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張大春,臺灣作家。1957年出生,祖籍山東。臺灣輔仁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碩士,代表作有《四喜憂國》《小說稗類》《聆聽父親》《大唐李白》系列等,其首部散文集《文章自在》日前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出版。
張大春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寫小說了,最近的一部是2015年的《大唐李白·將進酒》(《大唐李白》系列第三部),還被認為是“不像小說的小說”。與以往的高產(chǎn)相比,這位以“小說家”著稱的臺灣作家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究其原因,是他把更多的心力放在了寫作教育上。
這變化多少與他作為父親的身份有關(guān)。10年前,為了幫助自己的兒女解開認字之惑,他特意挑選了89個漢字,用小故事的方式對之進行注解,寫成《認得幾個字》。如今,10年過去,孩子們的困惑也從認字轉(zhuǎn)為寫作文——這同樣是困擾大陸和港臺中小學(xué)生的問題。
眼看著年復(fù)一年,孩子們被各種公式化、教條化的作文教育捆綁,以寫作為生的張大春自然是坐不住了。他將自己之前的一部分散文翻檢出來,再選取蘇洵、魯迅、梁實秋、毛尖等古今諸家的文章做例文,編成《文章自在》,教人如何為文,于今年初出版面世。
“針對的是那些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年紀、一樣處境、苦于考命題作文的青少年,只為了說明一個概念,那就是‘寫文章,不搞作文’?!痹诒本舨莺粋€四合院客棧里,張大春拿起《文章自在》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在他看來,作文是作文,文章是文章,前者不過是升學(xué)擇業(yè)的敲門磚,大多用后即棄,“寫文章則不同,是一個人一輩子的能力。”
圖為張大春
不知怎么把作文寫好
“《文章自在》可以說是我的首部真正意義上的散文集,編寫這本書純屬偶然?!边@是張大春的開場白,如同他在臺灣電臺說書一樣,宣示著一個故事的開始。
他鄰居家有一個小女孩,是一位小“學(xué)霸”。小小年紀就非常注重課業(yè),隨時都關(guān)注著自己和同學(xué)在各個學(xué)科的評比情況??墒怯幸惶?,卻突然填了幾闕元曲《天凈沙》,拿來給張大春看,要他指導(dǎo)。他問小女孩:“這是學(xué)校的功課嗎?”對方答說不是,“是自己寫著好玩的?!?/p>
“我?guī)缀蹩梢詳嘌裕核龑υ呐d趣并非來自與同學(xué)較勁的目的,而是自然而然感動于、也回應(yīng)了詩歌音樂性的召喚?!睆埓蟠赫f。但可以預(yù)見這難能可貴的文學(xué)興味,隨著考試的到來,以及種種為應(yīng)付寫作文所打造出來的修辭模式的出現(xiàn),終將漸漸消逝。每每想到此,他都唏噓不已。
“與其說是考作文殺害了孩子們寫作文的能力,不如說這一切都有歸因于年長的我們不會教作文。”張大春說。
正在讀中學(xué)的女兒張宜,有一次寫了一篇自己非常得意的作文,結(jié)果老師給了4級分(臺灣中學(xué)作文滿分6級分)。女兒心里難過,就和張大春講起老師評分的標準,當他問起女兒是否從這次“挫折”中學(xué)到寫好作文的方法時,女兒搖了搖頭。
時隔不久,一本親子雜志邀請女兒寫書評。女兒利用上學(xué)路上的時間,坐在車里用手機打出5篇書評,每篇500字左右。乍一看,這些文章像是專業(yè)書評家寫的,意見鮮明,舉證明朗,條理清晰。雜志社的人贊賞有加,還采用了一篇。
女兒開始陷入困惑:不知怎么把作文寫好,也不知怎么就把作文寫壞了。
“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所受的作文訓(xùn)練幾乎是一樣的。老師或者考官命題,學(xué)生必須揣測出題者的意圖,或者去揣測閱卷老師批改作文的標準,這樣寫出來的作文對嗎?”作為一個父親,同時又是一個職業(yè)作家,張大春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他的電腦里,有一個名為“藏天下錄”的文檔,里面放置著近些年自己偶有所感時敲下的文字,大都是散文,且未發(fā)表過。經(jīng)過加工整理,成書《文章自在》。所謂自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回歸本我”。
