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傳是樓詩話 民國 王逸塘
一、閩縣何梅生（振岱），有《姑留稿》。聽水、石遺、海藏諸老，稱其能詩，清言見骨，戛戛獨造，而又不失之艱澀，亦云難矣?！豆律姜氉┮馍踝恪吩疲骸吧焦掠锌团d徘徊，悄向幽亭藉綠苔。鐘定聲依無際水，詩成意在欲開梅。暮寒潛自湖心起，雪點疑隨雨腳來。一飲恣情宜早睡，兩峰曉待玉成堆?！薄扮姸ā币宦?lián)，君為石遺書扇，滬上沈子培諸君亟賞之。余居東日，有和友人句云：“詩課怕從忙里斷，鐘聲聽到靜時圓”似亦未經(jīng)道過者。
二、梅生居杭州甚久，詩亦特工。三竺六橋，時有足跡。余最喜誦其《步尋靈隱寺書所見》云：“長松老鬣交空翠，晚稻秋香打晴穗。人家樹頂偶雞鳴。草徑風前有遺毳。寒流細石引人深，遇澗逢橋聊一憩。鈴聲沈沈出煙際，小隊香籃馱細騎。野翁山行盡槲笠，越女裝亦高髻。風傳唄語驚葉下，三竺相聞隔秋靄。我生于佛不知虔，偏近僧居足吟思。興來倚石立移時，看竹聽泉忘入寺?！庇帧陡卟龔R獨步看柳》詩云：“曳日搖風意不禁，長堤徐步盡千林。年時奠怨芳華歇，得庇行人且作陰?！币嘤屑耐?。少陵“廣廈”，香山“大被”，皆此類也。
三、《龔定庵詩集》中，為秦編修（敦夫）作凡數(shù)見。所謂“蜀關(guān)一老抱哀弦”者是也。其《柬編修詩序》云：“編修固乾隆朝耆舊也，閱人多，心光湛然，而氣味沈厚，溫溫然耐久長。即此可想見編修之為人矣。”江安傅氏雙監(jiān)樓藏有定庵致編修手札，極致推重。中云：”士大夫多瞻仰前輩一日，則胸中長一分邱壑；長一分邱壑，則去一部鄙陋。潛移默化，將來或出或處，所以益人邦家與移人風俗不少矣”云云。定庵高才不羈，官京曹時，頗有狂名，獨于耆舊，恒折節(jié)敬事。此札粹然儒者之言，老輩襟期，乾嘉風尚，于此可見，不僅詞翰之工已也。又定庵《己亥雜時》一絕云：“里門風俗尚敦龐，年少爭為齒德降。桑梓溫恭名教始，天涯何處不家江?！弊宰ⅲ骸凹掖笕朔稣瘸鲇危锷倌杲云鹆?。今日異說滿天下，后生以凌侮前輩為能，引年尚齒之風，掃地以盡，世變之來，尚可問哉！”噫！使定庵生今日，其感喟又當何如也！
四、建德周玉山尚書丈，由粵督致仕。晚居沽上，杜門讀《易》以終。亦喜吟詠，嘗深夜披覽不休，諸子以早寢諫，公徐舉程子語曉之曰：“不學，便老而衰?！贝俗銥楹笊媸揭?。公精攝生之術(shù)，年逾八十，雖嚴寒不著綿袴。每日必作小楷，與李文忠之日習《禊帖》，同為老輩恒德。余最初見公，尚居青島。張弢樓、李季皋兩丈，為余談公治河理財政績甚詳，曾錄入筆記中，亦因庚申被掠失去。公初受知于文忠，亦以文字因緣。相傳公《渡海四絕》第三首云：“隱隱雷車蕩紫瀾，月明長嘯碧空寒。蒼煙劃斷浮云影，多少魚龍側(cè)目看?！蔽闹以S為大器。時蓋同治辛未，先生自滬乘輪赴津，年只三十五歲也。又有《青島于役感懷》一律云：“北風吹雪漫天寒，滿目滄桑不忍看。尺土尚歸周版籍，遺民猶著漢衣冠。是誰布局重重錯，相對枯棋著著難。挽日回天寧有力，可憐筋骨已凋殘?！贝嗽娸d公訃狀中。余居東日，遐盒錄以示我，其時公之詩集尚未印出也。
五、清季達宮能詩者，南皮張廣雅外，應推虞山相國。公晚號松憚老人，所著有《瓶廬詩稿》。戊戌被放后，歸隱暮廬，為詩益工。顧其時黨論方酷，忌者猶眾，畏譏避謗，情見乎詞，亦可傷矣。集中《將之山右視筱珊?至》云：“海程行過復江城，無限蒼涼北望情。傳語蛟龍莫作劇，老夫慣聽怒濤聲?！庇帧洞荷曛鄞闻汲伞吩疲骸按荷昶峙献玉沆?，正是山寒木老時。四裔竟將魑魅御，寸衷尚有鬼神知。老韓合傳誰能辨，劉李同官莫漫疑。此去閉門空谷里，會須績《易》更言詩。”亦系指戊戌年事，凡熟光宣廟局者，類能言之。鄭海藏有《暮寒》一律云：“宮中二圣自稱歡，滄海歸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時竟失，風波垂定事尤難。是非坐共微言絕，恢復終憑老眼看。料得淚痕潛漬筆，卅年密記在金鑾?！弊宰ⅲ骸八脑露呷崭惺隆！鄙w亦為虞山被逐時作也。
六、南海逝矣，域內(nèi)讀書種子，又少一人，知與不知，無不惋嘆。庚申于役滬上，文酒往還，與君最洽。君頗珍其書，曾以聯(lián)語屏幅多種見詒，極承推重，今亦佚矣。余東渡后，賃廩神戶，愛其山水，須磨月見，屐齒慣經(jīng)。君曩歲逋亡，居此亦久，篇什流傳，未可無述。其《須磨春日二首》云：“草長鶯飛已暮春，櫻花云鬧盡飄茵。杏花又逐桃花落，梅子生同李子酸。幾日繁華憐歷劫，看人車馬自欹巾。杜鵑紅空山老，世事濃枯笑轉(zhuǎn)輪?！薄八疂M池塘樹滿陰，萬紅飛盡綠沈沈。雨云朝暮黃梅熟，邱壑榛蕪紅藥深。茗荈芽銷長日磬，壺蘆本擱忽雷琴。清泉白石還吾愿，僻地枯禪證佛心?！庇帧断娜沼雾毮ゴ?六首》，錄其四云：“北嶺屏開翠，東溟浪打藍。吾廬足邱壑，秋色滿松杉。撫石行攤卷，鋤花命托饞。亂離滿天地，搖落自江潭?！薄八鬃児ノ岫?，園幽得日長。閉門惟種菜，因樹且懸床。觀化《養(yǎng)生主》，無名安樂方。疏鐘送晚雨，山翠撲人涼。”“晏坐松林宴，觀時日月深。落花厚盈寸，積雨滯層陰。有欲頻觀妙，無言自證心。入游非想定，天地聽飛沈?！薄耙氛壬n苔徑，柴扉畫不開。海風吹作凍，山雨歇還來。我佛蓮花凈，故侯瓜蔓裁。葵黃好顏色，向日復何哉?！贝送忸}詠佳什猶夥，不備錄矣。
七、南海為舉人時，文名藉甚。丁酋游食廣西，廣西省城外有隆佑寺者，元祐黨籍碑所在地也。碑石至今猶存。群公方為游賞之會，南海賦詩云：“媼相薰天錮黨人，鞭龍奴鳳已千春。即今隆伯年問路，猶為遺碑動馬塵。”氣象萬千，人皆擱筆，然戊戌黨獄，竟成詩讖矣。又某年由汴洛西行入秦，其《過陜州游羊角山甘棠廟詩》云：“岧蟯羊角倚陂陀，滾滾黃流舟楫過。秋色危城蒼翠滿，依然表里壯山河?！庇嘤趫蠖艘娭簧蟹悄虾５靡庵?。
八、清友園在東須磨月見山之間，距大手腐廬極近，頗饒花卉，雖風景平平，一入吟詠，便增聲價。余初訪之，曾有所見不逮所聞之感。海藏有《探梅詩》四首，其一云：“天空海闊須磨驛，山靜日長清友園。流落中原仍世外，梅花數(shù)點憶中原?！庇嘞緯r輒喜挈室人育季偕游，竟未有詩，亦一恨事。南海亦有《訪清友園梅花詩》云：“不堪風緊又冰堅，日撥殘灰度歲年。臥病時經(jīng)新舊歷，出門山帶暖寒煙。聞香索笑巡林下，踏雪穿花繞水邊。百樹梅花一逋客，鬢絲憚榻忘人天?！庇帧度氯?，自須磨依山行，游清友園，百花落矣，惟紅躑躅滿山感賦》云：“躑躅連山碧素非，百花凋謝牡丹稀。孤芳落落殘紅秀，亂木陰陰眾綠肥。白奈欹塘人獨立，紫藤遮路蝶紛飛。天涯春盡增怊悵，時序遷流人事非?！苯约咽惨?。
九、侯官郭匏盒丈曾炘，與友人論養(yǎng)生之法，以善睡為上，并紀之以詩云：“百年三萬六千場，強半銷磨在睡鄉(xiāng)。悟得浮生都若夢，奔波何苦逐人忙?！薄皷|華塵土閱流年，常及雞籌唱曉先。補我蹉跎天有意，衰慵敕賜日高眠”?！鞍仓簳x孰為今，夢里桃源尚許尋。卻笑宋人太癡絕，苦言事滿五更心?！薄柏愔萜瀑\見精神，潞國華夷一異人。猶有流傳譙鼓句，黃紬被里放衙頻。”“一枕沈酣百不知，魏公心學豈余欺。修成圣佛黃漳浦，真有橫陳嚼蠟時?！薄拔妪埜逝P即神仙，可惜希夷譜不傳。一覺墜驢寧有意，陳橋笑見太平年。數(shù)詩語多玄理，兼饒故事，亦可作養(yǎng)生新論讀也。余于古人詠睡詩，喜誦者亦有數(shù)首，陸放翁云：“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呂榮陽云：“老讀文書興易闌，須知善病不如閑。竹床瓦枕虛堂上，臥看江南雨后山?！苯资疲弧袄先o心聽管弦，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苯陨畹瞄e適之趣。又王半山云：“細書妨老讀，長覃愜昏眠。取簟且一息，拋書還少年。”則意境略別矣。
十、袁杏南中丞（大化），吾皖之渦陽人。改革后僑居沽上，卻掃自娛。白玉山老人逝世后，亦歸然魯?shù)铎`光矣。君所著《撫新紀程》中，有《過長安舊城》句云：“山河王氣鎖關(guān)中，漢武秦皇一世雄。杯土未乾宮闕火，空留渭水自西東?！奔褬?gòu)也。
一一、商邱宋山言（至），為牧仲中丞公子。著有《緯蕭草堂詩集》，汪鈍翁為之序，盛稱其趨庭聯(lián)句之作。今觀集中所載，如《木瓜》、《宋刻絲蟠桃圖》、《孔雀》、《鰣魚》、《紅豆》諸什，皆詠物詩也。山言有《聯(lián)句后復成一絕步家大人均》云：“投老心情喜譽兒，聯(lián)吟又把歲寒。極知學語多生澀，不類《斜川集》里詩。”讀之想見承平盛事。余尤喜其《寄示園丁》詩云：“三春忽余二，正植栽種期。南園隙地多，雜卉都相宜。爾無薄小桃，爾無輕柳枝。但得勤爾力，樹大自有時。昨聞園內(nèi)亭，歲久將傾欹。賴此蔽風雨，須早補葺之。事前薔薇架，亦當加扶持。我發(fā)己種種，安能常拘羈。歸去在四月，猶及聽黃鷓?！鳖H似學香山、誠齋者，不事雕琢，平淡中殊有真趣。
一二、同邑張漁邨先生丙，一字娛存，工書能詩，久負宿望。先君子晚出先生門下，每為述行誼甚詳。先生幼慧，十三歲賦《明遠臺懷古歌》，操筆立就，同邑耆碩蔡石瓢（家瑜）以神童目之。與趙響泉（席珍）、王二石（?序）、盧半溪（先駱）、吳菊坡（克?。?、蔡篆卿（邦甸）、戴疊峰（鴻恩）諸先生，酬唱無虛日，號為“城東七子”。嘉道間，吾邑風雅之盛，甲后有清。所著有《延青堂詩存》，辦香蘇陸，兼及韋柳。陽湖陸祁孫（繼輅），秉鐸吾肥，尤雅重之。先生不得志后鄉(xiāng)舉，晚乃以著述自娛。祁孫題其集云：“奈何風檐中，苛論責聾嘖。明珠不能言，一擲等草芥。”蓋惜之也。先生亦有《懷師友詩》云：“淝水《蘭言》憶舊游，打頭學舍最宜秋。一從花向河陽種，腰折仍當惱督郵?！弊宰⒃疲骸捌顚O學博，秉鐸吾邑，輯《蘭言錄》，以修《省志》勞勤，知江西貴溪，忤上官落職?！奔杏钟小锻踟懪贰ⅰ陡地懪吩?，皆有關(guān)鄉(xiāng)國風教者。
一三、先生有《歲暮懷里門諸子》詩，《吳丈菊坡（克俊）》云：“少年湖?？停洗笊龠€家。寂寞門羅雀，虛無手捕蛇。紅橋傷破夢，（繪有《紅橋?qū)魣D》）。優(yōu)缽哭空花。燕玉謀宜早，吾生正未涯?！薄囤w孝廉響泉（席珍）》云：“蜨夢亭何似，年時與病親。鍵關(guān)避租吏，倒屣揖詞人。狂態(tài)今猶昔，交情澹益真。一門風雅集，此樂不厭貧?！保ㄖ^令嗣云持彥倫。）《盧同學半溪（先駱）》云：“循陔思養(yǎng)志，歲入定如何。春恨忘情少，秋懷積淚多。譚詩傷語苦，說夢見心婆。（新譜《紅樓竹枝百首》。）應有閑題詠，歸來為我歌?！薄洞餍⒘B峰》（《鴻恩》）云：“與子同磨鐵，多君獨貢金。燕臺三載別，楚雨一秋心。未遂春明夢，權(quán)歌雪雁吟。故人知念念，曾否托琴音。”（君善琴。）又有《懷王二石表兄（?序）》云：“造物憐才也忌才，一棺漂泊劇堪哀。梁園客散尋常事，不分無人賞雨來?！弊宰ⅲ骸岸厘床涣b，以副貢就職州別駕，簽發(fā)河南，不久謝世。所居笑園賞雨茅屋，今易主矣?！敝當?shù)君者，皆吾邑耆宿，與先君子雅故，趨庭時習聞甚稔，錄此詩亦可以想見其為人也。
一四、漁邨先生詞學白石，自謂詞學與白石相類。全椒王小鶴（城），與先生為文字之交?！额}延青堂集詩》云：“平生豈獨善談詩，度曲填詞亦冠時。偶窺一片吉光羽，已嘆千秋黃絹詞?！逼鋬A服至矣。先生集中，與小鶴唱酬頻數(shù)，有《過全椒吊小鶴詩》云：“難尋隨會新邱瓏，愁過黃公舊酒爐。小別廿年生死隔，阜陵煙樹太模糊?！焙V后風義，不僅詩工。
一五、洪楊之亂，前輩遺著多付劫灰。先生《延青堂集》，從玄孫庚叔后民國乙卯歲始克在申印行。響泉先生手書之《綠天紅雪詩冊》，余以舊存孤本覆印。其《寥天一齋詩集》四卷，暨哲嗣云持之《云無心軒詩集》，猶待續(xù)覓。菊坡先生晚號蔗翁，又號晚遂老人，所有著《羅雀山房詩集》，聞僅存殘帙。余最愛其《東葛城道中》一絕云：“衰柳殘蟬夕照間，蹇驢得得客心閑。行過東葛復西葛，看盡環(huán)滁四面山?！焙喞ㄓ刑迫艘?。城東七子，末學小生，殆無能舉其姓字，亦可概矣。
一六、友人杭縣王耕木（耒），曩有“世除白發(fā)無公道，人只黃金有故交”句，余最喜誦之。近見莆田林西園（翰）有《秋日雜興》云：“中原此局算衰殘，蕭瑟江關(guān)活計難。白發(fā)黃金雙怪物，看人老大與饑寒?！庇靡馀c耕木相同，然憤世之意，見乎詞矣。君為石遺門人，詩力甚深，時有獨到語。如“久客鬢輸山色綠，新年詩共雨聲罷”，“雜樹亂遮三面水，疏鐘閑打二更涼”。皆可入摘句圖者。
一七、有清中興時代，吾鄉(xiāng)人才輩出，李文忠、張靖達、劉壯肅其尤著也。文忠詩已摘入詩話。靖達詩不經(jīng)見，似無存稿。壯肅少躭吟事，《大潛山房詩鈔》多壯歲之作。湘鄉(xiāng)曾文正作序，中謂：“山谷學杜公七律，專以單行之氣運后偶句之中；東坡學太白，則以長古之氣運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種單行票姚之氣。余謂小杜、蘇、黃皆豪士而有俠客之風者。省三所為七律，亦往往以單行之氣，差后牧之為近，蓋得之天事者多。若能就斯涂而益辟之，參以山谷之崛強，而去其生澀，雖不足以悅時目，然固詩中不可不歷之境也”云云。讀此可以知壯肅之詩矣。公起家軍伍，累建殊勛，撫臺之役，建議胥關(guān)大計，奏牘具存，足徵特識，惜厄后執(zhí)政，未竟厥施。歸田后，養(yǎng)疴山中，被徵不起，甲午之挫，公不與焉。集中《題風雨窮途圖》云：“午夜沖寒喚渡河，滿天風雨悵如何。一身落落誰知己，四顧茫茫且放歌。豈是蘆中人未識，恐教髀里肉生多。畫工似有規(guī)儂意，不寫逍遙寫折磨?！庇钟们熬鰬?，有句云：“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鳖H為一時傳誦。人謂公作此圖，蓋紀微時風味，亦美談也。絕句如《贈蓋臣子務歸里》云：“百戰(zhàn)澄清衣錦還，征途揮手淚潛潛。傾囊各贈千金去，只濟人艱莫買山?！苯责堄薪蟊??！妒z室詩話》謂公詩“偶對甚整，仍近樂天，如‘好管是非生性直，不憂得失此心寬’，‘謀國已蒼元老鬢，荷戈漸白少年頭’，‘士卒向人夸捷狀，黎民拱手服雄師’，‘一年僅此日，萬里是前程’，皆是?！睂崉t集中佳句固不止此。石遺曾任臺幕，后公論詩尤稔，見所為《大潛山房詩序》中，不贅述。
一八、余友荃莊最久，頗稔壯肅家世。其弟蘅莊亦盛年工詩，尤所神往。荃莊聞余有詩話之輯，曾以壯肅軼詩寫寄，乃《同治十三年督師陜西，乞病歸里，留別乾陽》者。詩云：“得遂歸田志，君恩肯放還。解兵渡渭水，策馬出秦關(guān)。不歷風波境，焉知世事艱。此行無建樹，羞對二華山。”“秦兵不渡隴，界限總分明。我抱虛糜恥，誰將寇難平。徒憂回紇馬，未解世人情。努力期來者，朝廷務遠征。”兩詩刻石秦中，亦可作詩史讀也。
一九、壯肅吟事之外，尤嗜楸枰，往還多奕客，周小松其最著也。聞公奕詣所造頗深，特在公為余事，遂為所掩耳。吾邑近卅年來，工奕者眾，蒯禮卿丈夙亦嗜此，友人中如張樂山（之仁）、李子干（國棟），亦其錚錚者。惜皆早逝，不獲馳騁中原，競爭國手。近則酉陽喬梓，天事與學力俱勝，海內(nèi)外早有定評，殆骎骎乎今之通國奕秋矣。
二○、譚復生（嗣同），天才卓越，詩筆瑰瑋，所著有《莽蒼蒼齋詩》二卷，皆三十以前之作。君以三十又三就義，詩多散佚，吉金片羽，彌可珍貴。余最喜其《論藝》絕句，其一云：“意思幽深節(jié)奏諧，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橋兩岸蕭蕭柳，曾聽貞元樂府來?！弊宰ⅲ骸巴婂睒蚵帽?，塵封隱然，若有墨跡，拂拭諦辨。其詞曰：‘柳色黃后陌上塵，秋來長是翠眉顰。一彎月更黃后柳，愁煞橋南系馬人?！x罷狂喜，以為所見新樂府，斯為第一，而未署姓名，未知誰氏?！卑创嗽娔朔筋}壁作，復生不及知也。兩君詩風神曼秀，皆可傳唱旗亭。
二一、復生逸詩，多有佳者，《山路》云：“鳥鳴空谷冷，人影夕陽低”。《舟中》云：“穿蓬寒月勁，嚙舵夜江喧?！薄锻硗吩疲骸邦ㄉ珊G，蒼莽生空煙?！薄秹粼伷俨肌吩疲骸笆痔嵋黄ゾ殻邟烊f顛?！薄短m州小西湖》云：“黃水挾林喧樹杪，青山勸酒落尊前?！薄渡剿隆吩疲骸霸齐S一磬出林杪，窗放群山到榻前?！薄兑辜洳恼魣@》云：“四面晴嵐山氣濕，一庭空翠笛聲涼?！薄陡星铩吩疲骸皾M地菊花初有雁，度關(guān)楊柳盡辭鴉。”《詠柳》云：“不妨俯仰隨風力，自有經(jīng)論織雨絲?！薄渡纤葢阎傩帧吩疲骸敖w夢消長夜，風雨離愁了一春?！痹姴湃绱?，竟不假年。黨論方新，清社旋屋，人亡國瘁，感慨系之。
二二、近《華國雜志》載有袁項城?刂錄之《戊戌大事記》，系葦齋所芟次者，敘述當日政變關(guān)系甚詳盡。復生且有“非流血不能變法”一語，可謂壯矣。記有月日可考，亦治國聞者極好參考資料也，附記后此。
二三、滇池王采臣（人文），一字豹君。余后辛亥國變后，于役春申，過從極密。近年同隱沽上，寓室伊邇，偶后菜羹香中相聚小酌，情話更依依也。閱報端詩，見有署淡叟者，知為君作。沖夷恬靜，如其為人。君與榮縣趙香宋侍御熙交最深，有《壬子秋七月，題趙堯生萬松深處手卷，即送南歸》一篇，錄之：“趙子拋豸冠，所思在深谷。深谷何所有，萬壑松謖謖。世變瞬滄桑，風云驚大陸。蜀亂天下先，聚斂叢怨ゥ。操舟民猶水，能載亦能覆。吁嗟四海窮，焉能永天祿。佘疏傷罪言，君章空累牘。戕民以自戕，寧食若輩肉。國破遑言家，河山凄滿目。不死又經(jīng)年，且醉今秋菊。壽君還送君，白發(fā)催歸速。南榮千萬山，山山翠成簇。入山恐不深，遐想山間屋。當門補薜蘿，永日儕糜鹿。峨眉幽更幽，何時偕卜筑。”又《送趙樾村棄議職南歸》句云：“老尚有親真至樂，生幾無地更何歸。”《次胡蘧公均》句云：“并世酒人殊落落，過江名士太紛紛?！庇帧皦褮饽陙硐麚p盡，除看冰雪便風沙”，皆不能無身世之感者。
二四、二十年前寓京時，友人為余盛稱香宋侍御之能詩，然未及過從也。曩曾有句云：“并世詩人欠識面，石遺香宋又蒼虬?！笔z老人固閩之詩杰，蒼虬則鄂友王君爵三稔友，稚善繪事，贈余頗夥，亦從未一見也。若論蜀中俊流，香宋固應首屆一指。海藏亦有《題萬松深處卷子》詩云：“入山恨不深，入林恨不密。茍非違人者，此事殆難必。去年在京師，恣意尋松。一訪慈仁寺，數(shù)過法源剎。當時有所詠，出語極哀裂。知音或先覺，果爾國不活。吾曹當餓死，避世未為潔。流離攜短卷，俯仰娩明哲。云間松層層，屋頂山[B350][B350]。世外多此境，不去定何說。君今曷自題，遣意向幽絕。夢中間松濤，灑然解煩熱?！保ㄗ宰ⅲ簳r堯生病瘧新愈。）君后國變后流寓海上，回川后即隱居不出。曾刻意填詞，旋亦中輟。所為詩久已流播海內(nèi)。余最喜其《送楊昀谷入蜀七絕百首》，直可當游記讀。寶融久宦未歸，每為余言：讀君此詩，便動鄉(xiāng)思。
二五、綿竹曹演蘅（經(jīng)元），一字寶融，香宋侍御之鄉(xiāng)人也。名字與畢秋帆尚書適合，據(jù)云初非有意襲之，世固有此奇事。余中華校中多詩友，寶融而外，如彭醇士（粹中）、羅超凡（兆鳳）、李筱瀛（國柱）、張翰飛（鵬翎），其最著者。醇士、翰飛兼擅丹青，尤為難得。筱瀛有《賦答鑲蘅社長以漫社集見示，賦贈一首》云：“虛谷聲聞喜跫然，繁霜初冱?寥天。愿憑樽酒陪高論，坐絕韋制補《太玄》。并世才名香宋后，九秋生日放翁前。（自注：陸放翁十月十七日生日，先生生辰先放翁一月。）辦香自有眉山在，接跡《靈巖》與共傳。（自注：畢秋帆制府每歲必集賓客為東坡作生日，畢著有《靈巖山館集》，壬戌正月二十日先生客京師，亦與孫師鄭吏部同集漫社諸友，為東坡作生日?！保跋闼巍币宦?lián)，以贈寶融殊切，并錄后此。
二六、偶閱《石湖集》，有《秋前三日雨》詩：“暑殘堪喜亦堪驚，恰似沙場喋血兵?？v有背城余燼在，能禁幾度瀉秋聲。”與放翁之“塵市尚余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句，同一意境。火云六月，偶一披誦，便覺心地清涼。
二七、近日盛傳曲園老人《雜詩九首》，京中某報且載其墨跡，題為《病中囈語》。匣劍帷鐙，隱寓近事。據(jù)云稿為其女孫所得，秘不示人，《春在堂集》未及載也。中有一絕云：“英雄發(fā)奮起為強，各畫封疆各設防。道路不通商販絕，紛紛?？驼麣w裝?！闭f者謂殆為近日外僑聯(lián)翩歸國寫照。又一絕云：“張弛從來道似弓，略將數(shù)語示兒童。悠悠二百年間事，都在衰翁一夢中。”余謂山鬼尚能知一歲事，曲園飽閱滄桑，晚躭禪悅，伊川披發(fā)，已識先幾，或不盡出后時流傳會也。
二八、曩聞友人傳誦板橋道人乩詩四律，蹇廬遂以鈔示，乃甲于七月在京中某社降壇之作。其第四章云：“輕帆飛渡木蘭艘，風送驚濤月滿江。湓浦宵深秋瑟瑟，石鐘煙咽水淙淙。中流簫鼓從天下，一片旌旗望氣降。商婦夢啼商女恨，吹來玉笛總新腔?！闭f者謂頗與近事吻合。今日固中土有史以來未有變局也。以詩境論，格律高渾，固是佳作，正不得以預言少之，亦未可與《推背圖》、《燒餅歌》并論也。又近日報載余友碧夢乩詩絕句，語多不類，其亦好事者之假?乎？
