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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仇大郎手撥銀池 二相公名題金榜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話說那仇家自從那失火之后,處處俱是灰塵,進的看看,一涼。這一回,比著仇祿充軍之時,更覺難看。

  [耍孩兒]煙槍氣亂飛騰,門里門外少人行,塵土爛灰掃不凈是憂愁眉不展,終日沒人做聲聲,大姐也使不的強剛性。好一年古廟,住著些瞎道癡僧。

  仇福每日在那破屋里,打掃灰土。大姐做了飯,也時或去幫或是钁或是掀,掃出來好糞田,姊妹倆常把灰來卷。眉毛常帶土,口里也吐黑粘痰。大姐帶著去做飯。安心把瓦石揀凈,雇短工來擔。

  兩個把那他娘那屋來打掃停當了。大姐說:"我這二日使的乏了,二弟家那屋,等他捎了錢來,雇人整理罷。"仇福說:"姐姐,你沒本事,去歇歇的罷,我閑著做嗄哩。"

  叫姐姐你聽言:我在家也是閑,你沒本事隨你的便。咱二弟婦人家大,或有化的金銀簪,未必不拾點金子片。你在旁咱倆細找,拿了去換倆銅錢。

  大姐說:"你忒也妄想。二弟婦沒說么燒了,甚么找不著;你找著,我也不要。"仇福笑了笑,自己去打掃,見那地都燒紅了。仇大郎把灰除,鼻也黑嘴也烏,自己去把活路做。說話雖然是相戲,其實心里也貪圖,未必不有點金銀物。明晃晃一掀掏出,看了看是化的錫壺。

  仇福當是銀子,咬了咬,才知是錫。放了又除,除了一大堆。尋思著,田地都燒紅了,我起出這一桁來上地也好。

  地通紅掃不光,不如去了鋪了強,擔去上地也極壯。離地抉了沒半尺,掏出石頭把镢傷,拿起看看無妨賬。又往前摟了老遠,極像是石頭鋪場。

  "大約是石頭鋪了場子來,我起出他來,蓋屋好使。"加上镢一拗,拗了一道縫,縫里骨突突冒出一股氣來。

  又似云又似煙,濃骨突只沖天,往里瞧瞧看不見。加镢盡力只一拗,塞上一塊半頭磚,大冒一陣氣才散。摸了摸不是石頭,認了認喜動容顏。

  那氣出凈了,瞧了瞧,都是銀子。喜極了,跑了去對他二弟說:"你不必念書了,咱爹爹來了家了。"二相公說:"你瞎吧嗄哩。"叫哥哥你休胡吧,怎么咱爹來了家?說的也是那里話!哥哥乜話我不信,只怕是那眼睛花,銀子沒曾從天下。他哥哥只拉著就跑,才把那書本放下。

  兩個跑到那破屋里,看了看,可不是么?又來對他娘合他姐姐說。大家拿著扛子,掀起那石頭來一看。

  白花花一大窩,都傾成"沒奈何",對聯(lián)對的真不錯。大的就有一千兩,小的也有六百多,都還不知幾千個。

  大郎說:"咱抬出幾個來,可再埋殺,何如?"大姐說:"也使的。咱抬出些來,從新培了,用著再拿。"姊妹三人使盡力量,掀了那石頭看了看,是一個大池,上頭使尖子石鋪了。

  看了看好東西,滿滿的一大池,上邊都是石頭砌。大伙抬出五六個,可又蓋的嚴實實,還愁沒法把他治。仇福說虧了不圓,使大鑿鑿這*(上入下日)的。

  仇福說:"這不過有頂有面的,我去買兩把大鑿來,有日沒工的鑿他娘的。"大伙子抬到屋后,使草蓋了。仇福買了鑿來家,下了手,就鑿起來了。

  鉗子夾大錘錘,好似石匠去打碑,可也不能十分碎。一塊約有十來兩,半日鑿了一大堆。銀子安心濟著費,打算口外使千兩,再蓋上一片樓宅。

  又去街上,賣了半匹布來,一包一包的包起來。席后里,坑洞里,甕里,園里,無處不是銀子。即時托人買磚瓦木料。待了二日,就有個王四來找著戲他。

  王鄉(xiāng)紳家道衰,有個兒不成才,一座大宅拆著賣。隔著這里不大遠,拆了容易運了來,就著現(xiàn)成來的快。他說的價雖不小,那木料委實不賴。

  王四的外號是叫王哨子,猜他買不起,竟來哨他。仇福說:"他要多少銀子?"王四說:"他要一千銀子,至少也得八百。"仇福說:"就借重合他講講。"王四說:"真果的么?"

  大相公你聽咋:若實落招架他,咱就合他去說話。雖然我去合他說,到底還得你自家,咱可休說空子話。若說了你再不要,張著口我說甚么?

  仇福說:"你先合他說說,我還去看看。"王四拱了一拱去了。不多時,回來了,說:"合他說了,咱就去看看去罷。"仇福果然合他去看了看。

  走一層又一層,也有樓也有廳,宅子共有三四蹬。梁棟門窗皆齊整,磚瓦還不甚凋零,墻角石頭皆方正。大相公看了一遍,說我出七百冰凌。

  王相公不肯。王四謜*(左讠右黽)著,到了八百銀子,王相公才依了。當時立了文約,仇福腰里掏出包來,現(xiàn)交了五百兩;拆完了,再交那三百。把王四幾乎唬殺!

  輸了地賣老婆,去了三年他還活,猜他腰中沒一個。自從燒了屋子頂,娘們里頭跍蹲著,怎么能買起樓宅一大座?筆落了天平就響,一大包好他那賊哥!

