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與王朝:羅振玉大傳》是我擔任責編后編輯出版的一部大書,從傳記文學的角度講,羅振玉這樣的大學問家,縱橫晚清民國年間的政學兩界,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本就值得為其立傳;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他是一位從傳統(tǒng)轉向現(xiàn)代過程中極具標本意義的人物,研究羅振玉對了解中國近代學術、政治發(fā)展歷程具有重要價值。因此,能見證本書的出版,并深度介入本書的編輯校訂,是一件十分難得且榮幸的事。
寫這本書準備了幾十年
羅振玉和王國維很難分開談論,他們的學問被稱為羅、王二家之學,學術界公認沒有羅振玉就沒有王國維。辛亥革命前,羅振玉曾資助王國維赴日留學,辛亥革命后,他們二人又一起東渡扶桑,做清朝的海外孤臣。他們亦師亦友,又是兒女親家,王國維死后,羅振玉幫助料理了王國維的后事,向溥儀轉呈“遺折”,討來了“忠愨”的謚號。與此同時,羅振玉和王國維關系又十分微妙,不少人認為王國維之死與羅振玉有莫大的關系。羅振玉和王國維同為國學大師,無論是二人學問思想上的交流碰撞,還是日常瑣事中的交結往來,人們對此的興趣從未因為時間而衰退過。
羅振玉
陳鴻祥先生是著名的王國維、羅振玉研究專家,三十年以前他起意撰寫一部反映羅、王交往的著作,然而深入之后發(fā)現(xiàn)二人之學浩大如海,難窺涯涘,很難在當時畢其功于一役,于是他決定從王國維研究入手,由王而羅,最終完成大作。2007年《王國維全傳》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因考訂翔實、研究細致,甫一出版,就被視為王國維傳的權威之作。而在那之前,他的《人間詞話·人間詞注評》也很見功力,深受學界好評。在鉆研王國維時,他細心搜集羅振玉的研究材料,像《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洹洛訪古游記》《五十日夢痕錄》這類專著資料必定要一網(wǎng)打盡,另外羅振玉早年在上海所辦的《農(nóng)學報》,陳先生竟然也全部搜羅了來,至于他所獲取的羅振玉和友朋賓客間的往來書信,那就更多了。從開始搜羅到動筆寫作,資料積累了近二十年。
陳先生寫羅振玉傳還有一個常人不具備的條件,那就是他同羅振玉的后人關系非比尋常。羅振玉的長孫羅繼祖同陳先生是好友,羅先生在吉林大學執(zhí)教,陳先生在南京寓廬治學,兩人書信往來不知有幾多,信中談的不僅僅有學問的問題,還有一些家常瑣事。羅繼祖18歲就協(xié)助祖父羅振玉作《朱笥河年譜》,他和祖父有直接的接觸,因此他的口述資料,價值之高是毋庸多言的。羅振玉的侄女羅守巽生前長住南京,陳先生得聞這一消息后,經(jīng)常上門討教,由此結下深厚的情誼,發(fā)展至后來,老人竟想認陳先生的女兒為女兒,臨終前又將珍貴手稿交給了陳先生,陳先生細心整理,不少資料也用到了《國學與王朝:羅振玉大傳》的寫作中,這是另一段佳話了。
《國學與王朝:羅振玉大傳》
羅振玉傳,從開筆到終稿,耗時8年;從交稿到出版,耗時兩年。從起意算起,到現(xiàn)在則整整過去了30年?!皩戇@本書準備了幾十年?!标愊壬圆惶?。十年磨一劍已經(jīng)十分了不得了,而陳先生竟磨了30年!