二九、李越鰻（慈銘）頗自矜其詩，《白華絳?付閣集》流傳海內(nèi)，早有定評。日記手稿五十一冊，尤為君畢生心力所萃，承學之七，幾無不手執(zhí)一篇者。接武厲杭，允無怍色。廣雅官京曹時，頗重其詩，稱為“明秀”。君極口不承，且有“真賞不逢，斯文將墜”之憤語。文人篤于自信，且喜相輕，亦結(jié)習使然也。君每謂：“予詩自是七古第一，七律第二，五古第三?！庇嘤认财淦呓^諸作?！毒湃召蓪O子九行湖上》云：“競湖秋凈碧后羅，樹里漁舟不斷歌。行到夕陽中堰埭，邨莊漸少好山多?！薄渡纤热招行阒莸乐凶鳌吩疲骸翱汪承绿?水痕，征途心事不堪論。桑畦未綠春蔬長，看盡桃花到石門?！薄豆锰K道中》云：“夜夜金閶載酒游，家家明月水邊樓。畫船漸近簫聲細，小隊銀燈下虎邱?！薄妒状河瘠皹蚯皶姟吩疲骸伴L記秋波小住時，御街難得馬蹄遲。分明流水宮前影，消盡年光總不知?！薄睹酚曛兄辽杲住吩疲骸氨R橘含桃取決遲，（盧橘實非批把，今借用之。）年來鄉(xiāng)味不禁思。鶉鳩聲里絲絲雨，正是楊梅上市時?！薄抖慑X塘江》云：“江身如帶一舟杭，近指西興便解裝。七載亂離人九死，居然今日渡錢塘。”風神綿邈，信非才人莫辦。
三○、越縵累試不第，納貲為部郎，久之乃通籍。故集中對此尤多骯臟之語。《答周叔云季貺兄弟》云：“鑄錯己嗤秦博士，（自注：佘初以貲得太常博士。）解嘲重署漢山郎。濁流何與蒼生計，虛羨朱儒粟一囊?！薄秶篮胧饝蛟伿静苤兄T君》，錄其一云：“畫諾虛勞問姓名，綠莎聽少履綦聲。低眉總覺輸公等，捉鼻深慚動宦情。誰信清流爭此地，絕憐款段負平生。貲郎豈是相如意，多為凌云賦未成?！庇帧杜奸喎盼淘娂嗉叭郊t橋。余舊居三山，又先疇所在也，慨然有作》云：“鑄錯貲郎奈若何，渭南詩里感懷多。三山田墅紅橋宅，換得春明一曲歌?！崩温渲?，情見乎詞。京官風氣自光緒初葉已大變，戶曹登用，較史禮為雜。貲郎大都尚聲氣交游，造謁報謝無虛日，暇則徵歌狎飲以為常，鮮治事者。君獨鏈戶讀書，蒔藥種花，非其人不與通，經(jīng)年不一詣署。尚書朝邑閻公，方嚴覆名實，下教諸郎，分日入謁。尚書坐堂皇，旁一司官執(zhí)簿唱名，堂下聲諾，如點隸呼囚者然。吏持牒至，君手書累千言，責其非政體，不當辱朝廷而輕量天下士，伉直激切，如昌黎《與張仆射書》，走筆付吏去。閻公得書頗善之，事遂已。事見山陰平步青所為君傳。論者謂越縵之清鯁與朝邑之虛懷，均能行古之道者。陳弢庵先生有句云：“不須遠說乾嘉盛，說到同光已惘然?！贝擞挚梢砸検雷円?。
三一、海藏每日未晨即起，年屆七十，神王如少壯人。自云：“十余年以來，早眠早起，寒暑無間?！庇柔绾愕?。有《示石遺詩》云：“寐叟深言夜坐非，石遺卻道宵行奇。海藏夜夜樓頭坐，恰是晨鐘欲動時?！庇帧峨s詩》云：“前答為老卒，夜夜登戍樓。”皆詠此也。丁卯新歲有《題夜起庵》一絕云：“雞待五更能一 ，鶴知夜半不須眠。沈吟送盡西窗月，回首東方白盡天?！庇鄳蛑^之曰：“近方做第三句工夫，但未知第四句何日實現(xiàn)耳?！毕嗯c拊掌大笑。
三二、錢塘金農(nóng)，字壽門，三絕之譽，海內(nèi)所知。君取崔國輔“寂寥抱冬心”之語以自號。所著《冬心先生集》生前手鈔，付女兒收藏，并系以詩云：“古調(diào)泠泠造眇微，玉池清水自生肥。流傳若待官三品，誰重襄陽是布衣?！庇衷疲骸熬磬幫觏敯l(fā)疏，中郎有女好收儲。帽箱剝落紅贏敝，莫損嚴家餓隸書?！币嘁欢渭言捯?。集中有《詣庶滋上人齋堂蔬飯，望中條山》云：“凈名己悟小輪圍，紺宇精嚴一款扉。孤竹瘦于尊者相，野云白似道人衣。何曾心地妨禽鳥，且向齋堂飽蕨薇。試上莓梯腰腳健，中條山色見纖微。”“孤竹”一聯(lián)，與林和靖“湖水凈于僧眼碧，山光濃似佛頭青”句，可謂異曲同工。
三三、偶讀放翁《江樓醉中作》，有句云：“天上但聞星主酒，人間寧有地理憂。”愛其工切。余舊有“風月一錢休用買，弟兄四海更何憂”之句，友人以為甚似放翁。又俗稱入妓館者為“打茶圍”。放翁《城南馬上作》云：“寄語長安眾年少，妓圍不似獵圍豪?！庇衷z山《送杜子詩》：“北渚曉晴山入座，東原春好妓成圍?！笔窃谒卧獣r已有此稱矣。
三四、有清一代詩體，自道咸而一大變，開山之功首推吾皖歙縣程春海侍郎。君以巍科官輦下，崇尚樸學，風隱然，為一時重。詩宗昌黎、雙井，所詣亦可方駕籜石齋。海內(nèi)推儒林祭酒者，阮儀徵外，輒首及侍郎。年未中壽遽卒，然其流風余韻，固已沾溉不少矣。典黔試時，得人最盛，鄭子尹（珍）及其門。侍郎詔之曰：“為學不先識字，何以讀三代秦漢之書”。乃致力后許鄭二家之學，旋又相從湖南，故其為詩濡染侍郎者獨深。何道州（子貞）亦侍郎門下士，光大師說，與有力焉。先后其間者，則為祁壽陽、曾湘鄉(xiāng)諸公，遂開有清詩體之變局。《壽陽集》中有《春海以山谷集見示，再疊前韻》云：“胎骨能追李杜豪，肯從蘇海乞余濤。但論宗派開雙井，已是綏山得一桃。人說仲連如鷂子，我憐東野作蟲號。蝤蛑瑤柱都嘗，且酌清尊試茗醪?！贝丝梢姰斎罩L尚矣。
三五、侍郎遺集，乃平定張石舟（穆）所編次者。詩凡四卷，近日坊間已不易覓。集中有《合肥城外別家三弟惠浦》云：“金斗城邊路，先人有舊蹊。（先大夫少時依合肥令張蓀圃先生讀書縣衙。）聯(lián)非意料，騎馬又分攜。恩戴三山重，文愁五色迷。歸途傾菊酒，重聽汝南雞?！蹦伺c吾邑遺獻有關(guān)者。又《題黃小谷畫二絕》云：“楚楚丹黃壓樹鮮，疏疏籬落帶花妍。緯蕭亦有江干屋，吹破西風已十年。”“杏花??柳柔柔，屋角春禽促駕牛?？v不有秋聊自樂，絕勝辛苦覓封侯?！倍娪嘁嘞舱b之。
三六、陶靖節(jié)詩，真西山稱其原本經(jīng)術(shù)，最為特識。譚復生《報劉淞芙書》亦云：“學詩宜窮經(jīng)，方不為浮詞所囿。后《陶集》既驗其然，即有宋儒先以質(zhì)理為詩，至為才土訾詬。然平心論之，惟《擊壤集》中有過于俚率者。至朱子陳白沙，于聲調(diào)排偶之中，仍不乏超然自得之致，此詣又何可幾及”云云。持論平適，適獲我心。人謂復生才氣橫溢，涵養(yǎng)未至者，殆又未窺全豹矣。
三七、建德周止?（學熙）為玉山老人之季子。人但稱其精于理財，而不知詩詣之深，亦遠邁并時流輩。比歲謝去塵務，相羊山水，青?奚布笠，大有少伯泛湖之風。卜筑大連光風臺下，屋小如舟，高曠可想。今春與余有海上觀櫻之約，余奇詩柬之，有“避世光風鋤菊徑，傳家秋浦《愛蓮圖》。青山咫尺勞招隱，遲我花期手一壺”之句，君懸之山齋中。把臂入林，信有夙契。
三八、止盒詩不輕示人。聞所至以《劍南集》自隨，且為精鈔本。寢饋既深，自然閑適。潛夫錄示其《題邵慎亭冊子》一律云：“浮生已是再眠蠶，俯仰乾坤入夢酣。風扌卷落花紅片片，雨沾新柳碧毿毿。蔬齋一缽忘兼味，茅屋三間當住庵。何日得尋云水去，芒鞋竹杖遍江南”。亦近作也。
三九、津連往來，以長平九為最適。須鼻船長，款客尤殷，且喜誦余詩，屬書近作，必得請乃已。所藏《云煙帖》一冊，余及合肥執(zhí)政、芳澤公使諸人，均為題墨。近與周止庵同舟返津，渠聞余述止庵行詣，復以為請。止庵為書“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十六字，蓋紀前一夕余與止庵舟中賞月時實景也。時距月望，尚有五六日，故有此語。本地風光，并見襟抱。帖中有汪精衛(wèi)所書《西湖舊作》一首，錄之：“臨流莫笑影婆娑，一月西湖得再過。煙斂波光如薄醉，日融山色似微酡。疏鐘渡水無歧瀨，落木攢空有靜柯。短棹夷猶亦徒爾，累他汀雁戒心多?！本l(wèi)夙嗜文學，書亦娟秀，“汀雁”一結(jié)，尤見作意。憶乙丑春，初訪余后沽上咀石寓廬，暢談約兩小時，并斤斤以剖白非赤化為幟志，忽忽已三年矣。一翻閱閑，回首前塵，能無根觸？
四○、福山王文敏（懿榮）庚子之難，闔門殉節(jié)。有清中葉，朝士精鑒，別耽風雅者，吳縣潘文勤（伯寅）、常熟翁文端（叔平）外，惟公豐隱然，為一時重。集中有《請續(xù)修四庫全書》一疏，略稱：“考據(jù)一門，后來居上，藝數(shù)之流，晚出愈精，亟應續(xù)纂。”事雖未行，頗徵特識。所為詩五卷，多行役游覽之作。《馬嵬驛》云：“碧落黃泉何所期，世間更莫怨生離。石壕邨里夫妻別，猶有天涯相見時?！蓖窦s有風人之旨，亦前人所未道過者。
四一、通州張季直（謇）、范肯堂（當世原名鑄）、朱曼君（銘盤），均以樸學齊名。印驅(qū)相依，藝林爭羨。有《哀雙鳳》五言排律，流傳一時，亦一段佳話也。序曰：“雙鳳，如皋倡也，與許生有委身之誓。許貧，不能如假母欲，過從遂簡。母既怒鳳不悅他客，甚笞，苦之。鳳竟以憂，將死，屬曰：‘收我者許也?！醿姲Ф鵀橹??！薄岸陆狭P，風條腕綠蕪。枇把門巷在（謇），裙屐酒尊逋。無意逢花落（鑄），何緣救草蘇。為君數(shù)前事（盤），愴我郁嗷吁。碧玉家原小（謇），紅兒貌不殊。鳳饑梧粒瘦（鑄），蟲蝕蕙根枯。絳樹雕闌出（盤），青羅寶鏡摹。彈箏愁浪子（謇），抉酒倚香奴。鬼卦金錢卜（鑄），歡情斗帳腴。纈云方空曉（盤），?月著難敷。含睇羞團扇（謇），緘盟結(jié)繡襦。郎來鸚鵡覺（鑄），夢淺碧鸞扶。半臂宵寧冷（盤），雙飛愿忽孤?？暯E窮贖蔡（謇），毒冒獨棲盧。豈悔偷靈藥（鑄），終難并鄂拊。隔簾牛女怨（盤），遞簡角張迂。強笑成歌舞（謇），華妝泣粉朱。縱搖雕玉佩（鑄），未剖赤心符。宓枕推遺植（盤），蘇臺誓托吳。露蓮秋后苦（謇），霜菊影邊癯。一病秦醫(yī)拙（鑄），千行楚淚俱。名駒猶惜骨（盤），靈鳥竟辭簽。宛轉(zhuǎn)卷麓拔（謇），凄涼杜宇呼。命殘留鈿合（鑄），甩暖待?榆。誰道城南艷（盤）。能從陌上夫。百金豪客?（謇），九鼎美人軀。往者曾平視（鑄），今來失彼姝。芙蓉慳晚墮（盤），蘅芷際春徂。錦瑟鴛弦盡（謇），香泥燕壘無。欲銘羅襪冢（鑄），更涕博山爐。滄海填精衛(wèi)（盤），窮陰種橐吾。天涯感淪落（謇），回首重躊踟?！卑Ц蓄B艷，蕩氣迥腸，亦可想見三君少年時才藻之盛矣。
四二、老友渾源田君子琮，共事春明，投分最久。詩學玉溪，尤多心得。去夏君與邃陽袁潔珊過余沽上寓廬譚詩，席間于玉溪《無題》諸作，頗有新解，顧操晉音，不能盡曉。然其致力甚深，固無可疑也。君之尊人友羲丈延年，為山右宿儒，少有才名，中年始刻意為詩，故取高達夫五十能詩之意，顏所居曰希達齋。所著有《希達齋詩存》上下兩卷。長沙陳伯平中丞啟泰稱其“淡靜簡古，即其詩可想其人”?！对绱河瓮吩疲骸暗w雙影亂，身健一筇閑。野水碧于樹，夕陽紅到山。”《暮春感事》云：“春原似客留難住，老不如人后可知?！薄对缜镌L菊》云：“傲骨自存霜未至，黃花也受夕陽恩。”《山中小忄曷》云：“潭影搖天動，鐘聲出樹遲。”詠松云：“無人賞貞節(jié)，只為太支離?！薄蹲x史戲題》云：“莫謂錢神奈我何，回天奪命總由他。昭君去國文姬返，都是黃金力量多。”又《觀?！窋嗑湓疲骸皻馔坛嗳找煌栊?，水浸蒼天四面低?！薄都淳啊肪湓疲骸坝隄窦t開蕾重重，風吹綠上草頭明。”皆能戛戛獨造，不落恒蹊，且為一時傳誦之作。集中長篇甚多，表彰遺佚，胥關(guān)風化，不及備錄。子琮學行并美，原奉趨庭，比之壽毛，洵無愧色。
四三、巴縣楊滄伯（庶堪），蜀才中之錚錚者也。覃研詩學，致力頗深，一長秋曹，旋即引退，掩關(guān)息影，吟諷自娛。近寫示近作，多閑居味道之語?！堆┖笞鳌吩疲骸岸奸T雪后生清冷，燕坐讀書但煮茶。晚愛蕭疏有庭樹，靜聞剝啄似山家。已判居士從摩詰，無復仙人間少霞。一卷《多羅》了群慮，如勘塵夢半空華?！庇帧堵勅苏f故鄉(xiāng)戰(zhàn)事作此謝》之云：“一室靜諸緣，齋心禮佛前。法云想十地，明月證初禪。河岸遙聞戰(zhàn)，鄉(xiāng)關(guān)久隔年。只今思驚嶺，無計勒燕然?！鄙钊藷o淺語，轍疑響者相知不盡。君有《論詩絕句百首》，方在屬草中，遺山、漁洋有嗣響矣。
四四、奚度青（侗），皖當涂人。石遺《詩話》稱其“為詩面目，頗近散原”，蓋宦游白下，與散原較稔也。《登北極閣》云：“野氣蒼涼秋日瘦，山靈僬?劫灰多?！薄吨星镂鲌@》云：“今夕何年天不語，故人無恙酒初溫。”《師山春望》云：“重煩春媚我，失喜杏交花?！薄缎劣鲜貧q》云：“壯懷漸惡仍今夕，淺醉初消又萬端。”《上巳》云：“勾當春色憐遲暮，徒倚花枝換笑顰?！苯阅芩粕⒃婺空?。近寄余《五十生日述感五首》，中有句云：“學儒病在陋，作吏恥未循。宇宙偶著我，細若空間塵。生滅一交臂，何者堪寵珍？同業(yè)起情愛，成就憂患身?！卑分心暾撸坍斖烁杏|也。君累宰大邑，以循能稱。所著有《莊子補注》，頗多發(fā)明，蓋能以經(jīng)術(shù)飾吏治者。詩詣之深，特其余事。
四五、詩有與詞并見者，宋晏元獻詩“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本為《示張寺丞王?？薄菲呗筛孤?lián)，后又以入《浣溪紗》詞，即其例也。元獻初得上句，彌年未能對，王珙為對下句，元獻大喜，自此辟置館職，遂躋侍從。王之才固足稱，元獻愛才之雅，尤為難能云。
四六、《龔定盒集》于歸安姚先生極致推崇，詩亦數(shù)見。按姚名學?爽，字鏡堂，學問贍博，品尤高潔。官京師數(shù)十年，寓破廟中，不攜眷屬。趨公之暇，以文酒自娛，朝貴罕識其面。曾典貴州鄉(xiāng)試，門下士饋蟄金者力卻之，惟贈酒則受。因是貧特甚，出不乘車，隨一僮持衣囊而已。所服皮衣冠毛墮半見其?享，每踽踽行道中，群兒爭指笑之，先生夷然自若也。嘗賦《梅子詩》云：“臭味偏于吾輩近，風懷莫遣女郎知。”一時推為絕唱。其他佳句，如《謝人送菜》云：“但使斯民無此色，愿教我輩味其根?！薄端烷h貢甫之揚州》云：“養(yǎng)志未須嫌祿薄，讀書大好是官閑?！苯郧邋^俗，不落理障。事見桐鄉(xiāng)陸以┟《冷廬雜志》中。先生本以樸學清標，為一時?？?。定盒有《柬王徵君暖鈐，并約其偕訪歸安姚先生》云：“歸安?覃々百怪宗，心夷貌惠難可雙。徵君力定乃其亞，大呂應合黃鐘撞?！庇衷疲骸皻w安一身四氣有，舉世但睹為秋冬。亟拉徵君詩姚子，高山大壑長相逢。”即詩可想見先生之學養(yǎng)矣。
四七、先生官兵部久，僦居宣南水月庵。定盒《柬陳碩甫（奐）并約其偕訪歸安姚先生》云：“枯庵有一士，長貧顏色好。避人偕訪之，一覿永相保?！贝糕志佣浴Ｍ]袁忠節(jié)（爽秋）亦有《過水月庵有懷姚鏡塘先生》云：“一片空明水月居，枝言春雨灑根株。道光朝士狂標格，庭翠今余柏子無?！毕壬疄檎阗t引重如此。蕭條異代，景慕攸同，載筆及之，亦藉以矜式頹俗也。
四八、定盒有《三別好詩》，方百川《遺集》、宋左彝《學古錄》外，其一即吳駿公《梅邨集》也。詩云：“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泵反逶姼癫桓?，無庸為諱，然江左三大家中，要推鹿樵第一，且不僅詩工，題目亦好，擬之詩史，亦足當之。昔賢詠梅邨詩最著者，附錄于此。吳江王載揚（藻）云：“百首淋漓長慶體，一生慚愧義熙民?！奔味ń鹄K武（慰祖）云：“兩代詩名元好問，畢生心事沈初明?！笨芍^異曲同工，然亦不無微詞矣。梅邨出山，侯朝宗嘗遺書力阻，后有《懷古兼吊朝宗詩》云：“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淑漿淚滿襟?！庇峙R歿詞云：“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鼻镞z恨，識者哀之。
四九、有史以來，年少能詩，卓然可傳者，唐惟李賀，宋惟王逢原。逢原十余歲，王介甫見其所賦《南山之田》詩，大喜，期許甚至，以其夫人之女弟妻之，年甫二十有八卒。向使克躋中壽，其所詣寧可量耶。近賢如侯官林暾谷（旭），卒年僅二十四歲。以詩格論，亦庶幾卓然成家者，而得年反不及兩君。且東市沉冤，遭逢更酷，亦可哀矣。暾谷魁鄉(xiāng)薦第一，年才十九。入都后，才名藉甚。三上公車不售，發(fā)憤為歌詩，取徑苦澀幽僻。石遺謂為“春夏行冬令，決非所宜”。言為心聲，固有不可掩在耶。所著《晚翠軒遺詩》二卷，李拔可（宣龔）輯行，石遺為之序。集中《滬寓即事》云：“獨謠負手誰能喻，百計安心或未賢?！薄段煨缂膬?nèi)》云：“六月長安無一事，借人亭館看西山?！苯詷O有神理。海藏謂為“如啖橄欖”，可謂確評。君致命后，海藏挽詩云：“談笑臨刑亦大難，道旁萬眾總丸瀾。書生自說君恩重，廿載頭顱十日官。”“樓東詩老暗迥腸，客慧空花亦太狂。晚翠軒中人盡去，嘉名端合與孤孀?！眱稍娊院２匚纯濉＞渖蝙o字孟雅，為濤園中丞之女，亦以能詩名，著《崦樓詩詞集》一卷。君歿后，哀毀逾歲卒。海藏詩所謂“嘉名端合與孤孀”者，蓋不勝惋惜之意矣。
五○、項里在山陰西南，多楊梅，王性之《賦項里楊梅》句云：“只今枝頭萬顆紅，猶似咸陽三月火?！薄栋资廊思分性d之。弢庵先生有《宿獅子窩向過秘魔嚴》詩云：“秋深赴霜林，?？诛L先我。誰知前夕雪，斷送陸渾火?！豹{窩紅葉最佳，一夕霜風，零落殆盡。兩詩善用“火”字，體物最工。
五一、海寧王靜安（國維），別字觀堂，以丁卯五月二日自沈于昆明湖內(nèi)魚藻軒側(cè)，亦今之傷心人別有懷抱者。君覃精漢學，旁及雜家，其著作已刊行者，久已流傳海內(nèi)外。歿后日人橋川氏主撰之《文字同盟》，為編印追悼?？?。吾國學人，日趨凋落，閎肆如君，憔悴以死，黃鳥之哀，有識同恫。余與君民八、九年間，曾于滬上愛儷園數(shù)數(shù)相見。比歲君都講上京，心儀尤切。商量舊學，又失此人，痛何如之！君歿后挽詩甚多，寶融有“萬口爭哀書種絕，一池猶是鼎湖遺”句，亦實錄也。
五二、壬子、癸丑間，靜有《頤和園曲》七古，頗為一時傳誦，蓋學梅邨體者，見《觀堂集》林中。歿之前為人書扇，中有“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之句，死志之決，即此可知。都下報紙，多以為錄李義山作。人以詩工，亦不暇孜，實則乃摘錄陳弢庵先生詩也。近見弢老為華陽喬君書扇，并識之云：“己未次均澤公落花之作，靜安致命前一日，取其后二苜為人書扇，相感之深，彌益后痛。傳者乃誤以為玉溪之詩，何淄澠之不辨耶?！痹姽菜氖祝浿骸皹桥_風日憶年時，茵溷相憐等此悲。著地可應愁踏損，尋春只自怨來遲。繁華早懺三生業(yè)，衰謝難酬一顧知。豈獨漢宮傳燭感，滿城何限事如棋?！薄耙狈浒V蝶太猖狂，不替靈修惜眾芳。本意陰晴容養(yǎng)艷，那知風雨趣收。昨宵秉燭猶張樂，別院飛英已命觴。油幕纟采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腸?！薄吧鷾缭纯眨劭磧A國付東風。驚回綺夢憎啼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薄傲魉跋ゲ涣?，余香駘蕩碧池頭。燕街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上，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即以詩論，何減西昆。
五三、故人固始秦宥橫（樹聲），別字晦明，中州奇士也。負才使氣，前無古人。晚歲尤自矜書法，且喜談時事，郁郁以歿，士林惜之。常自榜門聯(lián)云：“四壁圖書生葬我，千秋孤奇冷看人?！贝丝芍渲既ひ?。君為寶融書扇云：“烏咽中流水不流，知君清坐不勝愁。魯戈過眼空三舍，宋鐵傷心盡六州。自古武夫避黃發(fā)，后今吾道屬蒼頭。人間會有蟾蜍壽，書劍臨風涕未收?！鄙w丁巳五月廿三日作者，亦感事詩也。又乙丑京師江亭禊集，君分均得“妓”字，成五古一首云：“天屠乖龍，荒亭曖元巳。誰與舞東風，零落拓枝妓?！绷攘葦?shù)語，頗肖呂谷。君之為詩，皆此類也。
五四、君任滇臬，與吾鄉(xiāng)李蛻庵督部論事多不合，旋調(diào)嶺南提學，瀕行和蛻丈詩，有“劉?昆中夜聞雞枕，祖逖明朝上馬鞭?！鳖H為人傳誦，然傲兀之氣，亦可于言外見之。友人云，君在滇言事，每用駢文，詞旨奇詭，大府苦之。此亦官牘中之紉格也。
五五、老友諸暨周孝懷（善培），今之陳同甫、葉水心一流人物也。海上相見，其喜可知。君苦吟成癖，故不多作，然每作必有獨到語。如《移家大連，愴懷滬居有作》云：“兩地松楸成隔世，十年花木正當春。窮途始識鷓鵪樂，誰庇漂搖喪國民?！逼嗫嘀~，不忍卒讀。寶融有柬君一絕云：“兵間脫命劇酸辛，頗訝芒鞍帶戰(zhàn)塵。佳處茅庵留一畝，使君宦橐本來貧?！鄙w能知君生平者。
五六、大連佳處，以星浦虎灘為最。郊外可游之地亦多，惜梵宇甚少，訪僧更寥寥矣。孝懷每繩凌水寺之勝，并紀以詩云：“獨有游山興未灰，攜兒十日到三回。風傳松籟如人語，春誤梨花至夏開。欲識無生參木石，且容偷活向蒿萊。楓林為訂清秋約，莫負朱顏數(shù)數(shù)來?！表椔?lián)極見作意，深人固無淺語。寶融極喜誦之，贈詩云：“野寺短筇頻獨往，南山霧豹詎終藏。詞人漸老朱顏在，待賞秋林九月霜?！本釉诖筮B霧島町，南山近在幾席，故寶融詩中及之。君又有《游熊岳雨中作》云：“三島聰明慣作園，因松借石柳為垣。近鄉(xiāng)風物天皆厚，無主山川客自尊。一夜雨添平地綠，已寒心得暫時溫。山孤也作遼東客，江上波濤那可言?！弊宰ⅲ骸捌涞赜忻」律秸??！薄敖l(xiāng)”一聯(lián)甚佳，殆又不無新亭之感矣。
