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論第三十九下

曲律 作者:(明)王驥德


  李中麓序刻元喬夢符、張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夫李則實甫,杜則東籬,始當;喬、張,蓋長吉、義山之流。然喬多凡語,似又不如小山更勝也。

  《關(guān)睢》、《鹿鳴》,今歌法尚存,大都以兩字抑揚成聲,不易入里耳。漢之《朱鷺》、《石流》,讀尚聱牙,聲定椎樸。晉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樹》、《金釵》,唐之《霓裳》、《水調(diào)》,即日趨冶艷,然只是五七詩句,必不能縱橫如意。宋詞句有長短,聲有次第矣,亦尚限邊幅,未暢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極之長套,斂之小令,能令聽者色飛,觸者腸靡,洋洋纚纚,聲蔑以加矣!此豈人事,抑天運之使然哉。

  予在都門日,一友人攜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渾成》)一本見示,蓋宋、元時詞譜。(即宋詞,非曲譜。)止林鐘商一調(diào),中所載詞至二百余闋,皆生平所未見。以樂律推之,其書尚多,當?shù)脭?shù)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傳。所畫譜,絕與今樂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鵲橋仙】、【摸魚兒】、【西江月】等,皆長調(diào),又與詩余不同。有【嬌木笪】,則元人曲所謂【喬木查】,蓋沿其名而誤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腸,誰信道都做淚珠兒滴”,又“怎知道恁地憶,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詞曲之書,原自浩瀚。即今曲,當亦有詳備之譜,一經(jīng)散逸,遂并其法不傳,殊為可惜!今列其目并譜于后,以存典刑一斑。

  林鐘商目--隋呼歇指調(diào)。

  娋聲 品(有大品小品) 歌曲子 唱歌 中腔 踏歌 引 三臺 傾杯樂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 丁聲長行 大曲 曲破

  娋聲譜(案以下古譜例,略)

  小品譜(案以下古譜例,略)

  又:(案以下古譜例,略)

  元時北虜達達所用樂器,如箏、[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渾不似之類,其所彈之曲,亦與漢人不同。見《輟耕錄》。不知其音調(diào)詞義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誰謂胡無人哉。今并識于此,以廣異聞。

  大曲:

  【哈八兒圖】 【口溫】 【也葛倘?!俊 疚坟骸俊 鹃h古里】 【起土苦里】 【跋四土魯?!俊 旧嵘徨觥俊 緭u落四】 【蒙古搖落四】 【門彈搖落四】 【阿耶兒虎】 【桑哥兒苦不丁】(江南謂之“孔雀雙手彈”) 【苦只把其】(“呂弦”)

  小曲:

  【哈兒火失哈赤】(“黑雀兒叫”) 【阿林捺】(“花紅”) 【曲律買】 【者歸】 【洞洞伯】 【牝疇兀兒】 【把擔葛失】 【削浪沙】 【馬哈】 【相公】 【仙鶴】 【阿丁水花】

  回回曲:

  【伉俚】 【馬黑某當當】 【清泉當當】

  詞之異于詩也,曲之異于詞也,道迥不侔也。詩人而以詩為曲也,文人而以詞為曲也,誤矣,必不可言曲也。

  嘗戲以傳奇配部色,則《西廂》如正旦,色聲俱絕,不可思議;《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帶,或敝巾敗衫,俱嘖嘖動人;《拜月》如小丑,時得一二調(diào)笑語,令人絕倒;《還魂》、“二夢”如新出小旦,妖冶風(fēng)流,令人魂銷腸斷,第未免有誤字錯步;《荊釵》、《破窯》等如凈,不系物色,然不可廢;吳江諸傳如老教師登場,板眼場步,略無破綻,然不能使人喝采?!朵郊啞贰ⅰ都t拂》等如老旦、貼生,看人原不苛責;其余卑下諸戲,如雜腳備員,第可供把盞執(zhí)旗而已。

  作閨情曲,而多及景語,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持一“情”字,摸索洗發(fā),方挹之不盡,寫之不窮,淋漓渺漫,自有余力,何暇及眼前與我相二之花鳥煙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詠情者強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見矣。

  北劇之于南戲,故自不同。北詞連篇,南詞獨限。北詞如沙場走馬,馳騁自由;南詞如揖遜賓筵,折旋有度。連篇而蕪蔓,獨限而局蹐,均非高手。韓淮陰之多多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騎破兀朮十萬眾,存乎其人而已。

  晉人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币詾闈u近自然。吾謂:詩不如詞,詞不如曲,故是漸近人情。夫詩之限于律與絕也,即不盡于意,欲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詞之限于調(diào)也,即不盡于吻,欲為一語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則調(diào)可累用,字可襯增。詩與詞,不得以諧語方言入,而曲則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縱橫出入,無之而無不可也。故吾謂:快人情者,要毋過于曲也。

  曲以婉麗俏俊為上。詞隱譜曲,于平仄合調(diào)處,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聲,而不論其義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臥冰記》【古皂羅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質(zhì)古之極,可愛可愛”。《王煥傳奇》【黃薔薇】“三十哥央你不來”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遺意,可愛”。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極口贊美。其認路頭一差,所以已作諸曲,略墮此一劫,為后來之誤甚矣,不得不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麗今聲,華袞其賢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場上,令觀者藉為勸懲興起,甚或扼腕裂眥,涕泗交下而不為已,此方為有關(guān)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貴漫言為耶?此非腐談,要是確論。故“不關(guān)風(fēng)化,縱好徒然”,此《琵琶》持大頭腦處,《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與也。

