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老鴇子問道："丫頭，你姐夫進(jìn)了院了不曾?"丫頭說："來了多時(shí)了，在房中坐著哩。"媽兒聽說，吩咐南樓擺下酒桌，"把您姐夫請(qǐng)來樓上。"丫頭聽說，來到房里說："二姐姐，俺老媽南樓擺酒，特來有請(qǐng)。"二姐頭里走，皇爺后跟，來到南樓。萬歲自思："我這龍衣萬一被丫頭們看見不好，便道："窮軍家只好住那矮屋，見了高樓我就暈了。"二姐說；"聽的說有暈船的，有暈轎的，可沒聽的說有暈樓的。你既是暈樓，叫丫頭架著你罷。"萬歲說："不好，我慢慢的走罷。"遂即兩手扭過那后襟來，把兩個(gè)御腚垂兒兜的緊緊的，直著兩根腿，一步一步捱上樓去。那樓下的丫頭們亂笑："你看這姐夫窮的一條褲子也沒有，還來闝哩!"眾人說："你怎么知道?"丫頭道："你看他兩腿不敢離開。"眾人道："怎么說?"丫頭道："離開腿，他怕解官元寶打開鞘，漏出整腚來了。"眾人笑罷，萬歲合二姐上的樓來。老鴨子歡天喜地，口稱姐夫："賤人有罪了!我待合孩子去請(qǐng)來，家里無人，我就說著孩子去罷。我家里擺酒給你洗塵。不知你幾時(shí)就來了，有失迎接。"正德爺上樓來，老鴇兒笑顏開，歡天喜地忙接待。茶才吃罷斟上酒，十個(gè)丫頭排列開，席前跪下將爺拜。一個(gè)個(gè)吹彈歌舞，門外頭唱將起來。

　　皇爺見丫頭們唱的中聽，聲音嘹亮，故意的顛憨，聽了一聽，放下酒盅道："那吱吱啞啞的是做什么?"二姐說："是丫頭唱詞。"萬歲說："俺家那唱詞都在臉前里唱，你這里另一樣規(guī)矩么?"二姐道："俺這賤人家規(guī)矩是這等，來房里唱恐怕聽了清音去了，姐夫見他的過。"皇爺說："我不怪他，叫他們進(jìn)來唱。"二姐說："叫你們進(jìn)來唱哩。"十個(gè)丫頭進(jìn)的房來，兩邊站下，彈動(dòng)絲弦唱起來了。眾丫。頭奉主公，蕭管笛共銀箏。一枝花帶著新水令，玉美人相稱紅衲襖，江兒水上混江龍，步步嬌唱出情兒動(dòng)，雁兒落腔正字巧，沽美酒引吊了魂靈。

　　丫頭唱罷，過來討賞?；薁斦f："他那是做嗄，扒下起來的?"二姐說："他那是討賞。"皇爺說："怎么是討賞?"二姐說："他唱詞你聽了；問你討些賞賜，買胭粉搽。"萬歲說："給他什么?"二姐說："給他銀子，或給他錢。"萬歲說："有那個(gè)著不是窮漢了。我可給他嗄?給他把豆子罷。"丫頭道："俺不要，俺有。"皇爺說："你有什么豆子呢?"丫頭道："俺有黃豆、黑豆、綠豆、豌豆、還有茳豆。"皇爺說："你那豆中吃；我這豆不中吃，只中看。給你把，若是如意就拿了去，不如意在著我的。"

　　萬歲爺笑嘻嘻，褡包里取東西，一把金豆撒在地。丫頭一見花了眼，搶的搶來拾的拾，這種豆兒真有趣。佛動(dòng)心見了也睜眼，什么人使這個(gè)東西?

　　那丫頭一個(gè)家碰頭磕腦的搶拾，崩了一個(gè)滾在二姐面前，二姐蝦腰拾起。萬歲說："你好眼皮子薄!賞了丫頭的東西，要他何用?"二姐說："一起沒見這般東西，我待看看。"萬歲說："你待看時(shí)，等小廝們來時(shí)抗兩布袋來給你看。"二姐說：?你家里有多少，你說這大話?"皇爺說："二姐，一處不到一處迷，你到咱家里看看，雜糧困一般。"二姐道："我不聽你乜風(fēng)話。"皇爺說："你拿乜琵琶來崩一個(gè)我聽聽。"二姐道："你好村!這琵琶是彈一曲，彈一套，或是彈四板，那里有彈一個(gè)的?"皇爺說："憑你彈什么罷。"那丫頭拿過琵琶來，遞於二姐。二姐自思道："這長(zhǎng)官嘲頭嘲腦的聽什么琵琶，我有王三姐夫送我一條汗巾，我拿出來諞諞，他貪看汗巾，就忘了彈琵琶了。"