五七、元和江建霞京卿標，亦戊戌政變史之人物。君于甲午奉命視湘學，毅然以開通風氣自任，湘中士習為之一變?！鹅`鸛閣叢書》，即當時校印者也。湘人刊《翼教叢編》，于時賢多所詆謨，卻無一字及君，亦徵公論。君詩不多見，《題孫子瀟先生雙紅豆圖卷二絕》，錄其一云：“嘉道風流在眼前，一函贏得百詩篇。人間盡有雙紅豆，誰向東風祝妙年。”殊清雋可喜。君與閩縣鄭海藏，同于戊戌以京卿被命。旋于是年八月被放，隱居滬上，以醇酒婦人自娛，不及一年，遂捐館舍。海藏有《聞君卒于蘇州感賦二首》云：“西北空嗟倚蓋傾，傷心君子共時名。先登已作行閑氣，定論終推牖下榮。著述早成酬短景，風流頓盡薄余生。蘭膏煎后天年天，一嘆吾徒意未平?！庇衷疲骸霸t書夕下震朝端，江鄭同登世所看。不出固應全首領(lǐng)，獨存真欲裂下冠。龍顏日角縈魂夢，玉宇瓊樓警歲寒。極目茫茫天又闊，淚河莫為助波瀾。”“江鄭同登”句，亦政變史中之一掌故也。
五八、建霞督湘學時，有縣令某通書誤江為姜，曾賦答一律，有“釣竿不是生花筆”之句，頗為一時傳誦，余則久忘之矣。偶閱報載某君詩話，謂嘉善錢南つ先生為言，清時其鄉(xiāng)人黃某官廣東惠嘉湖道，有才名。其友致書，封簡誤黃為王，黃因報以一詩云：“江夏瑯琊未結(jié)盟，草獨三畫最分明。伊家自接周吳鄭，敝姓原連顧孟平。須向九秋尋菊有，莫從四月問瓜生。右軍若把涪翁誤，辜負籠鵝道士情?！贝嗽娀溲?，與江詩異曲同工，附錄于此，聊發(fā)軒渠。
五九、滇池唐?賡（繼堯），與蕭縣徐又錚（樹錚），皆吾輩同學中之錚錚者。?賡與余同時入金澤聯(lián)隊中，眠食與共，交期尤切。其為人也，厚重和靄，殆由天授。當改革后，治軍滇黔，刻苦沈摯，譽問頗隆。北庭詢問西南人才，余轍以?賡應。癸丑之役，與松坡共事，軍書旁午，嘗徹夜無眠，倦極則合目片刻，即能治事如常，精力之過人如此。十年以來，君于余書問頻數(shù)，雅承推重，余亦以遠大規(guī)之。顧論者謂君二次返滇，日即驕侈，頗府民怨，以此信譽亦為主銳減。富貴之移人歟？憂患之中人歟？然初不料其竟以瘵死也。君本不以詩名，而詩卻如其為人，虎虎有生氣。嘗自慶遠奇其親近某君數(shù)首，中多警句?！段鹘壑小吩疲骸笆d浮名誤赤松，無端平地起英雄。大江流月波翻白，老樹凌霜葉吐紅。放眼以觀塵世小，開襟一笑海天空。滄桑棋局知多少，又看旌旗在眼中?！薄断笾菀共础吩疲骸皺M槊江流望八荒，澄清依舊仔肩當。社城狐鼠應須伏，山澤龍蛇漫久藏?！薄恫洁嵄挥瘟铎艟窋嗑湓疲骸膀?qū)癘但憑三尺劍，救民都仗一驛騮。”又《和鄭炳然元旦感事均》后四句云：“云樹漫忘歸倦鳥，漁磯猶望起飛熊。凱歌春酒香仍冽，共醉華山翠海中?！贝嗽娨杉炊畏档釙r作。君曾著《言志錄》，君署東大陸主人。有人謂錄中有“橫行到處可為家”之句，雖一時豪語，殊乏緩帶輕裘之致。尉佗南越，聊以自娛，殆亦地域囿之耶？末路蹉跎，又知交所同痛矣。
六○、白話入詩，本無不可，《詩三百篇》其泰半皆當日之白話也。即如“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以今語體衡之，仍白話耳。唐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睔W陽永叔謂“‘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庇朗逵謬L譏某達官“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一聯(lián)。白話詩又寧能盡佳襲？
六一、好句如“風暖鳥聲碎，日重花影重”，“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固為有目共賞，然六一表彰之功，政自不淺。
六二、英國詩人擺倫之詩，最膾炙人口者，為《留別雅典女郎》四首，吾國譯本，已數(shù)數(shù)見之。實則其集中佳什尚不少，如少時《吊碧伽女士墓》一篇，中有警句云：“萬木無聲兮風寂寂，黃土一杯兮血痕碧。草自芳兮花自紅，我所歡兮今在帝之宮。帝亦無情兮，遽奪予之愛儂。”哀感頑艷，無愧西方溫李。姑錄此以備一格。譯筆卻佳不知出自何人，當續(xù)孜之。
六三、同年江陰何震彝（穆態(tài)），別字鬯威。著有《?芬室詩》一卷，今之能作宋詩者。《示馮丹崖》云：“忍俊無言意可傷，孤懸冷眼看滄桑。商量舊學存千是，料理名山值一狂。廝養(yǎng)有才儲北里，侏儒微飽傲東方。早知識字愁根蒂，放手為文更不祥?！薄稑顷帯吩疲骸皹顷帟酝恍萌?，夕照微殷落酒邊。倒吸山光分積潦，碎分霞影散諸天。林間暗雨晴猶滴，階次疏花墜更鮮。為語城頭霜鬢叟，承蜩抱甕亦多綠?！薄赌桓吩疲骸澳桓臅w塵，枝官聊許乞閑身。筑球裁扇還三月，煮茗焚香忘一春。疏樹著煙偏易密，新苔經(jīng)雨又成陳。中原車蓋縱橫地，應有墻東避世人?！敝T作皆清新可喜。君為余友德化李木齋之，蓮舫太守?式之文孫，少承家學，壯負才名。陳散原贈詩，所謂“爾祖光輝動鄉(xiāng)國，后生傳述不能忘”者是也。余與君交誼頗篤，從前每過春明，必圖譚譙。迄后入為郎曹，佗傺不樂，以丙辰逝世，年尚未及四十。遺集梁眾異序之，謂其“清而能腴，樸而能綺”。洵非溢詞。君嘗輯閩縣王貢南（毓菁）、揚子陳?多孫（延樺）、甘泉閔葆之（爾昌）之詩，為《一微塵集》。之數(shù)君者，皆以能詩名。偶見?多孫《和鬯威見奇均》云：“詩篇要似柏青青，不與嚴秋萬木零。紫燕黃鵬春未已，哀弦獨繭可能聽。揚州花憶何郎閣，北地園如柳憚汀。過雁得傳千里信，青天遙寫一張屏?！币嗉咽惨?。
六四、山陰湯墊倦（壽潛），與鄭海藏、張嗇庵，在清季均以鼓吹憲政，為時所稱。宣統(tǒng)初元，簡授江西提學，君力辭不就。散原贈詩，所謂“飛書萬行淚，卻聘五湖船”者是也。君有《過錦州》一律云：“壯游老未忘醫(yī)國，似此雄藩袖手過。出塞山疑天子嶂，繞城水是女兒河。地猶沙礫耕桑少，人到幽燕感?既多。隔岸遙東一衣帶，幼安皂帽近如何？”詩卻傲兀自喜，如其為人。友人徐炎東為余誦之。海藏有《自大連灣至奉天》一律，結(jié)句為“幼安蹤跡殊難測，見尾神龍論未工”。二句亦善用幼安故事，乃己酉冬盡日之作也。此詩今見集中。偶閱朱︹邨詞有《望海潮》一首，為海藏作者，注云：“太夷秋晚度遼，舟中賦《小海唱》三篇見寄。有云：‘用遼猶足支天下，北睇云山萬疊青?！衷疲骸覚M流聊濁足，賭將黃海與君看。’度非虛作壯語也”云云。兩詩集中已佚，讀之猶可想見擊楫渡江氣概。今海藏老矣，意氣之盛，寧減當年？
六五、清咸同間有嶺南三孝廉者，文昌潘孺初戶曹存，及鄧鐵香鴻臚承修，遂溪陳逸山農(nóng)部喬森也。孺初獨行卓識，尤為士論所推。官京師時，袁忠節(jié)爽秋、梁文忠節(jié)庵，均敬事之。梁有《訪潘孺初丈雷瓊館有贈》云：“雪殘萬念入支頤，羈羽沈鱗共一時。瘦固勝肥誰則覺，生何如死世還疑。棋當危局須心力，花到良辰已鬢絲。每恨古人吾不見，掃除獨見閉門時。”節(jié)庵遺詩中，為孺初作者凡數(shù)見，且均佳，不亞海藏之于顱五子朋也。惟時韻復押，疑鏝本有誤。袁有贈詩斷句云：“疏星夜見匏瓜朗，宰相何為失此人。”其推挹可想。君博學多通，尤精筆法。宜都楊惺吾（守敬），常從之間金石之學，得其余緒，遂以名家。咸同朝士之ウ修者，君當首屈一指云。
六六、京師陶然亭，亦稱江亭，為宣南觴詠之地。楹聯(lián)雖多，卻少佳者。曹習庵（文虎）云：“穿堞小車疑泛艇，出林高閣當?shù)巧??！睂懢肮で?，吾何間然。海藏亦有《辛亥二月二十二日集陶然亭詩》云：“江亭佳處在一曠，十丈車塵隔人外。下車登閣似登山，步步層層帶吟思。林稍草根動黃綠，觀闕遙空隱舟翠。清談何必遽流涕，坐送斜陽足余味。小丘迤北特孤聳，于此置樓有殊致。若能張鏡吸山光，臥看方知勝閑對?！狈彩煊谓ふ?，固無不知此詩之妙也。亭本大悲庵舊址，曩有住持，乃一盲僧。弢庵先生清季入都作云：“盲僧能說同光事，歌者何戡恐亦無?！睆垙V雅云：“看山終礙橫城闕，有屋猶應勝黑窯。曾是千場觴詠地，酒邊腹痛頓思橋?！苯圆荒軣o今昔之感者。
六七、長沙周荇農(nóng)（壽昌），有《過崇效寺車中得句》云：“沿塍路曲微藏寺，撲面山多欲入城?！苯怨び趯懢罢?。與張詩ぎ（祥河）《題龍樹寺》句云：“風前萬葦綠成海，斜日西山黃到樓?！笨芍^異曲同工。向見此類斷句甚多，惜不能備舉也。
六八、梁節(jié)庵遺詩，有《為寄題簡竹居讀書草堂五首》云：“腹中萬卷可支餓，世上點塵不到門。至念陳（樹鏞）康（詒祖）天下士，一嗟無命一分源?！薄坝柟首鬈幋俺ǎ屠溥€依水石嚴。今日承平無個事，乾龍不必問飛潛?！薄案呙芡ㄈ褰?jīng)傳熟，濂溪老人風日溫。諸子紛囂無用處，始知南海此堂尊。”“多種竹松扶士氣，閑論禾稼識農(nóng)功。旁人莫訝先生隱，儒者勛名本不同?！薄皠e來滄海還多夢，老去茅庵尚未成。絕羨武夷精舍好，談經(jīng)何日罄微誠。”竹居名朝亮，南海諸生，蓋今之粵中有數(shù)學者也。君與同里康更生，同出朱九江先生門下。閑居講學，造就綦宏，不騖聲聞，邈然高厲，以故士論尤交重之。南海有懷君詩云：“我有同門友，青云絕世塵。大師傳嶺表，學道共河汾。帶草空山老，藜床避地頻?？党啥嘀?，濁世剩儒真?！奔创丝上胍娋疄槿艘?。君所著有《讀書草堂詩》?！犊宛^邑中曾氏草堂》云：“板橋松路入莘邨，小任疏林近水園。好鳥呼人多種樹，閑花行影自知門。遠看野色過春饋，倦止書聲話晚尊。笑我邑人還是客，客居初作邑居論?！庇帧镀嬗柫捍蠖Ψ以姟范^云：“草堂百事不吾知，松竹當門水綠漪。猶笑點塵飛欲到，誰歌防有鵲巢詩?！庇帧敖诡^上客負前身，曲突累累告徙薪。曾幾太邱車馬會，萬言宿草意如新。”“太邱”疑即指陳頌南侍御言也。
六九、日本詩人藍由股野琢君，曾任帝室博物館館長。于光宣間漫游來華，及朝鮮各處。歸國后著有《葦航日記》，載詩極多，亦間有佳句。如《朝鮮過中》云：“一傘騎驢人似畫，白衣皂帽趁秋晴。”《訪西便門白云觀》云：“去住兩應無{?主}礙，白云觀里白云心。”《游姑蘇寒山寺》云：“霜天落葉楓橋曉，千古敲余山寺鐘?！本烧b也。君以外國學者，乃能辨東坡指黃州赤鼻山為赤壁之誤，與隨園所見略同，亦能留心稽古者。過北京時，主外部者為那桐《琴軒》，君鄙其未讀書，竟不通刺。過長沙時，則必以詩介見余友隙煥彬吏部，其品格可想。彼邦朝野如伊藤春畝、龜谷省軒、重野成齋、三島中洲、森槐南、小野湖山及想軒鳳洲諸巨子，均傾倒其為人，非偶然也。
七○、李越縵論詩，以為元詩優(yōu)于南宋，且謂“絕句元人苦氣格靡耳，其新秀卻勝宋人”。并引貢師泰一絕云：“涌金門外柳如金，三日不來成綠陰。我折一枝入城去，教人知道已春深?！敝^其“空靈超妙，東坡亦當?shù)褪住?。余謂元之雁門、道園，卓然大家，以之抗手宋賢，洵無愧色。絕句元人尤多佳者，黃星甫《池荷》絕句云：“紅藕花多映碧闌，秋風才起易凋殘。池塘一段榮枯事，都被沙鷗冷眼看?！庇讶藯?齋論詩，推為元絕第一，吾何間然。明人絕句中，余最喜張孟晉《對月》句云：“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且盡掌中杯。高樓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币钥深R頑星甫者。?齋詩云：“對酒清歌午夜聽，苦思玄墓向垂暝。興來乞食歌姬院，別有知音識阿靈?！鄙w詠此也。
七一、友人桐城光農(nóng)聞孝廉云錦，夙有文名，知之已久。詩則不多作，然所詣亦深。余居東日，君以詩見懷云：“濟世陽明譽豈虛，唾壺擊碎意何如。厭聞塵俗頻捫耳，暫掩經(jīng)綸且著書。從古英雄譏廣武，幾時康樂夢華胥。鄰家也苫風波惡，叢桂淮南好隱居?！苯Y(jié)句有招隱之意，蓋促余返國也。君于癸亥秋間，曾有事于閩。《九日登漳城芝山》云：“萬里圖南逢九日，開元頂上踅清娛。三亭鼎立因起，雙水環(huán)流挾海趨。負郭園林垂橘柚，他鄉(xiāng)兄弟憶茱萸。烽煙滿地余殘，舉目新亭景不殊?！弊宰ⅲ骸爸ド皆谡某俏鞅迸?，為全城最高處。舉目遠望，煙火萬家，山河環(huán)繞，青翠摸衣，如開圖畫。朱文公知漳時，后此讀書，下有開元寺，久圯。郡人于殿基下掘得石柱二，長丈余，有聯(lián)云：‘五百年逃墨歸儒，跨開元之頂上；十二峰送青排闥，自天寶以飛來?！鞂毮苏闹鞣逡玻鄠鳛槲墓A書之讖，因就寺起芝山書院。事莫可考，柱石今存，字特飛動雄渾，洵屬奇筆”云云。余謂君詩亦能無娩飛動雄渾者。碧夢遇難，君有挽詩，亦多佳句。如“倒戈作俑始庚申”，世稱誦之，謂為千古定案也。
七二、番禺梁節(jié)庵先生鼎芬遺集中，有《新建青山拜陳撫部丈》云：“枕中魂淚常經(jīng)處，今曉沖泥上此臺。肅肅高松非世物，疏疏寒雨助人哀。丈夫一暝曾何顧，山徑余花有未開。欲去仍留腸已斷，衰遲真恐不重來?！睋岵考从毅懼胸汅?，散原吏部三立之尊人也。清季變法，湘為首創(chuàng)，網(wǎng)羅疏薦，皆一時俊流，以故士論多之。散原以貴公子于趨庭時多所贊畫，戊戌政變，同被黨錮。君侍中丞公返居?青廬，栽花蒔竹，憤然忘世，其地即節(jié)庵詩所謂新建青山者。中丞未久逝世，遂卜葬焉。散原集中，凡涉?青廬諸作，皆真摯沈痛，字字如迸血淚，蒼茫家國之感，悉寓后詩，洵宇宙之至文也。《辛丑?青廬述哀五首》之一云：“昏昏取舊途，恫惘穿荒徑。扶服?青廬中，氣結(jié)淚已凝。歲時辟踴地，空棺了不勝。猶疑夢恍惚，父臥辭視聽。兒來撼父床，萬喚不一應。起視讀書帷，蛛網(wǎng)鐙相映。庭除跡荒蕪，顛側(cè)盆與甑。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庇衷疲骸皯洀脑崮赋剑笧槁湟积X。包裹置壙左，預示同穴指。埋石鐫短章，洞豁生死理。孰意飽看山，隔歲長已嫌。平生報國心，只以來訾毀。稱量遂一施，堂堂待?史。維彼夸奪徒，浸淫壞天紀。唐突蛟蛇宮，陸沈不移晷。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兒今迫禍變，茍活蒙?鬼恥。顛倒明發(fā)情，躑躅山川美。百哀咽松聲，魂氣迷尺咫。”“平生”以下，亦可作戊戌詩史讀也。按節(jié)庵拜墓，散原曾有詩紀之，中有句云：“拂拭墓門石，墮淚跡猶辨。鄰翁爭執(zhí)詞，異事匪訛舛。隔日寒雨中，籃輿落苔蘚。有偉丈夫者，獨以生萏展。此客不知誰，虬髯照層?。心知在天壤，其精貫幽顯。去來不可原，攀霄涕泗泫?！辈⒅蟠?，以見先民風義焉。
七三、散原集中，為蜻廬作者，幾無一不工。情至者文特至，《陳情》、《攏岡諸》表，獨有千古，胥此旨也?！度梢L至?青廬謁墓》云：“天乎有此廬，我拂蒼松入。壁色照斜陽，照照孤兒泣?！薄柏毷俏峒椅?，寧敢失墜之。江南可憐月，遂為兒所私?！钡诙子嘧钕舱b。散原中歲后，僑居秣陵，然必間歲返里省墓，《墓上作》云：“短松過膝草如眉，麗川原到眼悲。叢棘沖風跳乳雉，香花搖雨濕蟠螭。歲時僅及江南返，禍亂終防地下知。弱妹勞家今又盡，茫茫獨立墓門碑?！薄皻q時”一聯(lián)，最為刻摯。又斷句云：“親顏支寤寐，兒氣冷山岡。子孫身外物，今古墓旁人?！币嗉?，讀之增人永慕之情。
七四、余于庚戌秋過寧，曾訪散原談詩，瀕行以新刊《散原精舍詩》見詣。又十年，庚申春于役申江，君亦由寧來，復得暢晤。余均有詩紀之，見燼余集中。今又忽忽數(shù)載，清溪一曲，日在鼙鼓聲中，無以安賢者。聞君近年亦避地滬杭，輩流漸稀，詩亦鮮作。海藏見告，君與二三稔友，有時以詩鐘自娛，亦無曩昔觴詠之樂矣。君與海藏一時有鄭陳之目，海內(nèi)論東南壇坫者，轍首及兩公。海藏序君詩云：“伯嚴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雖出于魯直，而莽蒼排募之意態(tài)，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裏也?！本喾咂溲?，故刊詩自辛丑始，訖于光緒三十四年。辛亥以后，君詩境一變，閔亂傷時，多變雅之作。君曾屬海藏代刪其詩，而海藏以為不可，且曰：“散原之詩直類后《春秋》?！逼渫瞥缈芍^至矣。石遺室論詩，謂君“少學昌黎，刊有《游廬山作》一卷，皆韓體也。中年論詩，益惡俗惡流易，于時流尤少許可者”。又謂君與沈乙盒，均詩中夢窗。信然。
七五、散原有《題張季直荷鋤小照》云：“許行學派開天下，振古無人識緒余。獨契微言張季子，?平持世一?鋤。”又“墾牧經(jīng)綸世已傳，爭看涸海佩烏犍。等閑覓食蛟鼉側(cè)，儻為余留二頃田。”近世以來，勞動神圣之風，漸被東土。我國地大物博，尤非取國民皆勞主義，造成真正農(nóng)國，以開發(fā)地利，不足化貧為富，轉(zhuǎn)柔為強。余曩主議壇，曾有演說，謂“許行為吾國譚社會主義者之鼻祖，且獨私淑神農(nóng)，睥睨唐虞三代，其思想之高，尤為戰(zhàn)國學者中之巨擘。樊遲請學稼圃，殆自緒余。惜秦火肆虐，遺書不傳，未免可惜”云云。當時頗博聽眾鼓掌。讀散原此詩，蓋不啻先余言之矣。
七六、宗室寶竹坡侍郎廷，別號偶齋，與南皮張廣雅、閩縣陳弢庵、豐潤張簣齋等，均以慷慨言事，有聲于時。廣雅《拜寶竹坡墓》詩所謂“翰院猶傳四諫風”者也。君以壬午典閩試歸，途次取江山船榜人女兒為妾，上書自劾去官，亦一時韻事。翁松禪《秘魔崖題壁》云：“蒼茫萬言疏，悱惻五湖舟?！睆|庵《挽竹坡詩》云：“黎渦未算平生誤，早羨陽狂是鏡機?！焙堼S有《懷竹坡侍郎》句云：“歸程不對梨渦笑，一節(jié)猶應傲澹庵?！苯灾复耸?。偶閱《越鰻堂日記》，頗致微詞。且謂君癸酉典浙試歸，買一船妓，吳人所謂花蒲鞍船頭?襄也。入都時，別有水程至潞河，君由京城以車迎之，則船人俱杳矣。迄后典閩試，娶江山船妓，監(jiān)于前失，同行而北，聞其人面麻，年已二十六七。又謂君嘗以故工部尚書賀壽慈認市儈李春山妻為義女，及賀復起為副憲，因附會張佩綸、黃體芳等，上疏劾賀去官。故有人為詩嘲之云：“昔年浙水載空花，又見閩?襄上使查。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義女彈烏柏，慣逐京娼吃白茶。為報朝廷除屬籍，侍郎今已屬漁家?！币粫r傳誦，以為口實。越縵持論每苛，不足為訓。實則君有《江山船曲》一首，自述頗詳，初不諱言其事也。傳者佚其全稿，僅記數(shù)句云：“乘槎歸指浙東路，恰向個人船上住。鐵石心腸宋廣平，可憐手把梅花賦。枝頭梅子豈無媒，不語詼諧要主裁。已將多士收珊網(wǎng)，可惜中途下玉臺?！庇衷疲骸澳窍⒚前缀?，故留韻事記紅裾。”又云：“本來鐘鼎若浮云，未必裙釵皆禍水?！本肪d可誦。又《之江行》一篇，頗有“劉郎重到”之感。中有句云：“鵲巢暫借鴛鴦宿，兩覺杭州夢十年。”又云：“一誤何妨成再誤，織縑果否能如素。使星從此紀牽牛，之江改作銀河渡?！比酥^觀過知仁，則君之坦直可想矣。
七七、君之嗜游蓋出天性。罷官后清貧特甚，而沉酣于山水友朋文字之樂者，且十余年。京西妙峰、翠微、桑乾、戒壇、潭柘諸處，皆時有足跡。今西山靈光寺、秘魔崖及滴水壓、八里莊各地，猶有君之題墨焉。集中游山之作居強半?！渡街屑淳啊吩疲骸澳荷膰希鍘n漸杳冥。殘春寒問暖，薄酒醉如醒。月上花逾白，煙生山更青。泉聲在深澗，入夜尚泠泠?！鄙裎额H似王孟。又《望山》一首云：“高山摩青山，仰視不見路。但見山腰人，入樹復出樹?！睂懗錾钌胶镁?，畫工不能到也。君有《哀病馬》詩云：“一自歸山成棄物，回思窆駕亦前因?！薄鹅`光寺溪上偶成》云：“久看發(fā)白寧中歲，才見花紅已暮春。”《寄羅椒生夫子》云：“窮骨本天授，科第不能醫(yī)。”皆不能無身世之感者。斷句如《陶然亭題壁》云：“衰草寒蘆三面水，淡煙殘照一窗山?！薄赌υX庵石樓》云：“夕照帶煙連野盡，遠山穿樹入樓來。”《擷秀山房雨巾夜坐》云：“濕云浸樹滴成雨，秋氣滿山旋作風?！薄赌锨f青龍寺》云：“澗轉(zhuǎn)方流水，村連不斷花?！薄渡剿虑镆埂吩疲骸八г鹿饷魉?，鐘隨風力上巔?！薄鹅`光寺》云：“地濕蒼苔久，山晴紅樹多。”皆佳。
七八、《偶齋詩》草中多古體及長短句。有《西山紀游行》、《田盤歌》及《七樂》三長篇，皆一二千言，可當游記古賦讀。又《冬獵行》、《古劍篇》等作，則以雄壯勝者。黃仲則詩云：“自嫌詩少幽并氣，故向冰天躍馬行?！本娋乘浦?。
七九、竹坡典閩試時，得人稱盛，海藏、石遺、畏廬諸老，均隸門籍。伯弗弟兄殉難后，畏廬曾贊《劍腥錄》說部以演其事，書中之修伯苻，即指伯弗。又《挽詩》云：“萬事還君無見好，此來及我未衰前?！闭Z亦沈痛。海藏有《傷壽伯?仲?》云：“三年伏處絕艱辛，赴死終傷志未伸。四海朋交俱失望，一門兄弟自成仁。高林奮筆傾酸淚，張卓函書帶戰(zhàn)塵。莫怪褒忠殊不及，朝衣東市是何人。”自注：“伯?自戊戌后，深自韜匿，京師陷，兄弟皆仰藥。嘯桐、琴南、弼金、芝南與余書，皆以賜血阝不及為恨?！毙梁テ咴拢２厝攵荚L白廟胡回寶宅，伯?夫人出見。有詩紀之云：“竹坡菊客慘相隨，誰信諸孫骨亦灰。登榻招魂如見款，（戊戌來視伯?，嘗坐此室共語。）入門掩涕更增哀。不祥名節(jié)嗟為祟，一往清狂渺此才。還向ヮ孀想遺直，可堪憑吊到狐鮐?！保ú?妻父聯(lián)公元為拳匪所害，追謐文直。）“不祥”句慨乎其言之矣。
