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比啊”（Olympia）：體育在中美關(guān)系史中的作用和貢獻

2021年是中美乒乓外交五十周年，但學者們在討論中美外交時，卻經(jīng)常忘記“乒乓”這個重要因素。2021年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回歸聯(lián)合國五十周年，乒乓外交助力中國回歸聯(lián)合國——體育一直在國家關(guān)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更不用說當下正在進行的2022北京冬奧會，體育再次成為全民關(guān)注的焦點。

徐國琦教授是國際史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他率先提出了“共有的歷史”這一史學范式，其著作《奧林匹克之夢：中國與體育，1895-2008》引發(fā)了學界的熱烈討論。本文整理自2021年11月4日徐國琦教授在武漢大學所做的講座“體育在中美關(guān)系史中的作用和貢獻”，經(jīng)徐國琦教授審閱并授權(quán)，經(jīng)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杜華修改。

體育作為中美共有的歷史：1872-2008

在中美早期的外交中，體育扮演了重要角色，只不過長期以來未引發(fā)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

留美幼童是早期中美外交中的重要人物。1872年，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搖身一變，成為代表中國出使世界的使節(jié)。蒲安臣出使的第一站就是美國，他代表清政府和美國簽訂了《蒲安臣條約》，規(guī)定美國的教育機構(gòu)得以向中國公民開放，使得清廷得以派遣中國幼童赴美留學。同年，清政府開始組織挑選留美幼童，資助他們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學習，計劃十五年。這批留美幼童中涌現(xiàn)了一大批在近代中國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設(shè)計京張鐵路的詹天佑，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唐紹儀，談判庚子賠款項目的晚清外交家梁誠，以及邀請美國專家制定中國憲法的蔡廷干。

留美幼童

這些留美幼童在體育方面都非常出色。比如鐘文耀在1880年作為舵手，率領(lǐng)耶魯大學劃船隊打敗了哈佛大學劃船隊。哈佛-耶魯賽艇比賽起始于1852年，是全美最悠久的體育運動之一，影響力非常大。舵手是賽艇隊的靈魂，既要掌控方向，還要動員隊友，因此往往由全隊最具領(lǐng)導力的人擔任。鐘文耀就是耶魯賽艇隊的舵手。他率領(lǐng)耶魯大學劃船隊獲得勝利，成為當時耶魯同學們眼中的英雄。再如另一位留美幼童曹嘉祥，每個周末都會去打獵，其打獵事跡也被他的美國朋友記錄下來流傳至今。1881年，留美幼童被召回國時，路過加州奧克蘭市，他們和當?shù)氐陌羟蜿犗聭?zhàn)書，并在對戰(zhàn)中大敗奧克蘭棒球隊。在臨走之際，留美幼童們通過這場棒球賽告訴美國人，“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但是，這些有趣的體育歷史都不會被納入到傳統(tǒng)的政治史敘事中。毛澤東曾經(jīng)稱中美乒乓外交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平民外交”，但留美幼童早在一個世紀前就開啟了“平民外交”，只是學者們沒有重視而已。

中國人的體育觀在近代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實際上，古代漢語中沒有“體育”這個詞，“體育”一詞是1897年前后從日本傳到中國的。在宋朝以前，中國人的體育觀念與西方并駕齊驅(qū)，但此后程朱理學興起，科舉考試制度進一步束縛中國人的體育生活。宋朝出現(xiàn)了女性裹小腳的傳統(tǒng)，從此之后中國人的體育觀念開始走下坡路。直到1895年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人被日本人打敗，有志之士開始全方位地反思中華民族的落后，中國人體質(zhì)之落后也成為反思的重要內(nèi)容。1895年，嚴復在天津《直報》中撰寫了《原強》一文，第一次提出了中國是一個“病夫”的說法。嚴復認為中國要富強，中國人的身體也需要改變，于是提倡“體育救國”，提出了新的身體觀。

當中國人在思考救亡圖存的時候，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恰好發(fā)軔。幾乎在同一時期，法國的顧拜旦開始籌備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1896年，首屆奧運會在希臘成功舉辦。更有趣的是，剛好在前一年，美國傳教士在天津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基督教青年會，該組織非常重視體育運動?；浇糖嗄陼_始向中國人介紹奧林匹克運動，推廣現(xiàn)代體育。1908年，天津基督教青年會雜志《天津青年》上討論了三個非常著名的問題：中國人何時參加奧運會？中國人何時贏奧運金牌？中國人何時主辦奧運會？當然，直到2008年中國舉辦北京奧運會，一百年之后中國人才終于實現(xiàn)了奧運之夢。但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體育救國確實時代強音。著名教育家張伯苓曾是基督教青年會的主要成員，他也是這一理念的擁護者。后來，他在創(chuàng)辦南開大學后，就極為重視體育在教育中的作用。1917年，毛澤東在當年4月份的《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他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名為《體育之研究》。毛澤東對體育的關(guān)注，正是繼承嚴復以來的體育救國理念。

