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一個人有很大的欲望卻得不到，才能形成詩歌

在成名的這兩年中，余秀華依靠版稅收入實現(xiàn)了個人經(jīng)濟獨立。她坦言自己生活最大的變化除了坐飛機到處開會，還有便是有錢了。

“有些人覺得我是出名了，有錢了，拋棄了糟糠之夫，但是我覺得所有的輿論與我現(xiàn)在獲得的自由相比，自由更重要?！?/p>

本文為《北京青年》周刊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現(xiàn)場報道之一。

6月18日，作為第二十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評選唯一入圍的中國紀(jì)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在上海影城舉行了亞洲首映禮。

上影節(jié)現(xiàn)場圖

兩年前，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歌紅遍中國，伴隨著公眾的刷屏，作者余秀華從鐘祥市石排鎮(zhèn)橫店村走進了全民的視線。

這部紀(jì)錄片就是在彼時全國媒體瘋狂地圍堵她的報道風(fēng)潮之后，將攝像機安靜地架在詩人的家中，記錄下她成名后的生活狀態(tài)與變故——因為從小患有腦癱疾病，余秀華被困在一段形同陌路的婚姻中，想通過離婚來重新掌控自己的命運，獲得精神自由，卻遭到全家人的強烈反對……

“真的是這樣：當(dāng)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jǐn)?shù)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p>

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自序中，詩人余秀華如此寫到，這本早先出版的詩選名亦是今次紀(jì)錄片的片名。

影片海報

搖搖晃晃是生活賦予余秀華的磨難，是一名腦癱患者日常生活狀態(tài)最逼真的寫實。

成名后，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與崇拜者，“詩歌是什么？”是余秀華常常被問到的問題。

再沒有什么比讓詩人定義詩歌更無聊的了，“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dāng)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dāng)了一根拐杖?！?/p>

她給出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句式的鋪排讓人很容易便聯(lián)想到那句“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在紀(jì)錄片公映后的第二天清晨，余秀華坐在酒店的客房接受了我的專訪，聊聊成名這兩年生活的變化。

影片劇照

由于后遺癥的影響，她習(xí)慣于側(cè)偏著腦袋看人，語速不快很多時候還要面對舌頭像被打結(jié)的磕巴，但這都無礙于她眨巴著眼睛見招拆招——昨天放映時，眾人便已經(jīng)領(lǐng)教到她的辯才，“從本質(zhì)上，余秀華和英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有著非常多的相似之處，可以說她們都在孤獨中創(chuàng)作。”片中一位專家侃侃而談。

鏡頭轉(zhuǎn)到余秀華，“我認(rèn)為，一個人如果落入了模仿和被拷貝的境地，是非?？杀?。狄金森是唯一的，而余秀華也是世界上唯一的。”電影仍舊放著，掌聲從漆黑的放映廳某個角落響了起來，進而掌聲雷動遍及全場。

在成名的這兩年中，余秀華依靠版稅收入實現(xiàn)了個人經(jīng)濟獨立。她坦言自己生活最大的變化除了坐飛機到處開會，還有便是有錢了，“雖然錢不多，我以前出門口袋里從來不帶任何零花錢，我會計算我買什么東西大概花多少錢，我都會計算得很準(zhǔn)確，那時候我對錢沒有任何概念。我現(xiàn)在對錢的概念就是越多越好。我覺得我們都是世俗中的人，沒有任何人能夠超脫世俗而存在?！?/p>

影片劇照

而對于自己當(dāng)選湖北鐘祥市作協(xié)副主席的頭銜，余秀華則一臉不以為然狀，“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一個大人物，作為一個小人物，你的生活無論怎么被放大，你還是一個小人物。地方作協(xié)就是民間組織，和政治沒有關(guān)系，我們那個小小的縣城就有15個副主席，輪不到我操心?！?/p>