在這本書中,他從命題、寫作動機、用字、句法、敘事次第、語感等,寫文章的方方面面“開講”,但又不似課堂中的說教,而是從自己寫一篇文章的切身體驗入手,講故事,道出寫作是怎么一回事,然后附上一篇文章,讓讀者自己慢慢體會個中道理。如《草蛇灰線》一文,他以夕陽為例,講述如何鋪陳文章的主旨,之后附例文《同里湖一瞥黃昏》,文中幾乎沒有關(guān)于黃昏景色的描繪,卻處處透露出黃昏的情調(diào):唱著蘇州小調(diào)拉麥芽糖的店家,一張泛著油光的老藤椅……
“我始終相信熟悉、理解那些優(yōu)秀的文章比死記硬背更重要,這種熟悉會轉(zhuǎn)化成一種組織文字的能力,變成下筆的能力?!睆埓蟠赫J為孩子們從寫作文的第一天起,就應(yīng)該自主思考,知道在作文表達時要有主見。
大概30多年前,張大春在陸軍通校擔任教官,曾經(jīng)給高中生上過作文課。為了誘發(fā)學(xué)生自主表達的能力,他在作文課上往往不給出具體的命題。有一次,他讓學(xué)生們寫一篇關(guān)于“哭之過程”的文章,要求是白描,200—300字。其中有一個孩子叫潘文隆,大致寫了這樣一個過程:一滴淚從右眼眼簾下流出,流過臉頰,發(fā)出晶瑩的光,到下巴的地方消失。接著左眼的淚水也追了上來,在臉頰上停頓了一下,旁邊伸來一只手,拿著手帕在臉上橫著擦了過去。那是爸爸的手。
“這篇文章不長,過這么多年我依然記得,它沒有落入俗套,比如離開故鄉(xiāng)哭,親人分別哭,或贏得比賽哭。也沒有華麗的辭藻,但給人一種場景,很容易讓讀的人代入其中?!睆埓蟠赫f,這就是主見,有作者自己的思考和體會?!皢l(fā)孩子立意遠比教他如何揣摩他人的意圖寫好作文要好得多,而且這種能力一旦獲得,便終身受用。”
20出頭,擒盡臺灣文學(xué)大獎
盡管同樣經(jīng)歷過作文考試和作文訓(xùn)練,但張大春算是幸運的,因為有一個愛書的父親,又遇到了幾位好的語文老師。
追溯起來,張大春的文學(xué)興味緣起于少時。父親是原國民黨軍國防部的文職官員,1949年跟隨大隊人馬撤至臺灣,一家人被安置在眷村生活。張大春就在那里出生,當時家中并不富裕,只有一臺收音機,少有娛樂。4歲開始,他便坐在父親膝頭,聽父親講《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
小學(xué)二年級時,在父親的鼓勵下他給《國語日報》投稿,寫《我最喜歡的水果》。當時他最喜歡的是蘋果,但因為貴吃不起,他就寫了香蕉和桔子?!拔业浆F(xiàn)在還記得這件事,因為始終覺得那是不對的,說了謊,‘修辭未立其誠’?!?/p>
他至今仍記得十二三歲時,有一次參加臺北市初中作文比賽,校長指定高年級的國文老師過來指導(dǎo)參賽學(xué)生,他第一次見到蘇尚耀老師——小學(xué)時他一直在讀蘇老師寫的《好孩子生活周記》。蘇老師沒有提供什么作文功法、修辭秘笈,只是不斷地提醒:要多寫,“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雖說當時不是很理解,但這句話深深地埋在他心底。
讀高中后,他又遇到一位魏開瑜老師——魏老師原本是一位中醫(yī),也給張大春的作文把了一脈。在一篇命題作文后面,魏老師用朱筆批字:“你的詞匯豐富,可是為什么只會從正面說理?”后來,對照了賈誼的《過秦論》和蘇洵的《六國論》,張大春才開竅:任何一條義理,都可以容納相異的詮釋。
魏老師還在一次課堂上布置了一場小測驗:在《水滸傳》中林沖夜奔那章文字中找伏筆與呼應(yīng),比如氈帽戴上與氈帽摘下,長槍扛起與長槍放下,等等。張大春密密麻麻找了很多條,老師給了一個高分?!斑@就是文本的結(jié)構(gòu)。日后再看小說,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看伏筆與呼應(yīng),自己寫文章也會有這樣的設(shè)置?!?/p>
“如果一直寫作文,我就沒法成為一個作家?!睆埓蟠汉軕c幸自己高中以后不用再寫作文,但他并沒有停止寫作。