　　佛動(dòng)心取汗巾，拿出來*（左氵右展）灰塵。從來沒見汗中?。褐虚g織的鸞交鳳，兩頭童子拜觀音，雞素排草偏相襯。琵琶上一來一往，逞精神諞他那汗巾。

　　萬歲道："這奴才不彈琵琶，光諞他的汗巾子，望我夸他。我打總的折折他的架子。"說道："二姐放著琵琶不彈給我聽，弄那塊臭裹腳頭子怎的?不怕派了手?"二姐說："你看看是裹腳頭么?這是王姐夫從杭州來送我的汗巾，吃了飯好擦嘴。我看你一點(diǎn)手巾也沒有，吃了飯著使"什么擦嘴?"皇爺說："只怕沒給我嗄吃；家吃的飽飽的，脫了這靴鞋合這襪子，逗樓下這裹腳來擦一擦便是。"二姐道："好臟!"皇爺說："臟么?你乜汗巾子還跟不上我這裹腳也是有的。你且彈琵琶我聽罷。"二姐道："你始終忘不了這琵琶。我還有一把好扇子哩，我再拿出來諞諞。"

　　小二姐逞精奇，取出扇甚整齊，扇面都是真金砌。上邊畫著湘妃影，頂上寫著道子題，王右軍寫的行書字。這才是真正古董，拿出去百兩也值。

　　萬歲道："這奴才又諞他的扇子哩。我夸他一夸。"遂說："二姐一把好扇，我也有一把好扇。你拿過來我看看，我也給你看看。"二姐道："不看罷，熱手拿黃了。今日天黑了，明日你看兩遭罷。你就扇起這扇子了么?你只扇那八根柴、小油紅，暑伏天使兩錢買的粗蒲扇，忽打忽打罷!"皇爺說："我不看你那扇子了。且彈琵琶我聽罷。"二姐說："你沒忘了這琵琶，少不得要彈彈了。"小二姐心里焦，抱琵琶懶待調(diào)，少頭沒尾彈一套。不憂不喜不誠敬，把這長(zhǎng)官哄醉了，丫頭陪他去睡覺。好歹的留他一晚，到明日打發(fā)他開交。

　　那二姐胡套了一彈。萬歲說："這奴才像個(gè)會(huì)彈的，他不待彈給我聽，我自有道理。"那萬歲穿的那綁腿靴鞋沉重，那樓板聲音又響亮，故意撲咚撲咚的使那腳踏。二姐說："放著琵琶不聽，你跺嗄哩?"萬歲說："我給你打著板哩。"二姐說："你打的是什么板?"萬歲說："我打的不是板，你彈的也沒有點(diǎn)。"

　　萬歲爺笑嘻嘻，你不該把人欺。人物雖丑心里趣，琴棋六藝誰不曉?花里胡哨也記的，才來進(jìn)院當(dāng)子弟。你彈的少頭無尾，拿著俺當(dāng)了癡愚。

　　二姐自思："這長(zhǎng)官初進(jìn)院時(shí)，有些憨樣；這一回我看他像精細(xì)了。是的，我把琵琶彈一套好的，他聽過來，就是俏里裝村；若是聽不過來，就是村里裝俏了。"

　　小二姐把弦調(diào)，這長(zhǎng)官像不嘲，只怕還是村里俏。懷抱琵琶別改調(diào)，滿江紅捎帶著月兒高，傾心吐膽彈一套。武宗爺微微冷笑，這琵琶傳授不很高。

　　二姐聽說，把琵琶放下說："我只當(dāng)你怎樣知音來呢，誰想你是胡猜。你說我傳授不高，這宣武院里三千姐兒，就沒有彈過我的。你說這大話，你會(huì)彈么?"萬歲說；"我只是沒開興哩。若是待彈，腳指頭也彈的中聽。"二姐說："見你那口來，還沒見你那手。好漢子當(dāng)面就彈。"二姐自思："他會(huì)接就會(huì)彈，不會(huì)接就不會(huì)彈。"二姐遞了個(gè)懷抱日月。萬歲說："好賤人!真果拿著我當(dāng)憨瓜。"使了個(gè)順手牽羊，接過琵琶，且攔住不彈說："這賤人夸他的汗巾子，我也有條汗巾，拿出來諞諞罷。"