  大相公交了銀子,請了他表兄徐立廷來,看著去拆,雇了二十輛車子去推。又定了匠人二十個,小工一百名,一行拆,一行蓋。仇相公大鋪張,百多人日日忙,一日費到百金上。各處房屋一齊起,外邊大廳里邊廂,亂紛紛都是泥瓦匠。興了工沒消一月,只蓋的一片輝煌。

  二相公照著在他丈人家住的那暖云窩,說了款致,蓋的一樣,一遭子垣墻都合那城墻一樣。沒消兩月,把宅子修理完了。

  乍住著蠐螬房,進大屋也恍蕩,可惜沒嘆安插上。反轉(zhuǎn)星星人四個,按上一張撅頭床,破矮桌安上也不展樣。惟有那范家小姐,才可以送的圓房。

  慧娘捎了十兩銀子來,著大姐給他蓋屋,大姐沒收他的,慧娘異樣的至極。又聽的家里,興工蓋屋,越發(fā)疑惑。及至來家一看,吃了一大驚!

  叫姐姐你弄腔,銀子不收又蓋房,我就看著極異樣。聽說家里大修理,我猜修理的也平常,人說好我還合他犟。早知道若能如此,我也來搞勞那匠人上梁。

  合二相公到了那院里,一眼看見那暖窩,笑了笑說:"這小廝又咱抄了人家的稿來了?"

  范小姐甚快活,分明是暖云窩,如今像在家中坐。還有幾張舊箱子,明日抬來看用著,一行鋪排一行樂。都說是慧娘在此,才與那人物相合。

  到了明日,姜娘子也來了。每日相見都是下淚,這一回大非昔日。

  叫姐姐你聽著:這口屋又極高,不知那的錢合鈔?一間革屋蓋不起,忽然身到九云霄,任拘給誰想不到。都說是大嫂有福,報他那孝節(jié)貞操。

  大相公叫他把物件衣服收拾出來,且在咱娘那屋里住著,好著人拆了另蓋。

  舊繡鞋破鋪襯,娘子夾進舊房門,可才又把言來進:當初剩下兩口屋,一家擠著去安身,忽然拆了我心困。這座屋就極精致,可又好事奉娘親。

  大相公商量他姐姐。大姐說:"弟婦真是賢良,別人可就沒有這個心眼。"

  把弟婦尊又稱,不肯忘了舊恩情,足見他那圣賢性。若是當年失了節(jié),怎得歸家還受榮?這樣好人天也敬。一口屋還想舊日,這個心問問誰能!

  仇福聽他說,就沒拆那口屋。二相公來合他商議,要上口外去贖他父親。大相公說:"你伺候進大場,我去罷。"

  我去了道不妨,你在家好進場,進大場才有個舉人望。咱的人家原不大,從新蓋了幾間房,安上吻獸才展樣。得著人叫聲爺爺,好打襯這裘馬廳堂。

  大相公買了四個騾,雇了兩個覓漢,又買的小妮子、小廝在家支使,一概完備;又買了幾匹緞子,打算著送那將軍;還找了跟二相公去的那人來,才起身去了。

  大相公才氣高,一旦回頭做富豪,事兒周全慮的到。囑咐兄弟去科舉,親身萬里不辭勞,騎騾上了邊庭道。還是那來時舊路,這一回主仆逍遙。

  大相公去時,是六月將盡。二相公考了個二等,就沒來家,等著進了大場才來家?;勰镎f:"有點指望么?"二相公說:"在不的人,那指望哩。"

  去科舉完了場,就聽著命主張,功名原不由人望。命好撞著試官喜,篇篇都是好文章,兩點下不在咱頭上;怕遇著試官瞎眼,辜負了我那慧娘。

  二相公清閑無事,看著匠人垛樓。一天,那樓上的匠人說:"來了報馬了。"二相公坐不住,來到前邊。

  果然把錄條傳,一聲聲要大錢,門前一派人聲亂。喜壞了婦人合小廝,慌了管家合覓漢,太太喜外人不得見。即時賞白銀十兩,奶奶的紅緞二端。

  打發(fā)報馬去了。那道喜的盈門。范公子來道喜,上宅里看慧娘,見那宅子款致,一場好笑。

  范公子甚喜歡,對慧娘開笑顏,暖云窩你道住的慣?我說得了石崇婿,人說你嫁了窮范丹,今日才信我夢兒驗。那一時充軍在外,誰指望還見青天?

  慧娘吩咐就在宅里待了。去了,到了家,送了慧娘的圓房來。人見他又富又貴,公然成了大家,都極打罕。

  如今人眼皮寬,時勢炎涼好可憐!充軍時誰肯來相看?今日忽然中了舉,人是富貴又少年,必然就做翰林院。你看那床帳桌椅,各屋里擺列光鮮。

  二相公待起身上府,范公子又送了一個老道管家、一匹好馬來?;勰镎f:"你到那里赴了宴,謝了座師,拜了同年,靜一兩個月,打那里上京罷。"二相公說;"是呢。"

  二相公點點頭,說慧娘你好謅,做了奶奶還不夠。熱突突的夫妻生拆散,叫我千里把官求,半年離別怎么受?待這等生難割舍,聽這話別念全勾。

  慧娘說:"離別的滋味我嘗過了。況且這是好離別,還好。你只管努力功名,勿生他念。"

  雖然是桂花香,還望你上玉堂,人心無足蛇吞象。生死離別曾受過,這樣離別何足傷?一傷感就些孩巴樣。咱爹爹歸家有日,得了官就告假還鄉(xiāng)。

  二相公笑著合慧娘說:"我去了。等有人上京,你可親手寫一封書去給我。"慧娘說:"你這潮孩子!看著人家知道,成了故事。"二相公出來,去給他娘磕了頭;又到了范宅,拜別了丈人丈母,才起身去了。不知后事何如,且聽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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