1976年,正在讀大二的張大春花了半年時間左右,構(gòu)思琢磨出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懸蕩》,講述一個曾有過自殺念頭的聯(lián)考落榜生,與十幾名乘客一起坐纜車,因為故障纜車懸于半空中,整車人都驚慌失措的故事。這篇小說后來發(fā)表在文學(xué)雜志上,還獲了臺灣幼獅文藝小說優(yōu)勝獎。那一年,張大春19歲。
兩年后,眷村長大的張大春以眷村故事為主題寫了《雞翎圖》,獲得時報文學(xué)小說優(yōu)勝獎,張大春也由此被推上了臺灣文壇,被封為“臺灣現(xiàn)代派和先鋒派代言人”。
就這樣,20出頭的張大春憑著舊學(xué)根底與對都會新氣息的敏銳,寫出了一篇又一篇新鮮時髦的小說,擒盡臺灣文學(xué)大獎,《將軍碑》《公寓導(dǎo)游》《四喜憂國》等都是那一時期的作品。每一部都極具魔幻寫實色彩,人情典故信手拈來,卻又著實可考可據(jù);嘲諷各種近乎教條的怪現(xiàn)象,并試圖在歷史發(fā)展軌跡中探討人性。如《將軍碑》,主人公是一位年輕時參加過重大戰(zhàn)役的老將軍,晚年陷入困境,一直處于神游和穿越中。這故事的背后實際上探討的是那一代人所面臨的命題: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如何為生活在當下的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
這些作品的出現(xiàn)引起臺灣文壇的轟動,張大春被稱為“張大春閃電”“野鬼托生的文學(xué)怪胎”。
那一時期,張大春基本靠寫作為生,同時也兼職在電視臺做節(jié)目、拍紀錄片,偶爾在大學(xué)講課,雜事纏身,但稿約不斷。1988年,他曾進入到臺灣一家報社擔任副刊主編。工作數(shù)月后,他便遞交了辭職報告,理由是“不以一流作家之身伺候三流作家之文”。當時,辭呈被報社拒絕,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復(fù)工后仍端坐原先的座位,以“撰述委員”的奇怪頭銜“白拿錢”。
張大春當然不是“白拿錢”,他每天要看30份報紙,將有趣的新聞?wù)?,編成小說,下午見報連載?!斑@小說一半有自己的故事,但背景都是當天的新聞?!睆埓蟠赫f,“就是寫著玩。”這些包含著政治隱喻和社會現(xiàn)實的戲謔小說引發(fā)了讀者追捧,連載一年余,最終結(jié)集《大說謊家》。
“寫文章,是一種隨身攜帶的能力?!睆埓蟠赫f。依仗這一能力,再加上對文學(xué)的熱愛和一顆不安分的心,張大春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任意馳騁,不斷地拓展自己的疆域和邊界。
多變與“炫技”
作為“外省第二代”的張大春,其童年被故土的無根感與歷史的失落感充斥著,如同他自己形容的那樣,“青少年處于交通黑暗期”。上世紀90年代,張大春化身“大頭春”,以一個“偽少年”的身份重回青春。
在張大春的記憶中,他最早的一本暢銷小說就是這本1989年的《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這部小說以寫周記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分為一周大事、一周生活、讀書報告、檢查以及老師評語,文本的復(fù)雜又衍生出多種含義,在學(xué)者看來深刻,讀者則覺得搞笑。這本寫法新穎的小說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轟動一時。
進入新世紀,張大春似乎有點“厭倦”他長久以來所鐘愛的實驗風(fēng)格,開始回歸歷史,回歸傳統(tǒng),回歸本土。
1999年至2000年,張大春出版了長篇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講述隱居臺灣的漕幫老大萬硯方因觸怒“老頭子”離奇而死,萬硯方和他的其他6個朋友留下7部著作。小說中的敘事者,也是書呆子“張大春”,意外讀了這7部奇書,意外卷入萬硯方案件,并為追尋歷史線索,拆解謎團惹來殺身之禍。
