國禽獸。而近者復有翻譯泰西首尾不完、字句不明之學說輸入,學者益得假以自文,欲舉我神明千圣之學,一旦而摧棄之,而更何有于先生?”(《德育鑒·知本第三》)

不過在梁啟超那里,針對某種舶來學理的辯難與抵制,又并不表現(xiàn)為對西學的總體拒絕,而毋寧表現(xiàn)為在其內部的興趣轉移。而就本書的范圍來說,最值得特別進行比較研究的,則是他出于對功利主義的不滿,而在“儒家之心學”與“西學之康德”中間,所率先建立起來的價值可比性。正是因此,在述及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觀念時,他就為本書寫下了這樣的案語:“泰西古代之梭格拉第(今譯蘇格拉底——引者),近世之康德、比圭黎(或譯作黑智兒),皆以知行合一為教,與陽明桴鼓相應,若合符契。陸子所謂‘東海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豈不然哉?此義真是單刀直入,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使偽善者無一縫可以躲閃。夫曰‘天下只有一個知,不行不足謂之知’,不行既不足謂之知,則雖謂天下只有一個行可也,此合一之旨也?!保ā兜掠b·知本第三》)而在另外的專論康德的文章中,他更是寫下了下述的對比:“以康德比諸東方古哲,則其言空理也,似釋迦;言實行也,似孔子;以空理貫諸實行也,似王陽明?!?/p>

那么,他到底是先跟著康有為,而認同了中國的心學,然后才借助于日文書籍,而首肯了西方的康德;還是先已心儀這位西方大哲,然后才不經意地回望,重新發(fā)現(xiàn)了本國心學的價值?抑或,他更其是讓分屬于古今中西的這兩種學說,不分主次地去相互加強,并準此而奠立了更寬廣的文化間性?對于此種思想史的還原工作,也許還需要更細致的爬梳。但無論如何我們總可以看到,正是在始自他的這種深度對話中,那位生前未曾出過遠門的德國哲人,竟逐漸變成了“哥尼斯堡的中國圣人”,尤其到了賀麟和牟宗三的“新心學”那里,反而構成了激發(fā)本土智慧的重要資源;而事實上,這種后來的發(fā)展也正合梁啟超最初的想象:“康德者,非德國人,而世界之人也;非十八世紀之人,而百世之人也?!?/p>

在閱讀時還需留意,梁啟超對于儒學話語的這次重溫,又不光是參照著當時的西學,還更參照著古代的“西學”,也即昔年從印度引進的佛學。宋明時代的新儒學特別是陽明學,原本就跟外緣的佛學相交相融,而他又專門對印度的精神文化下過功夫,所以到了落筆之際,情不自禁地就要援引參對一番。比如,針對書中的劉宗周語錄——“自欺受病,已是出入人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復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xiāng)愿,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德育鑒·辨術第一》),他就信筆寫下了這樣的案語:“蕺山先生此論,言妄、欺、偽三者之辨,最可體認。妄者,猶佛說所謂無明,與真如本體相緣,殆人生所不免。欺則心之矣,然欺焉者,其羞惡之心猶有存焉。偽則安之矣,安之則性之矣。人而至于偽,更無可救,戒哉!”(《德育鑒·辨術第一》)意料之中的是,跟他對康德哲學的判斷相似,他也未曾將佛學視作“非我族類”的思想,相反倒是旗幟鮮明地主張:“佛教為最崇貴最圓滿之宗教,其大乘教理尤為人類最高文化之產物,而現(xiàn)代闡明傳播之責任,全在我中國人?!背鲇谕瑯拥恼J識,正如一位本院學子所細心發(fā)現(xiàn)的:“由于梁啟超有著濃重的大乘佛教信仰情節(jié),所以他對《明儒學案》中論儒佛是非、攻擊佛學的語錄也一概不收……《德育鑒》中沒有一條論佛學是非的語錄,而且梁啟超在案語中多次以佛學來解釋儒學義理?!眱烧呋蛟S是兼而有之的,而且它們原就不可截然區(qū)分,唯其到了智慧大成之日,可以化合得日益精熟。進一步說,這又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混雜:是無原則的廣泛“掉書袋”,還是具有深度的轉益多師?對于這個必然會提出的問題,只需細品梁啟超的下述說法,就不難得出相應的答案了:“大乘之法,悲智雙修,與孔子必仁且智之義,如兩爪之相印。唯智也,故知即世間即出世間,無所謂凈土?即人即我,無所謂眾生。世界之外無凈土,眾生之外無我?故唯有舍身以救眾生。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始粗羌慈恃?。既思救眾生矣,則必有救之之條理;故孔子治《春秋》,為大同小康之制,千條萬緒,皆為世界也,為眾生也。舍此一大事,無他事也。華嚴之菩薩行也,所謂誓不成佛也?!洞呵铩啡乐x,救過去之眾生與救現(xiàn)在之眾生,救現(xiàn)在之眾生與救將來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救此土之眾生與救彼土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救全世界之眾生與救一國之眾生、救一人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此相宗之唯識也。因眾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說法不同,而實法無不同也?!?/p>

