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美國有句老話——“無能者才會教別人”,這反映出美國人對于教育工作者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要了解美國人對教師的看法,就必須了解美國教育的歷史?!逗美蠋?,壞老師》一書回顧了近兩百年的美國教育史,從過往經(jīng)驗中找到了美國當前公共教育面臨諸多困境的根源?!逗美蠋?,壞老師》日前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本文選摘于作者為該書所作序言。
作者 達娜·戈德斯坦
這本書的寫作始于我在2011年的一個簡單的觀察結果: 公立學校教職已成為美國最受爭議的職業(yè)。威斯康星、俄亥俄和印第安納的共和黨州長們,甚至連深藍的馬薩諸塞州民主黨州長都在想方設法地削弱或剝奪教師們的集體談判權。從丹佛到塔拉哈西的州議會大廈,教師任期都是這場激烈的論戰(zhàn)的主題,而奧巴馬總統(tǒng)則在他的國情咨文中聲稱“不再為”差勁的老師“找借口”。共和黨新星,新澤西州州長克里斯·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甚至成了保守派的民族英雄,他曾出現(xiàn)在一系列的YouTube視頻中,嚴厲指責個別公立學校教師——全部都是中年女性,她們曾在公眾活動中挺身而出,質(zhì)疑他在削減10億美元教育預算經(jīng)費的同時減免16億美元企業(yè)稅的做法。
《好老師,壞老師》書封
沒有哪個職業(yè)面臨著如此嚴苛的政治監(jiān)督,即使同樣負責公共福利并以公共資金作為薪酬來源的政治或社會工作也無法相提并論。2010年,《新聞周刊》(Newsweek)刊登了一篇題為“拯救美國教育的關鍵”的封面報道。這篇報道的配圖是一塊黑板,上面用孩子稚拙的字體反反復復地寫著一句話:“我們一定要把差勁的老師開除掉。我們一定要把差勁的老師開除掉。我們一定要把差勁的老師開除掉?!痹谒綘I企業(yè)中發(fā)了財?shù)拇壬萍覀冑Y助了《等待“超人”》(Waiting for “Superman”)和《永不放棄》(Won’t Back Down)等電影——這些大規(guī)模上映的影片基本上就是將教師任期及其維護者,也就是教師工會,歸為學校表現(xiàn)不佳的唯一原因。身為一名記者,我曾報道2008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也報道過2010年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的“克林頓全球計劃”(Clinton Global Initiative)大會。但是,無論我走到哪里,權貴們似乎都在為公立學校教師的無能和“鐵飯碗”而感到憤憤不平,盡管民意測驗顯示美國公立學校教師對專業(yè)性的重視程度幾乎與醫(yī)師不相上下。
為糟糕的教育質(zhì)量感到擔憂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教師們所做的工作既有其個人意義,又有其政治意義。他們照料我們的孩子、教育我們的孩子,而孩子是我們寄予熱烈而又忠誠的愛的對象。他們?yōu)槲覀兊膰遗囵B(yǎng)公民和工人,而這些人的智慧和技術水平將決定我們所有人的未來。既然教師肩負著如此重大的責任,那么美國政客們對于他們的缺點如此敏感也就順理成章了。所以,我首先要承認一點: 美國教師的學術背景大多都很平庸,這是事實。大部分人的SAT(學習能力測驗)分數(shù)都低于平均水平,而且他們都畢業(yè)于普通學院和大學。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教師的學歷正在提高,但是,由于在經(jīng)濟衰退期中,私營企業(yè)招聘人數(shù)減少,因此這會是持續(xù)發(fā)展趨勢還是短期趨勢還未可知。的確,人們在具有代表性的美國小學課堂中進行了一次大型實踐考察,發(fā)現(xiàn)許多孩子——其中大多數(shù)是窮孩子——“在無所事事地看教師處理他們的行為問題,參加做習題和拼寫測驗等無聊而又機械的教學活動”。另外一個以千個市區(qū)公立學校課堂為對象的研究發(fā)現(xiàn),只有1/3的教師的課堂組織方式達到了超越機械學習的“知識深度”。
在奧巴馬時代,應對這些真真切切的問題的主要政策只有一個: 削弱教師的任期保護機制,然后使用“學生學習評價標準”——這是對孩子們在一連串設計倉促的測試中取得的成績的委婉說法——來識別并解雇差勁的教師??屏_拉多的一位教師(用夸張的說法)告訴我,人們過分關注如何懲罰糟糕的教師,這讓她覺得“選擇了一個在人們的眼中比賣淫還不如的職業(yè)”。憤怒的教師們通過在線視頻和博客文章向公眾宣布辭職,這種現(xiàn)象像病毒一樣擴散開來?!拔覜]辦法再配合這種測試體制了,我覺得這會扼殺課堂的創(chuàng)造力和創(chuàng)新性?!绷_恩·馬賈諾(Ron Maggiano)說,他是弗吉尼亞州的一位高中社會學科教師,還曾兩次獲得全國教學大獎。在伊利諾伊州,艾莉·魯賓斯坦(Ellie Rubinstein)通過YouTube提交了她的辭職信。她解釋道:“教學中那些令我熱愛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課程都是強制執(zhí)行的。任教科目的每一分鐘都有人審查。教學計劃由管理人員決定。再也沒有人信任課堂中的教師,或者說,教師要教什么、什么時候教、怎么教,都再也不是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了?!眾W利維亞·布蘭查德(Olivia Blanchard)選擇從她在亞特蘭大的“為美國而教”(Teach for America)機構的實習崗位上離開: 當?shù)亟o管理人員和教師發(fā)了上萬美元的績效工資,讓他們造假,涂改并更正學生們在標準化測試中的答案,然后再提交上去打分。在遭遇了一輪指控之后,那些還待在該地區(qū)的教師都變得萎靡不振、惶惶不可終日。當布蘭查德發(fā)出辭職電郵的時候,她“全身心都解脫了”,她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中描述道。