八○、“斬新春樹鷺邊城，千里寒江澀不晴。中國少年姚叔子，為誰費盡短燈檠?！贝岁惿⒃队曛羞^安慶有懷姚叔節(jié)》詩也。叔節(jié)名永概，與兄仲實（永樸），姊丈馬通伯（其昶），均負文名，海內(nèi)言桐城文體者，必及數(shù)君。余辦中華校時，禮延仲實昆仲任講席。仲實道范巍然，循循善誘。叔節(jié)尤倜儻自喜，好談天下事。亡友碧夢與君論事尤莫逆，每為余繩君之賢。庚申后病逝里中，僅以文字傳，知尚非君意也。君生平嘗謂詩詣第一，文次之，其自喜可想。余最喜其《送莼齋赴潛山》二首云：“往時樸被入舒潛，景物逢秋潤可拈。矮柏著丹遮屋角，修篁引翠刻山尖。別來泉石應如故，此去風光想更添。為問窖麻舂竹地，可能容我突常黔。（自注：通伯及余三數(shù)姻友，有造紙廠在水吼嶺。）”“君行便道訪山谷，谷里今無百丈松。丹嶂舊藏禪祖骨，白云時起漢家封。嚴題剝蝕文能讀，法宇蕭條佛缺供。惟有石?？柏撝?，八風不動自從容。”林畏廬贈君詩云：“天下爭傳姚氏學，八年聚首向長安。文名盛極身何補，世諭嘗深膽共寒。永日戀田偏在客，經(jīng)時修史未成官。較量終勝閩南叟，江上無家把釣難?！本鹞窂]詩，有“老去情懷思止酒，平生骨相不宜官。須長鬢短俱如此，射虎南山大是難”。君修髯健談，極饒風趣。同邑吳辟?（闿生），君門下士也。其《寄懷》一律有句云：“擁袖未妨珍國手，故鄉(xiāng)望氣已軒然。”亦能狀君生平者，所著《慎宜軒詩集》已刊行。
八一、湘潭王壬秋先生年垂八十，特授翰林院檢討。樊山賀以詩，有句云：“科名向以曾胡重，公在誰將館閣輕?！背稣Z極有斟酌，昔人謂非科舉之能出人才，實人材之爭趨后科舉，亦此意也。壬老晚授詞林，其時科舉己成弩末，有人傳其自述詩云：“已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后塵?！彪m為譫譚，亦見工切。
八二、易哭盒每謂近代達官多詩人，蓋謂翁松憚與張廣雅也。余最喜廣雅集中游賞之作，且都下諸作無一不佳。《訪萬柳堂》云：“溪堂頹盡野人知，老柳蕭疏尚掛絲。跋扈毛姓曾爛醉，凄涼才甫已來遲。（《列才甫集》有《游萬柳堂記》。）文章小技猶賢相，亭榭嬉游亦盛時。游遍城南更城北，西涯無主孰題詩。（自注：法梧門祭酒居西涯，即李圣陵故宅，題其齊曰‘詩寵’，在德勝門內(nèi)西北隅。萬柳堂在京城東南，去唐渠門不速?！保缎麓憾摘氂未热仕轮]顧祠》云：“悴節(jié)?？嗉?，歡辰常厭囂。東風悅士女，歌吹[B12L]春朝。街西獨閑曠，不與游人遭。憚關(guān)驚臥龐，跫然破寂寥。庭陰貯余雪，渾瑩不受雕。頹檐有凍溜，髡樹無柔條。緇徒閉戶睡，爐火細欲銷。寺后有廢邱，觀闕見岧蕘。梵容填網(wǎng)產(chǎn)，贊頌遺無朝。何年廟市徒，求書琉璃窯。春鍰照百貨，車馬如乘潮。雙松適靜性，仍伴枯僧寮。儼如魯兩生，偃蹇不可招。又似二詩老，倔強島與郊。返景落戮干，態(tài)色出蕭騷?；\袖臣久立，己聞粥鼓敲。豈惟肝肺清，坐使榮觀超。獨畏菰中人，剝啄致譏嘲。（自注：亭林著有《菰中隨筆》一卷，內(nèi)有東吳菰蘆中人語。）”以上皆公盛年官京曹時作。晚歲入值樞垣，人代劇變，感時懷舊，情見乎詞，詩亦彌工?！洱垬渌隆吩疲骸按说卦鴣硪话倩?，荒陂敗紫葦花開。當年茶話成今古，誰話山僧兩秀才。（自注：曾與心泉和尚、張繩庵學士同游，不具酒食，清談竟日，乃游茲寺第一適意事也。）”《游積水潭》云：“對岸喬林付爨煙，（自注：水西會通寺老樹數(shù)百株，盡為寺僧所拔。）荷花蔥少愈堪憐。明知不是滄桑事，但惜西涯變稻田?！薄稑O樂寺》云：“萬穗紅云伐作薪，日澆瓜菜作僧珍。凌霄無骨高三尺，留待孤行再到人。（自注：《極樂寺》海棠最有名，成哲親王題褊，洪北江有詩牌。今花己盡，惟檐前凌霄花甚長大，開花百余朵。）”數(shù)詩皆有關(guān)舊京國故者，他日若續(xù)《春明夢余錄》，亦極好史料也。
八三、詠物詩最難有言外味，張廣雅《武學西園》云：“人稱晚達樹冬青，園樹編排作翠屏。不耐矯揉真性在，故知澗壑勝園亭。”陳弢庵失題云：“敢嫌池淥照鬃鬃，庭樹親蒔看出檐。障得驕陽偏礙月，故知人事不能兼?！本芤陨窭韯僬?。又廣雅晚營別業(yè)，地近西涯，修池種荷，嘗有句云：“池心收拾如船藕，莫放荷蕖作雨聲?！痹⒁馔窦s，殆有觸而發(fā)歟？然遺集不載，或一時口占之作也。
八四、廣雅論詩，以清切為主；于并世詩流，每有張茂先我所未解之喻。說者謂大抵為散原發(fā)也?！哆^蕪湖吊袁漚?》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贝嗽娡妻谠夜?jié)公甚至，且以雙井、半山為喻，對于江西詩派，固極有分別也。海藏于廣雅暮年諸作，稱其沈郁特勝?！洞鸱蕉陝≌勚鳌吩疲骸熬糜谀掀ぷ?，習聞樊山名。老矣始一見，趙璧真連城。落筆必典贍，中年越崢嶸。才人無不可，皎若日月明。春華終不謝，一洗窮愁聲。南皮夙自負，通顯足勝情。達官兼名士，此必誰敢輕。晚節(jié)殊可哀，祈死如孤?。其詩始抑郁，反似優(yōu)生平。吾疑卒不釋，敢請樊山評?！蹦掀ね?，論者謂晚典鄂州，頗多暮氣，較量成效，似遜晉粵。然詩詣轉(zhuǎn)精，適得其反，倘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歟？亦以愁苦易工，其垂老遭逢或使之然也。
八五、《廣雅集》凡數(shù)刊，其為順德龍氏刊本，內(nèi)有《壽徐蔭軒總憲六十生日》四律，極見工雅。徐在北方素有講學名，南皮詩中有“峻樸翠庭精習禮，沖虛尺木妙通禪。惟公宗旨能斟酌，博約居然合兩賢”之語，顧遺集亦不載。自悔少作之結(jié)習，賢者亦有時不免也。
八六、李越縵《日記》中，載有廣雅《重九》七古，時為同治十年，蓋亦早歲之作。詩云：“曉起開門風葉落，白日憶弟心不樂。（自注云：舍弟還南皮，今間其病。）佩壺欲上西山頭，但愁日晚上城鑰。漁洋老子躭秋吟，黑窯廠畔曾登臨。今日平岡上樵牧，寒云碣石空陰森。（自注：‘碣石寒云出塞悲’，漁洋《黑窯廠登高》句。）忽憶慈仁有高閣，百級三休試腰腳。晴煙隱約浮觚棱，萬丸鱗鱗壓羅郭。使我百憂今日寬，翩然衫履來群賢。開口且從杜牧笑，枯顱誰笑參軍顛。力士酒鐺舒州杓，仰天醉看秋云薄。王郎摩挲井欄字，謝公面壁看書勢（自注：寺有咸豐六年陶鳧翁等三楔人修楔詩。）東向大嚼西停杯，二陳豪逸各有致。（自注：豪者木父，逸者六舟。）高臺葉響夕風起，薄寒清瘦愁朱李。就中祭酒長沙周，承平先進常同游。手拊松鱗幾圍長，舍利滿塔僧白頭。（自注：戒和尚已化去。）董老五年離京國，幽棲良會惜難得。倒冠落佩都相忘，何用唐賢畫主客。清霜未高蟹未肥，籬菊未孕寒花稀。莫嫌花少蟹螯瘦，猶勝歲晏征鴻歸。夕梵鐘魚出林表，尚道行廚莫草草。卻憐厲直潘安仁，高閣翳日思魚鳥。（自注：潘伯寅侍郎以在直不得與會。）佳日行樂須及時，楚客何必生秋悲。不見閣后累累冢，酹盡干觴彼豈知。門外馬嘶奴執(zhí)鞋，游客倦行主僧送。獨攜殘醉辭雙松，菜市然鍰街鼓動。”按坊間刊行之《廣雅集》，乃晚年手自刪定者。越縵《日記》，亦云此詩甚佳。顧遺集不載，何耶？
八七、又廣雅為越縵《題湖塘邨居圖長歌》一首，均見《越縵堂日記》，并稱其“情文宛轉(zhuǎn)，音節(jié)暉舒，上可追香山、放翁，下不失梅村、初白”。乃遣集亦不之載，海內(nèi)拾廣雅碎金者，當以先讀為快也。錄之：“江南山水數(shù)會稽，會稽無如鏡湖西。水甘能釀干日酒，山深可著高人棲。良田萬?稻熟，中歲一晦收十斛。蝦菜如上不論錢，荷芰如云高過屋。季真棄官甘投老，放翁曾為楊梅飽。越縵先生逋峭人，卜居踏山陰道。兒時上冢年年來，欲專一壑誰相猜。精舍便沿鷗波筑，養(yǎng)堂正對屏山開。奉母躬耕此愿畢，一椽未就到今日。塘上人家長子孫，墓田丙舍徒蕭瑟。釋之久宦產(chǎn)亦減，長卿為郎思自免。逢人便索圖邨居，要令家山常在眼。可憐畫手矜簡略，樹樹不春山容薄。新豐門巷無處尋，聊伴越吟解寂寞。買田陽羨知何時，仲長《樂志》空文辭。有山無錢賣不得，勸君勿被巢由欺?！卑础栋兹A絳拊閣初集》中亦有《雨中遇湖塘》，句云：“久客歸來認舊湖，青山無恙繞邨廬。稻花大放菱蓬綠，一幅閑居奉母圖?！迸家蛔x之，令人神往山陰道上。
八八、京師近郊山游，以戒壇潭柘為最。廣雅北人也，《游戒壇》云：“策蹇尋山冒殘暑，食宿招提已四五。仙嶂靈湫那得逢，枉使人畜揮汗雨。”《游潭柘》云：“累代莊嚴抵布金，窮山涸澗造叢林。能吟堪畫無多處，止有山門百步陰。”昔賢謂山川游賞，往往所見不逮所聞。廣雅詩多著貶詞，或亦作如是觀也。
八九、張廣雅有《拜壽伯?翰林富墓詩》云：“賦斷《懷沙》不可聽，宗賢忠憤薄蒼溟。荊高燕市躭沈醉，莫使重泉嘆獨醒。”伯?，竹坡長子，光緒戊戌進士。庚子都城陷，與弟貴字仲?官筆帖式者，均殉難。士論惜之。伯?少承家學，且有逸才，所為詩多散佚。自書《古意》一首云：“良人征戍久，聞說到遼陽。盼盡三春暮，空回九曲腸。昨宵驚遠夢，今日怯空房。欲寄相思字，天邊雁數(shù)行?！庇帧洞饏菑汀吩疲骸肮嗜颂炷﹩柶桨?，拈筆臨風意萬端。浩劫華夷同苦毒，危時仕隱兩艱難?！苯约选统鲋衿麻T下，有《送沈子封太史入都》詩，其末句云：“西風落葉長安道，倘遇唐衢為奇聲?！鄙w謂伯?也。
九○、老友錢塘張今頗（錫鑾），近代武人中之能詩者。君本以游幕起家，亦說禮敦詩之武人也。開府沈陽時，曾有句云：“庭前古樹老于我，天外斜陽紅上樓。”頗為一時傳誦。豪飲善騎，遼東均以“快馬張”呼之。所著有《都護詩存》，海藏序之，極稱其為人。余于清季丁未、戊申之間，與君共事沈垣甚契。君頻示所作，《春日舟中作》云：“岸柳何由綠，天涯思殺人。扁舟江漢客，五載別離身。歲月高兒女，乾坤老戰(zhàn)塵。流年驚過鳥，蒼鬢又逢春?！薄兜考恕穬陕芍辉疲骸叭胧腋Q明鏡，嗟余漸白頭。一官成落落，長日去悠悠。彼美之何處，斯人不可留。返魂香易蒸，無淚灑松楸?！薄毒湃盏擎?zhèn)海樓》云：“鎮(zhèn)海樓高夕照黃，海天入望思茫茫。魚龍出沒爭銷長，日露風云互莽蒼。駭目塵沙三萬里，浮生六十一重陽。諸君漫灑憂時淚，且對茱萸共舉觴?！逼洹蹲詧F防暮飲歸營作》云：“薄飲村醪趁醉歸，長河一帶晚煙圍。暮天風緊雪平野，匹馬街寒山欲飛?！庇嘣φZ君曰：“此真不愧快馬張矣！”相與浮一大白。
九一、同里蔡孟翔（祖年），先君及門弟子。其尊人炳之先生麟文行五，先君每稱為蔡五先生而不字，蓋當日共客保陽時，文字莫逆交也。庚寅歲，先君自保陽歸，暇時轍誦與先生唱和之作。記其疊和先君《贈別》原均四律，中有句云：“八年棄我一相聚，千里送君兩奈何。寄語歸途須鄭重，杏花天氣嫩寒多?！币煌钋?，交期如見，兩家子弟，如何可忘。先君詩稿中與先生唱酬最夥，惜全稿佚去，尚待尋覓。先生為樸齋先生家?之最幼子，樸齋先生則彭剛直公受知最深之恩師也。蔡為吾肥梁園鎮(zhèn)望族，剛直太公曾任梁園巡檢，故剛直自幼即從先生游，時年不過七八歲耳。先生及其夫人愛之特甚，宛如家人。剛直顯達后，曾專人資數(shù)千言，親筆手書，媵以重金，為先生壽。歲時饋問不絕。先生公子數(shù)人，從政在外，亦多為剛直所汲引者。當時師弟書簡往還，并有酬唱之作。先君子每持示不肖曰：“此老輩風義也，小子其敬識之?！苯翊烁逡酂o從覓矣。五先生又有《次工部秋興八首》，蓋和李養(yǎng)真觀察者。近由孟翔鈔示，詞繁不備錄。但如“京國三秋空射策，（三試京兆。）家山十載別浮槎（居近浮槎山二十余里”），又“豈真冀北無良馬，（燕地客居已經(jīng)八載。）轉(zhuǎn)向江東逐野鷗（近有粵東臺灣之行）”，皆能自寫身世，不肯人云亦云者。孟翔少負文名，歷佐幕事，作宰雞林，尤著政聲。其《武昌客中感懷》詩，有“一江風雨奈何天”之句，頗為友人傳誦，異日當索窺全豹也。
九二、海寧王靜安《觀堂集林》遺著，海內(nèi)流傳久矣。君本不以詩名，顧后詩學，亦致力素深，偶有所作，都饒妙緒?！额}梅花畫Ψ》云：“夢中恐怖諸天墜，眼底塵埃百斛強?？鄳浟_浮山下徑，萬梅花里一胡床。”《嘲杜鵑》云：“去國千年萬事非，蜀山回首夢依稀”，自家愿作他鄉(xiāng)客，猶自朝朝勸客歸?！彼纭俺柍性律?，遠樹與星稀”，“小松如人長，離離四五尺”，“螢火時從風里墮，雉垣偏向電邊明”，“詩緣病輟彌無賴，憂與生來詎有端”，“天邊遠樹山干疊，風重垂楊態(tài)萬方”，“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水聲粗悍如驕將，天色凄涼似病夫”，“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溟海巨鵬將徙日，雪山大道未成時”，“蓬萊自合今時淺，哀樂偏于我輩深。皆一洗凡響，雖專家為之，亦弗逮也。上虞羅敘言（振玉），有集吳梅村句挽君聯(lián)云：“故人慷慷多奇節(jié)，書卷消磨絕可憐?！鄙跫选?br />
九三、新會陳簡始中丞昭常，風流儒雅，倜儻不群，若幸際承平右文之世，其所成就，必不讓畢靈嚴一流人物。余之治兵吉林也，作中丞座上客者逾歲。同時賓僚，如曹梅肪（廣楨）、韓紫石（國鈞）、鄧孝先（邦述）、郭侗伯（宗熙）、王激齋（國琛）、羅??（復廠）、張務洪（錫麟）、仲遙淵、辛際云（寶慈）、傅寫忱（疆）、李善仲（寶楚）、周仲玉（家樹），皆文采藉甚，觴詠唱和，稱極盛焉。初余環(huán)游歸來，疆吏中如李悔庵制軍丈、皖撫朱經(jīng)田中丞，均謬采虛聲，交章論薦。余以中丞維縶頗殷，遂仍留吉。中丞贈句云：“十五年前話舊游，風云又換幾番秋。何當與爾同飛渡，放眼昆侖最上頭?！逼渥宰⒃疲骸靶梁ブ俅海咎朴^察游歷歐美回國，應招來吉，吾道不孤，口占短句以志欣幸?！庇鄽W游以前，本任吉林獨立混成旅長，中丞檄余辦改旅成師事，堅辭未就，乃改任孟君樹邨（恩速）。迄后余既卻滇皖兩大吏之招，中丞尤重余信義，待以殊禮，堅約同住署中。軍籌之外，兼及論文，無間昕夕，投分之雅，平生所難。曾幾何時，余與中丞先后去吉。中丞旋以病肺歿于滬上，西州馬策，有余哀矣。
九四、中丞遺集，老友姜園謀為?？?，卒卒未果。茲就余所及記者錄之?！陡缰星锴耙蝗?，集子明司使衙齋感事有作》云：“庾亮南樓不可尋，松江萬里接重陰。中流簫鼓音全歇，大地河山意欲沉。寂寞魚龍窮變化，?寥鴻雁倦登臨。悠悠長夜成何意，空結(jié)《離騷》一片心?！敝胸n國如?，情見乎詞。徐錫丞（鼎康）和之，有句石：“但使江山紓北顧，不愁風雨自東臨。”亦佳。又《述異》一首云：“海宇紛紛角群雄，箕子千年亡故封。雞林秋半忽地震，災異驚倒百歲翁。相傳臥榻容鼾睡，長夜沉沉如夢寐。Τ處潛生他族滋，振發(fā)蓋非蒼昊意。從來萇叔敢違天，孤忠碧血自年年。不知東海多深淺，要取微禽木石填?！逼鋾r朝鮮既亡，東省漸有岌岌之勢。中丞此詩，蓋非無病之呻吟也。余辛亥冬去吉，中丞曾有五古一首，為題亮臣遺札，兼送余行，云：“好鳥棲璇林，章身耀文羽。鴻逵獲祥占，導和虞階舞。陸君玉堂手，瀛洲習部伍。英聲張海外，尹吉資文武。王郎歌同調(diào)，十載共甘苦。書札當縞?，字字豁肝腑。高秋菊粲黃，勁節(jié)默相許。五臺清涼地，白書幻風雨。師門數(shù)仞高，魯縞穿強弩。教忠臣殉國，明義子從父。含笑入九京，骨肉仍團聚。既學萬人敵，實欲佐堯禹。一朝乘化歸，橫流誰作柱。凄涼剩殘墨，遺像羹墻睹。藏鳳非半毛，石交殊漫讠羽。六合正紛紜，杰土略可數(shù)。君今去朝天，干城寄心膂。提攜壯行篋，魑魅敢予侮。義烈播芳馨，百世貽高矩?！边z墨猶存，黃爐已渺，展卷泫然。
九五、中丞好賢若渴，出于天性。晚清以通才作大吏者，當首屈一指。侯官黃秋岳（?）有《奇陳簡盒先生一首》云：“涼雨空堂初病酒，到眼新書驚卻走。陳侯千里簡癭庵，寫我畸名訊誰某。十年悵悵長安陌，短衣挾策何人識。忍淚訶時作罪言，歸舟已負滄江白。劫后河山百事哀，漫勞邊帥念詩才。龍川應有中興論，莫遣憂時屬草萊?！敝胸┝粢馊瞬?，皆此類也。
九六、安吳胡夔文（璧城），亦同鄉(xiāng)中之素負詩名者，久居日下，頗交勝流。所著有《知困齋甲乙集》，近方刊行，皆其四十后之作。順德黃晦聞為之敘，稱其才氣贍沖，聲情并茂。君詩中亦屢及晦聞。錄其一律云：“自言別后獨工詩，滿卷梅陳清澀詞。作伴頗聞人似玉，再來自笑鬢添絲。乞靈文字終可補，避地京華恐是癡。喜汝閉門能過日，苦吟檐月滿城時?！保ㄗ宰ⅲ夯蘼動小茉鲁跎鷿u滿城，之句。）又《和晦聞雪后登江亭詩》句云：“不堪世事宜醇酒，可恃交親是布衣。窮困著書論值賤，憂傷伐性與天違?！碧人^愁苦易工者耶。此外斷句如：“逢春岸柳有?意，喚雨山禽帶喜聲。”“厭聞人事歡懷少，亂疊生宣畫稿稀?！薄昂抡l寄衣邊淚，短扇難遮馬后塵。”“云氣白于堆雪浪，赭山紅似過江楓?！薄扳仔疟眮戆y久，虞卿老去著書嫻?！本糜檬肥拢止び隗w物，俊語甚多。晚年間一作畫，點綴映媚，如其為詩。集中多題畫之作，晦聞謂往往見其性情，亦可傳云。
九七、甲辰一科，得人最盛。顧以時會多故，中道摧折者，已不乏人，蕭山陸亮臣（光熙）、德化黃遠生（為基）、蘄水湯濟武（化龍）、貴陽熊鐵崖（范輿）外，近又有臨桂張子武（其鏜）。亂世多才，信不祥矣。子武少負奇氣，喜談兵，夙為吾鄉(xiāng)李蛻庵丈所識拔。民三約法會議，君與吾友莊思緘（蘊寬）以爭白宮給授榮典案，拂衣辭職，士論異之。余于同年中耳君名甚久，京滬盤桓，時有譚宴之樂。方以遠到期之，乃不幸竟以流轉(zhuǎn)兵間死矣。曩者都下同人，有二十年集會之舉，子武題一律云：“男兒識字終何補，摸索無端共榜來。殿閣簾闈成故事，山林廊廟各奇懷。著書已作他年計，濟物留看命世才。廿載舊袍塵ネ盡，喜聞群彥酒尊開。”時余甫歸自東瀛，亦未與斯會也。君詩不多作，有《吳楚》一首云：“吳楚年年客似歸，長江高舶又春暉。曙風暖動齊渲柳，午霧晴吹亂點衣。到眼青山看欲厭，低頭白鳥倦還飛。閑情是處無沾著，自合心兵自解圍?！庇帧稌鴳言偌呐屙f二律》，中有句云：“我命在天同一笑，人間何世足相思。金爐炷盡鐘聲動，落日關(guān)河臥久遲。”慷慨功名之意，亦可于言外見矣。茶陵譚組安同年與子武交期素篤，有挽詩四律云：“一別真投筆，三年只枕戈。有書長不達，無命欲如何。生死交情見，孤寒涕淚多。裹尸余馬革，凄惻向江沱?！薄靶量嘁廊擞?，艱難烈士風。前知悲郭璞，從事異臧洪。未必謀生拙，獨憐殉友忠?？v橫湖海氣，今日竟途窮?！薄吧倌暝⑥\，中道各揚鑣。鷹隼飛常厲，驛騮意苦驕。多才成負負，同好已寥寥。白首誰相慰，羈魂不可招?！薄百砦粽l知己，平生誤感恩。室惟瓶粟在，篋有謗書存。意志兼儒俠，恩情托夢魂。冤親同一盡，痛哭更何言。”子武曾佐組庵幕，投分最深，近年致力國事，各異涂轍，故挽詩有“生死交情見”之語。孤桐亦有挽詩四首，其一云：“晚歲從戎去，橫戈意未平。愚忠真可憫，一死太無名。為賭書生氣，曾塵賊子兵。公私吾念汝，功罪正難明?！彪m以交誼略殊，抒情處不如組安切至，然固深至惋惜也。
九八、清初詩人絕句，多有佳者。紀映鐘《題僧壁》云：“萬事都無老衲閑，松窗日見鳥飛還。鄰僧只在煙鐘外，拄杖高懸懶過山?！彼吾巛洝抖珊印吩疲骸包S河岸上起悲風，夜半清霜下碧空。秋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倍趴！盾炜h》云：“鳴鞭早過莒城西，平野霜花剪更齊。卻笑寒雞當曉默，日高空補數(shù)行啼?！薄肚剜]旅夜李鏡月閔賓連載酒》云：“客舍寒多苦夜長，故人攜酒問風霜?；茨狭锌と缙宀?，惟有秦郵是醉鄉(xiāng)。”俊逸清新，皆可調(diào)也。
九九、余中華校中同學多詩友，前已述之。就中蜀才尤盛，合江陳劍秋（時利）、巴縣羅超凡（兆鳳）、成都呂侶丞（樹松），均其選也。劍秋曩曾同官駕部，素有能名，駿駿向用，朝局已更。十稔以來，郎管棲遲，時以書畫吟詠自遣。余見其《游悔廬自述詩》，中有“名山別業(yè)付空傳，彈指余生五十年。已識虞翻惶骨相，欲追高適結(jié)詩綠”之句，蓋歲晚躭吟，以達夫自況也。君應京兆試，甲午房薦，出吾鄉(xiāng)泗州楊文敬門下，于所作有才人之褒，君感懷知遇，至今弗渝，亦科舉時代一段佳話也。超凡別字逸云，以樸學有聲黌序。一官大隱，詩力尤深。居東日君累寄篇章，余亦時有酬唱。君賦答云：“坡公海外割愁劍，（蘇詩‘割愁還有劍鉛山’）。燕國懷中記事珠。蓬島倦風吹玉屑，九天咳唾與人殊?！庇钟泻陀囵嵲娝氖祝湟辉疲骸八斡癖锇l(fā)浩歌，乍窺鏡裹鬢加皤。鄉(xiāng)關(guān)巴蜀風云變，門下河汾將相羅。濁世漫云青眼少，滿腔敢翔赤心多。低徊衣線思親淚，十載遙添滟?波?！鄙w用轆爐體也。侶丞詩不多作，近歲為之頗勤，語多清婉。《甲子伏日北戴河海濱即事》云：“金山?{艸力}海天東，獨立蒼茫趁曉風。遙瞰下方煙九點，此身宛在畫圖中?！薄八汕嗔G嶺東西，十里沙堤望欲迷。絕似故鄉(xiāng)風景好，錦官城外浣花溪?！庇忠唤^云：“蘄王湖上盡寬閑，負手渾忘國事艱。剩有雄心銷不得，朝朝策蹇過金山?！眲t柬余之作也。金山嘴為海濱勝地，近在東山。甲子以來，歲必數(shù)數(shù)來游，提壺挈棱，殊饒野趣。今夏竟未果往，眷言鷗鷺，良?鬼寒盟。