這段話無疑意味著,梁啟超想要伸張的佛學,已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佛學,而是從儒學的人間、現(xiàn)世和大同的立場,可以去理解吸納的印度智慧;同樣,他想要發(fā)揚的國學,也已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國學,而是通過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而可以進行現(xiàn)代理解的儒家思想。由此,在梁啟超那里的儒學、佛學與西學,其實都不表現(xiàn)為僵硬的教條,而是經過頭腦主動消化的、在相互理解中達成的重疊意識。認識到這一點,對于正走投無路的我們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共同意識的重疊處,也正是人生智慧的生長處、人間社會的和諧處、整個人生的吃緊處!而我們不斷開讀這本小書,也正是想要讓意識重返此處,以便為危機深重的文明,探得一個重新出發(fā)的起點。

曾幾何時,那些發(fā)明和發(fā)展過這些話語的人,和領教與履踐過這些話語的人,確曾支撐起中華民族的脊梁。梁漱溟有過這么一段自述,足以讓我們從中管窺到,梁啟超的《德育鑒》一書問世以后,曾經起到過怎樣的歷史作用:“《新民叢報》一開頭有任公先生著的《新民說》,他自署即曰‘中國之新民’。這是一面提示了新人生觀,又一面指出中國社會應該如何改造的;恰恰關系到人生問題、中國問題的雙方,切合我的需要,得益甚大。任公先生同時在報上有許多介紹外國某家某家學說的著作,使我得以領會不少近代西洋思想。他還有關于古時周秦諸子以至近世明清大儒的許多論述,意趣新而筆調健,皆足以感發(fā)人。此外有《德育鑒》一書,以立志、省察、克己、涵養(yǎng)等分門別類,輯錄先儒格言(以宋明為多),而任公自加案語跋識。我對于中國古人學問之最初接觸,實資于此?!?/p>

就這樣,看似溫文爾雅的儒學話語,在發(fā)展至今的文明進程中,竟能表現(xiàn)為一股綿綿不絕的上升強力。在誦讀書中這些書生語錄時,讀者或會為他們急切的憤世之語感到有些訝異或震撼,—如孔子的下述說法:“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保ā墩撜Z·陽貨第十七》)不過,又正如我剛剛就此寫到的,恰是這種來自讀書人群體的、慷慨激昂的批判姿態(tài),才構成了過往歷史不可或缺的張力:“我們無數(shù)次地驚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么要是從孔子或盧梭那時起一直累積到現(xiàn)在,恐怕早就墮落到類人猿的水平去了吧?可是為什么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事實上,從來就有兩種力量在共同左右著歷史進程——下沉的力量和上升的力量。如果沒有類似孔子那樣的圣哲,挺身而以天下為己任,在文明遭遇嚴重挑戰(zhàn)的緊要關頭去收束人心,那么也許人類早就真的失落了。所以你看,我們無數(shù)次的對于理想狀態(tài)的企望,其實并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平衡了快速滑落的傾向。”別的不說,如果沒有梁啟超當年的疾呼,幫助造就了“厚德載物”的校風,那么一代代“自強不息”的清華人,又何以承擔起民族復興、文明重振的歷史使命呢?