布蘭查德、馬賈諾和魯賓斯坦代表了一種更大的趨勢。民意測驗顯示,相比于美國的其他職業(yè),教師更富有激情、更具有使命感。但是,美國大都會人壽保險(MetLife)一項針對教師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2008至2012年間,聲稱自己對于目前的工作“非常滿意”的教師比例從62%暴跌至39%,達近1/4個世紀以來的最低水平。
我曾經(jīng)以為這場教學之戰(zhàn)是新生事物,是被“大蕭條”的恐慌引發(fā)的。畢竟,美國孩子中有1/5出身貧寒——兒童貧困率是英國和韓國的兩倍。年輕人們遭遇了17%的失業(yè)率,而德國和瑞士的失業(yè)率還不到8%。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中有一半以上都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或者做著和他們的教育水平不相稱的工作。漏洞百出的社會保障網(wǎng)、胡作非為的銀行體系、懶散的監(jiān)管者、制造業(yè)的全球化、消費主義文化、信用卡債和短視思維讓我們陷入了經(jīng)濟困境。如果沒有更好的教師來拉我們一把,那我們就完蛋了?!皞ゴ蟮慕處熋刻於荚趧?chuàng)造奇跡,”教育部長阿恩·鄧肯(Arne Duncan)于2009年如是說,“有影響力的教師呢?他們能在水面上行走?!边@番華麗的辭藻仿佛一記鞭響。我們有多執(zhí)著于批判那些糟糕透頂?shù)慕處?,就有多崇拜那些理想化的、寥寥無幾的“超人”教師。
這種天壤之別令人困惑,我不禁要想:為什么美國教師既心懷怨恨又頭頂理想的光環(huán),而其他國家的教師卻普遍更受人尊重?在韓國,人們把教師稱為“立國者”。在芬蘭,男人和女人都把教師放到配偶的最理想職業(yè)的前三名。然而,美國有句老話——“無能者才去教別人”,這種說法還在繼續(xù)產(chǎn)生回響,這反映出了美國人對于教育者這一職業(yè)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
我以為,要了解美國人對教師的看法,就必須了解我們的歷史——我們對于把公共教育作為英才教育媒介抱有超高的期望,但是多年以來,我們不愿大力投資其中涉及的公共組織、教師和學?!@兩者之間的沖突也許與美國人對教師的看法有一定的關系。200年以來,美國公眾一直要求教師消弭困擾社會的隔閡——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新移民和美國主流人群、黑人與白人以及貧富之間的差距。然而,每一個教育改革的新時代都是以人們從政治和媒體角度對當時的教師發(fā)起斗爭為標志的。可我們正是要靠這些教師來進行這項艱巨的任務,而且這往往是在穩(wěn)定的工作和經(jīng)濟的住房、兒童保育和醫(yī)療保健服務等等方面對家庭的支持缺失、無法令面向孩子的教學更有效果的情況下進行的。19世紀的公立學校改革者們曾這樣描述男教師——19世紀的教工中有90%是男性——他們都是嗜虐成性、只知道揮舞教鞭的酒鬼,應該由更善良、更純潔(薪水更低)的女性代替他們。在進步主義時期,工薪階層的女教師們因為課堂缺乏男性的“硬氣”,無法管理由過去的童工組成的60人以上的班級而飽受抨擊。在民權運動時期的南方,“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是美國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訴訟案。黑人學童因種族隔離法律而被剝奪入學權利,這違反了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該案的判決終止了美國公立學校中的種族隔離現(xiàn)象,美國的民權運動也因為本案邁進一大步。從根本上激起了成千上萬的黑人老師的怒火,而艾森豪威爾、肯尼迪、約翰遜和尼克松政府卻故意視而不見。然后,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也就是“黑人民權”運動的巔峰時期,白人教師因無法接受學生父母對學校的控制和以非洲裔美國人為中心的教學理論而受到了指責。
教師要面對的是嚴陣以待的左翼和右翼政客、慈善家、知識分子、商業(yè)領袖、社會科學家、活動家、父母,甚至他們內(nèi)部還要互相對峙。(我們應該看到,有些批評是公正的,但有些批評則不那么公正。)美國人一直在就誰應該在公立學校中擔任教職,應該教什么內(nèi)容,應該如何教育、培訓、雇用教師,支付教師薪酬,評價和解雇教師等話題辯論。雖然這些問題已經(jīng)爭論了兩個世紀,但是我們基本上還是未能達成共識。
許多出類拔萃的男性和女性都曾在公立學校工作,并且從基層的視角提出了關于如何改善美國教育的有力觀點。亨利·大衛(wèi)·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蘇珊·布朗奈爾·安東尼(Susan B. Anthony)、威廉·愛德華·伯格哈特·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林登·貝恩斯·約翰遜(Lyndon B. Johnson)……曾任教職的美國名人有許多,這里提到的不過是寥寥數(shù)人。他們都反對將教育者幻想成圣人或拯救者的觀點。而且他們深知,在教育事業(yè)中,孩子們的智力進步和社會流動性的潛力雖然是肯定存在的,但是受限于培訓不足、薪酬過低、供給不足、管理無能和學生貧窮的家境等現(xiàn)實因素。這些教師的故事和那些沒有那么廣為人知的教師故事都在推動著這段歷史向前發(fā)展,并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美國教職會變成這樣一個既飽受抨擊又受人敬仰的特殊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