一、閩縣何梅生（振岱），有《姑留稿》。聽水、石遺、海藏諸老，稱其能詩，清言見骨，戛戛獨造，而又不失之艱澀，亦云難矣?！豆律姜氉┮馍踝恪吩疲骸吧焦掠锌团d徘徊，悄向幽亭藉綠苔。鐘定聲依無際水，詩成意在欲開梅。暮寒潛自湖心起，雪點疑隨雨腳來。一飲恣情宜早睡，兩峰曉待玉成堆?！薄扮姸ā币宦?lián)，君為石遺書扇，滬上沈子培諸君亟賞之。余居東日，有和友人句云：“詩課怕從忙里斷，鐘聲聽到靜時圓”似亦未經(jīng)道過者。
二、梅生居杭州甚久，詩亦特工。三竺六橋，時有足跡。余最喜誦其《步尋靈隱寺書所見》云：“長松老鬣交空翠，晚稻秋香打晴穗。人家樹頂偶雞鳴。草徑風前有遺毳。寒流細石引人深，遇澗逢橋聊一憩。鈴聲沈沈出煙際，小隊香籃馱細騎。野翁山行盡槲笠，越女裝亦高髻。風傳唄語驚葉下，三竺相聞隔秋靄。我生于佛不知虔，偏近僧居足吟思。興來倚石立移時，看竹聽泉忘入寺?！庇帧陡卟龔R獨步看柳》詩云：“曳日搖風意不禁，長堤徐步盡千林。年時奠怨芳華歇，得庇行人且作陰?！币嘤屑耐?。少陵“廣廈”，香山“大被”，皆此類也。
三、《龔定庵詩集》中，為秦編修（敦夫）作凡數(shù)見。所謂“蜀關(guān)一老抱哀弦”者是也。其《柬編修詩序》云：“編修固乾隆朝耆舊也，閱人多，心光湛然，而氣味沈厚，溫溫然耐久長。即此可想見編修之為人矣。”江安傅氏雙監(jiān)樓藏有定庵致編修手札，極致推重。中云：”士大夫多瞻仰前輩一日，則胸中長一分邱壑；長一分邱壑，則去一部鄙陋。潛移默化，將來或出或處，所以益人邦家與移人風俗不少矣”云云。定庵高才不羈，官京曹時，頗有狂名，獨于耆舊，恒折節(jié)敬事。此札粹然儒者之言，老輩襟期，乾嘉風尚，于此可見，不僅詞翰之工已也。又定庵《己亥雜時》一絕云：“里門風俗尚敦龐，年少爭為齒德降。桑梓溫恭名教始，天涯何處不家江?！弊宰ⅲ骸凹掖笕朔稣瘸鲇危锷倌杲云鹆?。今日異說滿天下，后生以凌侮前輩為能，引年尚齒之風，掃地以盡，世變之來，尚可問哉！”噫！使定庵生今日，其感喟又當何如也！
四、建德周玉山尚書丈，由粵督致仕。晚居沽上，杜門讀《易》以終。亦喜吟詠，嘗深夜披覽不休，諸子以早寢諫，公徐舉程子語曉之曰：“不學，便老而衰?！贝俗銥楹笊媸揭?。公精攝生之術(shù)，年逾八十，雖嚴寒不著綿袴。每日必作小楷，與李文忠之日習《禊帖》，同為老輩恒德。余最初見公，尚居青島。張弢樓、李季皋兩丈，為余談公治河理財政績甚詳，曾錄入筆記中，亦因庚申被掠失去。公初受知于文忠，亦以文字因緣。相傳公《渡海四絕》第三首云：“隱隱雷車蕩紫瀾，月明長嘯碧空寒。蒼煙劃斷浮云影，多少魚龍側(cè)目看?！蔽闹以S為大器。時蓋同治辛未，先生自滬乘輪赴津，年只三十五歲也。又有《青島于役感懷》一律云：“北風吹雪漫天寒，滿目滄桑不忍看。尺土尚歸周版籍，遺民猶著漢衣冠。是誰布局重重錯，相對枯棋著著難。挽日回天寧有力，可憐筋骨已凋殘?！贝嗽娸d公訃狀中。余居東日，遐盒錄以示我，其時公之詩集尚未印出也。
五、清季達宮能詩者，南皮張廣雅外，應推虞山相國。公晚號松憚老人，所著有《瓶廬詩稿》。戊戌被放后，歸隱暮廬，為詩益工。顧其時黨論方酷，忌者猶眾，畏譏避謗，情見乎詞，亦可傷矣。集中《將之山右視筱珊?至》云：“海程行過復江城，無限蒼涼北望情。傳語蛟龍莫作劇，老夫慣聽怒濤聲?！庇帧洞荷曛鄞闻汲伞吩疲骸按荷昶峙献玉沆?，正是山寒木老時。四裔竟將魑魅御，寸衷尚有鬼神知。老韓合傳誰能辨，劉李同官莫漫疑。此去閉門空谷里，會須績《易》更言詩。”亦系指戊戌年事，凡熟光宣廟局者，類能言之。鄭海藏有《暮寒》一律云：“宮中二圣自稱歡，滄海歸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時竟失，風波垂定事尤難。是非坐共微言絕，恢復終憑老眼看。料得淚痕潛漬筆，卅年密記在金鑾?！弊宰ⅲ骸八脑露呷崭惺隆！鄙w亦為虞山被逐時作也。
六、南海逝矣，域內(nèi)讀書種子，又少一人，知與不知，無不惋嘆。庚申于役滬上，文酒往還，與君最洽。君頗珍其書，曾以聯(lián)語屏幅多種見詒，極承推重，今亦佚矣。余東渡后，賃廩神戶，愛其山水，須磨月見，屐齒慣經(jīng)。君曩歲逋亡，居此亦久，篇什流傳，未可無述。其《須磨春日二首》云：“草長鶯飛已暮春，櫻花云鬧盡飄茵。杏花又逐桃花落，梅子生同李子酸。幾日繁華憐歷劫，看人車馬自欹巾。杜鵑紅空山老，世事濃枯笑轉(zhuǎn)輪?！薄八疂M池塘樹滿陰，萬紅飛盡綠沈沈。雨云朝暮黃梅熟，邱壑榛蕪紅藥深。茗荈芽銷長日磬，壺蘆本擱忽雷琴。清泉白石還吾愿，僻地枯禪證佛心?！庇帧断娜沼雾毮ゴ?六首》，錄其四云：“北嶺屏開翠，東溟浪打藍。吾廬足邱壑，秋色滿松杉。撫石行攤卷，鋤花命托饞。亂離滿天地，搖落自江潭?！薄八鬃児ノ岫?，園幽得日長。閉門惟種菜，因樹且懸床。觀化《養(yǎng)生主》，無名安樂方。疏鐘送晚雨，山翠撲人涼。”“晏坐松林宴，觀時日月深。落花厚盈寸，積雨滯層陰。有欲頻觀妙，無言自證心。入游非想定，天地聽飛沈?！薄耙氛壬n苔徑，柴扉畫不開。海風吹作凍，山雨歇還來。我佛蓮花凈，故侯瓜蔓裁。葵黃好顏色，向日復何哉?！贝送忸}詠佳什猶夥，不備錄矣。
七、南海為舉人時，文名藉甚。丁酋游食廣西，廣西省城外有隆佑寺者，元祐黨籍碑所在地也。碑石至今猶存。群公方為游賞之會，南海賦詩云：“媼相薰天錮黨人，鞭龍奴鳳已千春。即今隆伯年問路，猶為遺碑動馬塵。”氣象萬千，人皆擱筆，然戊戌黨獄，竟成詩讖矣。又某年由汴洛西行入秦，其《過陜州游羊角山甘棠廟詩》云：“岧蟯羊角倚陂陀，滾滾黃流舟楫過。秋色危城蒼翠滿，依然表里壯山河?！庇嘤趫蠖艘娭簧蟹悄虾５靡庵?。
八、清友園在東須磨月見山之間，距大手腐廬極近，頗饒花卉，雖風景平平，一入吟詠，便增聲價。余初訪之，曾有所見不逮所聞之感。海藏有《探梅詩》四首，其一云：“天空海闊須磨驛，山靜日長清友園。流落中原仍世外，梅花數(shù)點憶中原?！庇嘞緯r輒喜挈室人育季偕游，竟未有詩，亦一恨事。南海亦有《訪清友園梅花詩》云：“不堪風緊又冰堅，日撥殘灰度歲年。臥病時經(jīng)新舊歷，出門山帶暖寒煙。聞香索笑巡林下，踏雪穿花繞水邊。百樹梅花一逋客，鬢絲憚榻忘人天?！庇帧度氯?，自須磨依山行，游清友園，百花落矣，惟紅躑躅滿山感賦》云：“躑躅連山碧素非，百花凋謝牡丹稀。孤芳落落殘紅秀，亂木陰陰眾綠肥。白奈欹塘人獨立，紫藤遮路蝶紛飛。天涯春盡增怊悵，時序遷流人事非?！苯约咽惨?。
九、侯官郭匏盒丈曾炘，與友人論養(yǎng)生之法，以善睡為上，并紀之以詩云：“百年三萬六千場，強半銷磨在睡鄉(xiāng)。悟得浮生都若夢，奔波何苦逐人忙?！薄皷|華塵土閱流年，常及雞籌唱曉先。補我蹉跎天有意，衰慵敕賜日高眠”?！鞍仓簳x孰為今，夢里桃源尚許尋。卻笑宋人太癡絕，苦言事滿五更心?！薄柏愔萜瀑\見精神，潞國華夷一異人。猶有流傳譙鼓句，黃紬被里放衙頻。”“一枕沈酣百不知，魏公心學豈余欺。修成圣佛黃漳浦，真有橫陳嚼蠟時?！薄拔妪埜逝P即神仙，可惜希夷譜不傳。一覺墜驢寧有意，陳橋笑見太平年。數(shù)詩語多玄理，兼饒故事，亦可作養(yǎng)生新論讀也。余于古人詠睡詩，喜誦者亦有數(shù)首，陸放翁云：“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呂榮陽云：“老讀文書興易闌，須知善病不如閑。竹床瓦枕虛堂上，臥看江南雨后山?！苯资疲弧袄先o心聽管弦，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苯陨畹瞄e適之趣。又王半山云：“細書妨老讀，長覃愜昏眠。取簟且一息，拋書還少年。”則意境略別矣。
十、袁杏南中丞（大化），吾皖之渦陽人。改革后僑居沽上，卻掃自娛。白玉山老人逝世后，亦歸然魯?shù)铎`光矣。君所著《撫新紀程》中，有《過長安舊城》句云：“山河王氣鎖關(guān)中，漢武秦皇一世雄。杯土未乾宮闕火，空留渭水自西東?！奔褬?gòu)也。
一一、商邱宋山言（至），為牧仲中丞公子。著有《緯蕭草堂詩集》，汪鈍翁為之序，盛稱其趨庭聯(lián)句之作。今觀集中所載，如《木瓜》、《宋刻絲蟠桃圖》、《孔雀》、《鰣魚》、《紅豆》諸什，皆詠物詩也。山言有《聯(lián)句后復成一絕步家大人均》云：“投老心情喜譽兒，聯(lián)吟又把歲寒。極知學語多生澀，不類《斜川集》里詩。”讀之想見承平盛事。余尤喜其《寄示園丁》詩云：“三春忽余二，正植栽種期。南園隙地多，雜卉都相宜。爾無薄小桃，爾無輕柳枝。但得勤爾力，樹大自有時。昨聞園內(nèi)亭，歲久將傾欹。賴此蔽風雨，須早補葺之。事前薔薇架，亦當加扶持。我發(fā)己種種，安能常拘羈。歸去在四月，猶及聽黃鷓?！鳖H似學香山、誠齋者，不事雕琢，平淡中殊有真趣。
一二、同邑張漁邨先生丙，一字娛存，工書能詩，久負宿望。先君子晚出先生門下，每為述行誼甚詳。先生幼慧，十三歲賦《明遠臺懷古歌》，操筆立就，同邑耆碩蔡石瓢（家瑜）以神童目之。與趙響泉（席珍）、王二石（?序）、盧半溪（先駱）、吳菊坡（克?。?、蔡篆卿（邦甸）、戴疊峰（鴻恩）諸先生，酬唱無虛日，號為“城東七子”。嘉道間，吾邑風雅之盛，甲后有清。所著有《延青堂詩存》，辦香蘇陸，兼及韋柳。陽湖陸祁孫（繼輅），秉鐸吾肥，尤雅重之。先生不得志后鄉(xiāng)舉，晚乃以著述自娛。祁孫題其集云：“奈何風檐中，苛論責聾嘖。明珠不能言，一擲等草芥。”蓋惜之也。先生亦有《懷師友詩》云：“淝水《蘭言》憶舊游，打頭學舍最宜秋。一從花向河陽種，腰折仍當惱督郵?！弊宰⒃疲骸捌顚O學博，秉鐸吾邑，輯《蘭言錄》，以修《省志》勞勤，知江西貴溪，忤上官落職?！奔杏钟小锻踟懪贰ⅰ陡地懪吩?，皆有關(guān)鄉(xiāng)國風教者。
一三、先生有《歲暮懷里門諸子》詩，《吳丈菊坡（克俊）》云：“少年湖?？停洗笊龠€家。寂寞門羅雀，虛無手捕蛇。紅橋傷破夢，（繪有《紅橋?qū)魣D》）。優(yōu)缽哭空花。燕玉謀宜早，吾生正未涯?！薄囤w孝廉響泉（席珍）》云：“蜨夢亭何似，年時與病親。鍵關(guān)避租吏，倒屣揖詞人。狂態(tài)今猶昔，交情澹益真。一門風雅集，此樂不厭貧?！保ㄖ^令嗣云持彥倫。）《盧同學半溪（先駱）》云：“循陔思養(yǎng)志，歲入定如何。春恨忘情少，秋懷積淚多。譚詩傷語苦，說夢見心婆。（新譜《紅樓竹枝百首》。）應有閑題詠，歸來為我歌?！薄洞餍⒘B峰》（《鴻恩》）云：“與子同磨鐵，多君獨貢金。燕臺三載別，楚雨一秋心。未遂春明夢，權(quán)歌雪雁吟。故人知念念，曾否托琴音。”（君善琴。）又有《懷王二石表兄（?序）》云：“造物憐才也忌才，一棺漂泊劇堪哀。梁園客散尋常事，不分無人賞雨來?！弊宰ⅲ骸岸厘床涣b，以副貢就職州別駕，簽發(fā)河南，不久謝世。所居笑園賞雨茅屋，今易主矣?！敝當?shù)君者，皆吾邑耆宿，與先君子雅故，趨庭時習聞甚稔，錄此詩亦可以想見其為人也。
一四、漁邨先生詞學白石，自謂詞學與白石相類。全椒王小鶴（城），與先生為文字之交?！额}延青堂集詩》云：“平生豈獨善談詩，度曲填詞亦冠時。偶窺一片吉光羽，已嘆千秋黃絹詞?！逼鋬A服至矣。先生集中，與小鶴唱酬頻數(shù)，有《過全椒吊小鶴詩》云：“難尋隨會新邱瓏，愁過黃公舊酒爐。小別廿年生死隔，阜陵煙樹太模糊?！焙V后風義，不僅詩工。
一五、洪楊之亂，前輩遺著多付劫灰。先生《延青堂集》，從玄孫庚叔后民國乙卯歲始克在申印行。響泉先生手書之《綠天紅雪詩冊》，余以舊存孤本覆印。其《寥天一齋詩集》四卷，暨哲嗣云持之《云無心軒詩集》，猶待續(xù)覓。菊坡先生晚號蔗翁，又號晚遂老人，所有著《羅雀山房詩集》，聞僅存殘帙。余最愛其《東葛城道中》一絕云：“衰柳殘蟬夕照間，蹇驢得得客心閑。行過東葛復西葛，看盡環(huán)滁四面山?！焙喞ㄓ刑迫艘?。城東七子，末學小生，殆無能舉其姓字，亦可概矣。
一六、友人杭縣王耕木（耒），曩有“世除白發(fā)無公道，人只黃金有故交”句，余最喜誦之。近見莆田林西園（翰）有《秋日雜興》云：“中原此局算衰殘，蕭瑟江關(guān)活計難。白發(fā)黃金雙怪物，看人老大與饑寒?！庇靡馀c耕木相同，然憤世之意，見乎詞矣。君為石遺門人，詩力甚深，時有獨到語。如“久客鬢輸山色綠，新年詩共雨聲罷”，“雜樹亂遮三面水，疏鐘閑打二更涼”。皆可入摘句圖者。
一七、有清中興時代，吾鄉(xiāng)人才輩出，李文忠、張靖達、劉壯肅其尤著也。文忠詩已摘入詩話。靖達詩不經(jīng)見，似無存稿。壯肅少躭吟事，《大潛山房詩鈔》多壯歲之作。湘鄉(xiāng)曾文正作序，中謂：“山谷學杜公七律，專以單行之氣運后偶句之中；東坡學太白，則以長古之氣運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種單行票姚之氣。余謂小杜、蘇、黃皆豪士而有俠客之風者。省三所為七律，亦往往以單行之氣，差后牧之為近，蓋得之天事者多。若能就斯涂而益辟之，參以山谷之崛強，而去其生澀，雖不足以悅時目，然固詩中不可不歷之境也”云云。讀此可以知壯肅之詩矣。公起家軍伍，累建殊勛，撫臺之役，建議胥關(guān)大計，奏牘具存，足徵特識，惜厄后執(zhí)政，未竟厥施。歸田后，養(yǎng)疴山中，被徵不起，甲午之挫，公不與焉。集中《題風雨窮途圖》云：“午夜沖寒喚渡河，滿天風雨悵如何。一身落落誰知己，四顧茫茫且放歌。豈是蘆中人未識，恐教髀里肉生多。畫工似有規(guī)儂意，不寫逍遙寫折磨?！庇钟们熬鰬?，有句云：“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鳖H為一時傳誦。人謂公作此圖，蓋紀微時風味，亦美談也。絕句如《贈蓋臣子務歸里》云：“百戰(zhàn)澄清衣錦還，征途揮手淚潛潛。傾囊各贈千金去，只濟人艱莫買山?！苯责堄薪蟊??！妒z室詩話》謂公詩“偶對甚整，仍近樂天，如‘好管是非生性直，不憂得失此心寬’，‘謀國已蒼元老鬢，荷戈漸白少年頭’，‘士卒向人夸捷狀，黎民拱手服雄師’，‘一年僅此日，萬里是前程’，皆是?！睂崉t集中佳句固不止此。石遺曾任臺幕，后公論詩尤稔，見所為《大潛山房詩序》中，不贅述。
一八、余友荃莊最久，頗稔壯肅家世。其弟蘅莊亦盛年工詩，尤所神往。荃莊聞余有詩話之輯，曾以壯肅軼詩寫寄，乃《同治十三年督師陜西，乞病歸里，留別乾陽》者。詩云：“得遂歸田志，君恩肯放還。解兵渡渭水，策馬出秦關(guān)。不歷風波境，焉知世事艱。此行無建樹，羞對二華山。”“秦兵不渡隴，界限總分明。我抱虛糜恥，誰將寇難平。徒憂回紇馬，未解世人情。努力期來者，朝廷務遠征。”兩詩刻石秦中，亦可作詩史讀也。
一九、壯肅吟事之外，尤嗜楸枰，往還多奕客，周小松其最著也。聞公奕詣所造頗深，特在公為余事，遂為所掩耳。吾邑近卅年來，工奕者眾，蒯禮卿丈夙亦嗜此，友人中如張樂山（之仁）、李子干（國棟），亦其錚錚者。惜皆早逝，不獲馳騁中原，競爭國手。近則酉陽喬梓，天事與學力俱勝，海內(nèi)外早有定評，殆骎骎乎今之通國奕秋矣。
二○、譚復生（嗣同），天才卓越，詩筆瑰瑋，所著有《莽蒼蒼齋詩》二卷，皆三十以前之作。君以三十又三就義，詩多散佚，吉金片羽，彌可珍貴。余最喜其《論藝》絕句，其一云：“意思幽深節(jié)奏諧，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橋兩岸蕭蕭柳，曾聽貞元樂府來?！弊宰ⅲ骸巴婂睒蚵帽?，塵封隱然，若有墨跡，拂拭諦辨。其詞曰：‘柳色黃后陌上塵，秋來長是翠眉顰。一彎月更黃后柳，愁煞橋南系馬人?！x罷狂喜，以為所見新樂府，斯為第一，而未署姓名，未知誰氏?！卑创嗽娔朔筋}壁作，復生不及知也。兩君詩風神曼秀，皆可傳唱旗亭。
二一、復生逸詩，多有佳者，《山路》云：“鳥鳴空谷冷，人影夕陽低”。《舟中》云：“穿蓬寒月勁，嚙舵夜江喧?！薄锻硗吩疲骸邦ㄉ珊G，蒼莽生空煙?！薄秹粼伷俨肌吩疲骸笆痔嵋黄ゾ殻邟烊f顛?！薄短m州小西湖》云：“黃水挾林喧樹杪，青山勸酒落尊前?！薄渡剿隆吩疲骸霸齐S一磬出林杪，窗放群山到榻前?！薄兑辜洳恼魣@》云：“四面晴嵐山氣濕，一庭空翠笛聲涼?！薄陡星铩吩疲骸皾M地菊花初有雁，度關(guān)楊柳盡辭鴉。”《詠柳》云：“不妨俯仰隨風力，自有經(jīng)論織雨絲?！薄渡纤葢阎傩帧吩疲骸敖w夢消長夜，風雨離愁了一春?！痹姴湃绱?，竟不假年。黨論方新，清社旋屋，人亡國瘁，感慨系之。
二二、近《華國雜志》載有袁項城?刂錄之《戊戌大事記》，系葦齋所芟次者，敘述當日政變關(guān)系甚詳盡。復生且有“非流血不能變法”一語，可謂壯矣。記有月日可考，亦治國聞者極好參考資料也，附記后此。
二三、滇池王采臣（人文），一字豹君。余后辛亥國變后，于役春申，過從極密。近年同隱沽上，寓室伊邇，偶后菜羹香中相聚小酌，情話更依依也。閱報端詩，見有署淡叟者，知為君作。沖夷恬靜，如其為人。君與榮縣趙香宋侍御熙交最深，有《壬子秋七月，題趙堯生萬松深處手卷，即送南歸》一篇，錄之：“趙子拋豸冠，所思在深谷。深谷何所有，萬壑松謖謖。世變瞬滄桑，風云驚大陸。蜀亂天下先，聚斂叢怨ゥ。操舟民猶水，能載亦能覆。吁嗟四海窮，焉能永天祿。佘疏傷罪言，君章空累牘。戕民以自戕，寧食若輩肉。國破遑言家，河山凄滿目。不死又經(jīng)年，且醉今秋菊。壽君還送君，白發(fā)催歸速。南榮千萬山，山山翠成簇。入山恐不深，遐想山間屋。當門補薜蘿，永日儕糜鹿。峨眉幽更幽，何時偕卜筑。”又《送趙樾村棄議職南歸》句云：“老尚有親真至樂，生幾無地更何歸。”《次胡蘧公均》句云：“并世酒人殊落落，過江名士太紛紛?！庇帧皦褮饽陙硐麚p盡，除看冰雪便風沙”，皆不能無身世之感者。
二四、二十年前寓京時，友人為余盛稱香宋侍御之能詩，然未及過從也。曩曾有句云：“并世詩人欠識面，石遺香宋又蒼虬?！笔z老人固閩之詩杰，蒼虬則鄂友王君爵三稔友，稚善繪事，贈余頗夥，亦從未一見也。若論蜀中俊流，香宋固應首屆一指。海藏亦有《題萬松深處卷子》詩云：“入山恨不深，入林恨不密。茍非違人者，此事殆難必。去年在京師，恣意尋松。一訪慈仁寺，數(shù)過法源剎。當時有所詠，出語極哀裂。知音或先覺，果爾國不活。吾曹當餓死，避世未為潔。流離攜短卷，俯仰娩明哲。云間松層層，屋頂山[B350][B350]。世外多此境，不去定何說。君今曷自題，遣意向幽絕。夢中間松濤，灑然解煩熱?！保ㄗ宰ⅲ簳r堯生病瘧新愈。）君后國變后流寓海上，回川后即隱居不出。曾刻意填詞，旋亦中輟。所為詩久已流播海內(nèi)。余最喜其《送楊昀谷入蜀七絕百首》，直可當游記讀。寶融久宦未歸，每為余言：讀君此詩，便動鄉(xiāng)思。
二五、綿竹曹演蘅（經(jīng)元），一字寶融，香宋侍御之鄉(xiāng)人也。名字與畢秋帆尚書適合，據(jù)云初非有意襲之，世固有此奇事。余中華校中多詩友，寶融而外，如彭醇士（粹中）、羅超凡（兆鳳）、李筱瀛（國柱）、張翰飛（鵬翎），其最著者。醇士、翰飛兼擅丹青，尤為難得。筱瀛有《賦答鑲蘅社長以漫社集見示，賦贈一首》云：“虛谷聲聞喜跫然，繁霜初冱?寥天。愿憑樽酒陪高論，坐絕韋制補《太玄》。并世才名香宋后，九秋生日放翁前。（自注：陸放翁十月十七日生日，先生生辰先放翁一月。）辦香自有眉山在，接跡《靈巖》與共傳。（自注：畢秋帆制府每歲必集賓客為東坡作生日，畢著有《靈巖山館集》，壬戌正月二十日先生客京師，亦與孫師鄭吏部同集漫社諸友，為東坡作生日?！保跋闼巍币宦?lián)，以贈寶融殊切，并錄后此。
二六、偶閱《石湖集》，有《秋前三日雨》詩：“暑殘堪喜亦堪驚，恰似沙場喋血兵?？v有背城余燼在，能禁幾度瀉秋聲。”與放翁之“塵市尚余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句，同一意境。火云六月，偶一披誦，便覺心地清涼。
二七、近日盛傳曲園老人《雜詩九首》，京中某報且載其墨跡，題為《病中囈語》。匣劍帷鐙，隱寓近事。據(jù)云稿為其女孫所得，秘不示人，《春在堂集》未及載也。中有一絕云：“英雄發(fā)奮起為強，各畫封疆各設防。道路不通商販絕，紛紛?？驼麣w裝?！闭f者謂殆為近日外僑聯(lián)翩歸國寫照。又一絕云：“張弛從來道似弓，略將數(shù)語示兒童。悠悠二百年間事，都在衰翁一夢中。”余謂山鬼尚能知一歲事，曲園飽閱滄桑，晚躭禪悅，伊川披發(fā)，已識先幾，或不盡出后時流傳會也。
二八、曩聞友人傳誦板橋道人乩詩四律，蹇廬遂以鈔示，乃甲于七月在京中某社降壇之作。其第四章云：“輕帆飛渡木蘭艘，風送驚濤月滿江。湓浦宵深秋瑟瑟，石鐘煙咽水淙淙。中流簫鼓從天下，一片旌旗望氣降。商婦夢啼商女恨，吹來玉笛總新腔?！闭f者謂頗與近事吻合。今日固中土有史以來未有變局也。以詩境論，格律高渾，固是佳作，正不得以預言少之，亦未可與《推背圖》、《燒餅歌》并論也。又近日報載余友碧夢乩詩絕句，語多不類，其亦好事者之假?乎？
