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仙女抄書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卻說文簫得了彩鸞,心滿意足。只是一日兩回做飯,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待了幾日,使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個丫環(huán),姓魏叫小癡,便請娘子來相看。

  [呀呀兒油]你聽知,你聽知:皴了你的嫩手,沾了你的衣;雖是娘子不嫌窮,我可怎樣過意得去,我可怎樣過意得去!到城西,到城西,買了個丫頭叫小癡,他今方才十一二,也可些須把你替。哩么呀呀兒油。

  娘子相了相說:"極好!也到有個仙意。你窮窮的那里的錢來?"相公說:"我賣了十來畝地。"娘子說:"你有多少地?"相公說:"不瞞你說,我原有兩頃多地,這幾年賣了一頃多,昨日又賣了十來畝,只剩下二三十畝了。"娘子說:"這可怎么了!"

  我的郎,我的郎,家中莫有十石糧;若還留著幾畝地,還可少把膽來放,還可少把膽來放。細思量,細思量,年年賣地不為常;有地你就盡著賣,沒了可待怎么樣,沒了可待怎么樣?

  娘子說:"我見你書舍齊整,衣服搖擺,當是還成的是個家當,不想這等,可怎么著過?"相公笑說:"不妨,我憑著滿腹文章,若得一舉成名,甚么田宅沒有。"

  [西調(diào)]不用商量,不用商量,我有滿腹好文章。呀,一舉成名,直上玉堂,烏紗玉帶,去伴君王;萬金俸祿,百處田莊,百群騾馬,千只牛羊;金銀滿庫,米麥滿倉,小廝沒數(shù),管家成行;道府州縣,看俺的鼻梁;兩司撫院,送禮百筐,白的白,黃的黃,珠成串,緞成箱,無數(shù)東西往家抬,還得倆人來上賬。

  娘子笑著說:"富貴在人,也還在天。你那文章雖好,那富貴在那里哩?卻是尋件生意,暫且糊口。"相公說:"這個卻難。"莫要貪圖,莫要貪圖,我不是經(jīng)商買賣徒。書不會販,我只會讀。待做行商,誰走江湖?待開當鋪,誰等他回贖?待開緞店,誰下杭蘇?待開藥鋪,又少藥廚;待攻炭井,鼻嘴黑烏;待開食店,越發(fā)村粗;況且本錢一個全無。惟想當日,文君當壚,你篩酒,我提壺,也熱賣,也冷沽,生意必然大轉(zhuǎn)錢,先問娘子你做不做?

  娘子笑了笑說:"胡謅哩!你知道如今興那一部書,咱抄書賣也好。"相公說:"你好迂!休說那大部不能抄,就是孫湎的兩本詩韻,如今甚興,一部賣到四五百錢,大小四五萬字,誰能抄他?"你是天仙,你是天仙,莫拿那抄書當?shù)乳e。呀,筆要中使,墨要稠研,字要端正,紙要完全,寫的精致,方才值錢。專工一日,能寫幾篇?縱有快手,能寫幾千,四五萬字,也得十天;壓裁訂輯,又費鉆研;十余日才得完,抄一部,手也酸。這些工夫抄出來,可問人家要多少錢?

  娘子聽說詩韻,唬了一驚,便問:"這詩韻還有兩樣么?"相公說:"就是一部。"彩鸞說:"娘娘差我來借的就是這書。分明娘娘指我一條吃飯的生路,還不抄他,等待何時?"

  我的心事娘娘知道,陡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我一條謀生道。娘娘忒蹊蹺,怎就知道我嫁文簫?明對我說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難過,便把書來抄。娘娘呀,我今方才領(lǐng)了你的教。

  "官人,你取那書來。"相公即刻取到,放在娘子面前,笑著說:"這不是書?我看你怎么抄。"娘子說:"你休管我。"

  娘子接來看了一看,揭開本兒掀了兩掀。呀,鋪下張紙,拿過硯磚,伸出玉茍,就把墨研,挽了挽長袖,咬了咬筆尖,低頭就寫,像那雨點兒一般,一盞茶未冷,字寫了幾千,轉(zhuǎn)眼之時完了一篇。天下人這樣寫法誰曾見?

  娘子下筆好似雨打敗葉,風卷殘云,一霎時寫了一篇,遞于相公說:"你看看支的不?"相公驚訝說:"怎么這樣快!"又看了看說:"怎么這樣精?可愛可敬!"