雖然有關(guān)“體育救國”的呼聲很多，但中國人實際參與國際體育的并不多。在1922年中國正式加入世界奧林匹克大家庭之前，中國人一直是以基督教青年會干事的名義去觀摩奧運會。1928年，宋如海先生作為武漢漢口的基督教青年會干事前往阿姆斯特丹觀摩，回國后出版了《世界運動會叢錄》一書。在這本書中宋如海把“Olympia”翻譯成“我能比啊”，展示出中國人渴望向全世界證明，我們中國人也是可以和其他國家比的。

在此后的歷史中，奧運會對中國而言，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體育運動，而是中國邁向國際社會的重要途徑。1932年，劉長春單刀赴會，前往洛杉磯，中國體育健兒終于第一次正式參加了奧運會。如果我們要把這一事件放在三十年代的歷史背景中考察，會發(fā)現(xiàn)這一事件其實充滿了政治色彩。同年，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偽滿洲國傀儡政權(quán)，為了讓其合法化，偽滿洲國希望派運動員參加洛杉磯奧運會，從而把“國旗”升到國際舞臺上。許多愛國人士紛紛表示不滿，尤其是曾控制東北的張學良將軍，他出資8000大洋把劉長春送到美國參加奧運會。中國其實錯過了奧運會的報名日期，但美國人還是接受了劉長春。1932年初，美國雖然孤立主義盛行，但不承認日本侵略中國，也拒絕了偽滿洲國派人參加洛杉磯的奧運會?？梢哉f，劉長春到美國參加第十屆奧運會純粹是出于外交考量，不是為了單純的體育競技，而是為了展示“中華民國”的存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理論上也參加了1952年奧運會。1952年奧運會在芬蘭的赫爾辛基舉辦，當時的芬蘭是一個親蘇國家，蘇聯(lián)參加了這次奧運會，實行“一邊倒”政策的中國也愿意追隨蘇聯(lián)參加。但奧林匹克委員會在“誰代表中國”這個問題上陷入糾紛，最后選擇既邀請大陸也邀請臺灣。但無論是毛澤東還是蔣介石，都信奉“一個中國”原則，蔣介石因為主辦方邀請了大陸而拒絕參加，毛澤東發(fā)現(xiàn)蔣介石不參加，就決定讓政府派人去。但實際上，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在赫爾辛基奧運會快閉幕時才到達，只在本次奧運會上豎起了一面五星紅旗。所以，1952年中國并不算真正參與了奧運會。1958年因為美國的臺灣政策，中華人民共和國退出了所有臺灣參加的國際體育組織，包括奧林匹克運動。直到1979年改革開放，中國才重回奧運，并打算參加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樹立全新的中國形象。鄧小平在接受日本記者采訪的時候曾表示，中國人不僅要參加奧運會，將來還要舉辦奧運會。

中國最終并沒有參與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這與美國有很大關(guān)系。中華人民共和國真正意義上回歸奧運是在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上。洛杉磯運動會的組織者非常歡迎中國人參賽，因為能為他們帶來大量的經(jīng)濟收入。為了表達對中國人的感謝，奧運村的第一把鑰匙交給了中國運動員，奧運村因此第一個升中國國旗，奏中國國歌。在開幕式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團也受到了全場觀眾的熱烈歡迎。洛杉磯奧運會上，中國人不僅拿到第一塊奧運金牌，并一舉拿下15塊金牌，中國女排打敗了美國女排的佳話也甚至流傳至今。當然，最重要的事件是，許海峰在這屆奧運會獲得了中國人在奧運會上獲得的第一塊金牌。

許海峰

2008年，中國人終于在自己的國土上舉辦了奧運會。在歷史上，美國在任總統(tǒng)很少出席任何國家奧運會的開幕式，甚至在1932年的洛杉磯奧運會上連自己家門口舉辦的奧運會都不參加，但2008年時任總統(tǒng)小布什卻參加了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可見中國通過國際體育大大提升了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更可看出中美關(guān)系的密切。在2008年奧運會中，中國一共拿了48塊金牌，美國拿了36塊金牌。如果從中美關(guān)系的“修昔底德”陷阱之說來看，早在2008年中美兩國的競爭如同1908年在倫敦奧運會上美英爭霸一樣，在奧運金牌榜上就出現(xiàn)了端倪。