二九、李越鰻（慈銘）頗自矜其詩，《白華絳?付閣集》流傳海內(nèi)，早有定評。日記手稿五十一冊，尤為君畢生心力所萃，承學之七，幾無不手執(zhí)一篇者。接武厲杭，允無怍色。廣雅官京曹時，頗重其詩，稱為“明秀”。君極口不承，且有“真賞不逢，斯文將墜”之憤語。文人篤于自信，且喜相輕，亦結(jié)習使然也。君每謂：“予詩自是七古第一，七律第二，五古第三?！庇嘤认财淦呓^諸作?！毒湃召蓪O子九行湖上》云：“競湖秋凈碧后羅，樹里漁舟不斷歌。行到夕陽中堰埭，邨莊漸少好山多?！薄渡纤热招行阒莸乐凶鳌吩疲骸翱汪承绿?水痕，征途心事不堪論。桑畦未綠春蔬長，看盡桃花到石門?！薄豆锰K道中》云：“夜夜金閶載酒游，家家明月水邊樓。畫船漸近簫聲細，小隊銀燈下虎邱?！薄妒状河瘠皹蚯皶姟吩疲骸伴L記秋波小住時，御街難得馬蹄遲。分明流水宮前影，消盡年光總不知?！薄睹酚曛兄辽杲住吩疲骸氨R橘含桃取決遲，（盧橘實非批把，今借用之。）年來鄉(xiāng)味不禁思。鶉鳩聲里絲絲雨，正是楊梅上市時?！薄抖慑X塘江》云：“江身如帶一舟杭，近指西興便解裝。七載亂離人九死，居然今日渡錢塘。”風神綿邈，信非才人莫辦。
三○、越縵累試不第，納貲為部郎，久之乃通籍。故集中對此尤多骯臟之語。《答周叔云季貺兄弟》云：“鑄錯己嗤秦博士，（自注：佘初以貲得太常博士。）解嘲重署漢山郎。濁流何與蒼生計，虛羨朱儒粟一囊?！薄秶篮胧饝蛟伿静苤兄T君》，錄其一云：“畫諾虛勞問姓名，綠莎聽少履綦聲。低眉總覺輸公等，捉鼻深慚動宦情。誰信清流爭此地，絕憐款段負平生。貲郎豈是相如意，多為凌云賦未成?！庇帧杜奸喎盼淘娂嗉叭郊t橋。余舊居三山，又先疇所在也，慨然有作》云：“鑄錯貲郎奈若何，渭南詩里感懷多。三山田墅紅橋宅，換得春明一曲歌?！崩温渲?，情見乎詞。京官風氣自光緒初葉已大變，戶曹登用，較史禮為雜。貲郎大都尚聲氣交游，造謁報謝無虛日，暇則徵歌狎飲以為常，鮮治事者。君獨鏈戶讀書，蒔藥種花，非其人不與通，經(jīng)年不一詣署。尚書朝邑閻公，方嚴覆名實，下教諸郎，分日入謁。尚書坐堂皇，旁一司官執(zhí)簿唱名，堂下聲諾，如點隸呼囚者然。吏持牒至，君手書累千言，責其非政體，不當辱朝廷而輕量天下士，伉直激切，如昌黎《與張仆射書》，走筆付吏去。閻公得書頗善之，事遂已。事見山陰平步青所為君傳。論者謂越縵之清鯁與朝邑之虛懷，均能行古之道者。陳弢庵先生有句云：“不須遠說乾嘉盛，說到同光已惘然?！贝擞挚梢砸検雷円?。
三一、海藏每日未晨即起，年屆七十，神王如少壯人。自云：“十余年以來，早眠早起，寒暑無間?！庇柔绾愕?。有《示石遺詩》云：“寐叟深言夜坐非，石遺卻道宵行奇。海藏夜夜樓頭坐，恰是晨鐘欲動時?！庇帧峨s詩》云：“前答為老卒，夜夜登戍樓。”皆詠此也。丁卯新歲有《題夜起庵》一絕云：“雞待五更能一 ，鶴知夜半不須眠。沈吟送盡西窗月，回首東方白盡天?！庇鄳蛑^之曰：“近方做第三句工夫，但未知第四句何日實現(xiàn)耳?！毕嗯c拊掌大笑。
三二、錢塘金農(nóng)，字壽門，三絕之譽，海內(nèi)所知。君取崔國輔“寂寥抱冬心”之語以自號。所著《冬心先生集》生前手鈔，付女兒收藏，并系以詩云：“古調(diào)泠泠造眇微，玉池清水自生肥。流傳若待官三品，誰重襄陽是布衣?！庇衷疲骸熬磬幫觏敯l(fā)疏，中郎有女好收儲。帽箱剝落紅贏敝，莫損嚴家餓隸書?！币嘁欢渭言捯?。集中有《詣庶滋上人齋堂蔬飯，望中條山》云：“凈名己悟小輪圍，紺宇精嚴一款扉。孤竹瘦于尊者相，野云白似道人衣。何曾心地妨禽鳥，且向齋堂飽蕨薇。試上莓梯腰腳健，中條山色見纖微。”“孤竹”一聯(lián)，與林和靖“湖水凈于僧眼碧，山光濃似佛頭青”句，可謂異曲同工。
三三、偶讀放翁《江樓醉中作》，有句云：“天上但聞星主酒，人間寧有地理憂。”愛其工切。余舊有“風月一錢休用買，弟兄四海更何憂”之句，友人以為甚似放翁。又俗稱入妓館者為“打茶圍”。放翁《城南馬上作》云：“寄語長安眾年少，妓圍不似獵圍豪?！庇衷z山《送杜子詩》：“北渚曉晴山入座，東原春好妓成圍?！笔窃谒卧獣r已有此稱矣。
三四、有清一代詩體，自道咸而一大變，開山之功首推吾皖歙縣程春海侍郎。君以巍科官輦下，崇尚樸學，風隱然，為一時重。詩宗昌黎、雙井，所詣亦可方駕籜石齋。海內(nèi)推儒林祭酒者，阮儀徵外，輒首及侍郎。年未中壽遽卒，然其流風余韻，固已沾溉不少矣。典黔試時，得人最盛，鄭子尹（珍）及其門。侍郎詔之曰：“為學不先識字，何以讀三代秦漢之書”。乃致力后許鄭二家之學，旋又相從湖南，故其為詩濡染侍郎者獨深。何道州（子貞）亦侍郎門下士，光大師說，與有力焉。先后其間者，則為祁壽陽、曾湘鄉(xiāng)諸公，遂開有清詩體之變局。《壽陽集》中有《春海以山谷集見示，再疊前韻》云：“胎骨能追李杜豪，肯從蘇海乞余濤。但論宗派開雙井，已是綏山得一桃。人說仲連如鷂子，我憐東野作蟲號。蝤蛑瑤柱都嘗，且酌清尊試茗醪?！贝丝梢姰斎罩L尚矣。
三五、侍郎遺集，乃平定張石舟（穆）所編次者。詩凡四卷，近日坊間已不易覓。集中有《合肥城外別家三弟惠浦》云：“金斗城邊路，先人有舊蹊。（先大夫少時依合肥令張蓀圃先生讀書縣衙。）聯(lián)非意料，騎馬又分攜。恩戴三山重，文愁五色迷。歸途傾菊酒，重聽汝南雞?！蹦伺c吾邑遺獻有關(guān)者。又《題黃小谷畫二絕》云：“楚楚丹黃壓樹鮮，疏疏籬落帶花妍。緯蕭亦有江干屋，吹破西風已十年。”“杏花??柳柔柔，屋角春禽促駕牛?？v不有秋聊自樂，絕勝辛苦覓封侯?！倍娪嘁嘞舱b之。
三六、陶靖節(jié)詩，真西山稱其原本經(jīng)術(shù)，最為特識。譚復生《報劉淞芙書》亦云：“學詩宜窮經(jīng)，方不為浮詞所囿。后《陶集》既驗其然，即有宋儒先以質(zhì)理為詩，至為才土訾詬。然平心論之，惟《擊壤集》中有過于俚率者。至朱子陳白沙，于聲調(diào)排偶之中，仍不乏超然自得之致，此詣又何可幾及”云云。持論平適，適獲我心。人謂復生才氣橫溢，涵養(yǎng)未至者，殆又未窺全豹矣。
三七、建德周止?（學熙）為玉山老人之季子。人但稱其精于理財，而不知詩詣之深，亦遠邁并時流輩。比歲謝去塵務，相羊山水，青?奚布笠，大有少伯泛湖之風。卜筑大連光風臺下，屋小如舟，高曠可想。今春與余有海上觀櫻之約，余奇詩柬之，有“避世光風鋤菊徑，傳家秋浦《愛蓮圖》。青山咫尺勞招隱，遲我花期手一壺”之句，君懸之山齋中。把臂入林，信有夙契。
三八、止盒詩不輕示人。聞所至以《劍南集》自隨，且為精鈔本。寢饋既深，自然閑適。潛夫錄示其《題邵慎亭冊子》一律云：“浮生已是再眠蠶，俯仰乾坤入夢酣。風扌卷落花紅片片，雨沾新柳碧毿毿。蔬齋一缽忘兼味，茅屋三間當住庵。何日得尋云水去，芒鞋竹杖遍江南”。亦近作也。
三九、津連往來，以長平九為最適。須鼻船長，款客尤殷，且喜誦余詩，屬書近作，必得請乃已。所藏《云煙帖》一冊，余及合肥執(zhí)政、芳澤公使諸人，均為題墨。近與周止庵同舟返津，渠聞余述止庵行詣，復以為請。止庵為書“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十六字，蓋紀前一夕余與止庵舟中賞月時實景也。時距月望，尚有五六日，故有此語。本地風光，并見襟抱。帖中有汪精衛(wèi)所書《西湖舊作》一首，錄之：“臨流莫笑影婆娑，一月西湖得再過。煙斂波光如薄醉，日融山色似微酡。疏鐘渡水無歧瀨，落木攢空有靜柯。短棹夷猶亦徒爾，累他汀雁戒心多?！本l(wèi)夙嗜文學，書亦娟秀，“汀雁”一結(jié)，尤見作意。憶乙丑春，初訪余后沽上咀石寓廬，暢談約兩小時，并斤斤以剖白非赤化為幟志，忽忽已三年矣。一翻閱閑，回首前塵，能無根觸？
四○、福山王文敏（懿榮）庚子之難，闔門殉節(jié)。有清中葉，朝士精鑒，別耽風雅者，吳縣潘文勤（伯寅）、常熟翁文端（叔平）外，惟公豐隱然，為一時重。集中有《請續(xù)修四庫全書》一疏，略稱：“考據(jù)一門，后來居上，藝數(shù)之流，晚出愈精，亟應續(xù)纂。”事雖未行，頗徵特識。所為詩五卷，多行役游覽之作。《馬嵬驛》云：“碧落黃泉何所期，世間更莫怨生離。石壕邨里夫妻別，猶有天涯相見時?！蓖窦s有風人之旨，亦前人所未道過者。
四一、通州張季直（謇）、范肯堂（當世原名鑄）、朱曼君（銘盤），均以樸學齊名。印驅(qū)相依，藝林爭羨。有《哀雙鳳》五言排律，流傳一時，亦一段佳話也。序曰：“雙鳳，如皋倡也，與許生有委身之誓。許貧，不能如假母欲，過從遂簡。母既怒鳳不悅他客，甚笞，苦之。鳳竟以憂，將死，屬曰：‘收我者許也?！醿姲Ф鵀橹??！薄岸陆狭P，風條腕綠蕪。枇把門巷在（謇），裙屐酒尊逋。無意逢花落（鑄），何緣救草蘇。為君數(shù)前事（盤），愴我郁嗷吁。碧玉家原小（謇），紅兒貌不殊。鳳饑梧粒瘦（鑄），蟲蝕蕙根枯。絳樹雕闌出（盤），青羅寶鏡摹。彈箏愁浪子（謇），抉酒倚香奴。鬼卦金錢卜（鑄），歡情斗帳腴。纈云方空曉（盤），?月著難敷。含睇羞團扇（謇），緘盟結(jié)繡襦。郎來鸚鵡覺（鑄），夢淺碧鸞扶。半臂宵寧冷（盤），雙飛愿忽孤?？暯E窮贖蔡（謇），毒冒獨棲盧。豈悔偷靈藥（鑄），終難并鄂拊。隔簾牛女怨（盤），遞簡角張迂。強笑成歌舞（謇），華妝泣粉朱。縱搖雕玉佩（鑄），未剖赤心符。宓枕推遺植（盤），蘇臺誓托吳。露蓮秋后苦（謇），霜菊影邊癯。一病秦醫(yī)拙（鑄），千行楚淚俱。名駒猶惜骨（盤），靈鳥竟辭簽。宛轉(zhuǎn)卷麓拔（謇），凄涼杜宇呼。命殘留鈿合（鑄），甩暖待?榆。誰道城南艷（盤）。能從陌上夫。百金豪客?（謇），九鼎美人軀。往者曾平視（鑄），今來失彼姝。芙蓉慳晚墮（盤），蘅芷際春徂。錦瑟鴛弦盡（謇），香泥燕壘無。欲銘羅襪冢（鑄），更涕博山爐。滄海填精衛(wèi)（盤），窮陰種橐吾。天涯感淪落（謇），回首重躊踟?！卑Ц蓄B艷，蕩氣迥腸，亦可想見三君少年時才藻之盛矣。
四二、老友渾源田君子琮，共事春明，投分最久。詩學玉溪，尤多心得。去夏君與邃陽袁潔珊過余沽上寓廬譚詩，席間于玉溪《無題》諸作，頗有新解，顧操晉音，不能盡曉。然其致力甚深，固無可疑也。君之尊人友羲丈延年，為山右宿儒，少有才名，中年始刻意為詩，故取高達夫五十能詩之意，顏所居曰希達齋。所著有《希達齋詩存》上下兩卷。長沙陳伯平中丞啟泰稱其“淡靜簡古，即其詩可想其人”?！对绱河瓮吩疲骸暗w雙影亂，身健一筇閑。野水碧于樹，夕陽紅到山。”《暮春感事》云：“春原似客留難住，老不如人后可知?！薄对缜镌L菊》云：“傲骨自存霜未至，黃花也受夕陽恩。”《山中小忄曷》云：“潭影搖天動，鐘聲出樹遲。”詠松云：“無人賞貞節(jié)，只為太支離?！薄蹲x史戲題》云：“莫謂錢神奈我何，回天奪命總由他。昭君去國文姬返，都是黃金力量多。”又《觀?！窋嗑湓疲骸皻馔坛嗳找煌栊?，水浸蒼天四面低?！薄都淳啊肪湓疲骸坝隄窦t開蕾重重，風吹綠上草頭明。”皆能戛戛獨造，不落恒蹊，且為一時傳誦之作。集中長篇甚多，表彰遺佚，胥關(guān)風化，不及備錄。子琮學行并美，原奉趨庭，比之壽毛，洵無愧色。
四三、巴縣楊滄伯（庶堪），蜀才中之錚錚者也。覃研詩學，致力頗深，一長秋曹，旋即引退，掩關(guān)息影，吟諷自娛。近寫示近作，多閑居味道之語?！堆┖笞鳌吩疲骸岸奸T雪后生清冷，燕坐讀書但煮茶。晚愛蕭疏有庭樹，靜聞剝啄似山家。已判居士從摩詰，無復仙人間少霞。一卷《多羅》了群慮，如勘塵夢半空華?！庇帧堵勅苏f故鄉(xiāng)戰(zhàn)事作此謝》之云：“一室靜諸緣，齋心禮佛前。法云想十地，明月證初禪。河岸遙聞戰(zhàn)，鄉(xiāng)關(guān)久隔年。只今思驚嶺，無計勒燕然?！鄙钊藷o淺語，轍疑響者相知不盡。君有《論詩絕句百首》，方在屬草中，遺山、漁洋有嗣響矣。
四四、奚度青（侗），皖當涂人。石遺《詩話》稱其“為詩面目，頗近散原”，蓋宦游白下，與散原較稔也。《登北極閣》云：“野氣蒼涼秋日瘦，山靈僬?劫灰多?！薄吨星镂鲌@》云：“今夕何年天不語，故人無恙酒初溫。”《師山春望》云：“重煩春媚我，失喜杏交花?！薄缎劣鲜貧q》云：“壯懷漸惡仍今夕，淺醉初消又萬端。”《上巳》云：“勾當春色憐遲暮，徒倚花枝換笑顰?！苯阅芩粕⒃婺空?。近寄余《五十生日述感五首》，中有句云：“學儒病在陋，作吏恥未循。宇宙偶著我，細若空間塵。生滅一交臂，何者堪寵珍？同業(yè)起情愛，成就憂患身?！卑分心暾撸坍斖烁杏|也。君累宰大邑，以循能稱。所著有《莊子補注》，頗多發(fā)明，蓋能以經(jīng)術(shù)飾吏治者。詩詣之深，特其余事。
四五、詩有與詞并見者，宋晏元獻詩“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本為《示張寺丞王?？薄菲呗筛孤?lián)，后又以入《浣溪紗》詞，即其例也。元獻初得上句，彌年未能對，王珙為對下句，元獻大喜，自此辟置館職，遂躋侍從。王之才固足稱，元獻愛才之雅，尤為難能云。
四六、《龔定盒集》于歸安姚先生極致推崇，詩亦數(shù)見。按姚名學?爽，字鏡堂，學問贍博，品尤高潔。官京師數(shù)十年，寓破廟中，不攜眷屬。趨公之暇，以文酒自娛，朝貴罕識其面。曾典貴州鄉(xiāng)試，門下士饋蟄金者力卻之，惟贈酒則受。因是貧特甚，出不乘車，隨一僮持衣囊而已。所服皮衣冠毛墮半見其?享，每踽踽行道中，群兒爭指笑之，先生夷然自若也。嘗賦《梅子詩》云：“臭味偏于吾輩近，風懷莫遣女郎知。”一時推為絕唱。其他佳句，如《謝人送菜》云：“但使斯民無此色，愿教我輩味其根?！薄端烷h貢甫之揚州》云：“養(yǎng)志未須嫌祿薄，讀書大好是官閑?！苯郧邋^俗，不落理障。事見桐鄉(xiāng)陸以┟《冷廬雜志》中。先生本以樸學清標，為一時?？?。定盒有《柬王徵君暖鈐，并約其偕訪歸安姚先生》云：“歸安?覃々百怪宗，心夷貌惠難可雙。徵君力定乃其亞，大呂應合黃鐘撞?！庇衷疲骸皻w安一身四氣有，舉世但睹為秋冬。亟拉徵君詩姚子，高山大壑長相逢。”即詩可想見先生之學養(yǎng)矣。
四七、先生官兵部久，僦居宣南水月庵。定盒《柬陳碩甫（奐）并約其偕訪歸安姚先生》云：“枯庵有一士，長貧顏色好。避人偕訪之，一覿永相保?！贝糕志佣浴Ｍ]袁忠節(jié)（爽秋）亦有《過水月庵有懷姚鏡塘先生》云：“一片空明水月居，枝言春雨灑根株。道光朝士狂標格，庭翠今余柏子無?！毕壬疄檎阗t引重如此。蕭條異代，景慕攸同，載筆及之，亦藉以矜式頹俗也。
四八、定盒有《三別好詩》，方百川《遺集》、宋左彝《學古錄》外，其一即吳駿公《梅邨集》也。詩云：“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泵反逶姼癫桓?，無庸為諱，然江左三大家中，要推鹿樵第一，且不僅詩工，題目亦好，擬之詩史，亦足當之。昔賢詠梅邨詩最著者，附錄于此。吳江王載揚（藻）云：“百首淋漓長慶體，一生慚愧義熙民?！奔味ń鹄K武（慰祖）云：“兩代詩名元好問，畢生心事沈初明?！笨芍^異曲同工，然亦不無微詞矣。梅邨出山，侯朝宗嘗遺書力阻，后有《懷古兼吊朝宗詩》云：“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淑漿淚滿襟?！庇峙R歿詞云：“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鼻镞z恨，識者哀之。
四九、有史以來，年少能詩，卓然可傳者，唐惟李賀，宋惟王逢原。逢原十余歲，王介甫見其所賦《南山之田》詩，大喜，期許甚至，以其夫人之女弟妻之，年甫二十有八卒。向使克躋中壽，其所詣寧可量耶。近賢如侯官林暾谷（旭），卒年僅二十四歲。以詩格論，亦庶幾卓然成家者，而得年反不及兩君。且東市沉冤，遭逢更酷，亦可哀矣。暾谷魁鄉(xiāng)薦第一，年才十九。入都后，才名藉甚。三上公車不售，發(fā)憤為歌詩，取徑苦澀幽僻。石遺謂為“春夏行冬令，決非所宜”。言為心聲，固有不可掩在耶。所著《晚翠軒遺詩》二卷，李拔可（宣龔）輯行，石遺為之序。集中《滬寓即事》云：“獨謠負手誰能喻，百計安心或未賢?！薄段煨缂膬?nèi)》云：“六月長安無一事，借人亭館看西山?！苯詷O有神理。海藏謂為“如啖橄欖”，可謂確評。君致命后，海藏挽詩云：“談笑臨刑亦大難，道旁萬眾總丸瀾。書生自說君恩重，廿載頭顱十日官。”“樓東詩老暗迥腸，客慧空花亦太狂。晚翠軒中人盡去，嘉名端合與孤孀?！眱稍娊院２匚纯濉＞渖蝙o字孟雅，為濤園中丞之女，亦以能詩名，著《崦樓詩詞集》一卷。君歿后，哀毀逾歲卒。海藏詩所謂“嘉名端合與孤孀”者，蓋不勝惋惜之意矣。
五○、項里在山陰西南，多楊梅，王性之《賦項里楊梅》句云：“只今枝頭萬顆紅，猶似咸陽三月火?！薄栋资廊思分性d之。弢庵先生有《宿獅子窩向過秘魔嚴》詩云：“秋深赴霜林，?？诛L先我。誰知前夕雪，斷送陸渾火?！豹{窩紅葉最佳，一夕霜風，零落殆盡。兩詩善用“火”字，體物最工。
五一、海寧王靜安（國維），別字觀堂，以丁卯五月二日自沈于昆明湖內(nèi)魚藻軒側(cè)，亦今之傷心人別有懷抱者。君覃精漢學，旁及雜家，其著作已刊行者，久已流傳海內(nèi)外。歿后日人橋川氏主撰之《文字同盟》，為編印追悼?？?。吾國學人，日趨凋落，閎肆如君，憔悴以死，黃鳥之哀，有識同恫。余與君民八、九年間，曾于滬上愛儷園數(shù)數(shù)相見。比歲君都講上京，心儀尤切。商量舊學，又失此人，痛何如之！君歿后挽詩甚多，寶融有“萬口爭哀書種絕，一池猶是鼎湖遺”句，亦實錄也。
五二、壬子、癸丑間，靜有《頤和園曲》七古，頗為一時傳誦，蓋學梅邨體者，見《觀堂集》林中。歿之前為人書扇，中有“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之句，死志之決，即此可知。都下報紙，多以為錄李義山作。人以詩工，亦不暇孜，實則乃摘錄陳弢庵先生詩也。近見弢老為華陽喬君書扇，并識之云：“己未次均澤公落花之作，靜安致命前一日，取其后二苜為人書扇，相感之深，彌益后痛。傳者乃誤以為玉溪之詩，何淄澠之不辨耶?！痹姽菜氖祝浿骸皹桥_風日憶年時，茵溷相憐等此悲。著地可應愁踏損，尋春只自怨來遲。繁華早懺三生業(yè)，衰謝難酬一顧知。豈獨漢宮傳燭感，滿城何限事如棋?！薄耙狈浒V蝶太猖狂，不替靈修惜眾芳。本意陰晴容養(yǎng)艷，那知風雨趣收。昨宵秉燭猶張樂，別院飛英已命觴。油幕纟采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腸?！薄吧鷾缭纯眨劭磧A國付東風。驚回綺夢憎啼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薄傲魉跋ゲ涣?，余香駘蕩碧池頭。燕街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上，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即以詩論，何減西昆。
五三、故人固始秦宥橫（樹聲），別字晦明，中州奇士也。負才使氣，前無古人。晚歲尤自矜書法，且喜談時事，郁郁以歿，士林惜之。常自榜門聯(lián)云：“四壁圖書生葬我，千秋孤奇冷看人?！贝丝芍渲既ひ?。君為寶融書扇云：“烏咽中流水不流，知君清坐不勝愁。魯戈過眼空三舍，宋鐵傷心盡六州。自古武夫避黃發(fā)，后今吾道屬蒼頭。人間會有蟾蜍壽，書劍臨風涕未收?！鄙w丁巳五月廿三日作者，亦感事詩也。又乙丑京師江亭禊集，君分均得“妓”字，成五古一首云：“天屠乖龍，荒亭曖元巳。誰與舞東風，零落拓枝妓?！绷攘葦?shù)語，頗肖呂谷。君之為詩，皆此類也。
五四、君任滇臬，與吾鄉(xiāng)李蛻庵督部論事多不合，旋調(diào)嶺南提學，瀕行和蛻丈詩，有“劉?昆中夜聞雞枕，祖逖明朝上馬鞭?！鳖H為人傳誦，然傲兀之氣，亦可于言外見之。友人云，君在滇言事，每用駢文，詞旨奇詭，大府苦之。此亦官牘中之紉格也。
五五、老友諸暨周孝懷（善培），今之陳同甫、葉水心一流人物也。海上相見，其喜可知。君苦吟成癖，故不多作，然每作必有獨到語。如《移家大連，愴懷滬居有作》云：“兩地松楸成隔世，十年花木正當春。窮途始識鷓鵪樂，誰庇漂搖喪國民?！逼嗫嘀~，不忍卒讀。寶融有柬君一絕云：“兵間脫命劇酸辛，頗訝芒鞍帶戰(zhàn)塵。佳處茅庵留一畝，使君宦橐本來貧?！鄙w能知君生平者。
五六、大連佳處，以星浦虎灘為最。郊外可游之地亦多，惜梵宇甚少，訪僧更寥寥矣。孝懷每繩凌水寺之勝，并紀以詩云：“獨有游山興未灰，攜兒十日到三回。風傳松籟如人語，春誤梨花至夏開。欲識無生參木石，且容偷活向蒿萊。楓林為訂清秋約，莫負朱顏數(shù)數(shù)來?！表椔?lián)極見作意，深人固無淺語。寶融極喜誦之，贈詩云：“野寺短筇頻獨往，南山霧豹詎終藏。詞人漸老朱顏在，待賞秋林九月霜?！本釉诖筮B霧島町，南山近在幾席，故寶融詩中及之。君又有《游熊岳雨中作》云：“三島聰明慣作園，因松借石柳為垣。近鄉(xiāng)風物天皆厚，無主山川客自尊。一夜雨添平地綠，已寒心得暫時溫。山孤也作遼東客，江上波濤那可言?！弊宰ⅲ骸捌涞赜忻」律秸??！薄敖l(xiāng)”一聯(lián)甚佳，殆又不無新亭之感矣。