  各調(diào)有遵古以正今之訛者,有不妨從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宮新譜》所載【步步嬌】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兒水】之第四句、【啄木兒】之第六句、【懶畫眉】之第一句、【醉扶歸】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調(diào),斷所宜遵。至【皂羅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與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風(fēng)】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瑣窗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嬌】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聲,從古可也;即從俗,亦不害其為失調(diào)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練序】之首句作四字、【畫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盡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劉潑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駐云飛】之第六句作三字、【綿搭絮】首句七字與第三句之六字、【鎖南枝】之第三句六字與【換頭】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則世俗之以新調(diào)相沿舊矣,一旦盡返之古,必群駭不從。又【水底魚兒】之八句,即剖為二人唱,似亦無妨?!撅L(fēng)入松】之每調(diào)繼以兩【急三槍】,與末調(diào)之單用本調(diào),雖古有此格,然《琵琶》后八折耳,安在其必當而拘拘以此為法也,拈出與秉筆者商之。

  詞隱論北詞,謂【朝天子】一調(diào),自《龍泉記》出,而此曲失真?!朵郊啞贰巴伤l(xiāng)”盛行,而此曲盡晦。卻取《太和正音譜》所收張小山“癭杯玉醅”一首為譜。其詞“飽似伯夷”一句系失調(diào),不如《中原音韻》所收“早霞晚霞”一首為確。蓋《浣紗》實仿《龍泉》,較原調(diào)多著襯字,其聲尚可考見也。今并列于此。元人《題廬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妝點廬山畫。仙翁何處煉丹砂?一縷白云下??腿S余,人來茶罷。嘆浮生,指落花。楚家,漢家,做了漁樵話?!薄朵郊啞贰境熳印吭疲骸巴伤l(xiāng),過花溪柳塘,看齊齊彩鹢波心放。冬冬疊鼓起鴛鴦,一雙戲清波浮輕浪。青山兒幾行,綠波兒千狀,渺茫渺茫渺渺茫。趁東風(fēng)蘭橈畫槳,蘭橈畫槳,采蓮歌齊聲唱。”南人為北詞,而失其本調(diào)者,即此曲可類見矣。余頃與孫比部談及此調(diào),比部指摘《浣紗》陰陽之舛。余因字字分別陰陽,并盡用律中諸禁,作《春游詞》一闋。郁藍生序刻以傳好事者,今存別本。然為法苛刻,益難中之難。要以游三尺之中,而不見一毫勉強,乃佳;若一為界限所拘,讀去礙口,便非高手也。

  曲與詩原是兩腸,故近時才士輩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當家。汪司馬曲,是下膠漆詞耳。弇州曲不多見,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鴻秋】、兩【畫眉序】,用韻既雜,亦詞家語,非當行曲?!井嬅夹颉亢皖^第一字,法用去聲,卻云“濃霜畫角遼陽道,知他夢里何如”。濃字平聲,不可唱也。

  近之為詞者,北詞則關(guān)中康狀元對山、王太史渼陂,蜀則楊狀元升庵,金陵則陳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東則李尚寶伯華、馮別駕海浮,山西則常延評樓居,維陽則王山人西樓,濟南則王邑佐舜耕,吳中則楊儀部南峰??蹈欢?;王艷而整;楊俊而葩;陳、胡爽而放;徐暢而未汰;李豪而率;馮才氣勃勃,時見紕颣;常多俠而寡馴;西樓工短調(diào),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諧謔;楊較粗莽。諸君子間作南調(diào),則皆非當家也。南則金陵陳大聲、金在衡,武林沈青門,吳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龍,而陳、梁最著。唐、金、沈小令,并斐亹有致;祝小令亦佳,長則草草;陳、梁多大套,頗著才情,然多俗意陳語,伯仲間耳。余未悉見,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詞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詞中“鶯巢濕春隱花梢”,以為金、元人無此一句。然此詞全文:“泠泠象板粉兒敲,小小金杯綠蟻飄,重重畫閣紅塵落。喜豐年恰遇著,幾般兒景致蹊蹺。鳳團小茶烹銀罐,驢背穩(wěn)詩吟野橋?!背L巢句,下皆陳語。后三句對復(fù)不整。又云:“《杜甫游春》劇,金、元人猶當北面。”此劇蓋借李林甫以罵時相者,其詞氣雄宕,固陵厲一時,然亦多雜凡語,何得便與元人抗衡。王元美復(fù)謂其聲價不在關(guān)、馬之下,皆過情之論也。

  對山亦忤于時,放情自廢,與渼陂皆以聲樂相尚,彼此酬和不輟。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氣,然喜生造,喜堆積,喜多用老生語,不得與王并驅(qū)。所著《沜東樂府》,可數(shù)百首。《中元夜》【落梅風(fēng)】:“春云澹,月色昏。坐空齋雪余風(fēng)潤。若嫦娥肯饒春幾分,向朱簾且收寒暈。”《效自君之出矣》【沈醉東風(fēng)】:“掃萬里龍沙未返,怨深閨蛾尾空彎。泣相思柳未勻,待好會梅初綻。隔魂臺水水山山,也要尋君到玉關(guān),路比天涯近遠。”僅此二詞,頗饒風(fēng)韻,余未足取。第易蛾眉為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調(diào),未盡閑律,然最有佳者。余最愛其【沉醉東風(fēng)】小令云:“也不是石家的綠珠風(fēng)韻,也不是喬家的碧玉青春。合雙鬟夢里來行,萬里云南近,似蘇家過嶺朝云。休索我花柳鈿與繡裙,窮秀才床頭金盡?!憋L(fēng)流旖旎,即實甫能加之哉!

