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人類歷史的終結是一個事件,一個已經被從圣保羅到本雅明的彌賽亞主義、從黑格爾到科耶夫的辯證學家所預言和宣告的事件。誰是即將來臨(或業(yè)已降臨)的走向終結的歷史的主人公?人是什么?人如何登上舞臺?然后人是如何在眾多動物中成為主人和保持其首要地位的?
在《敞開:人與動物》中,吉奧喬·阿甘本認為,人一直被看成自然的有生命力的身體和超自然的、社會的或神圣的因素的神秘結合體,我們反過來必須將人理解為把人性與動物性從實踐上和政治上分開的結果。
從古希臘人和彌賽亞思想家,經由18世紀現代科學分類學和人類學的起源,再到20世紀人文主義的黃昏,阿甘本追溯了整個思想線索。他發(fā)現人的特殊地位是由西方思想中的“人類學機制”生產出來并加以鞏固的。在古代和現代的版本中,人類學機制通過在人與動物之間制造一種絕對差異,讓整個機制得以運轉:一方面,讓人凌駕在動物與環(huán)境之上;另一方面,相對于海德格爾所說的人類特質向一個世界的敞開而言,動物性從根本上被排斥在外。在阿甘本的考察中,他聚焦于人與動物之間的這個區(qū)分之檻,這個狀態(tài)既不是動物生命,也不是人的生命。這就是“赤裸生命”的狀態(tài)。這個人類學機制一旦停止,就會為即將來臨的哲學和政治鋪平道路,這是我們必須思考的。
本文為該書第九章《人類機制》,由澎湃新聞經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發(fā)布。
海克爾的不會說話、最早誕生的人……——漢斯·費英格(Hans Vaihinger)
1899年,耶拿大學的教授恩斯特·??藸柖魉固亍ず?藸栐谒箞D加特的克隆尼(Kr ?ner)出版社出版了《宇宙之謎》(Die Weltr?tsel)一書,這本書反對所有的二元論和形而上學,準備將哲學對真理的追求與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調和起來。盡管這本書有著不小的專業(yè)難度和討論問題的寬度,但在幾年時間里,這本書印刷了十五萬冊,并成為科學進步主義的福音書。這個標題不僅僅以反諷的方式指向了幾年之前埃米爾·杜·博瓦-雷蒙德在德國科學院做的一次演講,在演講中,這位著名的科學家列舉了七個“世界之謎”,宣布其中三個是“先驗的和無法解決的”,三個是可以解決的(盡管那時尚未解決),還有一個不確定。在該書的第五章中,相信自己的實體學說已經為前三個世界之謎的解決鋪平道路的??藸?,集中談了所有問題的根本問題就是人的起源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包含了杜·博瓦-雷蒙德的三個可以解決但當時尚未解決的問題。在這里,他相信自己通過對達爾文進化論徹底一致的應用,已經確切解決了這一問題。
他解釋說,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已經說明了“‘人是從猿進化而來的’是達爾文主義的必然結果”。但正是這種確定性,帶來了在比較解剖學的成果和古生物學的研究發(fā)現基礎上重構人類進化史的困難的任務。關于這個困難的任務,??藸栐?874年已經寫作了《人類起源》(Anthropogenie)一書,他重構了人從志留紀的魚類,經由中新世的人猿或人形動物進化而來的歷史。但他的特殊架構——他為此頗為自豪——假定為從類人猿(或人猿)進化為人的過程形式,這種人是一種特殊的存在物,他稱之為“猿人”(Affenmensch),由于其沒有語言,也稱之為“不說話的猿人”(Pithecanthropus alalus):
從第三紀最早期(始新世)的哺乳動物開始,就誕生了靈長目最初的祖先,半猿。在中新世,半猿進化為真正的猿,更準確地說,從狹鼻猿開始,首先進化為犬猿(Cynopitheci),后進化為人猿,在上新世時期,其中的一個分支進化為不說話的猿人,從這開始,最終才進化為說話的人。
這種不說話的猿人的存在,在1874年時,還僅僅是一個假設。1891年,荷蘭軍醫(yī)尤金·杜博瓦(Eugen Dubois)在印尼的爪哇島上發(fā)現了一個頭蓋骨和一個股骨,很像今天的人類。讓??藸柺中牢浚ǘ挪┩弑救司褪呛?藸柕臒嵝淖x者)的是,杜博瓦命名了這個存在物,認為它屬于直立猿人(Pithecanthropus erectus)。不過,??藸柺治鋽嗟卣J為,“這事實上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失卻的鏈條’,是靈長目進化鏈條上所需要的一環(huán),這個鏈條從最低級的狹鼻猿,一直毫無殘缺地進化為最高級的成熟的人”。
然而,不說話的猿人(sprachloser Urmensch)的觀念——??藸栆策@樣定義它——帶來了一些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的難題。實際上,盡管他強調是建立在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的研究發(fā)現基礎上,從動物到人的進化卻是由一個抽離出來的元素產生的,這個元素與二者都無關系,反而成為辨別人類的特征,即語言。說話的人將自己等同于語言,將不會說話的人從自身中排除出去,認為那還不是人。