五七、元和江建霞京卿標，亦戊戌政變史之人物。君于甲午奉命視湘學，毅然以開通風氣自任，湘中士習為之一變?！鹅`鸛閣叢書》，即當時校印者也。湘人刊《翼教叢編》，于時賢多所詆謨，卻無一字及君，亦徵公論。君詩不多見，《題孫子瀟先生雙紅豆圖卷二絕》，錄其一云：“嘉道風流在眼前，一函贏得百詩篇。人間盡有雙紅豆，誰向東風祝妙年。”殊清雋可喜。君與閩縣鄭海藏，同于戊戌以京卿被命。旋于是年八月被放，隱居滬上，以醇酒婦人自娛，不及一年，遂捐館舍。海藏有《聞君卒于蘇州感賦二首》云：“西北空嗟倚蓋傾，傷心君子共時名。先登已作行閑氣，定論終推牖下榮。著述早成酬短景，風流頓盡薄余生。蘭膏煎后天年天，一嘆吾徒意未平?！庇衷疲骸霸t書夕下震朝端，江鄭同登世所看。不出固應全首領(lǐng)，獨存真欲裂下冠。龍顏日角縈魂夢，玉宇瓊樓警歲寒。極目茫茫天又闊，淚河莫為助波瀾。”“江鄭同登”句，亦政變史中之一掌故也。
五八、建霞督湘學時，有縣令某通書誤江為姜，曾賦答一律，有“釣竿不是生花筆”之句，頗為一時傳誦，余則久忘之矣。偶閱報載某君詩話，謂嘉善錢南つ先生為言，清時其鄉(xiāng)人黃某官廣東惠嘉湖道，有才名。其友致書，封簡誤黃為王，黃因報以一詩云：“江夏瑯琊未結(jié)盟，草獨三畫最分明。伊家自接周吳鄭，敝姓原連顧孟平。須向九秋尋菊有，莫從四月問瓜生。右軍若把涪翁誤，辜負籠鵝道士情?！贝嗽娀溲?，與江詩異曲同工，附錄于此，聊發(fā)軒渠。
五九、滇池唐?賡（繼堯），與蕭縣徐又錚（樹錚），皆吾輩同學中之錚錚者。?賡與余同時入金澤聯(lián)隊中，眠食與共，交期尤切。其為人也，厚重和靄，殆由天授。當改革后，治軍滇黔，刻苦沈摯，譽問頗隆。北庭詢問西南人才，余轍以?賡應。癸丑之役，與松坡共事，軍書旁午，嘗徹夜無眠，倦極則合目片刻，即能治事如常，精力之過人如此。十年以來，君于余書問頻數(shù)，雅承推重，余亦以遠大規(guī)之。顧論者謂君二次返滇，日即驕侈，頗府民怨，以此信譽亦為主銳減。富貴之移人歟？憂患之中人歟？然初不料其竟以瘵死也。君本不以詩名，而詩卻如其為人，虎虎有生氣。嘗自慶遠奇其親近某君數(shù)首，中多警句?！段鹘壑小吩疲骸笆d浮名誤赤松，無端平地起英雄。大江流月波翻白，老樹凌霜葉吐紅。放眼以觀塵世小，開襟一笑海天空。滄桑棋局知多少，又看旌旗在眼中?！薄断笾菀共础吩疲骸皺M槊江流望八荒，澄清依舊仔肩當。社城狐鼠應須伏，山澤龍蛇漫久藏?！薄恫洁嵄挥瘟铎艟窋嗑湓疲骸膀?qū)癘但憑三尺劍，救民都仗一驛騮。”又《和鄭炳然元旦感事均》后四句云：“云樹漫忘歸倦鳥，漁磯猶望起飛熊。凱歌春酒香仍冽，共醉華山翠海中?！贝嗽娨杉炊畏档釙r作。君曾著《言志錄》，君署東大陸主人。有人謂錄中有“橫行到處可為家”之句，雖一時豪語，殊乏緩帶輕裘之致。尉佗南越，聊以自娛，殆亦地域囿之耶？末路蹉跎，又知交所同痛矣。
六○、白話入詩，本無不可，《詩三百篇》其泰半皆當日之白話也。即如“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以今語體衡之，仍白話耳。唐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睔W陽永叔謂“‘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庇朗逵謬L譏某達官“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一聯(lián)。白話詩又寧能盡佳襲？
六一、好句如“風暖鳥聲碎，日重花影重”，“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固為有目共賞，然六一表彰之功，政自不淺。
六二、英國詩人擺倫之詩，最膾炙人口者，為《留別雅典女郎》四首，吾國譯本，已數(shù)數(shù)見之。實則其集中佳什尚不少，如少時《吊碧伽女士墓》一篇，中有警句云：“萬木無聲兮風寂寂，黃土一杯兮血痕碧。草自芳兮花自紅，我所歡兮今在帝之宮。帝亦無情兮，遽奪予之愛儂。”哀感頑艷，無愧西方溫李。姑錄此以備一格。譯筆卻佳不知出自何人，當續(xù)孜之。
六三、同年江陰何震彝（穆態(tài)），別字鬯威。著有《?芬室詩》一卷，今之能作宋詩者。《示馮丹崖》云：“忍俊無言意可傷，孤懸冷眼看滄桑。商量舊學存千是，料理名山值一狂。廝養(yǎng)有才儲北里，侏儒微飽傲東方。早知識字愁根蒂，放手為文更不祥?！薄稑顷帯吩疲骸皹顷帟酝恍萌?，夕照微殷落酒邊。倒吸山光分積潦，碎分霞影散諸天。林間暗雨晴猶滴，階次疏花墜更鮮。為語城頭霜鬢叟，承蜩抱甕亦多綠?！薄赌桓吩疲骸澳桓臅w塵，枝官聊許乞閑身。筑球裁扇還三月，煮茗焚香忘一春。疏樹著煙偏易密，新苔經(jīng)雨又成陳。中原車蓋縱橫地，應有墻東避世人?！敝T作皆清新可喜。君為余友德化李木齋之，蓮舫太守?式之文孫，少承家學，壯負才名。陳散原贈詩，所謂“爾祖光輝動鄉(xiāng)國，后生傳述不能忘”者是也。余與君交誼頗篤，從前每過春明，必圖譚譙。迄后入為郎曹，佗傺不樂，以丙辰逝世，年尚未及四十。遺集梁眾異序之，謂其“清而能腴，樸而能綺”。洵非溢詞。君嘗輯閩縣王貢南（毓菁）、揚子陳?多孫（延樺）、甘泉閔葆之（爾昌）之詩，為《一微塵集》。之數(shù)君者，皆以能詩名。偶見?多孫《和鬯威見奇均》云：“詩篇要似柏青青，不與嚴秋萬木零。紫燕黃鵬春未已，哀弦獨繭可能聽。揚州花憶何郎閣，北地園如柳憚汀。過雁得傳千里信，青天遙寫一張屏?！币嗉咽惨?。
六四、山陰湯墊倦（壽潛），與鄭海藏、張嗇庵，在清季均以鼓吹憲政，為時所稱。宣統(tǒng)初元，簡授江西提學，君力辭不就。散原贈詩，所謂“飛書萬行淚，卻聘五湖船”者是也。君有《過錦州》一律云：“壯游老未忘醫(yī)國，似此雄藩袖手過。出塞山疑天子嶂，繞城水是女兒河。地猶沙礫耕桑少，人到幽燕感?既多。隔岸遙東一衣帶，幼安皂帽近如何？”詩卻傲兀自喜，如其為人。友人徐炎東為余誦之。海藏有《自大連灣至奉天》一律，結(jié)句為“幼安蹤跡殊難測，見尾神龍論未工”。二句亦善用幼安故事，乃己酉冬盡日之作也。此詩今見集中。偶閱朱︹邨詞有《望海潮》一首，為海藏作者，注云：“太夷秋晚度遼，舟中賦《小海唱》三篇見寄。有云：‘用遼猶足支天下，北睇云山萬疊青?！衷疲骸覚M流聊濁足，賭將黃海與君看。’度非虛作壯語也”云云。兩詩集中已佚，讀之猶可想見擊楫渡江氣概。今海藏老矣，意氣之盛，寧減當年？
六五、清咸同間有嶺南三孝廉者，文昌潘孺初戶曹存，及鄧鐵香鴻臚承修，遂溪陳逸山農(nóng)部喬森也。孺初獨行卓識，尤為士論所推。官京師時，袁忠節(jié)爽秋、梁文忠節(jié)庵，均敬事之。梁有《訪潘孺初丈雷瓊館有贈》云：“雪殘萬念入支頤，羈羽沈鱗共一時。瘦固勝肥誰則覺，生何如死世還疑。棋當危局須心力，花到良辰已鬢絲。每恨古人吾不見，掃除獨見閉門時。”節(jié)庵遺詩中，為孺初作者凡數(shù)見，且均佳，不亞海藏之于顱五子朋也。惟時韻復押，疑鏝本有誤。袁有贈詩斷句云：“疏星夜見匏瓜朗，宰相何為失此人。”其推挹可想。君博學多通，尤精筆法。宜都楊惺吾（守敬），常從之間金石之學，得其余緒，遂以名家。咸同朝士之ウ修者，君當首屈一指云。
六六、京師陶然亭，亦稱江亭，為宣南觴詠之地。楹聯(lián)雖多，卻少佳者。曹習庵（文虎）云：“穿堞小車疑泛艇，出林高閣當?shù)巧??！睂懢肮で?，吾何間然。海藏亦有《辛亥二月二十二日集陶然亭詩》云：“江亭佳處在一曠，十丈車塵隔人外。下車登閣似登山，步步層層帶吟思。林稍草根動黃綠，觀闕遙空隱舟翠。清談何必遽流涕，坐送斜陽足余味。小丘迤北特孤聳，于此置樓有殊致。若能張鏡吸山光，臥看方知勝閑對?！狈彩煊谓ふ?，固無不知此詩之妙也。亭本大悲庵舊址，曩有住持，乃一盲僧。弢庵先生清季入都作云：“盲僧能說同光事，歌者何戡恐亦無?！睆垙V雅云：“看山終礙橫城闕，有屋猶應勝黑窯。曾是千場觴詠地，酒邊腹痛頓思橋?！苯圆荒軣o今昔之感者。
六七、長沙周荇農(nóng)（壽昌），有《過崇效寺車中得句》云：“沿塍路曲微藏寺，撲面山多欲入城?！苯怨び趯懢罢?。與張詩ぎ（祥河）《題龍樹寺》句云：“風前萬葦綠成海，斜日西山黃到樓?！笨芍^異曲同工。向見此類斷句甚多，惜不能備舉也。
六八、梁節(jié)庵遺詩，有《為寄題簡竹居讀書草堂五首》云：“腹中萬卷可支餓，世上點塵不到門。至念陳（樹鏞）康（詒祖）天下士，一嗟無命一分源?！薄坝柟首鬈幋俺ǎ屠溥€依水石嚴。今日承平無個事，乾龍不必問飛潛?！薄案呙芡ㄈ褰?jīng)傳熟，濂溪老人風日溫。諸子紛囂無用處，始知南海此堂尊。”“多種竹松扶士氣，閑論禾稼識農(nóng)功。旁人莫訝先生隱，儒者勛名本不同?！薄皠e來滄海還多夢，老去茅庵尚未成。絕羨武夷精舍好，談經(jīng)何日罄微誠。”竹居名朝亮，南海諸生，蓋今之粵中有數(shù)學者也。君與同里康更生，同出朱九江先生門下。閑居講學，造就綦宏，不騖聲聞，邈然高厲，以故士論尤交重之。南海有懷君詩云：“我有同門友，青云絕世塵。大師傳嶺表，學道共河汾。帶草空山老，藜床避地頻?？党啥嘀?，濁世剩儒真?！奔创丝上胍娋疄槿艘?。君所著有《讀書草堂詩》?！犊宛^邑中曾氏草堂》云：“板橋松路入莘邨，小任疏林近水園。好鳥呼人多種樹，閑花行影自知門。遠看野色過春饋，倦止書聲話晚尊。笑我邑人還是客，客居初作邑居論?！庇帧镀嬗柫捍蠖Ψ以姟范^云：“草堂百事不吾知，松竹當門水綠漪。猶笑點塵飛欲到，誰歌防有鵲巢詩?！庇帧敖诡^上客負前身，曲突累累告徙薪。曾幾太邱車馬會，萬言宿草意如新。”“太邱”疑即指陳頌南侍御言也。
六九、日本詩人藍由股野琢君，曾任帝室博物館館長。于光宣間漫游來華，及朝鮮各處。歸國后著有《葦航日記》，載詩極多，亦間有佳句。如《朝鮮過中》云：“一傘騎驢人似畫，白衣皂帽趁秋晴。”《訪西便門白云觀》云：“去住兩應無{?主}礙，白云觀里白云心。”《游姑蘇寒山寺》云：“霜天落葉楓橋曉，千古敲余山寺鐘?！本烧b也。君以外國學者，乃能辨東坡指黃州赤鼻山為赤壁之誤，與隨園所見略同，亦能留心稽古者。過北京時，主外部者為那桐《琴軒》，君鄙其未讀書，竟不通刺。過長沙時，則必以詩介見余友隙煥彬吏部，其品格可想。彼邦朝野如伊藤春畝、龜谷省軒、重野成齋、三島中洲、森槐南、小野湖山及想軒鳳洲諸巨子，均傾倒其為人，非偶然也。
七○、李越縵論詩，以為元詩優(yōu)于南宋，且謂“絕句元人苦氣格靡耳，其新秀卻勝宋人”。并引貢師泰一絕云：“涌金門外柳如金，三日不來成綠陰。我折一枝入城去，教人知道已春深?！敝^其“空靈超妙，東坡亦當?shù)褪住?。余謂元之雁門、道園，卓然大家，以之抗手宋賢，洵無愧色。絕句元人尤多佳者，黃星甫《池荷》絕句云：“紅藕花多映碧闌，秋風才起易凋殘。池塘一段榮枯事，都被沙鷗冷眼看?！庇讶藯?齋論詩，推為元絕第一，吾何間然。明人絕句中，余最喜張孟晉《對月》句云：“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且盡掌中杯。高樓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币钥深R頑星甫者。?齋詩云：“對酒清歌午夜聽，苦思玄墓向垂暝。興來乞食歌姬院，別有知音識阿靈?！鄙w詠此也。
七一、友人桐城光農(nóng)聞孝廉云錦，夙有文名，知之已久。詩則不多作，然所詣亦深。余居東日，君以詩見懷云：“濟世陽明譽豈虛，唾壺擊碎意何如。厭聞塵俗頻捫耳，暫掩經(jīng)綸且著書。從古英雄譏廣武，幾時康樂夢華胥。鄰家也苫風波惡，叢桂淮南好隱居?！苯Y(jié)句有招隱之意，蓋促余返國也。君于癸亥秋間，曾有事于閩。《九日登漳城芝山》云：“萬里圖南逢九日，開元頂上踅清娛。三亭鼎立因起，雙水環(huán)流挾海趨。負郭園林垂橘柚，他鄉(xiāng)兄弟憶茱萸。烽煙滿地余殘，舉目新亭景不殊?！弊宰ⅲ骸爸ド皆谡某俏鞅迸?，為全城最高處。舉目遠望，煙火萬家，山河環(huán)繞，青翠摸衣，如開圖畫。朱文公知漳時，后此讀書，下有開元寺，久圯。郡人于殿基下掘得石柱二，長丈余，有聯(lián)云：‘五百年逃墨歸儒，跨開元之頂上；十二峰送青排闥，自天寶以飛來?！鞂毮苏闹鞣逡玻鄠鳛槲墓A書之讖，因就寺起芝山書院。事莫可考，柱石今存，字特飛動雄渾，洵屬奇筆”云云。余謂君詩亦能無娩飛動雄渾者。碧夢遇難，君有挽詩，亦多佳句。如“倒戈作俑始庚申”，世稱誦之，謂為千古定案也。
七二、番禺梁節(jié)庵先生鼎芬遺集中，有《新建青山拜陳撫部丈》云：“枕中魂淚常經(jīng)處，今曉沖泥上此臺。肅肅高松非世物，疏疏寒雨助人哀。丈夫一暝曾何顧，山徑余花有未開。欲去仍留腸已斷，衰遲真恐不重來?！睋岵考从毅懼胸汅?，散原吏部三立之尊人也。清季變法，湘為首創(chuàng)，網(wǎng)羅疏薦，皆一時俊流，以故士論多之。散原以貴公子于趨庭時多所贊畫，戊戌政變，同被黨錮。君侍中丞公返居?青廬，栽花蒔竹，憤然忘世，其地即節(jié)庵詩所謂新建青山者。中丞未久逝世，遂卜葬焉。散原集中，凡涉?青廬諸作，皆真摯沈痛，字字如迸血淚，蒼茫家國之感，悉寓后詩，洵宇宙之至文也。《辛丑?青廬述哀五首》之一云：“昏昏取舊途，恫惘穿荒徑。扶服?青廬中，氣結(jié)淚已凝。歲時辟踴地，空棺了不勝。猶疑夢恍惚，父臥辭視聽。兒來撼父床，萬喚不一應。起視讀書帷，蛛網(wǎng)鐙相映。庭除跡荒蕪，顛側(cè)盆與甑。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庇衷疲骸皯洀脑崮赋剑笧槁湟积X。包裹置壙左，預示同穴指。埋石鐫短章，洞豁生死理。孰意飽看山，隔歲長已嫌。平生報國心，只以來訾毀。稱量遂一施，堂堂待?史。維彼夸奪徒，浸淫壞天紀。唐突蛟蛇宮，陸沈不移晷。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兒今迫禍變，茍活蒙?鬼恥。顛倒明發(fā)情，躑躅山川美。百哀咽松聲，魂氣迷尺咫。”“平生”以下，亦可作戊戌詩史讀也。按節(jié)庵拜墓，散原曾有詩紀之，中有句云：“拂拭墓門石，墮淚跡猶辨。鄰翁爭執(zhí)詞，異事匪訛舛。隔日寒雨中，籃輿落苔蘚。有偉丈夫者，獨以生萏展。此客不知誰，虬髯照層?。心知在天壤，其精貫幽顯。去來不可原，攀霄涕泗泫?！辈⒅蟠?，以見先民風義焉。
七三、散原集中，為蜻廬作者，幾無一不工。情至者文特至，《陳情》、《攏岡諸》表，獨有千古，胥此旨也?！度梢L至?青廬謁墓》云：“天乎有此廬，我拂蒼松入。壁色照斜陽，照照孤兒泣?！薄柏毷俏峒椅?，寧敢失墜之。江南可憐月，遂為兒所私?！钡诙子嘧钕舱b。散原中歲后，僑居秣陵，然必間歲返里省墓，《墓上作》云：“短松過膝草如眉，麗川原到眼悲。叢棘沖風跳乳雉，香花搖雨濕蟠螭。歲時僅及江南返，禍亂終防地下知。弱妹勞家今又盡，茫茫獨立墓門碑?！薄皻q時”一聯(lián)，最為刻摯。又斷句云：“親顏支寤寐，兒氣冷山岡。子孫身外物，今古墓旁人?！币嗉?，讀之增人永慕之情。
七四、余于庚戌秋過寧，曾訪散原談詩，瀕行以新刊《散原精舍詩》見詣。又十年，庚申春于役申江，君亦由寧來，復得暢晤。余均有詩紀之，見燼余集中。今又忽忽數(shù)載，清溪一曲，日在鼙鼓聲中，無以安賢者。聞君近年亦避地滬杭，輩流漸稀，詩亦鮮作。海藏見告，君與二三稔友，有時以詩鐘自娛，亦無曩昔觴詠之樂矣。君與海藏一時有鄭陳之目，海內(nèi)論東南壇坫者，轍首及兩公。海藏序君詩云：“伯嚴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雖出于魯直，而莽蒼排募之意態(tài)，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裏也?！本喾咂溲?，故刊詩自辛丑始，訖于光緒三十四年。辛亥以后，君詩境一變，閔亂傷時，多變雅之作。君曾屬海藏代刪其詩，而海藏以為不可，且曰：“散原之詩直類后《春秋》?！逼渫瞥缈芍^至矣。石遺室論詩，謂君“少學昌黎，刊有《游廬山作》一卷，皆韓體也。中年論詩，益惡俗惡流易，于時流尤少許可者”。又謂君與沈乙盒，均詩中夢窗。信然。
七五、散原有《題張季直荷鋤小照》云：“許行學派開天下，振古無人識緒余。獨契微言張季子，?平持世一?鋤。”又“墾牧經(jīng)綸世已傳，爭看涸海佩烏犍。等閑覓食蛟鼉側(cè)，儻為余留二頃田。”近世以來，勞動神圣之風，漸被東土。我國地大物博，尤非取國民皆勞主義，造成真正農(nóng)國，以開發(fā)地利，不足化貧為富，轉(zhuǎn)柔為強。余曩主議壇，曾有演說，謂“許行為吾國譚社會主義者之鼻祖，且獨私淑神農(nóng)，睥睨唐虞三代，其思想之高，尤為戰(zhàn)國學者中之巨擘。樊遲請學稼圃，殆自緒余。惜秦火肆虐，遺書不傳，未免可惜”云云。當時頗博聽眾鼓掌。讀散原此詩，蓋不啻先余言之矣。
七六、宗室寶竹坡侍郎廷，別號偶齋，與南皮張廣雅、閩縣陳弢庵、豐潤張簣齋等，均以慷慨言事，有聲于時。廣雅《拜寶竹坡墓》詩所謂“翰院猶傳四諫風”者也。君以壬午典閩試歸，途次取江山船榜人女兒為妾，上書自劾去官，亦一時韻事。翁松禪《秘魔崖題壁》云：“蒼茫萬言疏，悱惻五湖舟?！睆|庵《挽竹坡詩》云：“黎渦未算平生誤，早羨陽狂是鏡機?！焙堼S有《懷竹坡侍郎》句云：“歸程不對梨渦笑，一節(jié)猶應傲澹庵?！苯灾复耸?。偶閱《越鰻堂日記》，頗致微詞。且謂君癸酉典浙試歸，買一船妓，吳人所謂花蒲鞍船頭?襄也。入都時，別有水程至潞河，君由京城以車迎之，則船人俱杳矣。迄后典閩試，娶江山船妓，監(jiān)于前失，同行而北，聞其人面麻，年已二十六七。又謂君嘗以故工部尚書賀壽慈認市儈李春山妻為義女，及賀復起為副憲，因附會張佩綸、黃體芳等，上疏劾賀去官。故有人為詩嘲之云：“昔年浙水載空花，又見閩?襄上使查。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義女彈烏柏，慣逐京娼吃白茶。為報朝廷除屬籍，侍郎今已屬漁家?！币粫r傳誦，以為口實。越縵持論每苛，不足為訓。實則君有《江山船曲》一首，自述頗詳，初不諱言其事也。傳者佚其全稿，僅記數(shù)句云：“乘槎歸指浙東路，恰向個人船上住。鐵石心腸宋廣平，可憐手把梅花賦。枝頭梅子豈無媒，不語詼諧要主裁。已將多士收珊網(wǎng)，可惜中途下玉臺?！庇衷疲骸澳窍⒚前缀?，故留韻事記紅裾。”又云：“本來鐘鼎若浮云，未必裙釵皆禍水?！本肪d可誦。又《之江行》一篇，頗有“劉郎重到”之感。中有句云：“鵲巢暫借鴛鴦宿，兩覺杭州夢十年。”又云：“一誤何妨成再誤，織縑果否能如素。使星從此紀牽牛，之江改作銀河渡?！比酥^觀過知仁，則君之坦直可想矣。
七七、君之嗜游蓋出天性。罷官后清貧特甚，而沉酣于山水友朋文字之樂者，且十余年。京西妙峰、翠微、桑乾、戒壇、潭柘諸處，皆時有足跡。今西山靈光寺、秘魔崖及滴水壓、八里莊各地，猶有君之題墨焉。集中游山之作居強半?！渡街屑淳啊吩疲骸澳荷膰希鍘n漸杳冥。殘春寒問暖，薄酒醉如醒。月上花逾白，煙生山更青。泉聲在深澗，入夜尚泠泠?！鄙裎额H似王孟。又《望山》一首云：“高山摩青山，仰視不見路。但見山腰人，入樹復出樹?！睂懗錾钌胶镁?，畫工不能到也。君有《哀病馬》詩云：“一自歸山成棄物，回思窆駕亦前因?！薄鹅`光寺溪上偶成》云：“久看發(fā)白寧中歲，才見花紅已暮春。”《寄羅椒生夫子》云：“窮骨本天授，科第不能醫(yī)。”皆不能無身世之感者。斷句如《陶然亭題壁》云：“衰草寒蘆三面水，淡煙殘照一窗山?！薄赌υX庵石樓》云：“夕照帶煙連野盡，遠山穿樹入樓來。”《擷秀山房雨巾夜坐》云：“濕云浸樹滴成雨，秋氣滿山旋作風?！薄赌锨f青龍寺》云：“澗轉(zhuǎn)方流水，村連不斷花?！薄渡剿虑镆埂吩疲骸八г鹿饷魉?，鐘隨風力上巔?！薄鹅`光寺》云：“地濕蒼苔久，山晴紅樹多。”皆佳。
七八、《偶齋詩》草中多古體及長短句。有《西山紀游行》、《田盤歌》及《七樂》三長篇，皆一二千言，可當游記古賦讀。又《冬獵行》、《古劍篇》等作，則以雄壯勝者。黃仲則詩云：“自嫌詩少幽并氣，故向冰天躍馬行?！本娋乘浦?。
七九、竹坡典閩試時，得人稱盛，海藏、石遺、畏廬諸老，均隸門籍。伯弗弟兄殉難后，畏廬曾贊《劍腥錄》說部以演其事，書中之修伯苻，即指伯弗。又《挽詩》云：“萬事還君無見好，此來及我未衰前?！闭Z亦沈痛。海藏有《傷壽伯?仲?》云：“三年伏處絕艱辛，赴死終傷志未伸。四海朋交俱失望，一門兄弟自成仁。高林奮筆傾酸淚，張卓函書帶戰(zhàn)塵。莫怪褒忠殊不及，朝衣東市是何人。”自注：“伯?自戊戌后，深自韜匿，京師陷，兄弟皆仰藥。嘯桐、琴南、弼金、芝南與余書，皆以賜血阝不及為恨?！毙梁テ咴拢２厝攵荚L白廟胡回寶宅，伯?夫人出見。有詩紀之云：“竹坡菊客慘相隨，誰信諸孫骨亦灰。登榻招魂如見款，（戊戌來視伯?，嘗坐此室共語。）入門掩涕更增哀。不祥名節(jié)嗟為祟，一往清狂渺此才。還向ヮ孀想遺直，可堪憑吊到狐鮐?！保ú?妻父聯(lián)公元為拳匪所害，追謐文直。）“不祥”句慨乎其言之矣。