  松陵詞隱沈?qū)庘窒壬?,諱璟。其于曲學(xué)、法律甚精,泛瀾極博。斤斤返古,力障狂瀾,中興之功,良不可沒。先生能詩,工行、草書。弱冠魁南宮,風(fēng)標白皙如畫。仕由吏部郎轉(zhuǎn)丞光祿,值有忌者,遂屏跡郊居,放情詞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與同里顧學(xué)憲道行先生,并畜聲伎,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詞曲甚富,有《紅蕖》、《分錢》、《埋劍》、《十孝》、《雙魚》、《合衫》、《義俠》、《分柑》、《鴛衾》、《桃符》、《珠串》、《奇節(jié)》、《鑿井》、《四異》、《結(jié)發(fā)》、《墜釵》、《博笑》等十七記。散曲曰《情癡寱語》、曰《詞隱新詞》二卷;取元人詞,易為南詞,曰《曲海青冰》二卷?!都t蕖》蔚多藻語,《雙魚》而后,專尚本色,蓋詞林之哲匠,后學(xué)之師模也。又嘗增定《南曲全譜》二十一卷,別輯《南詞韻選》十九卷。又有《論詞六則》、《唱曲當知》、《正吳編》及《考定琵琶記》等書,半已盛行于世;未刻者,存吾友郁藍生處。生平故有詞癖,每客至,談及聲律,輒娓娓剖析,終日不置。嘗一命余序《南九宮譜》,既就梓,誤以均為韻。余請改正,先生復(fù)札,巽辭為謝。比札至,而先生已捐館舍矣。先是數(shù)年,道行先生亦卒。自兩先生歿,而吳中遂無復(fù)有繼其跡者,悲夫!

  詞隱傳奇,要當以《紅蕖》稱首。其余諸作,出之頗易,未免庸率。然嘗與余言,歉以《紅蕖》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聲韻、宮調(diào),言之甚毖,顧于己作,更韻、更調(diào),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曉耳。

  顧道行先生,亦美風(fēng)儀,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閩中督學(xué)使者棄官歸田。工書畫,侈姬侍,兼有顧曲之嗜。所畜家樂,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義乳》三記,略尚標韻,第傷文弱。余嘗一訪先生園亭,先生論詞,亦傾倒不輟。晚年無疾,為人作一書與郡公,投筆而逝,亦一奇也。

  臨川湯奉常之曲,當置“法”字無論,盡是案頭異書。所作五傳,《紫簫》、《紫釵》第修藻艷,語多瑣屑,不成篇章;《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詞復(fù)俊,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別一溪陘,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使其約束和鸞,稍閑聲律,汰其剩字累語,規(guī)之全瑜,可令前無作者,后鮮來喆,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臨川之于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吳江嘗謂:“寧協(xié)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協(xié),是為中之之巧。”曾為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xié)者,呂吏部玉繩(郁藍生尊人)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fù)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藍生謂臨川近狂,而吳江近狷,信然哉!

  自詞隱作詞譜,而海內(nèi)徒然向風(fēng)。衣缽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藍生,曰檇李大荒逋客。郁藍《神劍》、《二媱》等記,并其科段轉(zhuǎn)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終帙不用上去疊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詞隱之持法也,可學(xué)而知也;臨川之修辭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詞隱所著散曲《情癡寱語》及《詞隱新詞》各一卷,大都法勝于詞?!肚G啾范恚妆睘槟希霉ち伎?。前二種,呂勤之已為刻行;后一種,勤之既逝,不知流落何處,惜哉!

  詞隱《墜釵記》,蓋因《牡丹亭記》而興起者,中轉(zhuǎn)折盡佳,特何興娘鬼魂別后,更不一見,至末折忽以成仙會合,似缺針線。余嘗因郁藍之請,為補又二十七盧二舅指點修煉一折,始覺完全。今金陵已補刻。

  詞隱生平,為挽回曲調(diào)計,可謂苦心。嘗賦【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賦【鶯啼序】一套,皆極論作詞之法。中【黃鶯兒】調(diào),有:“自心傷蕭蕭,白首誰與共雌黃?!薄疚猜暋浚骸拔嵫粤蠜]知音賞,這《流水》、《高山》逸響,直待后世鐘期也不妨。”二詞見勤之刻中。至今讀之,猶為悵然。蘇長公有言:“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吾于詞隱亦云。

  宛陵以詞為曲,才情綺合,故是文人麗裁。四明新采豐縟,下筆不休,然于此道,本無解處。昆山時得一二致語,陳陳相因,不免紅腐。長洲體裁輕俊,快于登場,言言襪線,不成科段。其余人珠家璧,各擅所長,不能枚舉,第尚達者或跳浪而寡馴,守法者或局蹐而不化。若夫不廢繩檢,兼妙神情,甘苦匠心,丹艧應(yīng)度,劑眾長于一冶,成五色之斐然者,則李于麟有言:“亦惟天實生才,不盡后之君子。”

