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同時代的翻譯家,梁宗岱不如傅雷“有名”,很多人不知其名倒聽過他30多歲時的一樁軼事。
那年梁宗岱要與作家沉櫻好,遂寫信給因“包辦婚姻”而娶的老婆何氏:“愿以二千元為名譽賠償費,從此男女婚嫁不相干涉”。何氏上京追討名分,卻被趕出家門,后告到法院,連梁宗岱自己好友胡適都為何氏出庭作證,最后梁被凍結資產才不得不出贍養(yǎng)費。這一鬧非但讓梁宗岱一時名譽掃地,一月后請辭北大,還鬧出了當時京城著名的“北大教授離婚案”,而梁宗岱也就成為了那個流言蜚語里不具名的 “北大教授”。
《梁宗岱譯詩譯文全集》
今年,一套八卷的《梁宗岱譯詩譯文全集》把讀者們的注意力拉回他的作品,歌德、波德萊爾、尼采、里爾克、布萊克、莎士比亞……這些名字不僅將讀者拉回他純粹的歲月,也召集了幾代法語學者。上周六(9月24日),法國文學研究會2016年“梁宗岱文學翻譯論壇”在華東師范大學舉行,原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校長徐真華、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院長袁筱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研究員史忠義、浙江大學教授許鈞、南京大學教授黃葒等,從同行、讀者、晚輩的角度講述了學界眼中的梁宗岱。
他相信自己能成為魯濱遜
梁宗岱是個傳奇人物,16歲就在新詩界嶄露頭角被譽為“南國詩人”;21歲出個人詩集《晚禱》;留學歐洲7年與瓦雷里、羅曼·羅蘭相識相知;28歲應胡適之邀出任北大法語系主任。
30歲出版論文集《詩與真》成為中國象征主義詩學的奠基者之一;40歲拒絕國民政府的重獎禮遇,回鄉(xiāng)定居,從此遠離文學達十多年;48歲被誣告“惡霸罪”入獄;“文革”中,被抄家二十幾次,被打得遍體鱗傷,靠自己研制的草藥得活,他的著作差不多30年時間內完全絕跡于書店;53歲籌辦中山大學法語專業(yè)……這樣在治學上被寄予厚望的人物,卻在生命的最后二十余年時間內“轉行”研究中草藥去了。他甚至曾宣稱:“我的制藥的影響,將來會比文學影響還要大”。
徐真華1972年以工農兵學生的身份進入廣州外國語學院讀書,算是梁宗岱弟子的弟子。1970年代,廣外并了中山大學外語系、暨南大學的外語系,集結了南方地區(qū)的精英,一時有40多位外語老師,梁宗岱于是隨中大到廣外。徐真華回憶稱他讀書時梁宗岱已經不帶學生了,起先并不認識他。但在校園里經常能看到他早晨散步,廣州10月份已經天涼,他還穿一件單衣,步伐矯健,見到他們念法語,還會過來聊幾句,糾正發(fā)音。在開教研會時也見到一個冬天里還短衫短褲還能即興賦法語詩的老人。
晚年梁宗岱醉心于研制藥、試藥也跟自己出身中草藥世家有關,他熟悉多種野果和樹木,曾說:“要是落到魯濱遜的境地,我也能活下成為魯濱遜的?!?/p>
梁宗岱不但采藥,還潛心鉆研《病理學》、《醫(yī)藥學》,創(chuàng)辦制藥企業(yè),親手研磨配制出了兩種中成藥“草精油”和“綠素酊”,其中“綠素酊”則是他在“文革”時的救命藥。
徐真華回憶稱,“我記得梁先生自己上山采藥,自己煮藥熬藥,免費派放給有需要的人。他派藥也不分什么尊卑身份,有次我去他家里做客,他知道我有功能性鼻炎,馬上拿出6大瓶藥酒,說讓我早晚一調羹,然后還可以用來涂抹鼻子,保準治好我的鼻炎。到最后藥都用完了,我的鼻炎還是沒好,但不得不承認這個藥很有清涼的效果。我的余秀梅師母1980年代家里養(yǎng)雞,有只雞給黃鼠狼咬傷了,他們就用梁宗岱做的藥拿個毛筆給雞涂,沒幾天好了。事實證明還是有點用?!?/p>
解放后梁宗岱在學術上出的東西漸少,就喜歡熬藥送給人家,一天徐真華到梁宗岱家去,梁老告訴他,“小徐我這個藥是可以治癌癥的”,為證明自己的草藥確實有用,梁宗岱給他展示了一大落病人寫給他的感謝信,信里說病人痛苦如何被減輕,走得很安詳……徐真華笑稱,雖然還不能從科學上證明他的藥有效,但他很固執(zhí)。
梁宗岱
天才詩人往往選擇自我放逐
在法期間,梁宗岱與法國象征派大師瓦萊里往來甚密,法語學者劉志俠、盧嵐夫婦到廣外,去梁宗岱的藏書室找資料,翻到些舊書上面有瓦萊里的題字,一開始是“梁宗岱先生”,后來是“梁”,最后直接是“宗岱”。
“我認識這個種族的第一個人是梁宗岱先生……他跟我談詩帶著一種熱情,一進入這個崇高的話題,就收斂笑容,甚至露出幾分狂熱。這種罕見的火焰令我喜歡?!边@是瓦萊里對梁宗岱的評價。
可惜的是瓦萊里給梁宗岱的信已悉數在“文革”期間被銷毀,只留一張信的存影,倒是法國的文學館里保存著17封梁宗岱給瓦萊里的信。這就是兩個國家在特殊時期對詩人、文人的不同理解。