“到時候要麻煩你到醫(yī)院來”
陳先生生于1937年,今年已83歲。他的住所在南京龍江,距離出版社所在的玄武門還有些距離,考慮先生高齡,每次校改后的清樣都是我拎著送到府上。初到陳先生家,是出版社的前輩王宏波先生引見的,他知道我本科時代就深受敦煌學的熏陶,羅振玉的研究里就有敦煌學的內(nèi)容,他覺得我是合適的人選。后來的事實證明,王先生的判斷是對的,我同陳先生交往十分順暢愉快。在編輯稿子的過程中經(jīng)常遇到問題需要請教陳先生,比如我對羅振玉收藏的金石拓片感興趣,會和他探討拓片的下落;又比如我對五代楊凝式《韭花帖》各本真?zhèn)未嬉?,就和他談論羅振玉日記和書信中的有關內(nèi)容,談論羅振玉在日本售賣字畫的往事。陳先生很愛護后學,知無不言。能和這樣一位專家近距離接觸探討學問,獲得的滿足感難以言表。2020年春天陳先生將日本藏《王忠愨公遺墨》線裝影印本轉贈于我,里面夾著一張頗為雅致的便箋,上有行草書墨跡兩行:“鴻祥先生惠存,丁酉仲夏王亮敬奉?!蓖趿潦峭鯂S曾孫,復旦大學古典文獻研究專家。足見此書的珍貴了。
一年多以來,去陳先生家的次數(shù)已多到記不清,多數(shù)的時候他身體看起來都很好,但這只是看起來的那種好。去年陳先生因肺部有恙數(shù)度住院,情況好轉后就回到家里靜養(yǎng),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家里購置了一臺家用呼吸機。陳夫人已經(jīng)過世,家里多半都是先生一人,他是讀書愛書之人,一輩子潛心治學,客廳沙發(fā)旁邊有一張褪了色的小書桌,這部70多萬字的稿子就是在那張書桌上一筆一劃誕生的。學問是從寂寞中來的,到了他家里就會明白為什么陳先生雖不在大學教書,卻能夠寫出這么多讓學術界震動的著作來。
去年年底,陳先生遵醫(yī)囑又要到醫(yī)院住院,去之前他打電話跟我說:“我要在醫(yī)院住一段時間,編稿子遇到什么問題,要麻煩你到醫(yī)院來了,我的房間號是……”他生怕我沒聽清,又說了好幾遍。陳先生對羅振玉傳的出版很是關心,心心念念都圍繞著這本書,為了寫書,從身體好寫到不好,幾十年的研究心血全都在里面了。
好的學術著作不輕言褒貶,更不刻意作翻案文章
有人說談羅振玉,寫羅振玉傳,除了傳主的學問精深,沒有一定的水準很難寫好以外,還有一點就是視角不好把握。這一問題在任何人物傳記中可能都存在,過于褒揚會近乎諂媚,過度貶低則又近乎輕狂。陳先生寫羅振玉,是下了真功夫的,他對羅振玉的了解程度在當今學界少有人能出其右。比如談到王國維之死,學界多認為王國維上奏溥儀的“遺折”是羅振玉偽造的,偽造的原因是羅、王為兒女親家,出于姻親關系,羅振玉要為王國維營造一個殉清的光輝形象。很顯然在這個敘述中,羅振玉是圓滑的、世俗的。然而在陳先生的研究中,卻并不僅僅如此,他認為羅振玉替王國維上奏的那封“遺折”是羅氏自我心境的表白,他把自己殉清未成的所有慚愧都寫進了那封奏折,他對王國維之死懷有愧疚,事后編纂出版王國維的遺著也是這種心緒的展現(xiàn)。
羅振玉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一方面,他先大清,而后民國,之后又投身溥儀的偽滿洲國,這是他人生的污點。另一方面,他精通國學,在甲骨文研究、敦煌研究、簡牘研究等艱深學問上成就斐然,是近代學術史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一座高峰。這是他值得稱道的地方。作為研究者,陳先生作傳就是本著實事求是的姿態(tài),一份材料一句話,言必有據(jù)。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適合評價陳先生所做的工作:“好的學術著作不輕言褒貶,更不刻意作翻案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