  吾越故有詞派,古則越人《鄂君》,越夫人《烏鳶》,越婦《采葛》,西施《采蓮》,夏統(tǒng)《慕歌》,小?!逗优飞幸?。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稱其聲調(diào)宛轉(zhuǎn),有《巴峽》、《竹枝》之麗。陸放翁小詞閑艷,與秦、黃并驅(qū)。元之季有楊鐵崖者,風(fēng)流為后進之冠,今“伯業(yè)艱危”一曲,猶膾炙人口。近則謝泰興海門之《四喜》,陳山人鳴野之《息柯余韻》,皆入逸品。至吾師徐天池先生所為《四聲猿》,而高華爽俊,秾麗奇?zhèn)?,無所不有,稱詞人極則,追躅元人。今則自縉紳、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為新聲者,不可勝紀。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紗》、《櫻桃》、《鶼釵》、《雙鴛》、《孿甌》、《瓊花》、《青蟬》、《雙梅》、《夢磊》、《檀扇》、《梵書》,又散曲曰《齒雪余香》,凡十二種;王澹翁撰《雙合》、《金椀》、《紫袍》、《蘭佩》《櫻桃園》,散曲曰《欸乃編》,凡六種。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場,體調(diào)流麗,優(yōu)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幾遍國中。姚江有葉美度進士者,工雋摹古,撰《玉麟》、《雙卿》、《鷥鎞》、《四艷》、《金鎖》,以及諸雜劇,共十余種。同舍有呂公子勤之,曰郁藍生者,從髫年便解摛掞,如《神女》、《金合》、《戒珠》、《神鏡》、《三星》、《雙棲》、《雙閣》、《四相》、《四元》、《二媱》、《神劍》,以迨小劇,共二三十種。惜玉樹早摧,赍志未竟。自余獨本單行,如錢海屋輩,不下一二十人。一時風(fēng)尚,概可見已。

  徐天池先生《四聲猿》,故是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赌咎m》之北,與《黃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與余僅隔一垣,作時每了一劇,輒呼過齋頭,朗歌一過,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絕以復(fù),則舉大白以釂,賞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劇,系先生早年之筆;《木蘭》、《禰衡》,得之新創(chuàng);而《女狀元》則命余更覓一事,以足四聲之數(shù)。余舉楊用修所稱《黃崇嘏春桃記》為對,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狀元》并余舊所譜《陳子高傳》稱為《男皇后》,并刻以傳,亦一的對,特余不敢與先生匹耳。先生好談詞曲,每右本色,于《西廂》、《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獨不喜《玉玦》,目為“板漢”。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蓋真曲子中縛不住者,則蘇長公其流哉。

  陳鳴野先生,以詩、畫、書翰推重一時。生平好游狹斜,故多贈青樓之作,儇俏清便,亦一詞場駿足。余生晚,不及識先生。今相國朱文懿公,先生壻也,嘗謂余言:“先生風(fēng)流跌宕,喜游揚后進。兼妙聲歌,故諸作絕無累字。今不可復(fù)見矣!”董少宰中峰先生,亦吾邑人也,幼舉神童,年十九魁南宮第一。在翰苑時,曾有應(yīng)制《駕幸西湖》南北調(diào)詞一闋,今存集中,即限于體栽,亦勝楊南峰數(shù)等。

  余大父爐峰公博學(xué)高才,著述甚富,有集數(shù)十卷。往與王方湖、王真翁兩先生齊名。鄉(xiāng)人士稱為“于越三王”。少時曾草《紅葉》一記,都雅婉逸,翩翩有風(fēng)人之致。遺命秘不令傳。今藏家塾。余弱歲臥病,先君子命稍更其語,別為一傳,易名《題紅》,為屠緯真儀部強序入梓。然其時所窺淺近,遺聲署韻,間有出入;今輒大悔,懼人齒及。顧傳播已多,不可禁止。昨入都,一中貴為余言:“頃業(yè)曾進御。”可發(fā)一大笑也。

  南九宮蔣氏舊譜,每調(diào)各輯一曲,功不可誣。然似集時義,只是遇一題,便檢一文備數(shù),不問其佳否何如,故率多鄙俚及失調(diào)之曲。詞隱又多仍其舊,便注了平仄,作譜其間,是者固多,而亦有不能盡合處。故作詞者遇有杌隉,須別尋數(shù)調(diào),仔細參酌,務(wù)求字字合律,方可下手,不宜盡泥舊文。余非敢以翹先生之過,蓋先生雅意,原欲世人共守畫一,以成雅道,余稍參一隙,亦為先生作忠臣意也。作譜,余實慫恿先生為之,其時恨不曾請于先生,將各宮調(diào)曲,分細、中、緊三等,類置卷中,似更有次第,今無及矣。

  金、元雜劇甚多,《輟耕錄》載七百余種,《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載六百余種??堤分^于館閣中見幾千百種,何元朗謂家藏三百種,今吾姚孫司馬家藏亦三百種。余家舊藏,及見沈光祿、毛孝廉所,可二三百種。《輟耕錄》所列,有其目而無其書;《正音譜》所列,今存者尚半,其余皆散逸湮沒,不可復(fù)見,然尚得因諸書所載,略知梗概。今南戲繁多,不可勝計。舊有集諸戲名目為曲者。今之新編,多舊已做過,以其本不傳,遂人不及見;更稍稽歲月,益滅沒不可考矣。余欲于暇中,仿《輟耕》、《正音》二書例,盡籍記今之戲曲,且甄別美惡,次第甲乙,以傳示將來,恨未能悉見所有。又散套曲,古所傳不能盡識其人,尚有因舊刻而得其二三者。坊間射利,每偽標其名,又并時曲亦盡題作古人名氏,以欺世人,不可勝紀。得并古曲,亦一一署所知者,以存一代典刑,似亦佳事。頃南戲郁藍生已作《曲品》,行之金陵,散曲尚未及耳。