坦白地說,自打清華國學院復建伊始,自己就無時不在愧對它那個已“不可復制”的早期神話。那么,它到底為什么會被公認為“不可復制”呢?說到底還是因為:作為一種總體文化氛圍的國學,休要講在這個以理工為主的清華了,便是在歷經磨難的整個神州大地,都已日漸稀薄消散了!遙想當年,早期國學院的大多數(shù)學生,當他們有幸簇擁著梁、王、陳、趙時,尚能以知行合一的古風,來校準和塑造自己的進學目的,由此“做學問”對于這些人來說,就既是生命體驗又是社會義務,既是開智過程又是踐行活動,而無論如何都不會是褊狹鄙俗、充滿機心的謀生行當。可嘆的是,居然只是到了連底線都不保的今天,我們才得以醍醐灌頂般地領悟出:其實唯有那不言自明的操行和文化,才是早期國學院的真正謎底,足見梁先生當年挑明的德性問題,即使對清華校園的內部事務而言,也絕不是不著邊際的空論,而是“惟此為大”的要緊事!不過,又正因為面對著這種尷尬,除了加緊誦讀進德之書,也就更無別的什么辦法可以幫助我們擺脫當下的困境了。由此,就趁著本文尚未結束,再提供一些閱讀的建議吧!梁啟超曾在序言中明確講過:“本編不可以作教科書,其體裁異也。惟有志之士,欲從事修養(yǎng)以成偉大之人格者,日置坐右,可以當一良友。其甄錄去取之間,與夫所言進學之涂徑次第,及致力受用之法門,自謂頗有一日長。”(《德育鑒·例言》)所以,雖說考慮到當務之急,本院仍把它推薦成了“德育讀本”,但大家在開讀此書的時候,仍需講究一點閱讀的方法,以防自己不得其門而入,不得不半途而廢、淺嘗輒止。

具體的建議是,一方面,正因為傳統(tǒng)已同現(xiàn)實無情地隔離,包括其慣用的語言表達方式,也難免讓一般讀者感到陌生,所以大家在開卷之初,最好能找到較有古典基礎的老師,至少先從字面上領讀一下,以建立進一步反復咀嚼的基礎。比如,本書下分了“辨術”“立志”“知本”“存養(yǎng)”“省克”“應用”六編,而這種劃分也就提供了一個自然的節(jié)奏,使大家可以集中六個單位時間,去依次或輪流進入其中的一個話題,先至少把大致的語意分說清楚;而且,對于本書各編所收的先哲語錄,領讀者也可根據(jù)語言水平和思想層次,進行一定程度的因材施教。而另一方面,更加要緊的是,盡管有可能存在上述的語言障礙,然而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情況下,都切不可去讓哪一位小秀才,先替大家把本書中的文字,翻譯成雖則簡易卻必然失真的現(xiàn)代漢語;否則的話,此種貪圖省事的偷懶方法,到頭來只會使大家跟古代圣賢再度失之交臂。而在這個前提之下,大家又最好像梁先生建議的那樣,堅持“日就月將”的積累過程,將此書當作方便閱讀的“口袋書”,以充分利用各種時間的間隙,無論是在睡前、醒后、枕上、車上,都可以不失時機地把它掏出來,哪怕只是取一小段來含英咀華,卻務要將意識相對長久地留駐于此,讓它跟當下所凸顯的重大問題,構成充滿緊張感的比照對勘,以便漸能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借助于古今中外的匯集交融,建立起基本的道德判斷力。

前文已經講到,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有一套作為其基調和特色的學術話語,在千百年里不間斷地被接續(xù)研討和講談著。實際上,《德育鑒》一書所集中反映的,也正是這樣一種貫穿文明始終的“接著講”進程,以至于從孔孟到程朱陸王,到康梁,一直來到我們自己……因此,只要這種學術話語命不當絕,只要中國文化尚未走到盡頭,它就必然包含著對后學的無盡期許,要求把這種講談活動繼續(xù)延伸下去,不光延續(xù)到我們,還要延續(xù)到我們的后人,以及我們后人的后人,而且不僅要“接著講”,還更要進一步去“對著講”;甚至不光要跟古代的西學(佛學)“對著講”,還更要跟當今的西學“對著講”。我們相信,正是在這種持續(xù)的學術對話中,人類社會中相反相成的兩種力量,即收束與開放、聚斂與流失、天理與人欲、良知與功利、利他與利己、好古與尚今,才會在文明內部構成良性的張力。而且,又只有讓這種張力保持下去,才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在我們的研討與講談之中,緩緩流淌出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形態(tài),乃至于中國文化的未來形態(tài)。

2011年7月11日于清華園立齋

本文為劉東教授所寫的《德育鑒》序言。

《德育鑒》,梁啟超/編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5月版

《德育鑒》,梁啟超/編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5月版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