不操作協(xié)的心,自己的心則不能不操。一個不憚于在詩歌中直白地抒寫欲望的女人,自然不憚于在生活中追求自己的幸福?！稉u搖晃晃的人間》以極大的篇幅記錄了余秀華離婚的前前后后。

在片中，余秀華給身在外地的前夫打電話，干脆利索地說，“你今天回來（離婚）15萬，明天回來10萬?！倍嗌亠@得有些冷酷——在她看來前夫是個是老實巴交的工人，沒讀過多少書，和她就像兩個世界并行的列車，除了共同撫養(yǎng)的兒子便再沒有了交集，更理解不了她整日托著腮幫神游萬仞的精神世界。

一段彼此無愛亦都沒有過錯的結(jié)合，在中國廣袤的底層社會充斥著太多這樣的“搭伙過日子”。經(jīng)濟獨立與成名讓余秀華有了改變這一得過且過生活的底氣。你這么問她，她并不完全認(rèn)可。

“成名后第一天我接受采訪的時候記者問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就說離婚，從來沒有猶豫過，離婚對我來說是個喜事。有些人覺得我是出名了，有錢了，拋棄了糟糠之夫，但是我覺得所有的輿論與我現(xiàn)在獲得的自由相比，自由更重要?！彼ξ馗嬖V我，繼而正色道，“我原來的打算就是要等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再考慮離婚的事，但這婚終歸是非離不可的?！?/p>

“所以，會顧及人言，顧及孩子的感受，你其實還是很傳統(tǒng)的。”我說。

“我本來就很傳統(tǒng)，不是我詩歌中出現(xiàn)過‘睡了’我就怎么樣。我覺得這事是你們做了沒說，我說了沒做?！庇嘈闳A哈哈大笑，“婚姻就是扯淡，我應(yīng)該不會扯第二個淡，但是命運在不停的變化，我也不知道命運怎么變?！?/p>

對話余秀華

作為名人需要被曝光，但他們總是很小心地遮擋自己的私生活，很少有人會像你一般在家里按一個攝像機，為什么會接受出演這樣一部紀(jì)錄片？

余秀華：紀(jì)錄片大概是2015年的春天開始拍的，大概也是我剛剛成名的時候。我也不覺得這次是走到了幕前，因為這真的不是表演，我們在紀(jì)錄片里沒有任何設(shè)計，我當(dāng)時想的就是你愛拍不拍，愛怎么拍就怎么拍，反正我無所謂。我覺得這是我的性格問題，很固執(zhí)，并不是勇氣，和勇氣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和誰都愛開玩笑，有時候能開玩笑的地方全都被我開一遍，這一點也不稀奇，我有時候開玩笑是沒有底線的，有時候玩笑開過頭了也會得罪人。

影片劇照

與你詩歌的瑰麗奇絕相比，生活恐怕是庸?，嵥榈模阍趺丛u價這部紀(jì)錄片所展示的，你的生活情景？

余秀華：一開始我對這些都沒有概念，拍的過程中也沒有讓我看過一些片段，我也不會去看，我覺得他們怎么拍是他們的作品，和我其實沒有很大關(guān)系，我不在意這個。我覺得一個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能夠展現(xiàn)出來是很正常的，沒有什么見不得人和需要隱藏的。

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神秘了，我覺得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個詩人的生活狀態(tài)怎么會和詩歌里表現(xiàn)的有這么大的落差，甚至是反差。但是他們以為的詩人好像都是很清新很高大上的，其實都不是，你進入到任何一個詩人的生活發(fā)現(xiàn)都是這樣的，甚至還不如普通人的生活，正是因為詩人生活和心理需要的落差才能夠形成詩歌。如果你的愿望能夠很快的在生活里邊實現(xiàn)，那么你的生活里就沒有詩歌了。