  近吳興臧博士晉叔??淘獎?,上下部共百種。自有雜劇以來,選刻之富,無逾此。讀其二序,自言搜選之勤,多從秘本中遴出。至其雌黃評駁,兼及南詞,于曲家儼任賞音;獨其躋《拜月》于《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說。又謂:“臨川南曲,絕無才情?!狈蚺R川所詘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勝場,此言亦非公論。其百種之中,諸上乘從來膾炙人口者,已十備七八;第期于滿百,頗參中駟,不免魚目、夜光之混。又句字多所竄易,稍失本來,即音調(diào)亦間有未葉,不無遺憾。晉叔故儁才,詩文并楚楚,乃津津曲學(xué),而未見其一染指,豈亦不敢輕涉其藩耶?要之,此舉搜奇萃渙,典刑斯備,厥勚居多,實時露疵繆,未稱合作,功過自不相掩。若其妍媸差等,吾友吳郡毛允遂每種列為關(guān)目、曲、白三則,自一至十,各以分數(shù)等之,功令犁然,錙銖畢析。其間全具足數(shù)者,十不得一,既嚴且確,不愧其家董狐。行當縣之國門,毋庸贅一辭矣。

  客問今日詞人之冠,余曰:“于北詞得一人,曰高郵王西樓--俊艷工煉,字字精琢,惜不見長篇。于南詞得二人:曰吾師山陰徐天池先生--瑰瑋濃郁,超邁絕塵。《木蘭》、《崇嘏》二劇,刳腸嘔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冶,語動刺骨,獨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處,往往非詞人工力所及。惜不見散套耳?!?br />
  問體孰近?曰:“于文辭一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摛華掞藻,斐亶有致;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為獨得三味。余則修綺而非垛則陳,尚質(zhì)而非腐則俚矣。若未見者,則未敢限其工拙也?!?br />
  孫比部諱如法,字世行,別號俟居,吾郡之余姚人,忠烈公曾孫,而清簡公冢子也。蚤穎。甫髫,舉于順天,以進士高第授官比部。上疏請建皇太子,及論鄭貴妃不宜先王恭妃冊封,神廟震怒,擬賜杖。賴政府疏救,謫尉潮陽,遂杜門不出。時居柳城(先生別墅),以圖史自娛。雅精字學(xué),喜校讎。自經(jīng)史諸子而外,尤加意聲律。詞曲一道,詞隱專厘平仄;而陰陽之辨,則先生諸父大司馬月峰公始抉其竅,已授先生,益加精竅。嘗悉取新舊傳奇,為更正其韻之訛者,平仄之舛者,與陰陽之乖錯者,可數(shù)十種,藏于家塾。時為郁藍生言:“吾于諸傳奇,咸不難矢筆更定;獨于《玉合》、《題紅》二記,欲稍更一二字,不能施手,以其詞佳,勉更之便失故吾耳?!庇峙c湯奉常為同年友。湯令遂昌日,會先生謬賞余《題紅》不置,因問先生:“此君謂余《紫簫》何若?”(時《紫釵》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嘗聞伯良艷稱公才,而略短公法?!睖唬骸傲既?。吾茲以報滿抵會城,當邀此君共削正之?!奔纫粤T歸,不果,故后《還魂記》中《警夢》折白,有“韓夫人得遇于郎,曾有《題紅記》”語,以此。先生自謫歸,人士罕見其面,獨時招余及郁藍生,把酒商榷詞學(xué),娓娓不倦。嘗慫恿余作《曲律》及南韻,曰:“此絕學(xué),非君其誰任之!”頃余考注《西廂》,相與訂定疑竇,往復(fù)手札,蓋盈笥篋。竟以目眚誤醫(yī),病卒,底今時時有西州之愴。余于陰、陽二字之旨,實大司馬暨先生指授為多,不敢忘所自得,于其歿也,識以寄痛!

  郁藍生呂姓,諱天成,字勤之,別號棘津,亦余姚人,太傅文安公曾孫,吏部姜山公子;而吏部太夫人孫,則大司馬公姊氏,于比部稱表伯父,其于詞學(xué),故有淵源。勤之童年便有聲律之嗜。既為諸生,有名,兼工古文詞。與余稱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談詞,日昃不休。孫太夫人好儲書,于古今劇戲,靡不購存,故勤之泛瀾極博。所著傳奇,始工綺麗,才藻燁然;后最服膺詞隱,改轍從之,稍流質(zhì)易,然宮調(diào)、字句、平仄,兢兢毖昚,不少假借。詞隱生平著述,悉授勤之,并為刻播,可謂尊信之極,不負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寫麗情褻語,尤稱絕技。世所傳《繡榻野史》、《閑情別傳》,皆其少年游戲之筆。余所恃為詞學(xué)麗澤者四人,謂詞隱先生、孫大司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邇旦夕,方以千秋交勖。人咸謂勤之風(fēng)貌玉立,才名籍甚,青云在襟袖間,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風(fēng)流頓盡,悲夫!余頃賦《四君詠》,別刻《方諸館集》中。《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嘗為余序,唶有余悵,遂并比部梗概,識之后簡。