中美乒乓外交

要講到體育在中美關(guān)系中的重要性，乒乓外交是不能不講的話題。

1969年，尼克松入主白宮，開始思考如何和中國實現(xiàn)“大和解”。尼克松在選舉中承諾美軍能夠從越南戰(zhàn)爭中抽身。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尼克松希望尋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支持。同時，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蘇聯(lián)在美蘇競爭中占上風，蘇聯(lián)拒絕與美國進行談判，尼克松則希望通過打中國牌使蘇聯(lián)回到談判桌上。尼克松本人作為政治家，野心很大，希望千古留名，中美大和解也成為其戰(zhàn)略生涯中最光輝的一頁?？偟膩碚f，中美兩國的領(lǐng)導人都希望實現(xiàn)中美大和解。

但是在1949年之后，中美兩國沒有正式的外交關(guān)系，彼此之間互不信任，如何保證不被對方愚弄呢？為了表達誠意，尼克松入主白宮后多次公開拋出橄欖枝。與此同時，毛澤東在1970年12月邀請斯諾一起吃早餐，希望斯諾能成為改善中美關(guān)系的“紅娘”。1970年12月25月的《人民日報》頭版就是毛澤東和斯諾站在天安門城樓的照片，報紙右上角還有毛澤東語錄：“全世界人民包括美國人民都是我們的朋友”。中美雙方其實都公開表達希望和解的態(tài)度。但是，美國政府其實是不信任斯諾的，因此中國的友好態(tài)度并沒有被美方真正理解。

1971年3月28日，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日本舉行，毛澤東親自決定中國運動員去參賽，并提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毛澤東非常重視這次比賽，規(guī)定代表團每天向北京報告比賽情況。在日本比賽時，中國運動隊有自己的巴士，但一個美國運動員格林·科文卻在慌忙中上了中國人的巴士，中國運動員們一開始不敢與他交談。但莊則棟想起了毛澤東曾說“美國人民也是中國人民的朋友”這句話，便開始與格林交談，還送給了格林一份禮品。毛澤東聽說了這個情況，最終親自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友人訪問中國。中美兩國的最好紅娘居然是價值25美分的乒乓球。兩國友好之門立即開啟。同年7月9日，基辛格秘密訪華。1971年7月15日，中美政府同時宣布尼克松總統(tǒng)將在第二年訪華——這一切都是乒乓球推動的。

美國乒乓球隊訪華

美國人訪華之后，中國人也邁出了赴美的步伐，開啟了中美民間外交的第一步。由中美關(guān)系委員會出資，中國乒乓球隊赴美旅行，受到了底特律民眾的熱烈歡迎。中國乒乓球隊還在聯(lián)合國展開乒乓球表演賽。在七十年代雙方無法對話的情況下，中美關(guān)系都能實現(xiàn)戰(zhàn)略大和解。目前中美關(guān)系緊張，我相信，在今天雙方都有對話渠道的情況下，兩國之間的友誼之門不會再度關(guān)閉。

從體育角度看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的歷程

體育比賽是觀察國際關(guān)系演變的一個重要視角，從中可以看到很多此前被忽略的因素。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的歷程，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在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發(fā)起的1894年，美國已經(jīng)超過英國，成為世界第一經(jīng)濟強國。美國在經(jīng)濟、科技、商業(yè)上雖然都超過英國，但是直到二戰(zhàn)之前，美國在軍事上、外交上仍然拒絕擔任霸主。但美國仍然全力以赴地在文化和體育上的進行擴張。1889年，美國人就開始環(huán)球宣傳自己的國球——棒球。1899年，美國民間也出現(xiàn)通過打網(wǎng)球戰(zhàn)勝英國的聲音，美國人建立的網(wǎng)球Davis Cup應運而生。1908年倫敦奧運會上，英國人在開幕式上動了手腳，沒有掛出美國國旗。但這個插曲并沒有影響美國人獲得奧運會的大勝利，通過在體育方面的強勢出擊，美國已經(jīng)代替英國在經(jīng)濟上、技術(shù)上等多方面成為新一輪霸主。

從1896年到2020年，美國一共拿了1061塊金牌，2636塊獎牌，至今排名世界第一，遠遠領(lǐng)先于其他國家。綜上所述，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的軌跡是非常清楚的：早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美國的國際擴張主義就在文化、經(jīng)濟、體育方面普遍存在。直到二戰(zhàn)后，美國的擴張主義才延伸到軍事和外交上，成為真正的世界霸主。

回顧美英之間在體育上對抗的歷史，我們便可以重新審視今天中美關(guān)系。在今年的東京奧運會上，直到最后一天美國的金牌數(shù)才以一枚的優(yōu)勢超越中國。這既不是政治上也不是意識形態(tài)上競爭，僅僅是體育上的較量。

總之，體育是國際史研究的重要途徑，能為我們揭示傳統(tǒng)研究中被忽略的很多因素。從體育角度來觀察中美關(guān)系的演變，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在歷史中，無論中美關(guān)系處于何種狀態(tài)之中，我們在民間層面上始終有強大的“共有的歷史”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也許能幫助中美兩個國家最終避免沖突，走向理解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