“過去武俠小說的世界是虛擬的,既要結(jié)合歷史,又要抽離歷史。我就是要寫點和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不一樣的東西。 ”張大春說。《城邦暴力團》將武林、俠義、江湖、政治全部搬到臺灣現(xiàn)實中,向前追溯到明清兩代,寫江湖紛爭、寫青幫起源,細節(jié)均有考證,但又似乎滿篇皆是虛構(gòu),因此被冠之為“現(xiàn)代新武俠”。
3年后,張大春推出《聆聽父親》,以一唱三嘆的繁復(fù)與濃釅的文字、綿密的情感,從家族的變遷寫到每一個人的命運,作家阿城讀完后贊道,“用慣了勾拳的大春,這次用了直拳,雖然簡單,卻直接打在讀者的心臟,過癮”;緊接著,他又寫文學(xué)理論作品《小說稗類》,多次表現(xiàn)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敘事的推崇;近幾年陸續(xù)推出的《大唐李白》系列,則是把歷史、傳記、小說、詩論融進一部作品。
因為多變,張大春一直被認為是在寫作上“炫技”。如今,再談到創(chuàng)作手法的多變,張大春回應(yīng)說:“我并非刻意求變,其實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因主題的不同而變化,也就是說,我要考慮到,什么樣的主題適合什么樣的文類。”
好友莫言則評價他說:“張大春像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是臺灣最有天分、最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p>
“在野人”的觀察
年近六十的張大春,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不論遠望還是近觀,他似乎總在微笑著,不大的眼睛在鏡片之后閃爍著一種光芒,介于莊重與淘氣之間。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他顯得有些疲憊,但仍讓人感受到一種強大的氣場。和他交流,既有趣,又很有挑戰(zhàn)性。他思路敏捷,邏輯嚴密且妙語連珠,常常引經(jīng)據(jù)典,不經(jīng)意間就蹦出一首詩出來。
在提到文言文的寫作可以開發(fā)自己情感的能力時,為佐證文言文語言的美感,他張口即來:年少雞鳴方就枕,老年枕上待雞鳴?;仡^三十余年逝,不道消磨只數(shù)聲?!爸勒l寫的嗎?黃宗羲。短短28個字,就說盡了時光飛逝。”
張大春笑著告訴記者,他有一個固定的功課:寫古體詩。每天6點半準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寫一首格律詩。早在高中時代,他便開始了這一功課,原本斷斷續(xù)續(xù),自1998年起,成為每天的必修課。就在記者采訪的前一天,他作了一首名為《晨春》的詩:掣筆拏云掃雀聲,春風(fēng)坦蕩動春城。何如一夜幽州夢,都付千山飲馬行。
“古體詩不借助虛詞、介詞來完成表達,非常凝練,但有很多值得想象的空間。這種壓縮的美感和訓(xùn)練,能夠有效地提煉寫作者的語感?!睆埓蟠赫f,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八九千首古體詩,最近正在籌劃出一本詩集。
從少年時拿起筆,幾十年來,寫作始終是張大春最為關(guān)注的話題。
“小說家不是一輩子就寫故事給人看,最重要的是:我怎么幫助我這一代人,撿回被集體糟蹋掉的訓(xùn)練及教養(yǎng)?!睆埓蟠赫f,他更擔心的是,技術(shù)的進步,比如手機出現(xiàn)帶來的碎片化閱讀,使得年輕一代的求知欲下降,寫作能力也逐漸退步,“我只能在十樓拉一張網(wǎng),攔住一些人,讓下墜的速度不要那么快。”
而另一方面,他也讓自己與文學(xué)圈保持著一種相對疏離的關(guān)系——他一直拒絕自己的作品被選入“年度小說選”;自2011年起,他開始拒絕擔任任何文學(xué)獎的評審。
4年前,張大春曾給周華健的一張專輯《江湖》撰寫歌詞,其中他最喜歡的一首是《在野人》。歌是這樣唱的:“大人走馬黃金臺,黃金臺上滿座衣冠將相才……野人街頭曬日頭,日頭曬我,江山錦繡,數(shù)風(fēng)流……”張大春希望自己也做一個“在野人”,“在一個非常遠而冷的距離里面,對現(xiàn)實或者也包括對歷史,做一些比較親切的觀察,雖然冷,雖然野,但是觀察是親切的。”(文/陳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