  勤之《曲品》所載,搜羅頗博,而門戶太多。舊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曰具。而神品以屬《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與詞兩擅其極,惟實甫《西廂》可當之耳?!杜谩飞卸噢肿诛K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見俊語,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肚G釵》、《牧羊》、《孤兒》、《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新曲列為九品。以上之上屬沈、湯二君,而以沈先湯,蓋以法論;然二君既屬偏長,不能合一,則上之上尚當虛左,至后八品,亦似多可商略。復(fù)于諸人,概飾四六美辭,如鄉(xiāng)會舉主批評舉子卷牘,人人珠玉,略無甄別。蓋勤之雅欲獎飾此道,夸炫一時,故多和光之論。余謂品中止宜取傳奇之佳者,次及詞曲略工、搬演可觀者,總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其余俚腐諸本,竟黜不存,或盡摉人間所有之本,另列諸品之外,以備查考,未為不可。至散曲,又當別置一番品題,始為完局。故夫目具蕭統(tǒng),筆嚴董孤,勒成不刊之書,以傳信將來,吾則不暇,以俟后之君子。夏文彥《論畫》三品,曰:“氣韻生動,出于天成,人莫窺其巧者,謂之神品?!敝x赫品畫,以陸探微居第一,謂“窮理盡性,事絕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獨立,非復(fù)激揚所能稱贊;但價重之極,于上上品之外,無他寄言,故屈標第一?!币灾角?,神品與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絕難佳者。北詞載《太平樂府》、《雍熙樂府》、《詞林摘艷》,小令及長套多有妙絕可喜者,而南詞獨否,勤之第載其名,不及列曲。詞隱《南詞韻選》,列上上、次上二等。所謂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訛,及遵用周韻者而已,原不曾較其詞之工拙;又只是無中揀有,走馬看錦,子細著針砭不得。中小令間有佳者,而長套無一中窾。頃友人吳興關(guān)仲通同諸君過集齋頭,商搉其較。余為言: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輩,皆小有致,而祝多漫語??祵ι?、王渼陂、常樓居、馮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陳秋碧、沈青門、梁少白、李日華、金白嶼時有合作處,然較之元人,則彼以工勝,而此以趣合。長套亦惟是陳秋碧、梁少白最稱爛熳。陳起句“兜的上心來”、“薄幸太情難”等,皆不成語。梁無此等累句,而陳時得一二致語。顧二君疪颣,自爾不少。他即稍有可觀,而腔韻不合者,又不足數(shù)也。仲通謂:如子言,良確。然究竟彼善,寧無一長?因舉帙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賞以為好曲者,如“窺青眼”、“暗想當年羅帕上曾把新詩寫”、“因他消瘦”、“樓閣重重東風(fēng)曉”、“人別后”諸曲為問,余謂:前三曲,己載前論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后二曲,毋論意庸語腐,不足言曲,亦疪病種種,不可勝舉。如“樓閣重重”一曲,前曰“東風(fēng)曉”,后又曰“風(fēng)雨清明到”,又曰“東風(fēng)畫橋”;前曰“垂楊金粉消”,后又曰“柳絲暗約玉肌消”;前曰“綠映河橋”,后又曰“東風(fēng)畫橋”;前曰“燕子剛來到”,又曰“畫棟梁空落燕巢”;前曰“心事上眉梢”,后又曰“心牽意掛”,又曰“我心中恨著”;前曰“恨人歸不比春歸早”,后又曰“那人何事還不到”;前曰“病懨懨難禁這兩朝”,后又曰“悶懨懨離情懊惱”;前曰“落紅惹得朱顏惱”,后又曰“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而“朱顏惱”又與“離情懊惱”重;前曰“柳絲暗約玉肌消”,后又曰“如今瘦添楚腰”;前曰“夢回蝴蝶巫山杳”,后又曰“云散楚峰高”;前曰“月明古驛”,后又曰“紗窗月曉”;前曰“繡戶生芳草”,后又曰“別離一旦如秋草”,而“別離”句又與“離情懊惱”重。又一曲而押二“曉”字,三“消”字,二“橋”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惱”字。又“綠映河橋”、“月明古驛”,非閨中語。又【醉扶歸】首二句、【皂羅袍】中四字句,俱宜對而不對。中僅“恨人歸不比春歸早”及“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二語稍俊,至末“可惜妝臺人易老”又不成語。詞隱亦以為“不思量寶髻”五字當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錦砌”當改作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當改作仄聲,故止列次上?!叭藙e后”曲,蔣氏舊譜謂其高則誠作,亦未必然。首調(diào)以七夕起,而“寒蟬”、“衰柳”、“水綠”、“蘋香”,非七夕語?!暗贸删汀本渑c上文不接?!罢?zhèn)€勝腰纏跨鶴揚州”,俚甚;又“腰纏”下無十萬貫語,所纏何物?既曰“暮雨過紗窗涼已透”,又曰“雨散云收”,又曰“西風(fēng)桂子香韻幽”,又曰“滿城風(fēng)雨還重九”?!炯t賓】首調(diào)言中秋,而“聽寒蛩聲滿床頭”,非中秋語。次調(diào)起句用八字,非體。既曰“虛度中秋”,又曰“見池塘已暮秋”,又曰“對景傷秋”,又曰“傍水芙蓉兩岸秋”,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既曰“水綠蘋香人自愁”,又曰“一種相思分做兩處愁”,又曰“遮不斷許多愁”,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憂”,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既曰“水綠蘋香”,又曰“相映白蘋洲”;既曰“綠荷”,又曰“橘綠”;既曰“一種相思”,又曰“相思未休”;既曰“水綠蘋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兩岸秋”;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涼怎守”;既曰“滿城風(fēng)雨還重九”,又曰“一年好景還重九”。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頭”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則同句可并押,稍不妨。中“怕朱顏去也”三句,語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無謂;“幾番血淚”句,與上不相接;“羈人無力”,“無力”不通。“綠荷”、“紅蓼”、“白蘋”、“芙蓉”、“橘綠”、“橙黃”,何堆積至此!末句“斷送秋”,復(fù)不成語。弇州評此曲,謂不免雜以凡語。疪病如此,詎止凡語已耶?總之,二曲無大學(xué)問,一也;無大見識,二也;無巧思,三也;無俊語,四也;無次第,五也;無貫串,六也。只是饾饤一二膚淺話頭,強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堅木拍板,酒筵上嚇不識字人可耳,何能當具眼者繩以三尺?舉此一斑,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論如倉公按脈,百病皆見,勝不敢復(fù)相士矣。然請從末減,略取備員。”曰:無已,則舊譜所載古詞《詠赤壁》“大江逝水”【念奴嬌】五調(diào),及楊鐵厓《蘇臺吊古》“霸業(yè)艱?!薄疽剐写颉苛{(diào)。二詞頗具作意,惜皆用韻龐雜,前詞更甚,故詞隱《韻選》不收。此外,自無可取矣。仲通擊節(jié)謂:子殊深文。然不如此,不足論曲。