  相公接來才看罷,叫了聲彩鸞我那冤家,呀,你這字真不在鐘王下,細細端相,教人愛煞。就像我那娘子,又帶上了一朵鮮花,怎割舍得賣了他?那錢是甚么,只該寫下幾部,留著傳家,裱將起來,就當一部法帖,也是沒有價。

  相公一行贊美,娘子一霎抄了一羅,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娘子說:"不必訂輯,搭起來送在書鋪寄賣青錢六百文。"相公說:"可以值兩千。"娘子說:"看再貴了不發(fā)市,一千就賣了罷。"夫婦方才定了價,找了個包袱包罷煞。娘子說我再囑咐你一句話:拿到街上可休說是奴家,那秀才們嘴臭,看他再瓜答,說你寫的到還不差;識貨的太少,不必忒也胡吧,再緊緊六七百錢賣了罷。娘子說:"你只說是你寫的。"相公笑說:"我說是你寫的才值錢,我寫的值甚么?況且是我也寫不出來。向后我也學(xué)你的字樣,替你代勞可也。"遂即將書送到書鋪里,書鋪嫌價錢多。相公說:"賣不了還給我。"徉徜回家來了。

  寄下就有人看,人人看見都喜歡,一霎時奪奪扯扯的嚷成片。共總一部,又極希罕,一個出入百,一個出一千,買到手里好似得了個金磚;買不著的還要借觀,囑咐那鋪內(nèi),物色下幾部我拿錢來換。書鋪里做了一千二百錢賣了,還有些人托他物色。到了第二日送了錢來,求他再寫。從此丫頭研墨,夫婦齊抄,書去錢來,以此大便了。

  惟有這般生意興旺,待了幾日,那錢堆的滿床。呀,一個是仙女,一個是才郎,丫頭研墨,急急忙忙,兩個齊抄,快如風霜。那開元通寶,成堆成筐;鍋有剩飯,家有余糧;旺活的鮮魚來下酒,嶄新的綢緞做衣裳。這快活那王孫公子也跟不上,況那享用不比尋常。呀,清晨起來見了太陽,相公洗臉,娘子梳妝,扶頭美酒,解渴香湯;三杯以后,說笑滿堂,下棋賭勝,馬吊爭強,看牌擲骰,搶快敖江,巴孤堆趕鳳凰,耍笑諸般都在行;不知道納草,不知道封糧,惟看烹魚做飯,要指點梅香。呀,早飯已罷,爐內(nèi)添香,掃田刮地,凈幾明窗,拔筆鋪紙,寫書幾張;日頭方落,明燈高張,紅爐煮酒,果碟成行,小盅漫飲,細說衷腸,金蓮壓腿,手搭肩膀,你一盞,我一觴,醉醺醺倒在床,兩人同蓋紅綾被,一覺睡到大天光。呀,這樣自在,比那神仙還強?;蚴腔ㄇ跋蚺蚴窃孪鲁藳?,細雨長下,云片飛揚,烹茶來好用;水酌來噴鼻香,你呷呷,我嘗嘗。閑暇無事,做詩幾張。小癡不癡,伶俐的異常,跟著娘子學(xué)舞霓裳,跟著相公學(xué)唱昆腔。朝朝寒食,夜夜重陽,比目魚兒成對,并頭蓮兒成雙。各處蠟燭流成塊,一宿炭灰一大筐,這時節(jié)把那富貴神仙一切忘。

  那小癡異樣的聰明,教他歌舞,一說就會,玩的越發(fā)興致。玩了二年,娘子生了一個兒子,夫婦大喜。因著抄書,起了個名字,教小韻哥。

  [疊斷橋]仔細端詳,仔細端詳,耳大頭圓好聲嗓,雪白的個玉人兒,就有個福態(tài)像。好個兒郎,好個兒郎,模子又好桿又強,脫個坯來就不和人一樣。

  那孩子生的唇紅齒白,夫妻愛如至寶。一日,相公感嘆說:"咱已有了兒子,雖然快樂,可只是憑著娘子抄書度日,這也不是常法。"

  和你商量,和你商量,小生原無隔宿糧;自從娘子來,嘴兒才趕扯上??旎町惓?,快活異常,全憑娘子度日光;天天去抄書,將來是怎么樣?

  娘子說:"依官人說,該怎么處?"相公說:"依我說,還是求取功名,中了來就好了。"娘子說:"休說你中不的;就是中了,那富貴也是草頭之霜,何必看在眼里。"

  大場入簾,大場入簾,一字不通瞎試官;一半個識文章,也未必撈著看。就中狀元,就中狀元,上下都是些好奸貪;若是做了官,才吃不的安穩(wěn)飯。

  "做了官早起晚眠,要想今日飯酒賦詩,萬不能夠了。"相公聽了,也就低頭無言。或者從此安分守已,抄書到老,也未可知。且看下回分解。

  詩曰:早起窮忙挽繡襦,丈夫慚愧意何如?

  纖手為炊已難忍,又煩娘子去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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