八○、“斬新春樹鷺邊城，千里寒江澀不晴。中國少年姚叔子，為誰費盡短燈檠?！贝岁惿⒃队曛羞^安慶有懷姚叔節(jié)》詩也。叔節(jié)名永概，與兄仲實（永樸），姊丈馬通伯（其昶），均負文名，海內(nèi)言桐城文體者，必及數(shù)君。余辦中華校時，禮延仲實昆仲任講席。仲實道范巍然，循循善誘。叔節(jié)尤倜儻自喜，好談天下事。亡友碧夢與君論事尤莫逆，每為余繩君之賢。庚申后病逝里中，僅以文字傳，知尚非君意也。君生平嘗謂詩詣第一，文次之，其自喜可想。余最喜其《送莼齋赴潛山》二首云：“往時樸被入舒潛，景物逢秋潤可拈。矮柏著丹遮屋角，修篁引翠刻山尖。別來泉石應如故，此去風光想更添。為問窖麻舂竹地，可能容我突常黔。（自注：通伯及余三數(shù)姻友，有造紙廠在水吼嶺。）”“君行便道訪山谷，谷里今無百丈松。丹嶂舊藏禪祖骨，白云時起漢家封。嚴題剝蝕文能讀，法宇蕭條佛缺供。惟有石?？柏撝?，八風不動自從容。”林畏廬贈君詩云：“天下爭傳姚氏學，八年聚首向長安。文名盛極身何補，世諭嘗深膽共寒。永日戀田偏在客，經(jīng)時修史未成官。較量終勝閩南叟，江上無家把釣難?！本鹞窂]詩，有“老去情懷思止酒，平生骨相不宜官。須長鬢短俱如此，射虎南山大是難”。君修髯健談，極饒風趣。同邑吳辟?（闿生），君門下士也。其《寄懷》一律有句云：“擁袖未妨珍國手，故鄉(xiāng)望氣已軒然。”亦能狀君生平者，所著《慎宜軒詩集》已刊行。
八一、湘潭王壬秋先生年垂八十，特授翰林院檢討。樊山賀以詩，有句云：“科名向以曾胡重，公在誰將館閣輕?！背稣Z極有斟酌，昔人謂非科舉之能出人才，實人材之爭趨后科舉，亦此意也。壬老晚授詞林，其時科舉己成弩末，有人傳其自述詩云：“已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后塵?！彪m為譫譚，亦見工切。
八二、易哭盒每謂近代達官多詩人，蓋謂翁松憚與張廣雅也。余最喜廣雅集中游賞之作，且都下諸作無一不佳。《訪萬柳堂》云：“溪堂頹盡野人知，老柳蕭疏尚掛絲。跋扈毛姓曾爛醉，凄涼才甫已來遲。（《列才甫集》有《游萬柳堂記》。）文章小技猶賢相，亭榭嬉游亦盛時。游遍城南更城北，西涯無主孰題詩。（自注：法梧門祭酒居西涯，即李圣陵故宅，題其齊曰‘詩寵’，在德勝門內(nèi)西北隅。萬柳堂在京城東南，去唐渠門不速?！保缎麓憾摘氂未热仕轮]顧祠》云：“悴節(jié)?？嗉?，歡辰常厭囂。東風悅士女，歌吹[B12L]春朝。街西獨閑曠，不與游人遭。憚關(guān)驚臥龐，跫然破寂寥。庭陰貯余雪，渾瑩不受雕。頹檐有凍溜，髡樹無柔條。緇徒閉戶睡，爐火細欲銷。寺后有廢邱，觀闕見岧蕘。梵容填網(wǎng)產(chǎn)，贊頌遺無朝。何年廟市徒，求書琉璃窯。春鍰照百貨，車馬如乘潮。雙松適靜性，仍伴枯僧寮。儼如魯兩生，偃蹇不可招。又似二詩老，倔強島與郊。返景落戮干，態(tài)色出蕭騷?；\袖臣久立，己聞粥鼓敲。豈惟肝肺清，坐使榮觀超。獨畏菰中人，剝啄致譏嘲。（自注：亭林著有《菰中隨筆》一卷，內(nèi)有東吳菰蘆中人語。）”以上皆公盛年官京曹時作。晚歲入值樞垣，人代劇變，感時懷舊，情見乎詞，詩亦彌工?！洱垬渌隆吩疲骸按说卦鴣硪话倩?，荒陂敗紫葦花開。當年茶話成今古，誰話山僧兩秀才。（自注：曾與心泉和尚、張繩庵學士同游，不具酒食，清談竟日，乃游茲寺第一適意事也。）”《游積水潭》云：“對岸喬林付爨煙，（自注：水西會通寺老樹數(shù)百株，盡為寺僧所拔。）荷花蔥少愈堪憐。明知不是滄桑事，但惜西涯變稻田?！薄稑O樂寺》云：“萬穗紅云伐作薪，日澆瓜菜作僧珍。凌霄無骨高三尺，留待孤行再到人。（自注：《極樂寺》海棠最有名，成哲親王題褊，洪北江有詩牌。今花己盡，惟檐前凌霄花甚長大，開花百余朵。）”數(shù)詩皆有關(guān)舊京國故者，他日若續(xù)《春明夢余錄》，亦極好史料也。
八三、詠物詩最難有言外味，張廣雅《武學西園》云：“人稱晚達樹冬青，園樹編排作翠屏。不耐矯揉真性在，故知澗壑勝園亭。”陳弢庵失題云：“敢嫌池淥照鬃鬃，庭樹親蒔看出檐。障得驕陽偏礙月，故知人事不能兼?！本芤陨窭韯僬?。又廣雅晚營別業(yè)，地近西涯，修池種荷，嘗有句云：“池心收拾如船藕，莫放荷蕖作雨聲?！痹⒁馔窦s，殆有觸而發(fā)歟？然遺集不載，或一時口占之作也。
八四、廣雅論詩，以清切為主；于并世詩流，每有張茂先我所未解之喻。說者謂大抵為散原發(fā)也?！哆^蕪湖吊袁漚?》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贝嗽娡妻谠夜?jié)公甚至，且以雙井、半山為喻，對于江西詩派，固極有分別也。海藏于廣雅暮年諸作，稱其沈郁特勝?！洞鸱蕉陝≌勚鳌吩疲骸熬糜谀掀ぷ?，習聞樊山名。老矣始一見，趙璧真連城。落筆必典贍，中年越崢嶸。才人無不可，皎若日月明。春華終不謝，一洗窮愁聲。南皮夙自負，通顯足勝情。達官兼名士，此必誰敢輕。晚節(jié)殊可哀，祈死如孤?。其詩始抑郁，反似優(yōu)生平。吾疑卒不釋，敢請樊山評?！蹦掀ね?，論者謂晚典鄂州，頗多暮氣，較量成效，似遜晉粵。然詩詣轉(zhuǎn)精，適得其反，倘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歟？亦以愁苦易工，其垂老遭逢或使之然也。
八五、《廣雅集》凡數(shù)刊，其為順德龍氏刊本，內(nèi)有《壽徐蔭軒總憲六十生日》四律，極見工雅。徐在北方素有講學名，南皮詩中有“峻樸翠庭精習禮，沖虛尺木妙通禪。惟公宗旨能斟酌，博約居然合兩賢”之語，顧遺集亦不載。自悔少作之結(jié)習，賢者亦有時不免也。
八六、李越縵《日記》中，載有廣雅《重九》七古，時為同治十年，蓋亦早歲之作。詩云：“曉起開門風葉落，白日憶弟心不樂。（自注云：舍弟還南皮，今間其病。）佩壺欲上西山頭，但愁日晚上城鑰。漁洋老子躭秋吟，黑窯廠畔曾登臨。今日平岡上樵牧，寒云碣石空陰森。（自注：‘碣石寒云出塞悲’，漁洋《黑窯廠登高》句。）忽憶慈仁有高閣，百級三休試腰腳。晴煙隱約浮觚棱，萬丸鱗鱗壓羅郭。使我百憂今日寬，翩然衫履來群賢。開口且從杜牧笑，枯顱誰笑參軍顛。力士酒鐺舒州杓，仰天醉看秋云薄。王郎摩挲井欄字，謝公面壁看書勢（自注：寺有咸豐六年陶鳧翁等三楔人修楔詩。）東向大嚼西停杯，二陳豪逸各有致。（自注：豪者木父，逸者六舟。）高臺葉響夕風起，薄寒清瘦愁朱李。就中祭酒長沙周，承平先進常同游。手拊松鱗幾圍長，舍利滿塔僧白頭。（自注：戒和尚已化去。）董老五年離京國，幽棲良會惜難得。倒冠落佩都相忘，何用唐賢畫主客。清霜未高蟹未肥，籬菊未孕寒花稀。莫嫌花少蟹螯瘦，猶勝歲晏征鴻歸。夕梵鐘魚出林表，尚道行廚莫草草。卻憐厲直潘安仁，高閣翳日思魚鳥。（自注：潘伯寅侍郎以在直不得與會。）佳日行樂須及時，楚客何必生秋悲。不見閣后累累冢，酹盡干觴彼豈知。門外馬嘶奴執(zhí)鞋，游客倦行主僧送。獨攜殘醉辭雙松，菜市然鍰街鼓動。”按坊間刊行之《廣雅集》，乃晚年手自刪定者。越縵《日記》，亦云此詩甚佳。顧遺集不載，何耶？
八七、又廣雅為越縵《題湖塘邨居圖長歌》一首，均見《越縵堂日記》，并稱其“情文宛轉(zhuǎn)，音節(jié)暉舒，上可追香山、放翁，下不失梅村、初白”。乃遣集亦不之載，海內(nèi)拾廣雅碎金者，當以先讀為快也。錄之：“江南山水數(shù)會稽，會稽無如鏡湖西。水甘能釀干日酒，山深可著高人棲。良田萬?稻熟，中歲一晦收十斛。蝦菜如上不論錢，荷芰如云高過屋。季真棄官甘投老，放翁曾為楊梅飽。越縵先生逋峭人，卜居踏山陰道。兒時上冢年年來，欲專一壑誰相猜。精舍便沿鷗波筑，養(yǎng)堂正對屏山開。奉母躬耕此愿畢，一椽未就到今日。塘上人家長子孫，墓田丙舍徒蕭瑟。釋之久宦產(chǎn)亦減，長卿為郎思自免。逢人便索圖邨居，要令家山常在眼。可憐畫手矜簡略，樹樹不春山容薄。新豐門巷無處尋，聊伴越吟解寂寞。買田陽羨知何時，仲長《樂志》空文辭。有山無錢賣不得，勸君勿被巢由欺?！卑础栋兹A絳拊閣初集》中亦有《雨中遇湖塘》，句云：“久客歸來認舊湖，青山無恙繞邨廬。稻花大放菱蓬綠，一幅閑居奉母圖?！迸家蛔x之，令人神往山陰道上。
八八、京師近郊山游，以戒壇潭柘為最。廣雅北人也，《游戒壇》云：“策蹇尋山冒殘暑，食宿招提已四五。仙嶂靈湫那得逢，枉使人畜揮汗雨。”《游潭柘》云：“累代莊嚴抵布金，窮山涸澗造叢林。能吟堪畫無多處，止有山門百步陰。”昔賢謂山川游賞，往往所見不逮所聞。廣雅詩多著貶詞，或亦作如是觀也。
八九、張廣雅有《拜壽伯?翰林富墓詩》云：“賦斷《懷沙》不可聽，宗賢忠憤薄蒼溟。荊高燕市躭沈醉，莫使重泉嘆獨醒。”伯?，竹坡長子，光緒戊戌進士。庚子都城陷，與弟貴字仲?官筆帖式者，均殉難。士論惜之。伯?少承家學，且有逸才，所為詩多散佚。自書《古意》一首云：“良人征戍久，聞說到遼陽。盼盡三春暮，空回九曲腸。昨宵驚遠夢，今日怯空房。欲寄相思字，天邊雁數(shù)行?！庇帧洞饏菑汀吩疲骸肮嗜颂炷﹩柶桨?，拈筆臨風意萬端。浩劫華夷同苦毒，危時仕隱兩艱難?！苯约选统鲋衿麻T下，有《送沈子封太史入都》詩，其末句云：“西風落葉長安道，倘遇唐衢為奇聲?！鄙w謂伯?也。
九○、老友錢塘張今頗（錫鑾），近代武人中之能詩者。君本以游幕起家，亦說禮敦詩之武人也。開府沈陽時，曾有句云：“庭前古樹老于我，天外斜陽紅上樓。”頗為一時傳誦。豪飲善騎，遼東均以“快馬張”呼之。所著有《都護詩存》，海藏序之，極稱其為人。余于清季丁未、戊申之間，與君共事沈垣甚契。君頻示所作，《春日舟中作》云：“岸柳何由綠，天涯思殺人。扁舟江漢客，五載別離身。歲月高兒女，乾坤老戰(zhàn)塵。流年驚過鳥，蒼鬢又逢春?！薄兜考恕穬陕芍辉疲骸叭胧腋Q明鏡，嗟余漸白頭。一官成落落，長日去悠悠。彼美之何處，斯人不可留。返魂香易蒸，無淚灑松楸?！薄毒湃盏擎?zhèn)海樓》云：“鎮(zhèn)海樓高夕照黃，海天入望思茫茫。魚龍出沒爭銷長，日露風云互莽蒼。駭目塵沙三萬里，浮生六十一重陽。諸君漫灑憂時淚，且對茱萸共舉觴?！逼洹蹲詧F防暮飲歸營作》云：“薄飲村醪趁醉歸，長河一帶晚煙圍。暮天風緊雪平野，匹馬街寒山欲飛?！庇嘣φZ君曰：“此真不愧快馬張矣！”相與浮一大白。
九一、同里蔡孟翔（祖年），先君及門弟子。其尊人炳之先生麟文行五，先君每稱為蔡五先生而不字，蓋當日共客保陽時，文字莫逆交也。庚寅歲，先君自保陽歸，暇時轍誦與先生唱和之作。記其疊和先君《贈別》原均四律，中有句云：“八年棄我一相聚，千里送君兩奈何。寄語歸途須鄭重，杏花天氣嫩寒多?！币煌钋?，交期如見，兩家子弟，如何可忘。先君詩稿中與先生唱酬最夥，惜全稿佚去，尚待尋覓。先生為樸齋先生家?之最幼子，樸齋先生則彭剛直公受知最深之恩師也。蔡為吾肥梁園鎮(zhèn)望族，剛直太公曾任梁園巡檢，故剛直自幼即從先生游，時年不過七八歲耳。先生及其夫人愛之特甚，宛如家人。剛直顯達后，曾專人資數(shù)千言，親筆手書，媵以重金，為先生壽。歲時饋問不絕。先生公子數(shù)人，從政在外，亦多為剛直所汲引者。當時師弟書簡往還，并有酬唱之作。先君子每持示不肖曰：“此老輩風義也，小子其敬識之?！苯翊烁逡酂o從覓矣。五先生又有《次工部秋興八首》，蓋和李養(yǎng)真觀察者。近由孟翔鈔示，詞繁不備錄。但如“京國三秋空射策，（三試京兆。）家山十載別浮槎（居近浮槎山二十余里”），又“豈真冀北無良馬，（燕地客居已經(jīng)八載。）轉(zhuǎn)向江東逐野鷗（近有粵東臺灣之行）”，皆能自寫身世，不肯人云亦云者。孟翔少負文名，歷佐幕事，作宰雞林，尤著政聲。其《武昌客中感懷》詩，有“一江風雨奈何天”之句，頗為友人傳誦，異日當索窺全豹也。
九二、海寧王靜安《觀堂集林》遺著，海內(nèi)流傳久矣。君本不以詩名，顧后詩學，亦致力素深，偶有所作，都饒妙緒?！额}梅花畫Ψ》云：“夢中恐怖諸天墜，眼底塵埃百斛強?？鄳浟_浮山下徑，萬梅花里一胡床。”《嘲杜鵑》云：“去國千年萬事非，蜀山回首夢依稀”，自家愿作他鄉(xiāng)客，猶自朝朝勸客歸?！彼纭俺柍性律?，遠樹與星稀”，“小松如人長，離離四五尺”，“螢火時從風里墮，雉垣偏向電邊明”，“詩緣病輟彌無賴，憂與生來詎有端”，“天邊遠樹山干疊，風重垂楊態(tài)萬方”，“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水聲粗悍如驕將，天色凄涼似病夫”，“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溟海巨鵬將徙日，雪山大道未成時”，“蓬萊自合今時淺，哀樂偏于我輩深。皆一洗凡響，雖專家為之，亦弗逮也。上虞羅敘言（振玉），有集吳梅村句挽君聯(lián)云：“故人慷慷多奇節(jié)，書卷消磨絕可憐?！鄙跫选?br />
九三、新會陳簡始中丞昭常，風流儒雅，倜儻不群，若幸際承平右文之世，其所成就，必不讓畢靈嚴一流人物。余之治兵吉林也，作中丞座上客者逾歲。同時賓僚，如曹梅肪（廣楨）、韓紫石（國鈞）、鄧孝先（邦述）、郭侗伯（宗熙）、王激齋（國琛）、羅??（復廠）、張務洪（錫麟）、仲遙淵、辛際云（寶慈）、傅寫忱（疆）、李善仲（寶楚）、周仲玉（家樹），皆文采藉甚，觴詠唱和，稱極盛焉。初余環(huán)游歸來，疆吏中如李悔庵制軍丈、皖撫朱經(jīng)田中丞，均謬采虛聲，交章論薦。余以中丞維縶頗殷，遂仍留吉。中丞贈句云：“十五年前話舊游，風云又換幾番秋。何當與爾同飛渡，放眼昆侖最上頭?！逼渥宰⒃疲骸靶梁ブ俅海咎朴^察游歷歐美回國，應招來吉，吾道不孤，口占短句以志欣幸?！庇鄽W游以前，本任吉林獨立混成旅長，中丞檄余辦改旅成師事，堅辭未就，乃改任孟君樹邨（恩速）。迄后余既卻滇皖兩大吏之招，中丞尤重余信義，待以殊禮，堅約同住署中。軍籌之外，兼及論文，無間昕夕，投分之雅，平生所難。曾幾何時，余與中丞先后去吉。中丞旋以病肺歿于滬上，西州馬策，有余哀矣。
九四、中丞遺集，老友姜園謀為?？?，卒卒未果。茲就余所及記者錄之?！陡缰星锴耙蝗?，集子明司使衙齋感事有作》云：“庾亮南樓不可尋，松江萬里接重陰。中流簫鼓音全歇，大地河山意欲沉。寂寞魚龍窮變化，?寥鴻雁倦登臨。悠悠長夜成何意，空結(jié)《離騷》一片心?！敝胸n國如?，情見乎詞。徐錫丞（鼎康）和之，有句石：“但使江山紓北顧，不愁風雨自東臨。”亦佳。又《述異》一首云：“海宇紛紛角群雄，箕子千年亡故封。雞林秋半忽地震，災異驚倒百歲翁。相傳臥榻容鼾睡，長夜沉沉如夢寐。Τ處潛生他族滋，振發(fā)蓋非蒼昊意。從來萇叔敢違天，孤忠碧血自年年。不知東海多深淺，要取微禽木石填?！逼鋾r朝鮮既亡，東省漸有岌岌之勢。中丞此詩，蓋非無病之呻吟也。余辛亥冬去吉，中丞曾有五古一首，為題亮臣遺札，兼送余行，云：“好鳥棲璇林，章身耀文羽。鴻逵獲祥占，導和虞階舞。陸君玉堂手，瀛洲習部伍。英聲張海外，尹吉資文武。王郎歌同調(diào)，十載共甘苦。書札當縞?，字字豁肝腑。高秋菊粲黃，勁節(jié)默相許。五臺清涼地，白書幻風雨。師門數(shù)仞高，魯縞穿強弩。教忠臣殉國，明義子從父。含笑入九京，骨肉仍團聚。既學萬人敵，實欲佐堯禹。一朝乘化歸，橫流誰作柱。凄涼剩殘墨，遺像羹墻睹。藏鳳非半毛，石交殊漫讠羽。六合正紛紜，杰土略可數(shù)。君今去朝天，干城寄心膂。提攜壯行篋，魑魅敢予侮。義烈播芳馨，百世貽高矩?！边z墨猶存，黃爐已渺，展卷泫然。
九五、中丞好賢若渴，出于天性。晚清以通才作大吏者，當首屈一指。侯官黃秋岳（?）有《奇陳簡盒先生一首》云：“涼雨空堂初病酒，到眼新書驚卻走。陳侯千里簡癭庵，寫我畸名訊誰某。十年悵悵長安陌，短衣挾策何人識。忍淚訶時作罪言，歸舟已負滄江白。劫后河山百事哀，漫勞邊帥念詩才。龍川應有中興論，莫遣憂時屬草萊?！敝胸┝粢馊瞬?，皆此類也。
九六、安吳胡夔文（璧城），亦同鄉(xiāng)中之素負詩名者，久居日下，頗交勝流。所著有《知困齋甲乙集》，近方刊行，皆其四十后之作。順德黃晦聞為之敘，稱其才氣贍沖，聲情并茂。君詩中亦屢及晦聞。錄其一律云：“自言別后獨工詩，滿卷梅陳清澀詞。作伴頗聞人似玉，再來自笑鬢添絲。乞靈文字終可補，避地京華恐是癡。喜汝閉門能過日，苦吟檐月滿城時?！保ㄗ宰ⅲ夯蘼動小茉鲁跎鷿u滿城，之句。）又《和晦聞雪后登江亭詩》句云：“不堪世事宜醇酒，可恃交親是布衣。窮困著書論值賤，憂傷伐性與天違?！碧人^愁苦易工者耶。此外斷句如：“逢春岸柳有?意，喚雨山禽帶喜聲。”“厭聞人事歡懷少，亂疊生宣畫稿稀?！薄昂抡l寄衣邊淚，短扇難遮馬后塵。”“云氣白于堆雪浪，赭山紅似過江楓?！薄扳仔疟眮戆y久，虞卿老去著書嫻?！本糜檬肥拢止び隗w物，俊語甚多。晚年間一作畫，點綴映媚，如其為詩。集中多題畫之作，晦聞謂往往見其性情，亦可傳云。
九七、甲辰一科，得人最盛。顧以時會多故，中道摧折者，已不乏人，蕭山陸亮臣（光熙）、德化黃遠生（為基）、蘄水湯濟武（化龍）、貴陽熊鐵崖（范輿）外，近又有臨桂張子武（其鏜）。亂世多才，信不祥矣。子武少負奇氣，喜談兵，夙為吾鄉(xiāng)李蛻庵丈所識拔。民三約法會議，君與吾友莊思緘（蘊寬）以爭白宮給授榮典案，拂衣辭職，士論異之。余于同年中耳君名甚久，京滬盤桓，時有譚宴之樂。方以遠到期之，乃不幸竟以流轉(zhuǎn)兵間死矣。曩者都下同人，有二十年集會之舉，子武題一律云：“男兒識字終何補，摸索無端共榜來。殿閣簾闈成故事，山林廊廟各奇懷。著書已作他年計，濟物留看命世才。廿載舊袍塵ネ盡，喜聞群彥酒尊開。”時余甫歸自東瀛，亦未與斯會也。君詩不多作，有《吳楚》一首云：“吳楚年年客似歸，長江高舶又春暉。曙風暖動齊渲柳，午霧晴吹亂點衣。到眼青山看欲厭，低頭白鳥倦還飛。閑情是處無沾著，自合心兵自解圍?！庇帧稌鴳言偌呐屙f二律》，中有句云：“我命在天同一笑，人間何世足相思。金爐炷盡鐘聲動，落日關(guān)河臥久遲。”慷慨功名之意，亦可于言外見矣。茶陵譚組安同年與子武交期素篤，有挽詩四律云：“一別真投筆，三年只枕戈。有書長不達，無命欲如何。生死交情見，孤寒涕淚多。裹尸余馬革，凄惻向江沱?！薄靶量嘁廊擞?，艱難烈士風。前知悲郭璞，從事異臧洪。未必謀生拙，獨憐殉友忠?？v橫湖海氣，今日竟途窮?！薄吧倌暝⑥\，中道各揚鑣。鷹隼飛常厲，驛騮意苦驕。多才成負負，同好已寥寥。白首誰相慰，羈魂不可招?！薄百砦粽l知己，平生誤感恩。室惟瓶粟在，篋有謗書存。意志兼儒俠，恩情托夢魂。冤親同一盡，痛哭更何言。”子武曾佐組庵幕，投分最深，近年致力國事，各異涂轍，故挽詩有“生死交情見”之語。孤桐亦有挽詩四首，其一云：“晚歲從戎去，橫戈意未平。愚忠真可憫，一死太無名。為賭書生氣，曾塵賊子兵。公私吾念汝，功罪正難明?！彪m以交誼略殊，抒情處不如組安切至，然固深至惋惜也。
九八、清初詩人絕句，多有佳者。紀映鐘《題僧壁》云：“萬事都無老衲閑，松窗日見鳥飛還。鄰僧只在煙鐘外，拄杖高懸懶過山?！彼吾巛洝抖珊印吩疲骸包S河岸上起悲風，夜半清霜下碧空。秋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倍趴！盾炜h》云：“鳴鞭早過莒城西，平野霜花剪更齊。卻笑寒雞當曉默，日高空補數(shù)行啼?！薄肚剜]旅夜李鏡月閔賓連載酒》云：“客舍寒多苦夜長，故人攜酒問風霜?；茨狭锌と缙宀?，惟有秦郵是醉鄉(xiāng)。”俊逸清新，皆可調(diào)也。
九九、余中華校中同學多詩友，前已述之。就中蜀才尤盛，合江陳劍秋（時利）、巴縣羅超凡（兆鳳）、成都呂侶丞（樹松），均其選也。劍秋曩曾同官駕部，素有能名，駿駿向用，朝局已更。十稔以來，郎管棲遲，時以書畫吟詠自遣。余見其《游悔廬自述詩》，中有“名山別業(yè)付空傳，彈指余生五十年。已識虞翻惶骨相，欲追高適結(jié)詩綠”之句，蓋歲晚躭吟，以達夫自況也。君應京兆試，甲午房薦，出吾鄉(xiāng)泗州楊文敬門下，于所作有才人之褒，君感懷知遇，至今弗渝，亦科舉時代一段佳話也。超凡別字逸云，以樸學有聲黌序。一官大隱，詩力尤深。居東日君累寄篇章，余亦時有酬唱。君賦答云：“坡公海外割愁劍，（蘇詩‘割愁還有劍鉛山’）。燕國懷中記事珠。蓬島倦風吹玉屑，九天咳唾與人殊?！庇钟泻陀囵嵲娝氖祝湟辉疲骸八斡癖锇l(fā)浩歌，乍窺鏡裹鬢加皤。鄉(xiāng)關(guān)巴蜀風云變，門下河汾將相羅。濁世漫云青眼少，滿腔敢翔赤心多。低徊衣線思親淚，十載遙添滟?波?！鄙w用轆爐體也。侶丞詩不多作，近歲為之頗勤，語多清婉。《甲子伏日北戴河海濱即事》云：“金山?{艸力}海天東，獨立蒼茫趁曉風。遙瞰下方煙九點，此身宛在畫圖中?！薄八汕嗔G嶺東西，十里沙堤望欲迷。絕似故鄉(xiāng)風景好，錦官城外浣花溪?！庇忠唤^云：“蘄王湖上盡寬閑，負手渾忘國事艱。剩有雄心銷不得，朝朝策蹇過金山?！眲t柬余之作也。金山嘴為海濱勝地，近在東山。甲子以來，歲必數(shù)數(shù)來游，提壺挈棱，殊饒野趣。今夏竟未果往，眷言鷗鷺，良?鬼寒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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