  一日,復(fù)取鐵厓詞諦觀之,殊不勝指摘。此詞出入三韻。起語“霸業(yè)艱?!本洌愀兀幌隆坝褚航鹎o”二語,事既纖細,語亦湊插。第二調(diào),自“勾踐雄徒”起,至下“身國俱亡”十許語,句句老生陳唾,且雄徒不雅,靈胥生造?!爵`黑[蟲麻]】次調(diào)“檇李亭荒”三語,與下【錦衣香】起“館娃宮荊榛蔽”四語,又下【漿水令】起“采蓮涇紅芳盡死”四語,俱是一意。又“煙花山水”、“楊柳水殿欹”、“剩水殘山”、“香水鴛鴦去”、“無邊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蒼煙蔽”與“荊榛蔽”,二“蔽”字重?!案吲_”、“郊臺”、“臺城”、“層臺”,四“臺”字重?!熬G樹”、“雪樹”,二“樹”字重?!白吖肤`雞”,鬬字當用平聲?!笆螂x故墟”,墟字當用仄聲?!緷{水令】首末二段宜對不對。末句復(fù)少一字。蓋此曲之病,用韻雜出,一也;對偶不整,二也;塵語、俗語、生語、重語疊出,三也。此老故以詞曲自豪,今其伎倆乃止如此。吾非好為刻核,就曲論曲,不得不爾。至“大江逝水”一曲,則與此不同。其詞第檃括蘇語,及參入《赤壁》二賦語,不必己創(chuàng),無多瑕隙。特蘇詞元用古韻,假借太甚,不美歌聽。又起處“悠悠萬頃”與“茫茫東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亂石”三“石”字疊用,終非作法,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為道,其詣良苦,其境轉(zhuǎn)深。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時草草,掩護無從,可不慎諸!

  世所傳【黃鶯兒】“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詞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憲副詞也;【玉芙蓉】“殘紅水上飄”,李日華詞也;【金索掛梧桐】“東風(fēng)轉(zhuǎn)歲華”,【七犯玉玲瓏】“新紅上海棠”,祝京兆詞也:瑕瑜自不相掩。【畫眉序】“一見杜韋娘”,【夜行船序】“堪賞花朝”,【泣顏回】“東野翠煙消”,【普天樂】“四時歡千金笑”等曲,則學(xué)究之作,自然紅腐滿耳。南北調(diào)“小窗低臥日三竿“,【步步嬌】”宦海茫茫京塵渺“,又儒先大老之筆,不得以曲道繩之耳。

  今世所傳《西樓樂府》有二:一為王盤,字鴻漸,高郵人;一為王田,字舜耕,濟南人。二人俱號西樓。舜耕之詞較鴻漸頗富,然大不如鴻漸精煉。如《浴裙》、《睡鞋》、《閏元宵》、《轉(zhuǎn)五方》等曲,皆鴻漸作。弇州所謂“頗警健,工題贈而淺于風(fēng)人之致”者,蓋指舜耕,非鴻漸也。鴻漸樂府,曾見太學(xué)所存書籍亦列其目,為時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謂趙王之“紅殘驛使梅”、楊遂庵之“寂寞過花朝”、李空同之“指冷鳳凰笙”、陳石亭之《梅花序》、顧未齋之《單題梅》、王威寧之《黃鶯兒》,今惟“寂寞過花朝”一曲尚有傳者,自余皆不及見,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間盲賈棄擲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復(fù)必不能曲,其時康對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爭傳播,而二公絕然不聞,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稱空同“指冷鳳凰笙”句,亦詞家語,非曲家語也。

  甬東薛千《仞遺筆余》二卷中載:王渼陂好為詞曲,客有規(guī)之者曰:“聞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經(jīng)世文章?”渼陂應(yīng)聲曰:“子不聞其次致曲乎?”足稱雅謔。

  天之生一曲才,與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賦,即舉世拈弄,終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語之似,不可幾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則德成而上與藝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賓王,與余同筆研最久,讀書好古。作文、賦詩,事事頡頏爭先,獨不能為詞曲。嘗謂: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謂:天實不曾賦子此一副腎腸,姑勿妄想。賓王撫然。

