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人對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絕不陌生。他們一個在中國臺北,為臺灣現(xiàn)代文學奠定了基礎;一個在美國,開創(chuàng)了英語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
今年是夏志清誕辰一百周年,簡體中文版《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也全部出齊。5月7日,由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主辦、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協(xié)辦的“夏氏書信與海外中國文學研究會”在線上線下同步舉行。
蘇州大學教授、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訪問學者季進是此次工作坊的召集人。他說,此次與會學者們分別來自上海、蘇州、臺灣等地,學術背景遍布哥倫比亞大學、臺灣大學、北京大學等高等學府?!案鐐惐葋喆髮W是夏志清開拓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圣地,臺灣大學是夏濟安當年任教的地方,北京大學是夏氏兄弟都工作過的地方,上海是夏氏兄弟成長和求學的地方,蘇州則是他們的故土,這樣的因緣際會也讓此次工作坊有了特別的意義。”
5月7日,由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主辦、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協(xié)辦的“夏氏書信與海外中國文學研究會”在線上線下同步舉行。
十八年天各一方,留下663封信
如今保留下來的夏氏書信總共663封,時間跨度是從1947年底夏志清赴美求學到1965年初夏濟安因腦溢血病逝。這十八年中,夏志清與夏濟安之間魚雁往返,說家常、談感情、論文學、品電影、議時政,生活點滴,欲望心事,都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為后人留下了透視那一代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極為珍貴的史料。
季進從2014年開始投身《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的整理與注釋。他發(fā)現(xiàn),雖然夏氏兄弟生活于時代大變之際,但書信中對時局的動蕩,卻罕見地著墨極少。相比之下,他們會隨時隨地、樂此不疲地談論著關于京劇、文學、電影、女友、穿衣吃飯等話題。書信大量涉及歐美電影,影視明星,幾乎還原了當年西方電影拍攝、上演、傳播的基本面貌,成為研究影視文化的重要例證。而關于Miss Rheingold啤酒小姐、Mardi Gras節(jié)日等內(nèi)容的記載,還有各種刊物、圖書的信息,也打開了了解美國文化的窗口,甚至書信中的穿衣吃飯,服裝品牌,生活用品,都真實記載了那一代人的生活常態(tài),完全可以從文化史的角度來加以梳理。
“現(xiàn)在重讀這些書信,會發(fā)現(xiàn)這些無意中保留下來的日常生活的寫真,其實最能代表那個時代生活的質(zhì)地,是真正的生活本質(zhì),也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文化。”季進表示,大歷史背后總是有著無數(shù)的個人史,構(gòu)成了大歷史的豐富肌理,“在夏氏兄弟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在時代的大歷史之外,作為一介文人,他們?nèi)绾螒{借個體的努力,書寫了個人的小歷史,不斷對話現(xiàn)實,增延歷史?!?/p>
在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王德威看來,夏氏兄弟二人在信中并非只是簡單地訴說自己的情感流動,更有一種知識論結(jié)構(gòu)在其中,投射出他們看待與擁抱世界的方式?!瓣愃己驮谇靶┠晏岬?,在1950年代,中國大陸曾有知識分子以比較隱秘的方式寫下當時的心路歷程,即 ‘抽屜里的文學’。今天我們看待夏氏兄弟的書信來往,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一種 ‘信箱里的文學’或者 ‘行李箱里的文學’?”
今年是夏志清誕辰一百周年,簡體中文版《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也全部出齊。
個人的歷史,生命的文學
“黑暗的閘門”是夏濟安評述魯迅時提出的著名創(chuàng)見。王德威還試圖從不同的面向理解“黑暗的閘門”——通過夏氏兄弟書信集,思考他們在生命中經(jīng)歷的“黑暗的閘門”。
“如果用 ‘黑暗的閘門’作為夏氏兄弟所謂傳統(tǒng)跟現(xiàn)代之間的分界線,或者夏濟安所提到魯迅內(nèi)心的黑暗面和他對外呈現(xiàn)的對啟蒙和革命理想的追求,我們感受到夏氏兄弟何嘗不是在叩問自己,他們也面臨著類似的選擇?在這些選擇里,除了傳統(tǒng)跟現(xiàn)代的選擇,可能也包括了對中國和海外的選擇,以及他們在個人情感教育上什么是可為的,可欲望的,可承擔的各種選擇。”王德威說,在夏氏兄弟對生命、文學以及世界各種現(xiàn)象展開思考的時候,那一道道“黑暗的閘門”是否要邁過去,或者如何邁過去,也成為他們生命中絕對的考驗。