　　龍袍里取汗巾，拿出來愛煞人，乾坤少有汗巾?。寒?dāng)中二龍把珠戲，九曜星宮兩下分，二十八宿謹(jǐn)相遜。趁上帶香茶龍盒，羊脂玉碾就的穿心。

　　萬歲將汗巾一層，照的樓上赤旭旭的，祥光出現(xiàn)。二姐抬頭看見，打了一罕：這長(zhǎng)官說話風(fēng)張風(fēng)勢(shì)的，他的東西到有些古怪，花花厘厘的這是什么?便問："姐夫，你拿的是什么?"皇爺說："是我擦嘴的點(diǎn)澆汗巾。"二姐道："是那里來的，這樣齊整?"萬歲道；"遠(yuǎn)著哩!是日南交趾國(guó)進(jìn)奉來的。"二姐道'："是給你的么?"皇爺說："是給朝廷的。"二姐道："給朝廷的你怎么拿著呢?"皇爺說："我對(duì)你說罷。你看我在外邊沒體面，我在京里也像個(gè)人。這朝廷的愛臣是江彬，我合他垂發(fā)相交，俺兩個(gè)極厚。夜晚間俺兩個(gè)吃起酒來，他拿出來諞，我說：'江彬，你這汗巾是那里的?'他說：'是外國(guó)進(jìn)了來給萬歲的；萬歲使殘了，就賜了我一條。'我說：'江彬，皇家的東西，你拿著犯法，你送給我罷。'他就兩手奉獻(xiàn)。朝里皇帝有這汗巾，朝外我也有這汗巾，除了俺倆，別人再?zèng)]有這汗巾了。"二姐聽聽，深深的拜了兩拜說："賤人買命算卦，該接皇帝。也是我福分淺薄，接不著大駕；仗賴姐夫的洪福，給我那圣上的汗巾看看，死也甘心!"萬歲說："你看不的。"二姐說："我就奪!"跳了一跳，貪慌勾那汗巾，把桌子上酒壺拐倒。二姐只羞的面紅過耳，叫丫頭拿*（左氵右展）布來?；薁斦f："不用，隨便的使使罷。"萬歲把那汗巾窩攢起來，照桌面上一抹。二姐說："姐夫好不成人!這樣?xùn)|西就拿著派了桌子!"皇爺說："這行子不拂桌子，要他何用?"二姐說："干給我我也不要了。"那萬歲*（左扌右禁）著那汗巾，迎風(fēng)一抖搜，只聞的香風(fēng)一陣，那上頭半點(diǎn)酒珠也無，異樣的新鮮。二姐見了，胸膛上長(zhǎng)起草來，就慌了心，說道："姐夫，你給我看看罷。"萬歲說："我自是不給你看。"二姐把嘴一撅說："你不給俺看罷，俺也不要了。你還彈你那琵琶罷。"萬歲說："這奴才見了我這汗巾就慌的乜樣，我再拿出那扇子來諞諞。"萬歲從那扇囊里取出扇子來了。

　　取扇兒在手中，滿樓上耀眼明，寶貝原是西番貢。仙人畫就錘金面，巧工雕成象牙欞，才然一舉香風(fēng)動(dòng)。拿出來霞光萬道，閃一閃瑞氣千層。

　　萬歲拿出那扇子一搖，滿樓上清香宜人。二姐看見唬了一驚：這長(zhǎng)官的東西件件出奇。他拿的這把扇也看的過，但那個(gè)棋榴我可沒見。這萬歲爺扇子上是一科月明珠扇墜，二姐那里曉的。二姐說："好齊整扇呀！借過來我扇扇。"皇爺說："手熱蕩青了。今日天黑了，明日扇四遭罷。什么好扇哩，不過是八根柴、小油紅，暑伏天使兩三錢買的蒲扇，怎么好給你扇?"二姐說："姐夫，你偏記的俺這里合你出對(duì)字哩。俺說蕩黃了，你就說蕩青了；俺說扇兩遭，你就說扇四遭。你是八寶羅漢之體，你就合俺這賤人一般見識(shí)?有酒裝給你吃，當(dāng)面就回席。俺也不看扇子了，還彈琵琶我聽罷。"皇爺說："你是個(gè)什么人，我就彈給你聽?--姐說："孤老婊子玩耍罷，誰著你彈給我聽!"皇爺說："這話有理。"萬歲爺龍心歡，抱琵琶定了弦，先彈一套昭君怨，鴻門設(shè)宴方丟下，然后緒上九里山。二姐聽罷心忙亂，看長(zhǎng)官風(fēng)風(fēng)勢(shì)勢(shì)，誰想有這樣絲弦。

　　萬歲彈了一套，二姐吃了一驚：這長(zhǎng)官何曾嘲來!遂不覺的把椅子往前一拉，來親近萬歲。萬歲說："這奴才眼里有了我了，我也撒撒。"把椅子往一邊一拉。二姐嬌滴滴的說："姐夫，俺眼里有了你了，你就眼里沒了俺尸皇爺說："眼里有俺，不過知道我這腰里還有幾兩銀子。你娘們待算給我的。"二姐說；"俺不過是個(gè)女孩家，俺會(huì)放響馬，扯溜子，倒抱頭算計(jì)你?不過是愛你那好絲弦。"皇爺說："好什么!不過是胡亂撥幾點(diǎn)子，合狗跑門那是的。"二姐道："又來了。我且問你：你這絲弦教的教不的?"皇爺說："教不的，我怎么學(xué)來呢?"

　　小二姐滿心歡，叫姐夫你聽言：你居家搬來宣武院，悶來咱在一處玩，跟著姐夫?qū)W清彈，三千姊妹管你飯。你只是情吃情穿，比當(dāng)軍受用的自然。

　　萬歲道："多蒙盛意。只是俺這家人家人口太多，吃穿你就難管了。況且不是蘋婆，不是李子的，住在院里甚是不雅。"二姐道："這可怎么處?"二姐低頭尋思。未知后生出個(gè)什么計(jì)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