語言學家海曼·斯泰因塔爾(Heymann Steinthal,他是猶太學[Wissenschaft des Judentums]的最后代表之一,猶太學試圖用現代科學的方法來研究猶太教)揭露了隱含在??藸栐橙死碚撝械碾y題,在一般意義上,他揭示的是我們現可以稱為現代人類機制的難題。先于??藸柸舾赡?,在對語言起源的研究中,斯泰因塔爾提出了一個前語言的人類階段。他試圖構想一個人類感性生命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語言尚未出現,人可以與動物的感性生命相提并論。于是,他試圖說明語言是如何從人而不是從動物的感性生命進化而來的。但也就是在這里出現了問題,幾年之后,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我們已經比較過這個純粹假設的人類精神階段與動物的階段,一般來說,人類首先在各個方面都有一種超越的能力。于是,我們的人類精神將這種超越應用于語言的形成。所以我們可以說明,為什么語言是從人類精神及其感知,而不是從動物那里產生的……但在對動物和人類精神的描述中,我們不得不將語言懸置起來,我們恰恰要證明的就是語言的可能性。首先必須說明從何時開始產生了這種能力,通過這種能力,精神產生了語言,這種能力可以創(chuàng)造語言,顯然,它不可能來自語言。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前語言的人類階段。當然,這僅僅是一種虛構,因為語言對于人類來說是必需的和自然的,沒有語言,人類無法真正存在,也無法思考存在。人要么擁有語言,要么完全沒有語言。另一方面——這判定了這種虛構——語言不可能被視為內在于人類精神的東西,相反,在這里,語言是人類的產物,即便還不完全是有意識的。這是人類精神的發(fā)展階段,需要從之前的階段演繹得出。其中產生了真正的人類行為,這是從動物王國導向人類王國的橋梁……但為什么人類精神可以筑造這道橋梁,為什么只有人能通過語言從動物過渡到人,而動物卻不行:這就是我們通過動物與動物-人的比較來解釋的東西。這個比較向我們說明,和我們必須設想的一樣,人沒有語言,事實上就是動物-人(Tier-Mensch),而不是人-動物(Menschentier),這是一種人類的物種,而不是動物的物種。
將人與動物區(qū)分開來的是語言,但語言不是內在于人的心理和生理結構被自然給定的東西,相反,語言是歷史的產物,這樣,語言既不能歸于人,也不能歸于動物。如果將這個元素拿開,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就會消失,除非我們設想一種不說話的人——準確來說就是猿人——他可以充當一道橋梁,讓動物進化為人。但所有證據表明,這僅僅是語言投射過來的陰影,在會說話的人的假設下,我們只能得到動物化的人(一種動物-人,就像??藸柕脑橙艘粯樱┗蛘呷嘶膭游铮ㄒ环N人猿)。動物-人和人-動物是一道鴻溝的兩側,他們不能從兩邊彌合。
若干年以后,在讀到了達爾文和??藸柕恼撐闹?,斯泰因塔爾又回到這個理論上來,那時達爾文和??藸柺强茖W和哲學討論的中心。斯泰因塔爾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隱含在他的假設之中的矛盾。他想要理解的是,為什么只有人,而不是動物能夠創(chuàng)造語言,但是這等于要理解人是如何從動物進化而來的。這就是矛盾所在:
直觀上的人類的前語言階段是一個,而不是兩個,對于動物和對于人來說,這個階段不可能有什么分別。如果有分別的話,也就是說如果人自然地高于動物的話,那么人類的起源就與語言的起源不一致,而是與從動物的低級形式中產生的高級的直覺形式的起源一致。由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界定這個起源:實際上,人以及人性特征是直接通過創(chuàng)世賦予我的,于是,我試圖找到人的語言的起源。但若是這樣,我就與我的假設相矛盾,即語言的起源和人的起源是同一個,我首先設定了人的起源,然后人產生了語言。
斯泰因塔爾所察覺到的這個矛盾在這里與界定人類機制的矛盾是一個矛盾,人類機制(有兩個變種,即古代和現代的變種)就是在我們文化中起作用的機制。因為人是通過人與動物、人與非人的對立而產生的,在這里關鍵的是,這個機制必然通過排斥(通常也就是一種俘獲)和包含(通常也就是一種排斥)來發(fā)揮作用。的確,正是因為在所有時代,人類都是被預設好的,這個機制實際上產生了一種例外狀態(tài),一個不確定的區(qū)域,在這個區(qū)域中,外部不過是對內部的排斥,內部反而僅僅是一種對外部的包含。
另一方面,我們已經有了現代的人類機制。我們已經看到,這個機制是通過排斥起作用的,它將尚不是人的人區(qū)別于人類本身,即人的動物化,在人之中區(qū)別出非人:猿人。我們足以將我們的研究領域向前推進幾十年,來取代這種平淡無奇的蒼白的本體論,我們會發(fā)現猶太人,也就是在人之中產生的非人,或者新死人(néomort)和處于昏死狀態(tài)的人,也就是在人類身體中分離出來的動物。
早前時代中的人類機制是以非常對稱的方式起作用的。如果說在現代機制中,對內部的排斥產生外部,將人動物化產生非人,那么在這里,內部則是通過包含一個外部來獲得的,非人也是通過對動物的人化產生的:人猿、野孩子或者野人,而且首先是奴隸、野蠻人和異鄉(xiāng)人,成為人類形式中的動物形象。
唯有在其中心建立一個無差別的區(qū)域,這個機制才能起作用,在這個區(qū)域中(就像總是缺少的“失卻的一環(huán)”,它總是潛在地出現)產生了人與動物、人與非人、言說的存在和有生命的存在之間的關聯。像所有的例外空間一樣,這個空間的確是空的,在那里出現的真正的人類,總是不停地在那里做出最新的決定,他們的區(qū)分和重新關聯都總是不斷地重新脫節(jié)和錯位。不過,我們所得到的既不是一個動物生命,也不是一個人類生命,而僅僅是一個與自身分裂、被自身排斥的生命——一個赤裸生命。
面對人與非人的這種極端狀況,問題就不在于兩種機制(或同一機制的兩個變種)哪種更好或更有效,或者說,哪種不那么有害和血腥,而在于理解它們是如何運行的,從而我們最終或許可以阻止它們。
《敞開:人與動物》,[意]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著,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