史忠義拿梁宗岱與蘭波比,認為他們都是性情中人。
“什么時候的詩人是最討人喜歡的?是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講話的時候,這時候他是發(fā)自內心的,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時候,這時候他寫的詩是真實的,哪怕那時候的詩是有缺點的。在法國就把這時候的蘭波譽為通靈詩人,梁宗岱也有類似的美譽,純粹性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p>
徐真華也有這樣的感觸,他拿梁宗岱與加拿大天才詩人內利岡比。內利岡一輩子寫過不到200首詩,均是在18-20歲之間完成,之后因為得了精神病戛然而止,后半輩子一直到60多歲一直在精神病院?!皟壤麑寞偩褪橇鹤卺返乃?。我有次參加一個研討會提出一個觀點:內利岡他瘋了,這是他的選擇,他無法與現實世界共處,所以他要在非理性里安全生活。梁宗岱研究藥也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一種自我流放。蘭波一生中也就16-19歲寫了幾百首詩而已,不寫的原因里藏有很深刻的文化或者哲學含義。”
黃葒則從個人經驗出發(fā),稱自己的成長期受梁宗岱的詩歌影響,從情緒上有緊密聯系。如今教學法語站在科研第一線,深入了對梁宗岱的理解,才懂得他20多歲去西方求學,并不是一味學習西方,同時也把中國介紹給國外,治療西方對中國的無知,有極大民族文化的自覺?!俺鲇谶@樣的想法梁宗岱翻譯了《陶潛詩選》。事實上他還翻譯了屈原、李白、莊子,他認為西方對中國的了解很多是通過《道德經》,但《道德經》的譯本晦澀,翻譯不盡如人意。”
梁宗岱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對真理與人生永無止境的追求、剛正無畏的高尚人格是他精神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創(chuàng)作、翻譯、教學到學術研究以至后半生最后20年的制藥、試藥,貫穿他豐富多彩的一生,這是他對真理的追求,以及他與浮士德一樣,求盡一切生命體驗從而有限的生命足有無限的可能性的追求。同時他是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人,拒絕了國民黨政府的邀請。作為一名學貫東西,精通多國語言的學者,建立起了極具現代性本土性的詩歌理論批評體系。
年輕時的梁宗岱和沉櫻在日本。
“文革”時期他沒有選擇“自?!?/strong>
即便是到了特殊時期,當很多知識分子附庸于潮流以保自身的時候,梁宗岱還能發(fā)出逆潮流的聲音,黃葒感嘆:“雖然是戴著鐐銬舞蹈,但我們居然沒看到鐐銬?!?/p>
徐真華分享了一些梁宗岱在“文革”時期對別人的批評以及對他人的回應,從中可以看出他剛正不阿的人格:
“關于學生讀書:半工半讀半工半農是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是中國之大也需要全日制學校,需要正規(guī)學校造正規(guī)的大學生。
“談教學:檢查學生作業(yè)翻譯大慶人的豪言壯語時看到‘檢查自己的缺點應該用顯微鏡,看人家的優(yōu)點應該用放大鏡’這句話,我給刪去了。我的理由是用顯微鏡檢查自己的缺點是好事,無微不至,但大家都用放大鏡看別人的優(yōu)點,豈不成為相互標榜嘛。
“在東莞參加勞動的時候,我邊勞動邊教同學勞動工具跟動作的法語,有人批評我說:你這樣做違背參加生產勞動的精神,不利于思想改造,系領導也同意這個批評,我只好放棄了。后來《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則新聞,西安外國語學院的師生下鄉(xiāng)勞動編出了一部英文的《養(yǎng)豬學》,大家又說這是成功的經驗,我說這個我就不同意了,因為學生學外語并不是為做養(yǎng)豬專家?!?/p>
顯然學者梁宗岱是不完美的,因為他是個性情中人。在中大時梁宗岱放出豪言,自己有二三十個天下第一,寫詩、吟詩、寫批評文學等等……也因這些狂妄,他在“文革”時也吃了不少苦頭。
許鈞總結,無論傅雷還是梁宗岱,都是敢為天下先,在那個時代是“忘我”的。
是不是只有詩人才能翻譯詩歌?是不是只有作家才能翻譯杰作?無論哪種類型,譯者永遠是在他者與自我之間游離,而梁宗岱告訴我們的是,沒有自我就永遠沒有辦法成就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