比如,在閱讀書信集第三卷時,人們可以看到在臺灣大學任教多年的夏濟安在那些年里不斷陳述著他的生命是孤單的,無聊的,沒有動力的,他必須離開,必須到美國去。而美國是他躍過“黑暗的閘門”最后的目的地嗎?王德威感慨道,到美國之后,夏濟安過得并不順遂,尤其他在情感方面的經(jīng)歷也讓后人覺得“情何以堪”。另一邊,夏志清在1954至1959年也經(jīng)歷了求職上的各種挫折,還有婚姻的難言之隱、長子夭亡、不得不從英美文學轉(zhuǎn)行到中國文學等等苦悶。這些來自書信的沉重的復雜的綿密的表白,讓王德威相信它們其實是一種生命的文學。
“我們會覺得兄弟二人深陷歷史的旋渦,但對他們來講,真正的歷史是由日常生活的點滴細節(jié)累積出來的歷史。”王德威說,重新閱讀這些書信,讓他覺得這可能才是千千萬萬人在歷史洪流中真正的過去,它們有輕有重,如今一起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1955年的夏濟安(右)、夏志清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與書信集
不可回避地,夏志清的著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也是當天被討論的焦點。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1980年代的作用,是今天年輕人無法想象的?!睆偷┐髮W教授陳思和表示,這本書給大陸的文學研究帶來了很大的啟發(fā)?!八鼘懙搅唆斞?、張?zhí)煲怼墙M緗這類左翼文學,沈從文這類鄉(xiāng)土民間文學,張愛玲這類都市文學,還有錢鍾書這類知識分子諷刺文學,這四大方面組成的文學史格局打破了我們當時唯一能接受到的,還是殘缺不全的格局。同時,《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教給了我們一種方法,即在藝術上肯定文學作品,讓藝術從政治脫離出來,還原一個純粹的審美追求?!?/p>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陳子善則從文獻細節(jié)出發(fā),提問:“夏濟安對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寫作有多大程度的參與?”他以書信為佐證,判斷夏志清對葉圣陶長篇小說《倪煥之》的評價明顯得到了兄長夏濟安的幫助。
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1編第3章《文學研究會及其他》寫到了葉圣陶,并對《倪煥之》有著很不錯的評價。在評價之前,夏志清還引用了一段《倪煥之》原文,并有注:“見《葉圣陶文集》(北京:1958)卷3,頁404。一直到《文集》出版為止,有好幾年來在中國大陸能見到的《倪煥之》唯一的版本是個節(jié)本。這個195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出版的節(jié)本,刪掉了最后三分之一,以除去這部小說的悲觀意味。細節(jié)見唐文炳寫的《<倪煥之>,誰換之?》(《今日世界》第44期,香港,1954年1月1日)”。
“夏志清這個注是在夏濟安的幫助下寫出來的,因為夏志清始終沒有看到《葉圣陶文集》。”陳子善說,在書信集第四卷中,兄弟二人具體討論了《倪煥之》的刪節(jié)與版本問題。夏濟安的多處抄錄也被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引用。
陳子善就此再去查葉圣陶年譜長篇,其中一篇葉圣陶日記給出了答案,原來《倪煥之》的刪節(jié)是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方白(注:《林海雪原》《保衛(wèi)延安》責編)的主張?!爱斎贿h在美國的夏氏兄弟看不到葉圣陶的日記,也不知道刪節(jié)過程,我們后人唯一好的地方就是還能夠了解這個過程。這個過程提醒我們什么?夏氏兄弟所關注的,也可能是我們今天需要進一步關注的?!?/p>
“看了書信集,我們說如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有第二作者,他就是夏濟安無疑。他是一個肯定者、鼓勵者、觸動者、傾聽者,還提供了大量資料、視野和討論?!卑徒鸸示映崭别^長周立民同樣被書信集里的大量細節(jié)吸引,他形容《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和夏氏兄弟書信集之間是一種“前店后廠”的關系。“《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我們看到的店鋪,大家可以進去買東西,拿東西。后頭工廠就是這個書信集里討論的內(nèi)容。兩個文本之間有著很重要的關聯(lián)?!?/p>
夏氏書信集全系列(活字文化)
圍繞夏氏兄弟書信集,與會學者們從各方各面深入交流。比如,臺灣大學教授梅家玲通過夏氏兄弟在書信集、《文學雜志》中的討論,強調(diào)夏氏兄弟的古典文學研究也值得重視;復旦大學教授陳建華與美國羅格斯大學副教授王曉玨特別關注書信集中的電影世界;美國韋斯理學院副教授宋明煒認為書信集不僅是文學史料,也是文學本身。尤其夏濟安會在不知不覺中展開敘事,有的內(nèi)容留待下一封信“方見分曉”;臺灣清華大學教授陳國球關注夏志清書信與英美新批評的關聯(lián);復旦大學教授戴燕說,盡管夏氏兄弟書信集不是她個人偏愛的風格,但還是很感謝他們提供了不同的文學史途徑?!拔覀兲枰@樣的途徑。越是口味單一,越是需要這樣的東西?!?/p>
最后,與會學者還特別提到夏氏兄弟書信集的出版要感謝一個人——夏志清遺孀王洞,如果沒有她的無私授權(quán),這些珍貴的書信很可能就化為塵土,而且王洞自己的文章也寫得非常漂亮。美籍華裔作家周勵是夏志清與王洞的朋友,她現(xiàn)場回憶了自己與二人的交往故事,特別呼吁學界應給予王洞更多的尊重。
復旦大學教授、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主任陳引馳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