  一日席間,柳元谷舉王西樓《走失雞》【滿庭芳】--“平生淡薄(葉袍),雞兒不見,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閑鍋灶,任意烹炮。煮湯的貼他三枚火燒,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門東道。免終朝報曉,直睡到日頭高?!薄镀恐行踊槭髧У埂贰境熳印俊靶辈澹ň洌?。杏花,當一幅橫披畫?!睹姟分姓l遣鼠無牙,卻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頭,春拖在墻下。這情理寧甘罷!那里去告他?何處去訴他?也只索細數(shù)著貓兒罵。”二曲,以為妙絕。余謂:良然。然吾嘗欲為此君更易數(shù)字。元谷曰:“何謂?”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熱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當一幅橫披畫,毋太矮而闊乎?欲更作‘單條下’?!睹姟分姓l遣鼠無牙’,使村人聽之,不以為‘茅司中杏花’乎?是為病語,欲更作‘笑詩人浪說鼠無牙’,乃妥耳?!痹裙恼拼罂?,曰:“恨不令西樓聞之,定當俯首稱服?!迸e座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須自眉目齒發(fā),以至十筍雙鉤,色色妍麗,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語笑行動,事事襯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繩曲,而世遂無曲也。

  詞曲不尚雄勁險峻,只一味嫵媚閑艷,便稱合作,是故蘇長公、辛幼安并寘兩廡,不得入室。曲之道,廣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閨秀,人人許作,而特不許僧人插手。

  余昔譜《男后》劇,曲用北調(diào),而白不純用北體,為南人設(shè)也。已為《離魂》,并用南調(diào)。郁藍生謂:自爾作祖,當一變劇體。既遂有相繼以南詞作劇者。后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雙鬟》及《招魂》二劇,悉用南體,知北劇之不復(fù)行于今日也。

  宋詞如李易安、孫夫人、阮逸女,皆稱佳手。元人北詞,二三青樓人尚能染指。今南詞僅楊用修夫人【黃鶯兒】,所謂“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涂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云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一詞稍傳,第用韻出入,亦恨無閨閣婉媚之致。余疑以為升庵代作。自余皆不聞之,豈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東李伯華所作百闋【傍妝臺】,為康德涵所賞。余購讀之,盡傖父語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謂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輩,皆非當行。僅一湯海若稱射鵰手,而音律復(fù)不諧。曲豈易事哉!

  今之詞曲,即古之樂府也。吾友桐柏生嘗取古樂府中所列百余題,盡易今調(diào),為各譜一曲。其詞亦雅麗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為刻行。

  宋詞見《草堂詩余》者,往往妙絕;而歌法不傳,殊有遺恨!余客燕日,亦嘗即其詞為各譜今調(diào),凡百余曲,刻見《方諸館樂府》。

  余考索甚勤,而舉筆甚懶。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傳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韻,勒成一家言,倥傯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監(jiān)簿,以故宋戚畹,不勝痛憤,捐重貲,命家客唐、林二君為之,而己諱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見他書可考。大荒逋客嘗一為《冬青記》,然亦擬舊聞。余擬另為一傳,署曰“義陵”,以洗發(fā)先烈。尚爾缺然,他日終當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韻也,猶北曲之必用北韻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幘而婦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紐北韻,幾何不以丈夫而婦人飾哉!吾之為南韻,自有南曲以來,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堅、涓諸韻,自有聲韻以來,未之敢倡也。吾又嘗作聲韻分合之圖,蓋以泄天地元聲之秘,圣人復(fù)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為傳奇。余嘗謂澹翁:若毋更詩為,第月染指一傳奇,便足持自愉快,無異南面王樂。澹翁曰:“何謂?”余謂:“即若詩而青蓮、少陵,能令艷冠裳而麗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為良然。一時戲語,然亦不失為千古快談也。

  《西廂》、《琵琶》二記,一為優(yōu)人、俗子妄加竄易,又一為村學(xué)究謬施句解,遂成千古煩冤。余嘗取前元舊本,悉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后,目曰“方諸館校注”。二記并行于世。吾友袁九齡嘗謂:屈子抱石沈淵,幾二千年,今得漁人一網(wǎng)打起。聞?wù)呓^倒。蓋二傳之刻,實多九齡慫恿成之云。

  實甫《西廂》,千古絕技,微詞奧旨,未易窺測。余之注釋,筆之所錄,總不逮口之所宣。頃在都門日,吳文仲、莊冠甫諸君,合三十余人,于米仲詔繕部湛園邀余擁皋比,為口悉其義,諸君莫不解頤,擊節(jié)稱快。冠甫謂:實甫有知,當含笑地下。醉后分韻,各賦一詩,黃中宜繕錄成帙,仲詔為作序,題曰“艷情詩”以傳,一時目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購去以當談資云。

  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貽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也。余為雜論,每得數(shù)語,輒拈管書之,積且盈帙。因自笑無裨大道,不如且已,遂為閣筆。

  《律》成,吳郡毛允遂謂:子信多聞,曷不律文、律詩,而以律曲何居?余謂:吾姑從世界闕陷者一修補之耳!曰:謂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謂;吾故不為擔菜傭若咬菜根輩設(shè)也。既取余故所賦曲曰《方諸館樂府》者卒業(yè),輒拍幾叫絕,謂:說法惟爾,成佛作祖亦惟爾!莊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螻蟻?!毙旁?!其識吾言簡末,戲為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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