影片劇照

你是這部紀(jì)錄片的主角，并且有意愿讓拍攝發(fā)生，但你怎么說服自己的親人接受生活中憑空出現(xiàn)的攝像機？

余秀華：我媽媽沒有特別抵觸拍這個片子，她覺得自己的女兒能夠出名是好事，所以從來不排斥記者。我兒子對任何記者的采訪都不接受，他是學(xué)環(huán)境工程的。我覺得還是和年紀(jì)有關(guān)，當(dāng)我還是一個學(xué)生的時候，有人跟我開玩笑的時候我還會覺得很害羞，當(dāng)我結(jié)婚生孩子以后，他們開玩笑就開不過我了，開玩笑還需要底線嗎？我兒子是學(xué)理科的，他不懂我的詩歌我覺得挺好的，我也問他有沒有讀過我的詩，他說讀不懂。我爸有時候看我寫的詩的時候他還是很激動。我爸也是很浪漫的一個人，父親骨子里的浪漫還是遺傳了一點給我，不過我還是沒有他那么浪漫。我爸真的是一個偉大的人，范儉的下一部片子可以去拍我爸。

成名對于你詩歌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嗎？會不會改變你之前詩歌的風(fēng)格？

余秀華：我十年前開始寫詩，寫到今天剛好也差不多十年了，當(dāng)時覺得日子一天一天晃過去了好像有點空虛，但是寫了一個十幾行二十幾行的詩，雖然很小，但也是一個很完整的狀態(tài)，慢慢會覺得我還是可以去完成一件事情的，心里會得到一點滿足感，寫詩為了填補生活的空虛。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獨特的風(fēng)格，我現(xiàn)在基本上我覺得沒有什么風(fēng)格，而且我覺得一個作家一旦形成一種風(fēng)格，他的寫作生涯基本上就結(jié)束了，這是不好的。

在我寫作之前我沒有看過多少詩歌作品，那時候僅僅知道有詩歌這種文學(xué)形式，不需要很長，我覺得適合我的書寫，但是我真的沒有看過多少詩歌，僅限于高中課本的詩歌給我的啟迪。

我覺得欲望雖然很折磨人，但是欲望是一個人的生命力的體現(xiàn)，如果有一個人沒有欲望我覺得他的生命就是在往下走的了。如果你還有欲望就會不斷有新的生命狀態(tài)。有欲望的生命是好的，沒有的就不好。一個人有很大的欲望卻得不到，這才可以形成詩歌，如果我的欲望很容易就被滿足了，那么欲望和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就消失了。我們說事件前和事件后的詩歌都是不一樣的，事件前你的欲望沒有得到滿足詩歌趨于激烈，事件后往往就很平和了。

我覺得對于一個人來說，生活是第一位的，詩歌是永遠靠后的，我不能為了詩歌去生活，這樣就很傻。在詩歌上根本不存在一個人模仿另一個人，特別是生活方式，一個人的性格怎么可能被模仿，而且生活是參差百態(tài)的，你周圍的環(huán)境不同，產(chǎn)生得到詩歌都不一樣。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一個人對詩歌的看法，一個事件對他的影響，哪怕生活方式和我完全一樣的一個人，詩歌也不可能一樣。

影片劇照

過往你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這兩年的行走與郊游讓你對世界的看法有何改變？日常生活中，除了寫詩，你還有哪些娛樂？

余秀華：我真的覺得走了這么多地方?jīng)]有什么特別的感觸，走了這么多城市都覺得千篇一律，讓我覺得大海其實也不過如此。我覺得最好的地方還是橫店村，這里是我休養(yǎng)生息的地方。因為我本身就生活在這里，我的同年少年青年到中年到現(xiàn)在都在這里，這是我的根。并不是我的詩歌在這里，是我的生活就在這里。

我基本上也會天天拿手機不停地刷屏。用手機去接受碎片化的信息，或者看電影。前幾天看過一個電影叫《合租男女》，寫來寫去還是一個心靈雞湯，所有的電視都是心靈雞湯。我喜歡看鬼片或者恐怖片，經(jīng)?？粗粗退?。

影片劇照

文/ 王諍

編輯/ 韓哈哈

攝影/ 王雅婷（特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